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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有蔓草(短篇小说)

2020-08-20王丽一

青海湖 2020年5期

李涓涓打来电话的时候,蒋一蓝正在校对清样,她心里有点乱,但还是重新泡了一杯茶,努力让自己静下心来,把厚厚一沓清样仔仔细细校完了。她交代办公室的美编辛月月去印刷厂改清样时要盯仔细点。等辛月月那高跟鞋踢踢踏踏的声响完全消失在走廊尽头之后,蒋一蓝才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肩胛,端着茶杯起身来到窗前。

才是四月,办公楼下的小花园已是一片云霞般的灿烂春景,粉的碧桃、白的玉兰、黄的蔷薇,还有墙角那两株艳丽的紫荆,各色花朵袅袅婷婷,配上各种碧绿、翠绿、嫩绿和墨绿的枝叶,简直是一幅“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的斑斓景象。盛开的花朵是这个季节最惹眼的宠儿,它们有的带着少女般的娇羞,有的摆出一副无知少年的轻狂模样,就那样在枝枝藤藤上左一朵右一朵、密密匝匝地绽放着。树下的草地上,点缀着细碎的红花酢浆草和白车轴草的花苞,每个角落都充盈着新生命的喜悦与张狂。

春天总是让人欣喜的,那万物初萌的样子又有谁不打心眼里喜欢呢?可蒋一蓝却高兴不起来,她心里总有些说不出的焦虑。好些日子了,她想找个人聊聊,可找谁呢?偌大的西安城,没有一个人是真正可以交心的朋友,又有谁愿意听她诉说心中的苦闷。过去,在小城时,她还有李涓涓一个死党加闺密,可如今,她觉得人生的路真是越走越孤单。

窗外的天空澄澈湛蓝,没有一丝云,在这个多霾的城市实属难得。

1

蒋一蓝端着那杯已经有些微凉的竹叶青茶站在窗前发愣。细长碧绿的茶芽在水中已經没有了刚刚冲沸时的升腾欢跃,它们安静地沉潜在玻璃茶杯的底部,却依然有少数茶芽骄傲地在水中竖立着,显示出它们的桀骜不驯。茶色青绿,茶汤已经有些微微泛黄了,可依旧透出明亮的色泽,将绿茶最诱人的那一份鲜爽醇厚释放在阳光下。这是蒋一蓝的最爱,很多次了,她向朋友们不遗余力地推荐竹叶青,好像她是个茶托。她曾经断言,一杯上好的绿茶可以解除她的任何烦恼。而此刻,轻啜一口茶水,心头的烦躁却依旧难以排解。她有些羡慕楼下那些灿烂的花儿,想怎么开就怎么开,一年一季,随性又洒脱。

正午的阳光就这样透过玻璃窗照在蒋一蓝明亮饱满的额头上,也照在偌大的办公室里。

射进办公室的光束中有细微的浮尘在舞蹈,它们轻盈、欢快、毫无顾忌。蒋一蓝就是在那一刻下定决心加入高中同学群的:管它呢?我为什么连这点自由和自信都没有了?她拿过手机轻击了几下。

同学群里立马回应出一片热烈的“欢迎”,顿时,蒋一蓝心里挺激动的。

热闹的寒暄之后,蒋一蓝却不知说什么好了。没有人问她的婚姻现状,没有人提起郑鸿,更没有人问到杨光辉。她心里变得有些空落落的。有人问她“五一”聚会到底参加不?蒋一蓝没有正面回答,她借口单位有事,不再吱声。

查看了一下群成员,蒋一蓝这才发现,很多人她都不记得了,看到天南地北那么多常年不联系也不露面的人突然都冒了出来,她觉出一种异样的陌生,也有些后悔刚才贸然进群了。随手点开几位同学的朋友圈,有的加了设置看不了,有的不咸不淡放着点图片、心灵鸡汤之类的,也有的在秀孩子秀美食秀美景。她竟然猜不出哪个是郑鸿。她曾经以为自己是那么了解郑鸿,如今却连个网名都猜不出来。她不禁摇摇头,嘲笑自己:物是人非,时间已经过去快二十年了,自信从哪里来?

