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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小说创作路向选择的文化意义

2020-08-26刘爱华

吉林省教育学院学报 2020年8期
关键词:文化意义萧红鲁迅

刘爱华

摘要:萧红创作伊始是站在时代的风口浪尖上的,她以对阶级、民族压迫下北方人民“生的坚强”和“死的挣扎”的冷静叙述成为左翼文坛的一颗耀眼新星,给当时的文坛带来不小的冲击。全面抗战爆发后,萧红没有随主流作家群前往革命根据地,而是选择去了香港,并在那里创作了《呼兰河传》《马伯乐》《小城三月》《后花园》等不同于以往的重要作品,无论是文化内蕴还是艺术风格都日臻成熟,形成了自己独有的创作品位和艺术风格,形成了独特的“萧红体”,而这与鲁迅的影响是分不开的。

关键词:萧红;小说创作;鲁迅;路向选择;文化意义

doi:10.16083/j.cnki.1671-1580.2020.08.002

中图分类号:I24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1580(2020)08—0006—09

当年萧红没有随以丁玲为首的西北战地服务团前往革命根据地延安让人匪夷所思,甚至人们认为她之所以选择去香港是因为与萧军的分道扬镳有关。在人们眼里,她与萧军的分手不仅仅是作为人生伴侣共同生活的结束,同时也是创作理念、文学思考产生分歧的重要昭示。自此,萧红与萧军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之路和文学创作之路。萧红做出这样的选择当然跟萧军有关,在情感上萧红对萧军是难以割舍的,毕竟萧军在她人生最危困不堪之际解救了她,说萧军是她的救命恩人丝毫不为过,而且也正是萧军带领她走向文学创作之路,让她找到自己安身立命的人生根基,从而也使得她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留下绚丽一笔,其笔下独特的东北地域特色和独特的表达方式更使其成为文坛不可忽略的重要存在,甚至可以说她文学创作的独特风格至今无人能够模仿,也当然无法被超越,因为这世上只有一个萧红。在我看来,萧红离开萧军,固然是因为对萧军一次次情感背叛的失望,也是因为两人在人生道路和信念选择上不同,在面对民族危亡时刻萧军最想做的就是投笔从戎,亲赴前线参加抗战,而萧红认为萧军这样做太鲁莽太英雄主义,她认为萧军作为作家的作用比做一个游击队员的作用更大,所以她劝阻萧军放弃去打游击的想法,而萧军认为国难当头,七尺男儿理应走向战场。看似简单的留(打游击)与走(撤离),实际上说明了两人人生观、价值观的不同。因此,两人的分手是一种必然,只是时间的早晚而已。偏偏这时端木蕻良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填补了萧红情感上的缺失,使其获得了自我认同,因此萧红情感的天平渐渐倾斜,终于在西安与相伴六年的萧军分手。那时萧红也不过27岁。萧军行伍出身,性格粗犷豪爽仗义,深得朋友信任,而端木蕻良文质彬彬,性格内向怪异,比较自我,相比之下,大家在情感上更认同萧军。因此,在周围朋友眼里,萧红离开萧军是一种错误选择。

萧红的这一选择其实并不突然。她在少年阶段求学时就读过鲁迅的作品,而且在从青岛逃往上海之前便与鲁迅取得了联系,并将自己的作品寄给了鲁迅,希望鲁迅提出一些意见和建议。由于青岛局势有变,萧红与萧军不得不逃离青岛,而他们要前往的地方就是上海。从此,他们的人生展开了另一番景象。在鲁迅的帮助下,萧军的《八月的乡村》和萧红的《生死场》相继出版,“无疑地给上海文坛一个不少的新奇与惊动”,因为是“那么雄厚和坚定,是血淋淋的现实缩影”。[1]每逢和朋友谈起,鲁迅也总是更加赞赏萧红,“认为在写作前途上看起来,萧红先生是更有希望的”。[1]应该说,萧红创作的起点是颇高的,《生死场》出版的时候,鲁迅为之作序,认为《生死场》关于“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2]胡风也为之写了“读后记”,称“这是钢戟向晴空一挥似的笔触,发着颤响,飘着光带,在女性作家里面不能不说是创见了”,[3]眾星捧月般将萧红推向文坛。从此,萧红一发不可收,陆续发表了一系列小说和散文,也渐渐形成了属于自己的创作个性。

作为作家的萧红名气越来越大,本应春风得意之时却陷入了与萧军的情感危机之中。为摆脱痛苦,萧红离开仅仅居住了一年半的上海,只身远赴日本。没想到就在她蛰居日本的半年中,鲁迅先生逝世,对萧红来说,在精神上一如祖父的鲁迅的离世对她的打击是巨大的,从此失去了人生和灵魂的导师。半年后萧红回到上海,可惜与萧军情感上的裂痕却越来越大,她先是离家出走,之后北上北平,借以逃离痛苦的现实。回到上海不久,“卢沟桥事变”爆发,萧红情伤未愈便又踏上了颠沛流离的旅途。

