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诗谶
2020-08-23安冬霓
安冬霓
1948年5月25日出版的《子曰》叢刊第一辑刊有一篇《梁鸿志生前死后》(署名连成),其中引用梁的诗句:“他年精卫终投海,何处爰居可逐风?”可谓诗谶。
所谓良心或者道德律者,非大奸大雄难免心存残念。既然一念尚存,仍要寻得解脱,所以赋诗以“明志”,如同基督教罪人的忏悔,求得某种心态的平衡。汪精卫《双照楼诗》、梁鸿志《爰居阁诗》,皆可作此观。
几年前专门翻过《雅言》,正是一本汉奸诗词杂志。精卫、爰居都列名其中。对诗词一向没研究,实在隔膜,所以只是翻,倒没怎么读。只记得读到一首汪诗,前面有长长的序言,说是早岁去江西看姐姐,舟行水上,水色云影与人事历历在目,大概如此。众异出现得多,但也没看进去。
梁鸿志《爰居阁诗》还曾得钱锺书批阅,被评于“西江宗派稍能以苏、陆两家广之,故尚不狰狞枯窘,然终落海藏楼蹊迳”。但他确有好诗,且看《秋日杂诗八首》(第五):
杀气弥江界,秋旻晚更阴。
星流烽照冥,雷动弹遗音。
仰视忧天坠,深居拟陆沉。
新凉吾敢爱?战士夜无衾。
“新凉吾敢爱?战士夜无衾”,战乱中的忧心,诗句的尖新,令人过目不忘。怎么想到写出这诗句的人后来巴巴去为日人做傀儡?
看到梁鸿志刑前照片,他被押着,回过头去——后面一个三十余岁样子的旗袍女人奔跑哭泣。图片解说是女儿在哭。那么,这就是梁文若了。据梁鸿志女婿朱朴说,梁文若国学根基殊胜,不过,这情话也不一定做准。但苏青办《天地》确乎向梁文若约过稿子。
今天翻朱朴《朴园日记》,里面记着朱和“外舅”一起去看画的经历,这翁婿都是风雅人。朱省斋不是个矜持的人,写到早年在商务印书馆,和郑振铎、周建人等同事,洋洋自得说自己最是翩翩少年。看朱朴写给梁文若的第一封情书,却自称“我们两个都是愤世嫉俗落落寡合的人物,绝非庸俗之流所能了解”。朱自认主办《古今》是生平一大成绩,但他还是在《四十自述》里一刻不忘地列举他任过的伪职。
汪精卫是客死海外了,梁鸿志战后被枪决,次等的汉奸朱朴(按照中华民国战后对汉奸的定义,他是逃不了的)却全身而退。连主编《朴园日记》的谢其章都奇怪“这个人为什么在历史隧道中总能选择正确的出口”。可不是,朱后来从香港回北京,颇获礼遇。1957年回北京,还去看了周作人等。
《朴园日记》中有一篇朱朴1955年写于香港的文章《胜利那天在北京》。文中先是回忆1944年自沪至京的经过,说的是得周佛海安排宪兵护送到车站,路上美国飞机盘旋,地上日本高射炮准备,他惊恐而又庆幸的是美国飞机没有“下蛋”!此间大有意味……或许这才是其“外舅”诗里的“仰视忧天坠”的真正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