犹豫了片刻,还是私信李涓涓,李涓涓发来一串坏笑的表情图,那呲着满嘴大牙的小图标逗笑了她,她紧着骂了句:“死丫头”,李涓涓这才告诉她,是那个网名“笑傲江湖”的。她劝李涓涓让大伙都改成实名,这样联系方便。李涓涓却发来一句:“只有你是新进群的,我们都熟。”她一时无语。

李涓涓是她的发小,大约是从四岁起,她们就在一起了,一个院子住着,一起上幼儿园,一起读小学、中学。小时候两人关系倒一般般,虽然因为两家住得近,上学放学一起走,但到了学校就各自有伴,很少在一起交心。大约是从初中开始,两人都迷上了三毛和武侠小说,才在一瞬间结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闺密。三毛与荷西浪漫多情的生死长恋,金庸、梁羽生、古龙笔下的侠肝义胆、快意恩仇,令她们感叹唏嘘,更令她们向往憧憬……

高中毕业,蒋一蓝考入当地的财经学院,李涓涓逊色一点,也上了同城的银行学校,读了中专。那时的中专生也挺牛的,都包分配。两人也没觉得彼此有太大差别,上学期间,常常互相串个门一起吃个饭倒个闲话说点小秘密什么的,连对方同宿舍的人都熟络得像一家人似的。

因为上中专,李涓涓比蒋一蓝早两年毕业,一毕业就顺风顺水地入职当地一家银行。离家近,待遇也不错。李涓涓挺满意的,每每发了工资,都请蒋一蓝吃饭,偶尔,还给蒋一蓝买个小礼物,两人关系越发铁了起来,几天不见就有点着急上火似的。按李涓涓的话说:十天不见男朋友可以,十天不见蒋一蓝,不行!要出人命,心里那么多话往哪倒呀,还不得把人憋死。

蒋一蓝在同学群中点开“笑傲江湖”的名片,手滑至“朋友圈”点开,是几条时政要闻和地方教育工作的介绍,再下拉是“非对方的朋友只显示最近十条朋友圈”的字样。

她冲动地想申请郑鸿加好友,但却犹豫了,手指在“发送”上晃了晃,终是没有点下去,或许他不会同意加好友吧,也或许会直接无视。

2

下班回到家,杨光辉照例不在。蒋一蓝去厨房给自己煮了半包“麻辣小面”,又洗了几颗草莓,从冰箱拿出一罐酸奶,这就算是一顿晚饭了。她翻开餐桌上没看完的英国作家西蒙·范·布伊的成名作——《黑暗中的绽放》,边吃边看。那些被命运击碎过,却又在爱与宽容中成长起来的陌生人的命运遭际吸引着她,让她对自己也多了一份爱与怜悯。

吃过饭,简单收拾了一下碗碟,蒋一蓝又拿着书从餐桌移到了客厅沙发上。客厅拐角处的台灯光线柔和而温暖,她喜欢窝在那里看书。

家里静悄悄的,除了偶尔的翻书声,一点动静也没有。蒋一蓝早已习惯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自从女儿上中学开始住校,杨光辉便很少在家吃饭了。去年,女儿到北京读大学了,杨光辉更是不着家,几乎天天半夜才回来,不是喝得醉醺醺,就是满身的烟味,有几次,甚至快天亮了才进家。最初,蒋一蓝嫌时间太晚,总打电话一遍遍催促,现在,却完全失去了和他大吵大闹的劲头,除了冷冷地瞥他几眼,她对这个男人已经没有了掌控的能力,或者说是耐心吧。她甚至不想知道他晚上在哪,和谁在一起,对她来说,这一切似乎都变得无关紧要。