就是在这次旅途中,二萧分手,萧红辗转奔波于武汉、重庆,最后飞抵香港,在那里度过了短暂人生的最后两年。

也是在这次行程中萧红没有听从大家的建议前往延安而是去了武汉让大家感到困惑甚至产生质疑,一方面大家对萧红与萧军的分手感到遗憾和惋惜,另一方面大家普遍对端木蕻良印象不佳,认为萧红即便要与萧军分手也不该选择跟端木蕻良在一起,因为萧红自己也曾对人抱怨端木蕻良是个“胆小鬼,势利鬼,马屁鬼,一天到晚在那里装腔作势的”。[4]也许萧红知道大家对端木蕻良颇有微词所以也随声附和,也许萧红真的看到了端木蕻良的一些弱点,但端木蕻良一定自有其魅力足够吸引萧红,否则萧红不会不顾大家的异样目光而飞蛾扑火一意孤行,但对萧红来说,选择与端木蕻良在一起确实是一种赌注般的冒险。事实上,萧红与端木蕻良在一起生活后陷入了另一种烦恼中,萧红不仅要照顾端木蕻良的日常起居,还要处理他惹下的一些人事纷争,同时在自己创作的同时还要替他抄写稿件……显而易见,萧红的婚后生活并不像她期待的那样温馨甜蜜,甚至将死之时端木也不在身边,因此大家更对萧红当初的选择感到痛惜。事实上,萧红是否选择跟端木生活在一起,与她不去延安的决定并不相关,端木只是为萧红提供了一个契机,或者说端木对彼时的萧红来说是一种借以离开的方式或依托。只是一直以来,人们习惯于把所有的过错归咎于端木,归咎于萧红的错误选择,但实际上,萧红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选择的,而决定了她的选择的根本原因在于她的创作理念和创作指向。

1938年4月29日下午,在胡风提议创办的刊物《七月》(胡风提议刊物的名称叫《抗战文艺》,萧红觉得这个名字太一般,因为当时正是“七七事变”,因此提议叫《七月》)编辑部召开的“现时文艺活动与《七月》”的座谈会上,当多数人争论作家是否应该上战场的时候,萧红明确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作家不是属于某个阶级的;作家是属于人类的。现在或是过去,作家的写作的出发点是对着人类的愚昧。”[5]而且针对当时非常流行的“战场高于一切”的说法也提出了自己不同的想法:“胡风对于他自己没有到战场上去的解释,是不是矛盾的?你的《七月》编得很好,而且养育了曹白和东平这样的作家,并且还希望再接着更多地养育下去。那么,你也丢下《七月》上战场,这样是不是说战场高于一切?还是为着应付抗战以来所听惯了的普遍的口号,不得不说也要上战场呢?”[5]萧红认为在战时每个人都各尽其能,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就是对抗战最大的支持,并不一定无论什么人都一定要上战场。可见,即便在战时这一特殊时期,萧红也没有放弃理性的独立思考。而这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显然是不合时宜的,周围的人也当然不能理解此前一直站在时代风口浪尖上以阶级民族革命斗争的需要为创作宗旨的萧红,为什么突然改变了自己的创作指向,在民族存亡的关键时刻强调作家的“人类属性”,主张作家写作的出发点是对着“人类的愚昧”。

据好友高原回忆,他从延安到武汉后找到了萧红,当时萧红怀有身孕,但囊空如洗,生活窘迫,在“文协”打着地铺,睡在楼梯边的地板上,高原见状心情沉重,显然他也是对萧红与萧军分手而与端木结婚是有看法的,他批评萧红在处理自己的生活问题上太轻率,不考虑后果,不注意政治影响,犯了无可挽回的严重错误,萧红对此很反感,说他从延安回来学会了几句政治术语就训人。[6]萧红在没有离开武汉之前,舒群也曾经屡次劝说她到延安去,但她不肯接受他的建议,两人甚至为此整整争吵了一夜,舒群说萧红“一向愿意做一名无党无派的民主人士”。[7]由此可见,当初萧红没有选择去延安,也没有选择去西安并不是因为萧军要去那里,而是她要保持一个自由者的身份,或者说她要保持一个纯粹作家的身份,以一个中立、客观的作家身份继续进行创作,哪怕被误解,被孤立,被批评,被指责。如果说在“作家”名称之前加上“女性”这一性别身份是萧红无力更改的现实,那么其他附加身份则是她可以掌控的,甚至是可以拒绝的,她追求的就是作家的这种“人类属性”,因为她写作的出发点是对着“人类的愚昧”。可惜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她一直没能得到大家的理解和认可,而这也应该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吧。

虽然萧红强调作家的“人类属性”,执着于自己纯粹的自由作家身份,但她并没有忘记“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实际上,抗战爆发以来,萧红便先后写作、发表了为民族抗战高呼呐喊的《天空的点缀》《失眠之夜》《窗边》《小生命和战士》《火线外》等作品,即使是在怀有身孕颠沛漂泊之际,她依旧完成了几篇短篇小说:《汾河的圆月》讲述了战争导致平凡人普通家庭分崩离析的忧伤故事,《旷野的呼喊》叙述了儿子瞒着父母借着给日本人修铁路的机会而破坏日军铁路的故事,《朦胧的期待》细腻描摹了佣人李妈送心上人金立之上前线抗战的心理活动,《莲花池》讲述了爷爷为了养活孙子去做盗墓贼甚至去做汉奸但终不能得尝所愿的悲凉故事,而《孩子的讲演》则讲述了抗战服务团中一个只有9岁的小团员的故事,这几篇小说直接表现了侵略和反侵略的题材和主题,另外两篇作品《山下》和《逃难》虽然没有直接写抗战主题,但也是以抗战为背景展开故事叙述的。与此同时萧红还写了散文《放火者》《长安寺》《寄东北流亡者》,即便是到了香港之后,萧红以重病之躯还创作了小说《北中国》,讲述了耿大先生和耿太太苦等抗日儿子而不得的悲凉故事,发表了《给流亡异地的东北同胞书》以及《九一八致弟弟书》。其实,萧红的民族情感和爱国情怀一刻也没有从心中消失,她牢记着鲁迅的“不必问现在要什么,只要问自己能做什么”。萧红始终在尽一己之力为抗战高呼,为民族吶喊。在1938年1月中旬胡风于汉口主持召开的一次讨论会上,有些作家认为只有直接上前线参与抗日活动才能写出真正的抗战作品,当时萧红就提出了自己不同的看法:“我看,我们并没有和生活隔离。譬如躲警报,这也就是战时生活,不过我们抓不到罢了,即使我们上前线去被日本兵打死了,如果抓不住,也就写不出来。”[8]萧红从来都是十分看重生活的,无论是现时生活还是往昔生活,在她眼里,一切都可以成为创作的题材。

