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球王子(短篇小说)
2020-08-24吕志军
作者简介:吕志军,男,现居西安,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在 《花溪》 《奔流》 《延河》 《延安文学》 《文学月报》 《文学报》 《今晚报》 《西安晚报》 等发表杂文、散文、小说近百万字。著有小说集《寒冷的夏》、散文集《温暖的窗》。
建树,建树。老根把自行车往场边一扔,拽下麻布袋朝屋里一连气地喊。一只胳膊夹一张方桌,一只手里掂了四只竹凳出来,袋子解开,糖果刷啦啦倒进大洋瓷盘子。又跑进厨房拎出两只暖水瓶,茶叶刚捏进杯子,乡亲们已经影影乎乎地近了。又连声喊,建树,建树,赶紧出来摊鞭炮。
建树懒洋洋地伸个懒腰,把头发往旁边一甩,又往后一捋,脚跨过门槛。喊啥嘛,好像是给咱家过事一样。
给你说你黄黎哥要回来了,你把屋子收拾了吗?
地也扫了,水也打了,床也铺了,能叫人歇一会儿不?
等给你黄黎哥接过风,有你歇的。快去把炮封拆开,人一过墙拐角就放。
建树从袋子里摸出一卷炮,直起身往空中抛了抛,爸,你买了万字头啊?过年我们都没有放过这么长的炮。
就你话多,摆场边去,别炸着水壶。
建树把头发往旁边一甩,腿一翘,炮卷穿过去,另一只手接了,双手一夹, 炮封裂开,按住,走——,一卷鞭炮扑棱棱朝前滚去,摊开了。
已经有几个乡亲来了,老根一边招呼着吃糖喝茶,一边说马上就回来了。大英雄啊,咱们村的大英雄啊。
正说着鞭炮响了,一个魁梧的身影拐过了墙角,大步朝场边走来。你们看你们看,就是不一样,走路把地都踏得忽扇忽扇的,人高得都到檐口了。黄黎,你可回来了。乡亲们,黄黎回来了,大英雄黄黎回来喽。
黄黎急跨几步,一把握住老根的手,足球跌落在地上,老根使劲儿摇着黄黎的手往竹椅上按,忙不迭地说,建树,快把球捡了,擦洗干净,乡亲们要好好摸摸哩,这是我们村里的荣誉球。黄黎朝旁边的建树叮嘱,擦干净,又挨个和乡亲们握手。几个刚从地里赶回来的,把泥在腿脚蹭净才伸手过去。黄黎也不嫌,把每双手都攥了又攥。咱都坐下说话。黄黎坐在中间,乡亲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快给大家说说,说说你的英雄事迹。黄黎说,老根叔,我不是英雄。咋不是,报纸电视里都说你是足球王子,你往领奖台一站,咱黄家村都有名了。你球场上一跑,全村人的眼睛都跟着你跑呢,乡亲们说是不是?周围的人都说是。黄黎把手往下按了按,说,乡亲们抬举我啊,我踢到哪儿,或者念家了,心里想着有你们,就浑身是劲儿。我要谢谢你们呢。黄黎侄子你别谦虚,我们都盼着你回来呢,我们几个支委合计着,要给你建个博物馆,也可以叫荣誉室,让全村人都以你为榜样,向你学习。哎,你的那些证书奖杯呢?黄黎说,打包邮寄了,正在路上走着呢。好,好,一回来咱们就建。建树,这几天给你哥操心着包裹。
天黑了,听了半天黄黎英雄故事的乡亲们回家去了。老根送黄黎回屋。在收拾好的屋子转了几圈,走到床跟前,老根说,要是你大还在,该多高兴啊!他这个队长没白当,培养出了你这么优秀的儿子,给全村全县的人争了光。黄黎说,确实,我父亲要是能看到体委主任、县委书记、县长接见我的情形,肯定会激动得哭的。走到灶跟前,老根说,可惜你娘不在了,这会儿要是看着你呼噜呼噜吃她做的面,她甭提会有多幸福了。黄黎红了眼圈,摸了一把灶头,嘴里沉沉地叫了一声娘。老根也有些伤感,转了话题,大侄子你有啥打算哩?你说,我这个当队长的一定支持你。黄黎说,农村出路少,咱们村里好多娃娃,我现在退役了,回来就想把娃娃们培养培养。好,好,我先叫建树来跟你学,这个碎小子,天天抱个篮球耍,把墙皮都砸烂了。篮球怎么能跟足球比呢,足球那是运动之王,讲求双脚的技巧,讲究队员之间的配合,讲究足球意识。叔,你知道啥叫足球意识?老根翻了翻眼说,我不知道啊。我给你说,足球意识就是……黄黎讲起足球滔滔不绝。正听得不知所以,屋外建树喊,爸,我来接你,回吧。老根说,快进来,刚好给你拜个师傅。建树在外面回道,黄黎哥你早点休息吧。爸,手电给你放窗台上,我先回了。