有时候,夜深人静,站在十八楼的阳台窗前看四周居民楼里的灯一盏又一盏地熄灭,四周黑魆魆的,而他还未回家,连个电话也没有,蒋一蓝心里就充满了一种冷冷的恨意。她倒不是特意要等杨光辉,而是自己睡眠不好,最怕搅扰,一旦入睡就容不得半点风吹草动。

很多个夜晚,因为该死的失眠,因为杨光辉的迟迟不归,她就那样站在窗前,一直等,一直等,看月亮一点点出来一点点褪去,看没有月亮的夜空中黑沉沉的云团,听静夜里响在耳边却又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车辆疾驰声,听风从远方带来的呼啸声与呢喃声……那些时候,她感觉自己就是个悲摧的怨妇。

蒋一蓝有时候想不明白,婚姻的真相就是这样吗?学生时代那个骄傲又自信的自己去了哪里?这个家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从温暖一点点走向了冰冷?如果当初嫁给郑鸿,会不会不一样呢?也许吧,至少还有诗还有一些让人内心温暖的东西……不过,她很快又一次陷入自嘲。

旁边单元21楼的那个女人前几天跳楼自杀了,是个老师,刚刚办了病退。说是抑郁症,她见过几次那个女人,低眉顺眼,不大吱声,一个人独来独往,脸上总是没有笑模样。出事时正赶上黄昏,小区院子里挤满了人,很快就散去了。当时,一听这消息,蒋一蓝腿都软了,她没来由地恨那女人的丈夫,恨他没有善待自己的妻子,此后再见到他,总不免有些愤愤然。抑郁症其实不都是家庭的原因,但蒋一蓝心里却认定,保准是婚姻对那个女人的摧残。

至于她自己,确也不止一次地想过离婚。这样寡淡地耗着,感觉心里都长出了老繭。尤其是在知道杨光辉和女下属玩暧昧的那几年。她什么都知道,但她一直没说,什么也没说。杨光辉一回家就把手机按了静音,接个电话都要去卫生间……她就那样冷冷地看着。内心深处,她仿佛一直在等待,等待合适的机会,她渴望自己有一天会离开这个日渐冰冷的家,遇到一个更好的人,像模像样地好好再活一次。可是,机会还没等来,她却在同事女儿的婚礼上亲眼目睹了单亲家庭的悲凉。同事和她的丈夫很早就离婚了,同事的女儿恨透了父亲,结婚时根本没有通知父亲,结果,就那样穿着一袭华美的婚纱一个人孤单单从T台走向新郎,彼时彼刻,蒋一蓝禁不住泪流满面。她这才知道,平日里不以为意的婚礼细节其实蕴藏着厚重的礼仪与温暖,没有了父亲的牵手相送,一切都会显得薄情而又凄凉。正是在那一刻,她下定了决心:为了女儿,她也要和杨光辉保持体面的夫妻关系,哪怕生活早已成了只有面子没有里子的一团乱麻,她都得忍着。是的,为了女儿,她不能想象女儿喧喧出嫁时没有父亲牵手的孤寂,她不能容忍女儿未来的夫家对女儿有任何的轻慢和指戳。至于离婚,也要等到女儿体面地成家,过上她想要的幸福生活以后。

3

已经是晚上11点了,同学群里还在热烈地讨论着“五一”聚会的事情。不少人将近照发在了群里,一时间显得很是热闹。对蒋一蓝来说,过去的一切,她已经斩钉截铁地画上了句号。可今天,因为这个微信群,她的记忆瞬间被激活了。往事历历在目,一切其实不曾走远。

放下书,走到阳台窗前。远处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楼宇在夜空中闪烁着璀璨的灯火。“春风十里,最暖人间烟火气”。那些窗户后面,会有多少温暖与快乐?又有多少冰冷与残酷呢?她想起记忆中那轮鹅黄的巨大的圆月,今夜也是如此吗?记忆里,它一直在那座城那些林梢之上悬挂着,她和他,也和她们,曾经在那月光中倾诉过多少往事与秘密?心里涌上酸涩,还有惆怅。

月亮/从树梢升起/一同升起来的/是我们肩并肩的脚步声/那些长着细碎纹路的落叶/就那样/在我们脚下一片片碎裂/轻轻唱出心底的爱与歌……

这是当年郑鸿写给她的诗,她依然记得,记得如此清晰。

她突然很想回去看看,看看那座城看看曾经熟悉的街巷看看校园里的那些花儿那些树,能在那一片曾经耳鬓厮磨的小树林里走走该多好啊!