同时萧红也认为“一个题材必须要跟作者的情感熟习起了,或者跟作者起着一种思恋的情绪。但这多少是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够把握的”。[9]这是萧红对自身创作经验的体会和总结,如果急功近利,为了紧随形势去写一些应景的东西,是不会写出打动人心的作品的。当初萧红和萧军向鲁迅先生请教的第一个问题就是现在需要什么样的作品,而鲁迅当时回答说:“不必问现在要什么,只要问自己能做什么。”[10]萧红最熟悉的题材当然是呼兰河的生活,而且是童年记忆中的呼兰河的一切。

事实上,萧红最为精彩的作品正取自她熟悉而又倾注心血创作出来的题材,也来自其最得心应手酣畅淋漓地奔涌而出的生活。后期创作的《后花园》《小城三月》《呼兰河传》《马伯乐》等作品完美地实现了她的创作理念的呈现,她不仅剥去自己身上的所有附加身份,同时也剥去笔下人物身上的各种外在身份,将人物置于宏远的历史图景中,潜入到人物最深层的文化历史心理渊源处,剖析和挖掘了民族心理最深层积淀的人类普遍性精神特质。集体无意识作为一种典型的群体心理现象无处不在,并一直在默默而深刻地影响着我们的社会、我们的思想和行为,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就是封建社会下所形成的集体无意识的牺牲品。而萧红无疑承继了鲁迅的思想精髓,只是在当时的抗日救亡主流意识形态下,她的这种超越自己所处时代的创作理念和创作路向是不可能被同时代人所理解的,因此受到同时代人的质疑甚至批评和谴责也就在情理之中。但随着历史长河的流逝,经过大浪淘沙,萧红作品的文学价值、文化价值和历史价值穿过历史迷雾,终于跃然于世人眼前,闪射出耀眼的光芒。

如今,萧红的《呼兰河传》《小城三月》《桥》《后花园》《家族以外的人》等都成为中小学生的必读书目,而选入小学语文课本的《火烧云》《我和祖父的园子》都节选于萧红的代表作——长篇小说《呼兰河传》,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也被节选入初中语文课本。此外,《学诗》《小团圆媳妇》《饿》等也曾被选入一些版本的中小学语文课本。几乎所有接受中小学教育的学生在语文课本上至少阅读了三篇萧红的作品。《呼兰河传》被教育部列入小学生110种阅读指导目录。这也从另一角度印证了萧红当年选择的深远意义。只是对萧红来说,这种认同来得太迟了,就像她临终前对生命表达出的不舍和不甘,本来她还可以创作另半部《红楼》的,可惜“半生尽遭白眼冷遇”,但假如她在天有灵,看到几十年后人们对她的理解、认同和赞美,相信她也终会释怀的吧。

当我们认真解读萧红的创作以及她明确表达出来的创作理念,我们发现萧红创作的深层内蕴并不是空穴来风。其实,早在“五四”时期,鲁迅就说他的作品“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11]当时萧红和萧军从青岛选择逃亡去上海也正是因为鲁迅在那里,因为鲁迅是一面大旗,可以指引他们走向充满希望的未来。也许当时年轻的萧红并没有意识到她的创作乃至她的人生都会与鲁迅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也不会想到从此会与鲁迅结下不解之缘。在鲁迅逝世后人们所写的大部分纪念文字里,独有她的回忆文章让人们看到了鲁迅平凡家常鲜活生动的一面。聂紺弩在很多年之后回忆:“对于鲁迅,她有很独到而精辟的看法,出乎我的意料。”[12]其实感到意外的应该不仅仅是聂绀弩一个人吧。但恰恰是萧红以其独特的视角和独特的表达方式让人们看到了另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不一样的鲁迅。

萧红一定是细细研读了鲁迅的小说,否则她不会写下这样的感悟:“鲁迅的小说的调子是很低沉的。那些人物,多是自在性的,是动物性的,没有人的自觉,他们不自觉地在那里受罪,而鲁迅却自觉地和他们一起受罪。如果鲁迅有过不想写小说的意思,里面恐怕就包括这一点理由。”[2]正因如此,萧红在创作中有意无意、自觉或不自觉地靠向鲁迅,她曾经将自己的《生死场》与鲁迅的小说进行了对比,她说:“我开始也悲悯我的人物,他们都是自然的奴隶,一切主子的奴隶。但写来写去,我的感觉变了。我觉得我不配悲悯他们,恐怕他们倒应该悲悯我咧!悲悯只能从上到下,不能从下到上,也不能施之于同辈之间。我的人物比我高。这似乎说明鲁迅真有高处,而我没有或有的也很少。一下就完了。这是我和鲁迅不同处。”[2]鲁迅可以居于高处俯视他的人物,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而她自己可能仅仅是个旁观者和记录者,她也心怀悲悯,但她忽然发觉自己可能比她笔下的人物更值得悲悯,她发现自己似乎没有资格俯视她的人物,因为她的命运已经与她笔下的人物的命运纠缠交错在一起,无法高屋建瓴地悲悯这些麻木愚钝的众生了。但这也从另一角度证明了她的创作与鲁迅是一脉相承、血脉相通的,因此钱理群才断言“和现代文学的宗师鲁迅最为相知的”是“最年轻的萧红”,他们“有着最亲密的文学血缘关系”。[13]