黄黎打了新锄新镢头,又定做了石杵,把村头废弃的石碌滚到场边。多年不住,父母留给自己的房屋已经破旧,屋顶有几处漏雨,檐水也垮了一角。但他想,最急的不是屋子,是场边。他把场里老根叔没有拔净的草又拔了一遍,把场边平了又平,用石杵夯了,石碌碾了。水泼过,晒干,再杵,再碾。去铁匠铺做了方形门框,立在场地一头做球门。几周以后,一个崭新的足球场建起来了。就是有些小,他对围观的乡亲说。已经不错啦,娃娃们能踢就好。老根安慰黄黎。好几家把孩子送了过来,足球课就这么开始了。
每天,黄黎起得老早,在场上跑上十几圈,逐步把衣服脱得只剩下短裤和球衣。他把足球从这边运到那边,从那头倒到这头。他一会儿慢跑,足球在两脚间穿来穿去;一会儿疾跑,脚后跟一磕,球腾空而起,从屁股后面越过头顶,又落在他脚面。或着一个趔趄,人仿佛要倒了,却又猛地带球向球门冲去。黄黎在练球的时候,场边总是围着人,人群中不时爆发出啧啧赞叹和阵阵掌声。这时,黄黎更是踢得精彩。偶尔球飞出去,有人会急忙跑过去,捡回来递给黄黎。黄黎就说,足球足球,不能拿手碰,除非是门将。要这样踢,他示范起来。捡球的人脸红地说,我试试,一脚起来,球踢飞了,抱着脚直嚷嚷疼。或者踢过去,脚下被球一绊摔个仰八叉,周围的人都大声笑起来,摔倒的人脸红红地爬起来,一屁股的灰躲到人群后面去。黄黎也被惹得开心地笑了,他脚一搓,足球就在他脚尖弹跳起来,一下一下,忽高忽低,就是不落地。他颠着球,望向摔倒的人问,就这样,你看懂了么?摔倒的人脸更红了。
等到放学、放假,场上就更热闹了。几十个孩子跟在黄黎后面,运球,颠球。黄黎会在场边上摆上瓶子,让孩子们蛇形地运球通过。或者站成一排,一個一个地练习射门。脚劲小的,黄黎说,你的小腿没有被大腿带动起来,光用小腿怎么能把球踢远呢?脚劲大的,一脚把球踢上了房,或者哐啷一声把邻居家的窗玻璃踢烂了。在练球中,有个乡亲经过,一个小子一脚起处,嘭,人家的眼睛挨了一下,眼前黑了好几天才缓过来。黄黎会给人家赔玻璃赔医药费。他看家长们实在不想给孩子换布鞋,又给每个孩子买了球鞋。这钉子鞋厉害,孩子们说。鞋好了,又把同伴腿踢烂了,或者球打到了裆,黄黎又给孩子们看病掏药钱。
场地还是太小,要建个标准球场,再在上面种上草就好了,黄黎想。他去找老根。老根说,侄子,我和支委们商量了,先建你的博物馆,再说你的足球场。黄黎说,博物馆可以放我家里,场地是最需要的。老根还没回答,建树说,爸,给我也建个篮球场。老根说,这刚好,足球场建好了,篮球场也就有了。黄黎说,篮球有什么好呢,你看篮球只锻炼弹跳力,可是足球锻炼的是全身,运球靠腿、腰、胯,停球用胸、大臂,攻门用头……建树说,不都是球。黄黎说,怎么能这么说呢,足球全世界有几百万职业球员,有三亿人观看,每年能创造几百亿元的收入,篮球咋能比呢?老根说,就是,黄黎已经是足球王子了,可是看看你,除了会用指头尖转球,你能给咱拿回个奖杯?建树把篮球一扔,门被砸得哐当一声。黄黎说,队长,我向你正式提出修建足球场的申请,请你批准。