念头一经闪现,内心就仿佛被旷野的风猛烈吹过一般,有凌乱也有焦灼。

《黑暗中的绽放》被搁置在茶几上,腰封处那句醒目的话语——唯有爱的伤痛和善意,才能让我们超越时间和现实的设定,实现惊心动魄的救赎。不知道是作者的原话,还是编者或者评论家加上的?蒋一蓝的心再次被打动。

原本以为自己要和这些同学老死不相往来了。心里有愧疚也有不安。他们所有的人都向着郑鸿,所有的人都觉得她是过错方。她没有解释,也无法解释。今天,要不是李涓涓执意拉她进群,她可能依然不会回到这些烦乱的往事当中。

但在内心深处,她其实一直是渴望知道郑鸿的消息的,哪怕一点一滴。

蒋一蓝把这一天的微信留言仔细看了一遍,郑鸿始终没发言。她犹豫了几下,终于忍不住,向郑鸿发送了加好友的申请,心脏似乎有些扑腾扑腾地,等着对方通过。手机一直悄悄的,好像过了很久很久,才响起了提示音,郑鸿通过了她的好友申请,想来郑鸿也是看见了她入群的。加是加了,可他俩,谁也没有主动说一句话。望着手机,她长了一口气,手指不由自主地点开了郑鸿的朋友圈,她想看看他这些年的变化,但是没有,一张照片也没有,他的朋友圈里发的,依然是些时政要闻和地方教育工作之类的介绍,连一首诗也没有,就连他的微信头像也是一张简单的蓝天白云风景图。她听李涓涓讲过,郑鸿现在是教育厅的副厅长,工作很敬业,一天到晚忙着抓基层教育,同学们想见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忙,固然是,但心底,也许他也并不想见到这些老同学吧?

时光真是太快了,一转眼就过去了快二十年。那个为它笑过、闹过、爱过也哭过的城市,那个在心里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她在那里出生、长大,曾经以为一辈子都会蜗居在那方小天地,也曾经渴望离开那里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却没承想,有一天会那样离开。

两个城市其实离得并不远,坐飞机也就一个多小时。好几次忍不住,都计划好归程了,可临了,蒋一蓝却总是改变主意。就连父母退休后从那里搬来西安,也是劳驾哥嫂送来。那会儿她恰好怀孕,就借机让杨光辉忙前忙后,自己落个清闲。她内心其实是有一点点怕,怕丈夫杨光辉不高兴,更怕回去无法面对郑鸿。过去那个和李涓涓无话不谈分享一切秘密的蒋一蓝已经不存在了。好几次,李涓涓在电话那头滔滔不绝,而蒋一蓝嘴上嗯啊着,脑子里却走了神。她知道自己早已过了与人分享秘密的年龄。很多很多事,她习惯于一个人慢慢咀嚼慢慢消化。从中学起,大家就总是用羡慕的眼光看到她光鲜亮丽的一面,她又怎能把压抑、不平与痛苦一股脑地呈现在众人面前呢?尤其是那些中学同学,那些见证了她人生最重要抉择的人们。

大学四年,蒋一蓝和郑鸿始终是“郞有情,妾有意”,号称师大和财校联手打造的“金童玉女”。可能是两人颜值都不差,也可能是郑鸿在省内外报刊上发表了好几首诗作,又或者是蒋一蓝常常主持校级节目的缘由吧,总之,两人知名度蛮高,周末去参加个校园舞会看个录像什么的,总能被人一眼认出来。