实际上,萧红的艺术才华很早就被鲁迅发现和赏识,鲁迅曾不只一次地谈及于此。读到萧红初到上海创作的《小六》文稿时,鲁迅说:“做得好的——不是客气话——充满着热情,和只玩些技巧的所谓作家的作品大两样。”[14]在同朋友们谈起青年作家时也认为“在写作前途上看起来,萧红先生是更有希望的”。[15]鲁迅在与斯诺谈话时也说萧红“是当今中国最有前途的女作家,很可能成为丁玲的后继者,而且她接替丁玲的时间,要比丁玲接替冰心的时间早得多”。[16]可以说,鲁迅对萧红的小说创作给予了高度评价,对萧红的创作才华也毫不吝惜溢美之词。可令人扼腕叹息的是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女作家还没来得及写出更多的作品便在战争逃难的颠沛流离中去世,年仅31岁。高晓松曾经说,如果萧红能活到老太太的年纪,文学成就一定会更高。这当然是不言而喻的。不仅鲁迅盛赞萧红,另一位著名批评家胡风也不止一次地对萧军说:“她在创作才能上可比你高,她写出的都是生活,她的人物是从生活里提炼出来的,活的。不管是悲是喜都能使我们产生共鸣,好像我们都很熟悉似的,而你可能写得比她的深刻,但常常是没有她的动人。你是以用功和刻苦,达到艺术的高度,而她可是凭个人的天才和感觉在创作……”[17]据说当时萧军听了这话还很不服气,毕竟是他将萧红领进文学的大门,在他眼里,萧红可能不过是他门下的一个学徒吧。胡风说萧红的人物都是“活的”,是“动人”的,而这正是文学作品所应具备的能打动人心的最根本属性。

毫无疑问,鲁迅对萧红人生和创作所产生的影响是巨大的,如果说是萧军引领萧红走上文学之路,那么鲁迅则是萧红人生和文学之路上的灯塔和指南,并指引着萧红一步步攀向文学高峰。对鲁迅来说,萧红也许只是他的众多后辈之一,而对于萧红来说,鲁迅却是永不陨落的太阳,一直照耀着她的生命。萧红在这耀眼的光芒照射下一路向前,义无反顾。

萧红不仅视鲁迅为长者,更将其視为智者。看似日常简单的叮嘱在萧红那里都成为行动指南,也因此鲁迅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哪怕是与鲁迅相关的一个小小的物件都映进萧红的眼里,刻在她的记忆深处,她甚至认得出端木蕻良家里的拖鞋就是她在鲁迅家曾经穿过的拖鞋……可以说,后来的萧红能一直在寂寞、孤独、悲凉和痛苦的煎熬中笔耕不辍,写了《呼兰河传》,写了《小城三月》,写了《后花园》,写了《马伯乐》等等,正是因为鲁迅一直在她的心里陪着她,支撑着她,让她面对苦难生活而不畏惧,不退缩。年轻的萧红虽然一直身体虚弱,被各种病痛折磨,生活拮据清苦,但她的内心是顽强的,因为她的心里住着伟大的鲁迅,也正因此,萧红才最终能“以自己年轻的女性之躯跋涉过漫长的道路,以自己女性的目光一次次透视历史,之后,终于同鲁迅站在了同一地平线,达到了对历史、对文明、对国民灵魂的过去、现在、未来的大彻悟”。[18]鲁迅在萧红的生命中如此举足轻重,以至萧红生前留下这样的遗愿:死后埋在鲁迅先生墓旁。萧红是寂寞的,但也不是寂寞的,因为她的世界里有鲁迅先生一直在。而《呼兰河传》正是萧红对鲁迅的最崇高的致敬。

谈到鲁迅对青年人的帮助,萧红曾问鲁迅:“您对青年们的感情,是父性的呢?还是母性的呢?”当时鲁迅回道:“我想,我对青年的态度,是‘母性的吧!”[19]也许人入晚境,心境也更趋平和宽厚吧,晚年的鲁迅对青年们尤其是从东北沦陷区逃亡而来的青年确实是像母亲一样给予了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帮助。后来罗烽、白朗、达秋、黄田等也都先后逃到上海,与萧红萧军一起形成了一支颇有影响力的东北作家群。

鲁迅不仅帮助萧红度过了生活上的难关,更重要的是打开了萧红的视野,让她走进光怪陆离五彩斑斓的文学世界。应该说萧红是幸运的,文学创作伊始,她就认识了鲁迅,并在鲁迅的介绍下认识了茅盾、胡风、叶紫等作家和评论家,应该说萧红从创作一开始就站在了比别人更高的起点上。从这个角度来说,出道即巅峰,用来形容萧红也许不算太过夸张。因为站得高才能看得远,萧红因此也会少走很多弯路,从最短的路径直接站在了鲁迅这个“巨人”面前。事实上,萧红也的确自觉地传承了鲁迅的思想精髓并通过自己独特的文学表现方式呈现出来。但萧红不是一个盲目的追随者,她深刻挖掘了鲁迅构建的文学图像世界并深度洞悉鲁迅的精神内核,并用自己的生花妙笔让这种精神内核呈现出“活的”“动人的”姿态。萧红同鲁迅一样也写了一些“自在性的”“动物性的”“没有人的自觉的”人物,描摹了历史惰性下的乡村自然人文景态,同时萧红也写了鲁迅作品所缺少的东西,“那是群众,那是集体”。[12]正因为描摹了群体众生相,萧红面对乡人的愚昧无知、面对村夫村妇对生命的漠然无视也才更加痛彻心扉吧。