场边有一畦辣椒,辣椒边上是两架豆角,黄黎把这些菜秧秧铲了,用石杵夯实,用石碌碾平,原先的场地他不敢发力,现在场地大了许多,他可以用力射门了。他换上一身球衣,在场地上颠了几十个球,开始射门,一脚出去,射到了邻居脚下。你咋把辣椒、豆角铲了?邻居问。都秋天了,辣椒蔫了,豆角枯了,留着也没有用,明年春天我给你再种上。黄黎说。就是这豆角干成柴火,它也是我家的啊,你凭什么?邻居踩住球,手叉在了腰上。你们不是走亲戚了嘛,没来得及说。这样,我给你们赔钱。黄黎过来,去踢邻居脚下的球,邻居把球踢飞了。黄黎推了邻居一把,不就是一块废地嘛,我是为了村里的娃娃,几根菜苗有娃娃重要?邻居把腰挺了挺,咋,你铲了我家的地还要打人?你再动我一下试试。黄黎把球捡了,放在刚刚画好的点球点上,说,我要射门了。邻居掇只凳子往球门里一坐,来,你射。
老根赶过来,把足球往胳肢窝一夹,走,进屋。拉着邻居回屋去了。半晌出来,给黄黎说,明年一开春,就把辣子、豆角重新种上。临走,又补充一句,玻璃再烂,双倍赔偿。
黄黎好不快活,一放学,带着几个孩子在场上生龙活虎,烟尘四起。周围围观的人日渐稀少,终于只剩下黄黎和几个孩子,以及他们的喊叫声。
黄黎问,你们喜欢学校还是喜欢这里?孩子们说,喜欢这里。黄黎很高兴,又问,你们喜欢学习还是喜欢足球?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吱声。黄黎说,足球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运动,它让人变得强大、聪明。你看咱村的李大爷,腿摔折了,我教给他颠球的动作,他下地比其他骨伤的人快了一周。你看王大婶,眼睛老花了,我教给她射门瞄准的办法,才半年,她就不戴老花镜了。天下有哪种运动能比得上足球呢?你看那些球星,他们都是绝顶的聪明,不用看,就知道把球传向哪里;不用瞄准,就能快速计算出用多大的力,左旋还是右旋,怎么能把球挂进球门的死角——这比大型计算机算得还精准啊!孩子们瞪大了眼睛。回家的路上,一个孩子问另一个,足球真的这么厉害吗?另一个回答,李大爷只是骨裂,而王婶的眼睛是误诊。
建树在自己家门口的柳树上扎了一个篮筐。他已经上初中了,蹭蹭蹭往上窜的个头让他把篮筐往上挪了好几次。放学回家,他在铁圈上挂上网兜,用瓦片画出几条线,由近及远地投篮。每次投篮前,头发往旁边一甩,嘴里嗖地一声。老根说,你投篮就投篮,“嗖”什么?建树说,村里开会前,你是不是要先干咳两声?老根说,对呀,提醒大家安静。建树说,我是给投篮配个音。老根笑了,你还配音,我看你黄黎哥踢足球才是过瘾,人家的脚比你手灵活。建树说,那你练去,练好了用脚吃饭。老根说不过儿子,就坐在檐下看。建树跑起来,跨一大步,再跨一步,“噌”地起来,手臂高高地扬起,把球扣进铁圈里去。回转身,球往树干上一碰弹回来,接住,运球跑了几步,球从裆下穿来穿去,一抬臂,往后一抛,球划个弧线又落入铁圈里。老根端起缸子喝口茶,说,你还有两下子。建树说,你应该建个篮球场。老根说,还篮球场,足球场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建树说,这不简单吗,谁赢建谁的。
老根在考虑儿子的意见。但他有了新的任务。黄黎已经30岁的人了,村里有几个人给说媒,黄黎都没有看上。这不,又有一个,还是姑娘的亲娘来给老根说的,娘自己去说亲,咋都抹不开面子。你的面子大,是黄黎他大的把兄弟,又是村长。老根满口答应。
老根给黄黎说了姑娘的情况。
姑娘24,人俊,身材好。
是吗?身体好吗?黄黎很感兴趣的样子。
24身体能不好吗?正是苞谷杆杆飚青的时候。
有的女人看着壮实,其实是一包豆渣。
人家可是能吃能干的姑娘。老根咽了口唾沫。
她喜欢足球吗?