那时,和蒋一蓝同宿舍的几位女生总是感慨:这两人可真是命好,高中同学,能在一个城市读大学,还能这么恩爱,真是幸福又少见。蒋一蓝心里就充满了得意,她想,自己当初怎么那样有眼光呢?要是上了大学再追郑鸿,没准会被别人抢了先吧?你看师大,乌泱乌泱全是漂亮女生。

不过,她在郑鸿面前可不是这样说的,她教育他:幸亏我早早收编了你,要不,财校那么多的男生,还说不定我会看上哪个师哥呢。你可得对我好点,看紧了!

她和郑鸿将两人的宿舍建成了联谊宿舍,遇到周末或者小假日,两个宿舍的舍友们就约在一起游山玩水搞点小活动。大伙开玩笑:“你们纯属假公济私呀?”他俩相视一笑,并不反驳。那是一段多么愉快的时光啊,她迁就他,他也呵护她。李涓涓不止一次地赞叹:“你们俩郎才女貌,别提有多么般配了。这才是爱情应有的模样。”当然,她也不止一次恶狠狠地告诫蒋一蓝:“不准在我面前秀恩爱,真受不了。”那时,李涓涓早已和大学时的男友分了手,按家人的意愿,和一个机关干部不咸不淡地处着。她有点于心不甘,可到底没做任何反抗。

当然,蒋一蓝心里偶尔也会冒出小小的不满,比如,她想去外面吃个大餐,郑鸿却总是找各种理由在食堂吃;再比如,他吃饭时总是狼吞虎咽,满头大汗,有时还发出挺大的声响……但这些并不妨碍她对郑鸿的喜欢。她想,城乡之间是有差别的,她心里更怜惜他的缺点,她愿意迁就他。她想以后她会改造好他的。

同学们都说:毕业分配是爱情真正的终结者。蒋一蓝和郑鸿心里却都不以为然。在他们眼里,两个人相爱就足够了,只要努力,这世界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当时的大学分配原则基本上是哪来哪去。蒋一蓝家在省城,又是在省城考上的,她不太担心自己,就用所有的精力为郑鸿奔走,他们找了师大的系主任和辅导员,也跑了好几家单位,本来觉得问题不大了,可结果,郑鸿还是被分到了县上的一所基层学校,蒋一蓝不出意料地留在了省城。

让人意外的是,心高气傲的蒋一蓝被分到了一家区级医院的财务科。蒋一蓝的父母倒是挺滿意,能留在省城,在家门口上班,不错了。他们一个在史志办编书,一个在中学教历史,一辈子只想踏踏实实做点学问干好本职工作,他们不想求人也不会求人。可蒋一蓝心里却很是憋屈。看着那间不到15平方米,充满来苏水味道,拥挤不堪的财务办公室,她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难受。办公设施大多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遗留下来的,那些旧桌椅,不少地方有了坑坑洼洼的斑驳迹象,加上那掉漆起皮的土黄色,让人一见就有点泄气有点绝望。

蒋一蓝心里不服气,她们财经班一共23个同学,留在省城的就有十来个,而且几乎都在财政厅、税务局之类的好单位,偏她,进了医院,还是个区级单位。蒋一蓝不免有点心生怨言,所有的时间都忙着为郑鸿跑了,想不到最后自己这么惨。她觉得自己和郑鸿简直就是一对倒霉蛋,难道上大学时把好运气给挥霍光了?她第一次对郑鸿和自己的能力产生了质疑。

头戴光环的大学时代和上班后灰头土脸的形象落差在蒋一蓝心里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洪涛巨浪。

郑鸿倒还可以接受,他说自己一个农村娃,端上了铁饭碗,不错了。现在惟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干,争取早日调到省城,这样他们就可以在一起了。再说了,县城离省城也不是太远,坐班车很方便。