事实上,萧红之所以执着于描写“人类的愚昧”,其目的同样在于“揭示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而不同于鲁迅的是,萧红以活脱伶俐的笔法,以“无意识无主名杀人团式的群体”[18]全面地展示了我们民族普遍的生存现实和非正常心理,对历史惰性的挖掘和思考使作品具有了历史深度和超时代的文化意义。

鲁迅在谈到创作《阿Q正传》这一小说的初衷时说是要“写出一个现代的我们国人的魂灵来的”,是要“暴露国民的弱点的”。二十年后,萧红也立下豪言:“写《阿Q正传》《孔乙己》之类!而且至少在长度上超过他!”萧红是执着的,也是倔强的。后来她果然写出了“开始读时有轻松之感,然而愈读下去心头就会一点一点沉重起来”的“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20]般的《呼兰河传》,“以平静、凄婉、细腻的笔调,真实而感人地再现了作者的童年时代,东北农村黑暗、板滞、贫困、愚昧的社会生活画面,表现了作者对家乡人民身心痛苦的深切同情,对两千多年来因袭下来的封建势力与习俗的控诉,并且对造成人们精神上沉重的负累和可怕的惰性进行了无情挞伐”,[21]显而易见,无论是在思想内蕴上还是在艺术表达上,《呼兰河传》都与《阿Q正传》有神似之处。

萧红的创作选择其实从来都不是孤立无援的,在她之前已经有致力于“改造国民性”的鲁迅、老舍、张天翼、沙汀等作家,而萧红延续了这一创作指向,以更加摇曳多姿的独特表达方式使揭露国民性这一主旨愈加丰满灵动。从这个角度来说,萧红是领悟并传承鲁迅小说风骨精髓的最得力作家,说她是鲁迅麾下的一名忠实干将也毫不为过。萧红在《致许广平书》中说:“我们在这里一谈起话来就是导师导师,不称周先生也不称鲁迅先生,你或者还没有机会听到,这声音是到处响着的,好像街上的车轮,好像檐前的滴水。”[10]萧红在早年艰难的求学过程中读的最多的就是鲁迅的作品,之后投奔鲁迅,并在鲁迅的帮助下在上海立足发展,因此说鲁迅是萧红真正意义上的导师并不言过其实。

读过萧红的《呼兰河传》和《生死场》,你找不到其他小说中常见的男主或女主,也找不到贯穿始终的性格鲜明的某个人物形象。萧红在进行创作时总是喜欢泼洒笔墨,信马由缰般漫不经心地掠写着一个个牲畜般挣扎在生死线上的男人女人。从小说的整体来看,这些男男女女都是一个个短小的插曲,虽然各有其自身的命运脉络,但并不能形成一个完整的形象构建。而当把这一个个男人女人的个体拼合在一起时我们才恍然领悟萧红对民族惰性的整体考量与深刻批判。鲁迅通过截取乡村的一隅及其中人物来画“沉默的国民的魂灵”,萧红的目的也同样是为了揭露人的愚昧,但不同的是她把鲁迅作为背景的乡村包括猪狗马牛跟生活在其中的乡民一起置于镜头前,互为注脚。在《呼兰河传》中,萧红用广角镜头摄下了呼兰小城芸芸众生相的全景图。《呼兰河传》没有一以贯之的中心形象,也没有一环扣一环的故事情节,同样也找不到其他作品中常见的贤夫良父和贤妻良母,萧红完全摒弃了小说中所谓的正面人物或反面人物,相反,她笔下出现的大多是在污泥秽土中苟活的人群,他们“看不见什么是光明的,甚至于根本也不知道”,他们糊里糊涂地活着,死了就死了,活着的人也不见悲伤,五年、十年、百年、千年,时间似乎凝固了,永远停在同一时刻,而一群群活死人就游走在这不变的境遇中。

萧红的《呼兰河传》等作品让你无从知晓具体的时代,她也根本不想让你知道,因为她要展示的就是这种“历来如此”、生死轮回的自然和文化图景,他们完全不知道自己生活在什么朝代,“什么年月”,也“不晓得什么叫国家”,更“忘掉了自己是哪国的国民”,但他们生活的世界并不是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相反,这里更像是恐怖可怕的囚牢。萧红笔下的呼兰小城从来不曾有所改变,从古至今一直按照某种先在的“规定”运转着,让人一眼就能看到过去、现在甚至将来。因为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固有的生活轨道不曾改变,固有的思维掌控着所有的一切。这种历来如此、毫无变化的生活常态似乎与任何战争和各种纷争没有多大关系,不会因外在的变化而起多大的波澜,在萧红看来,这才是对人类文明的毁灭性力量。