人家……亲自学习啊。老根说,又咽了口唾沫。
喜欢足球,她才能和我谈得拢。不喜欢足球的人不会有好身体,也不会有大志向。
老根忽然一阵反胃,几乎要呕吐出来。他把自己松脱的鞋整理了一下,把带子重新系好。
我这点要求一点也不过分,是吧,叔?
是啊,一般来说,不喜欢足球的女人也不会生孩子,老根说。
我想问问,足球场的事情研究得咋样了?黄黎问。
正在商量,也许有办法。老根说的是实情。
肯定有办法!咱们村里有那么多地,我爹妈的地就够建一个足球场了。黄黎忽然有些愤愤不平。
你说的在理,可是我大哥不在了。老根有些伤感,我的拜把大哥要是在,肯定难过死了。
没关系,我已经给好多人说过足球的重要性了。李大爷说肯定投我票,王婶也说会投我票,我的学生也都赞同我。我是說如果村里要搞个投票表决的话,黄黎盯着老根说。
你敢搞个比赛吗?老根想起建树的建议。
当然啊,有了足球场,我可以天天组织比赛,村里的文娱活动我会开展得红红火火。
我是说我们搞个球类比赛,篮球和足球比赛。
黄黎忽然恼怒起来,这是狗屁比赛,篮球怎么能和足球比赛,篮球场不及足球场一半大,篮球才10个人,足球有22个人,篮球动不动就暂停,而足球那么流畅……
可它们都是圆的。不等黄黎说完,老根拍拍屁股走了。
老根召开支委会,研究黄黎的申请。大家意见不统一。确切地说,老根支持划一块地建足球场,但其他人不同意。最后真的需要村民投票了。大家被召集在一起,蔫蔫的。老根说,咱们来个简单的,不同意的举手。没人举手。
那就是都同意了?黄黎很兴奋。
老根蹬了一眼黄黎。那就发票吧,同意的打勾。
结果是,同意,一票。
黄黎还在带学生踢足球。他每天起来得很早,热身过后就颠球,射门。因为一射门,要跑很远把球捡回来,他就对着自己家墙踢。嘭,嘭,嘭。左边邻居家的狗从窝里爬起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骨扭骨扭溜达到村那头去了。右边邻居家的鸡,球响一声,咯咯哒叫一声,飞上墙头,扑棱棱飞下来,钻进远处的刺架里去了。村子里很寂静,好像人死绝了,一切活物都死绝了,只剩下这足球撞击墙的声音。
嘭,嘭,嘭。
趁黄黎歇息下来的时候,老根坐在了他旁边。
叔,你能动员下那几个孩子吗?黄黎抹着脸上的汗。
他们上学去了。
我是说他们放学回来,还有周末。
周末我们研究了,你的房子很烂了,眼看冬天来了,不能敞着风啊。
我觉得足球比我的房子重要,房子烂了可以重修,孩子错过年龄就没办法补救了。
我们研究了,新庄基地给你划好了,可以马上动工。
黄黎的旧房拆了,新房下地基,打圈梁,立柱,砌砖。全村人都来帮忙,房修得很快。修房的间隙,黄黎会把球抱出来,在砖石的空隙里踢上几脚,他说,你们来啊,人劳累的时候,踢一会儿球是最好的放松。大家笑笑,有的抽烟,有的下棋、打扑克,更多的坐在砖块上闭目养神。放学后,建树也会来帮忙,学过足球的孩子也来给大人们递砖。到了周末,黄黎修房的工地好像恢复了公社时代,几个人做饭,全村人劳动,大家一起干活,一起吃饭,一起休息。有人会喊,建树,给我们看看打篮球。建树应一声,头发往旁边甩甩,大手一挥,伙计们,上。一群孩子呼啦啦把建树围在中间。建树左冲右突,脚步飘忽,把这个骗开,把那个晃倒,把篮球投进临时挂在墙上的铁圈里。然后会有另外一个孩子被围在中间。每投进一个球,乡亲们都大声叫好。大人说,建树,叫我娃和你好好学,当篮球王子。建树说,玩玩就好,他适合羽毛球。另一个喊,建树,我娃的篮球都买好了,还有全套的装备。建树说,他胳膊长,打排球吧。