萧红对国民性的挖掘同样表现在她笔下的男女关系和亲情关系中。萧红小说中即使是热恋的青年男女,他们之间除了本能的性的吸引,再无什么温情可言。在她的小说里,男性只有动物的本能冲动,而女性也不过是赤裸裸的雌性动物。成业见到金枝时,“把她压在墙角的灰堆上,不是想要接吻她,也不想要热情的讲些情话,他只是被本能支使着想要动作一切”。[22]在这里,男人只是一种动物性的存在,“人”的社会性特质似乎从来不曾拥有,徒有一个所谓“人”的躯壳。金枝告诉成业自己有了身孕,但他“完全不关心”,只是“被本能不停地要求着”。打漁村最美丽的女人月英患病瘫在床上,她的丈夫非但不照顾她,不给她吃饭,甚至还打骂她,任她死去,“死人死了!活人计算着怎样活下去”。女人生产时,“房后草堆上,狗在那里生产”,“窗外墙根下,不知谁家的猪也正在生小猪”,“暖和的季节,全村忙着生产”,而男人却“一看见妻子生产他便反对”,女人不仅得不到安慰,反而“怕着她的男人”。[22]出嫁还不到四个月的金枝就看清了男人的真面目,“感到男人是炎凉的人类”,“男人和石块一般硬”。金枝为了生计来到城里,不仅要躲避日本兵,还要受中国人欺侮。回到乡下,金枝的看法变了,“从前恨男人,现在恨小日本子”,最后她得出了伤心的结论:“我恨中国人呢,除外我什么也不恨。”[22]萧红以最后一句话结束了这一章节的叙述:“王婆的学识有点不如金枝了!”在《生死场》中,萧红浓墨重彩地渲染了王婆不屈不挠投身抗日的觉醒,她百般不舍地送走老马,她一次次地面对死亡:自己女儿小钟的死、第一任丈夫的死、儿子的死、月英的死,甚至自己的“死”,但最后还是选择顽强地活下来,至于怎么活王婆似乎没有答案,从这一点上看,王婆还没有达到金枝的思考高度,所以萧红感叹“王婆的学识有点不如金枝了”。[22]金枝最后做出了她的人生选择:去做尼姑。遗憾的是,当她来到尼姑庵时,庙庵早已空无一人。金枝应该是茫然的,也是绝望的,天地之大,她却不知道自己将向哪里去。

在萧红笔下,其实何止两性关系如此冷漠绝情,“在乡村永久不晓得,永久体验不到灵魂,只有物质来充实他们”。[22]即使是母子、母女之间,也几乎没有任何亲情,反倒像敌人一般彼此仇恨着:“乡村的母亲们对于孩子们永远和对敌人一般。”[22]当王婆看到三岁的女儿跌落在铁犁上惨死时,“起先我心也觉得发颤,可是我一看见麦田在我眼前时,我一点都不后悔,我一滴眼泪都没淌下”,因为“到冬天我和邻人比着麦粒,我的麦粒是那样大呀”,所以她说:“孩子死,不算一回事。”[22]因为“要小孩子我会成了个废物”,在母亲眼里,孩子就是累赘,是妨碍他们活着的负担和拖累,而当她把养了五年的老马送进屠宰场时却哭湿了两只袖子,因为老马送进屠宰场最后还有“一张马皮的价值”。同样,金枝的母亲对待金枝也是如此:“母亲一向是这样,很爱护女儿,课时当女儿败坏了菜棵,母亲便去爱护菜棵了。农家无论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过人的价值。”[22]在《呼兰河传》中,萧红再次将这种物我颠倒的病态文化心理呈现出来:“养鸡可比养小孩更娇贵。”[23]“养活小鸡,你不好好养它,它不下蛋。一个蛋,大的换三块豆腐,小的换两块豆腐,是闹玩的吗?”[23]小团圆媳妇的婆婆仅仅因为儿子踏死了一只小鸡崽便打了他三天三夜,打出一场大病:“我为什么不打他呢?一个鸡仔就是三块豆腐,鸡仔是鸡蛋变的呀!”“眼睁睁地把三块豆腐放在脚底踩了,这该多大的罪,不打他,哪儿能够不打呢?”[23]在乡村,“妈妈们摧残孩子永久疯狂着”。小金枝更是刚刚出生一个月就被成业摔死了,他说金枝和小金枝拖累了他,“使我做强盗都没有机会”,[23]死了的小金枝就被丢弃到乱坟岗子被狗撕扯不见。这样的人间惨剧一遍遍地轮回上演着,让我们无法直视,而这也正是萧红“对着人类的愚昧”创作主旨的呈现。

萧红不仅在思想内蕴和精神内核上与鲁迅有割不断的血缘关系,而且在小说创作理念上也深受其影响。1918年4月鲁迅在《新青年》上发表了一篇小说,其题目、体裁、结构、艺术手法和风格乃至思想内涵对于当时的文坛来说都是极其新奇新鲜的,这就是他的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沈雁冰在《读<呐喊>》中说:“在中国新文坛上,鲁迅君常常是创造‘新形式的先锋,《呐喊》里的十多篇小说,几乎一篇有一篇新形式,而这些形式又莫不给青年作者以极大的影响,必然有大多数人跟上去试验。”鲁迅后来创作的短篇小说集《彷徨》也是如此。之后,他又用手记体的形式写了《伤逝》,用经过改造了的中国古典小说章回体的形式写了《阿Q正传》,采用对话的形式写了《头发的故事》,两个人的对话一结束,小说也就结尾了。而《一件小事》《兔和猫》等更像散文小品。鲁迅对小说新形式的创新意识无疑给萧红带来极大的影响。鲁迅后来在评价萧红的《生死场》时也说萧红小说有着为其“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的“越轨的笔致”。[2]萧红自己也曾說:“有一种小说学,小说有一定的写法,一定要具备某种东西,一定要学得像巴尔扎克或契诃夫的作品那样。我不相信这一套。有各式各样的作者,有各式各样的小说。若说一定要怎样才算小说,鲁迅的小说有些就不是小说,如《头发的故事》《一件小事》《鸭的喜剧》等等。”萧红不喜欢别人叫她散文家,觉得大家认为她不会写小说,所以她说:“我气不忿,以后偏要写!”而且要“写《阿Q正传》《孔乙己》!而且至少在长度上超过他!”[24]

萧红的小说确实突破了传统小说范式,呈现出散文化的倾向。她的创作打破了小说与散文以及诗之间的界限,用颇具诗意的语言和非情节化的叙事形成了独特的“萧红体”小说。从结构上看,萧红小说是一些零散甚至毫不相关的生活片断的组合。赵园认为:“萧红的那些作品的各构成部分之间,往往不是依时序,而是由一个共同的文化氛围焊接(更确切地说是“焊冶”)在一起的。”[25]所以萧红小说的结构呈现出自由松散、疏密有致的特色。

《呼兰河传》在结构上共分七章,前两章是对呼兰城一些风俗的描写,中间两章是对后园的描述,后三章写了几个人物,分别是小团圆媳妇、有二伯和冯歪嘴子。在第一章关于呼兰城“实际生活”的叙述描写中,有一条十分清晰的线索:“呼兰河就是这样的小城,这小城并不怎样繁华,只有两条大街,一条从南到北,一条从东到西,而最有名的算是十字街了。”接着描述了十字街,“城里除了十字街之外,还有两条街,一条叫做东二道街,一条叫做西二道街”。然后开始详细介绍东二道街:“东二道街上还有两家学堂,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头。都是在庙里边,一个在龙王庙里,一个在祖师庙里。”叙述完东二道街上的泥坑故事,又接着介绍染缸房、扎彩铺。东西二道街介绍完了,又开始叙述小胡同。仔细研读,我们发现小说的结构呈现出“总—分”“分—总”的特点,这种结构模式更像一篇散文,这种创作模式的选择印证了萧红对“各式各样的小说”的范式的探索。正如茅盾所评价的那样:“萧红小说有一些比‘像一部小说更为诱人的东西,它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20]

另外,《呼兰河传》《小城三月》《手》《山下》《牛车上》《家族以外的人》《后花园》等小说对儿童视角的运用,也说明了萧红对于鲁迅“新形式”探索精神的自觉接受。众所周知,鲁迅先生经常从儿童视角展开叙述,著名的《孔已己》《社戏》和《故乡》等都是以儿童视角进行叙述的,鲁迅自己对儿童十分看重,他说:“孩子的世界,与成人的截然不同;倘不先行理解,一味蛮做,便大碍于孩子的发达。所以一切设施,都应该以孩子为本位。”[26]

萧红之所以采用儿童视角进行创作一方面是受了鲁迅的影响,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对故乡的深深怀念和拳拳挚爱。萧红的童年是在东北家乡度过的,尽管从小缺失父爱和母爱,但祖父和后花园给她带来了莫大的慰藉,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份记忆越发沉淀得凄美绝伦,甚至此后多年也一直抚慰着萧红漂泊不定颠沛流离的心灵,她不仅怀念从小长大的故乡,怀念那热闹又寂寞的后园,怀念给她爱和温暖的祖父,更怀念那已逝去的童年。她在《呼兰河传》结尾处写道:“以上我所写的并没有什么幽美的故事,只因他们充满我幼年的记忆,忘却不了,难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23]因此,与其说她怀念故乡,怀念后花园,怀念祖父,毋宁说她怀念的是童年,是已逝去的一切美好。