也有人会喊一声,黄黎,你也表演一下。黄黎快速换上球衣球鞋,一忽儿把球颠在脚踝,一忽儿球上了大腿面,再一挑,球到了脖颈上,头一扬一伸,又到了头顶。大家叫好。黄黎问,好看吗?老根喊一声,开工了。大家齐刷刷地上了脚手架。
黄黎的房修好了。在良田的中间,和整个黄家村落隔田相望,视野开阔。
老根兑现了建博物馆的诺言,这个馆也充分尊重了黄黎的意见,就建在他家里。
黄黎改了习惯,每天起床,把他挣得的各种奖杯逐个擦拭,每天他都要擦拭,即使纤尘不染,他仍然要细细擦过才放心地走向球场。他的证书全部用玻璃盒子盛放着,如果有游客来参观,旁边的灯光会打开,照得上面的字金光闪闪。
他買了高级的法国草,把场面全铺了,风一吹,绒绒的满目绿色,他在草地上设置了过球瓶,可以蛇形运球,两头的球门也是崭新的,白门白网,好像给绿草地上了醒目围栏。他每天有严格的时间要求,几点运动,运动量多大,几点休息,休息多久。他踢球的时候还新加了口号,这是他从给乡亲们的讲解中提炼出来的,每踢一下,就喊一声:足球最伟大。
晚上,黄黎会去乡亲们家里,那时,劳作结束,孩子放学。看电视的,他上去把电视一关,唠闲话的,他就直接打断他们说话。他不厌其烦地介绍足球,怎么能学排球呢,那纯粹是个胳膊的活,有什么技术含量?怎么能打羽毛球呢,鸡毛做的,和毽子、鸡毛掸子有什么区别?说得久了,乡亲们说,黄黎你坐,我去串门,便掀开门帘到别人家去了。黄黎去得最多的是老根家,他不止一次说,建树就是不务正业,打篮球能玩出个什么花样,篮球筐把柳树都扎死了,篮球把手弄脏了,人容易得病。建树,你看你的篮球鞋,哪里有带钉子的足球鞋漂亮,打篮球就是在一个圈圈里胡跑,就那么个小铁圈,你打的就是那么点儿格局。建树啊,你会把那些孩子害了的。建树把头发往旁边甩甩,说,你玩的是球,我玩的也是球。我睡觉去了。黄黎就给老根说,叔,我不能看着建树把自己荒废了,都上高中了,再不练足球他的前途就毁了。你不练足球,一辈子就只当了个村长。你还要叫他也只当个村长吗?老根在自己的脸上扇了一巴掌,说,我就这点本事,也就只能耍这球大个事。黄黎,你要好好给你大焚些纸,烧高香。这个村子放不下你了。
有一阵子,人们发现,黄黎没到家里来了,他们可以照常看电视、拉家常,想看哪个频道就看哪个频道,想怎么聊就怎么聊。人们忽然环顾四周,问,黄黎晚上咋没来,问完了,继续该干嘛就干嘛。
黄黎家的足球场绿色的草长野了,白色的球网变黑了。人们才意识到,可能出问题了。
黄黎,黄黎。老根叫了好几声没人应答,他进屋去,博物馆的灯都亮着,所有的证书都闪着金光。十几个奖杯叠摞成金字塔形状,这和博物馆刚开始的一尊一尊陈列明显不同。一只黑白相间的足球蹲坐在前面的托架上。
卧室里,黄黎已经没有了气息。他穿着球衣仰躺在床上,双脚呈现出奇怪的造型。
这是射门的姿势,建树说。你看他手里。
老根使劲掰开黄黎的手,扯出来一个本子,竟然是全村人的人名薄,也不知道他啥时候从我那里拿走的,老根想。
再出来回看那些奖杯,像极了一个尖顶的墓碑。
这颗足球呢?建树问。
埋了,和他一起深深地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