萧军在山西临汾送别萧红等众人时,曾对聂绀弩说,萧红“单纯、淳厚、倔强、有才能”,“在处世方面,简直什么也不懂”,[4]因此嘱咐聂绀弩照顾好萧红。萧军平时也经常叫她“小孩子”。在散文《他去追求职业》里,萧红叙述萧军在寒冷的冬天出去找工作,从外面回来时抓住她的手说:“小孩子,饿坏了吧?”在散文《小黑狗》中,萧红看到房东家的一条小狗死了忍不住哭泣时,萧军也叫她“小孩子”。散文《决意》中,她和萧军打算离开哈尔滨去青岛,她舍不得丢弃家里的几个锅碗,萧军也说她:“真是小孩子,锅碗又算得什么?”在萧军眼里,萧红就是个小孩子,天真,任性,是个“没有‘妻性的人”,[27]因此说萧红“不是妻子,尤其不是我的!”萧军还说他爱的是史湘云或尤三姐那样的人,不爱林黛玉、妙玉或薛宝钗。[28]可以说,萧红并不是萧军理想的妻子。萧军可以像保护孩子一样地保护萧红,但作为夫妻,他认为他们两人的分手没有什么让他感到遗憾的,也就是说,作为妻子萧红是不适合他的。此前鲁迅在一封信中也曾说,萧红“这位太太,到上海以后,好像体格高了一点,两条辫子也长了一点了,然而孩子气不改,真是无可奈何”。[29]因为萧红在出版《生死场》时请求鲁迅一定要亲笔签名制版让鲁迅觉得“有些孩子气”。后来与鲁迅接触得多了,萧红的孩子气就更经常冒出来,比如她穿了一件新衣裳跑到鲁迅家里,因为许广平忙于家务,无暇鉴赏她的衣服,她便来到鲁迅面前,问他:“周先生,我的衣裳漂亮不漂亮?”当鲁迅讲了一些色彩方面的知识又顺便批评了萧红穿过的一双短靴后,萧红说:“周先生,为什么那靴子我穿了多久了而不告诉我,怎么现在才想起来呢?现在我不是不穿了吗?我穿的这不是另外的鞋吗?”萧红问鲁迅怎么会懂得女人穿衣裳这些事情,鲁迅回答说看过关于美学方面的书,萧红便接连追问:“什么时候看的……”“买的书吗?”“看了有趣味吗?”“周先生看这书做什么?”萧红到鲁迅家里,海婴也总是拉着她一起玩,鲁迅解释说因为萧红梳着辫子,海婴觉得和他差不多,也是个小孩子……读《回忆鲁迅先生》常会使人产生一种错觉,里面的萧红仿佛就是《呼兰河传》里那个小女孩的“我”:“樱桃树,明明是没有结樱桃,就偏跑到树上去找樱桃。李子树是半死的样子的,本不结李子的,就偏去找李子。一边在找,还一边大声地喊,在问着祖父:‘爷爷,樱桃树为什么不结樱桃?祖父老远地回答着:‘因为没有开花,就不结樱桃。再问:‘为什么樱桃树不开花?祖父说:‘因为你嘴馋,它就不开花。”后来写到跟爷爷一起念诗时有更多的“为什么”的追问。爷爷讲“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我”便开始追问爷爷:“为什么小的时候离家?离家到哪里去?”“我也要离家的吗?等我胡子白了回来,爷爷你也不认识我了吗?”[23]“我”与祖父,萧红与魯迅,两者就这样惊人地无缝对接在一起。丁玲在见到萧红之后也对萧红的单纯感到吃惊:“我很奇怪作为一个作家的她,为什么会那样少于世故,大概女人都容易保有纯洁和幻想,或者也就同时显得有些稚嫩和软弱的缘故吧。”[30]也许正是因为这份孩子气,正是因为这份“十万个为什么”的天真追问,萧红的小说语言才会那么纯净,那么新鲜,那么自然,那么色彩斑斓,“蝴蝶有白蝴蝶﹑黄蝴蝶。……好看的是大红蝴蝶,满身带着金粉。蜻蜓是金的,蚂蚱是绿的……花园里边明晃晃的,红的红,绿的绿,新鲜漂亮。”也正因为从这种天真无邪的儿童视角看呼兰城里的小团圆媳妇、有二伯、冯歪嘴子以及众多的男男女女也才更让人痛彻心扉、悲从中来吧。

萧红同她笔下的那些人物一样始终挣扎在生死场上,她不肯过多言说的人生经历让她对她笔下的人物感同身受,她同情他们,嘲讽他们,批判他们,但当她回首望向自己,她“觉得我不配悲悯他们,恐怕他们倒应该悲悯我”,因为小说里那个天真无邪的“我”看到冯歪嘴子的老婆孩子住在零下七八度的磨房里,刚出生的孩子哭的时候嘴里冒着雪白的白气的时候,“我高兴起来了,我说:‘哎呀,好冷啊!那不和室外温度一样了吗?”“我想那磨房的温度在零度以下,岂不是等于露天地了吗?这真笑话,房子和露天地一样。我越想越可笑,也就越高兴”。[23]这种叙述的强烈反差带来如此巨大的艺术张力,如果不是出于儿童视角,是不会令人感到如此震撼如此心痛吧。

萧红是孤独的,她只想简简单单地以一个作家的身份好好写作,但现实的种种羁绊让她想飞却飞不起来,同时又觉得“会掉下来”。萧红的选择是明智的,理性的,也是坚定的,当初聂绀弩曾担心萧红遇事没有主见,可能会一时冲动,但萧红坚定地回答:“在要紧的事上我有!”[4]也许萧红在人生之路上有很多错误的选择,但在文学创作上她做了正确的选择,她用自己的一系列作品向世人证明了她的这一选择,这种超越时代超越年龄的理性思考和理念选择让我们看到了萧红“以自己年轻的女性之躯跋涉过漫长的道路,以自己女性的目光一次次透视历史,之后,终于同鲁迅站在了同一地平线,达到了对历史、对文明、对国民灵魂的过去、现在、未来的大彻悟”。[18]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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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聂绀弩.回忆我和萧红的一次谈话[J].新文学史料,198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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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鲁迅.我们怎样做父亲[A]. 鲁迅全集(第一卷)[C].北京:同心出版社,2014.

[27]萧军.我与萧红的缘聚缘散[A].萧红书简辑存注释录[C].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0.

[28]萧军.为了爱的缘故:萧红书简辑存注释录[M].北京:金城出版社,2011.

[29]许广平.鲁迅书简(下册)[M].北京:鲁迅全集出版社,1948.

[30]丁玲.风雨中忆萧红[J].谷雨,1942(05).

Abstract:At the beginning of her creation, XIAO Hong stood on the cusp of the times. She became a dazzling new star in the left-wing literary circle with her calm narration of “lifes strength” and “deaths struggle” of the northern people under the oppression of class and nation, which brought great impact to the literary circle at that time. After the outbreak of the all-round Anti Japanese War, XIAO Hong did not go to the revolutionary base with the mainstream writers, but chose to go to Hong Kong, where she created the Hulan River biography, mabele, small town March, back garden and other important works different from the past. Both cultural connotation and artistic style are becoming more and more mature, forming her own unique creative taste and artistic style,the unique “XIAO Hongti” is inseparable from LU Xuns influence.

Key words:XIAO Hong;novel writing;LU Xun;route selection;cultural meaning

[責任编辑:黄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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