蒋一蓝能怎么样呢?一开始还好,郑鸿有空就回省城。他们依然保持着上大学的习惯,一起逛逛书店看看山上的风景。可渐渐地,郑鸿越来越忙了,忙得鲜有时间来省城。蒋一蓝提出可以去县上看郑鸿,郑鸿却不让她去,说什么路况不好,坐班车太辛苦。等以后路好起来再说吧。蒋一蓝也没坚持,她心里其实也是不情愿坐那又破又旧的班车来回跑的,她有点怯。

记忆里最受伤的是那次周末。好容易盼到郑鸿打电话说他要回来,蒋一蓝还以为他是回来为自己过生日,兴奋地跑去买了身紫裙子,她记得郑鸿说她穿紫色最漂亮。去车站接他,这才发现他竟然带着五个“小尾巴”。他不好意思地解释:“班里有些孩子是从乡上、村里考入县城的,还从来没来过省城,我想奖励他们,表现好就带他们来省城参观参观。怕住不下,分期分批来吧。”结果,两天时间,蒋一蓝穿着那身新裙子陪着几个从没进过省城的初一孩子逛了科技馆、图书馆、新华书店,请他们吃饭,给他们买饮料买文具,脑袋都让孩子们无穷无尽的问题搞炸了。就这,晚上还得安排两个小姑娘住到自己家里。而郑鸿呢,眼里只有那几个孩子,操心他们吃啥,住哪,想要什么……总之,连对蒋一蓝一句暖心的话也没说,更过分的是,他仿佛压根没看见那身新裙子,别说赞美,打量一眼都成了奢侈。

说起来也挺狗血,事情的发展完全像常见的影视桥段,蒋一蓝大学同班同学杨光辉适时出场。

同样是个周末,蒋一蓝的几个大学同学凑在一起吃饭,大家各自吐槽上班后的种种遭际。蒋一蓝心里郁闷,尤其是看不少同学成双成对的,就更觉得自己形单影只。而郑鸿,两年了,别说调动无望,他好像还彻底爱上了那些学生爱上了那个土里吧唧的小县城,每封信都在没完没了地讲他的学生讲他的县城。两人多久没见面,多久没打电话了?蒋一蓝越想越心烦,禁不住多喝了几杯。聚会结束时,蒋一蓝已经醉眼朦胧了。杨光辉因为没喝酒,又开着车,就自告奋勇地去送蒋一蓝。这样子当然不敢回家,怕挨骂。好在蒋一蓝单位给她分了宿舍,就决定先回宿舍。一路上看着蒋一蓝泪眼婆娑的模样,听着她的倾诉,杨光辉顿生怜香惜玉之心。是啊,留在省城的几个人,就数她这两年过得不开心也不容易。下车之后,蒋一蓝有些酒精上头了,杨光辉体贴地搀扶着蒋一蓝,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他们就像一对浓情蜜意的伴侣,相互依偎着往宿舍走。

结果,世界就是这么寸!

在区医院宿舍楼下那昏黄的路灯处,一抬眼就看见了冷着脸的郑鸿。当时,已经是夜里两点了。杨光辉刚想解释,郑鸿却转身走了。不知道郑鸿什么时候来的省城,不知道他是出差还是专程来看蒋一蓝,也不知道他是几点到的宿舍楼下。反正,那晚杨光辉追他没追上,蒋一蓝哭得梨花带雨。那时,大家还都没有手机,郑鸿的传呼机也才用没多久。蒋一蓝在公用电话亭给传呼台呼了十几遍,郑鸿愣是一个电话也没回。杨光辉啥话也没说,留下来陪了蒋一蓝一夜。至于那晚还发生了什么,当事人三缄其口。

之后,蒋一蓝就和杨光辉好上了。好得迅速而又决绝。

等李涓涓气急败坏地质问蒋一蓝时,蒋一蓝已经在筹备婚礼了,她反而比李涓涓先结婚。

看李涓涓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蒋一蓝心里有些感动,只是答非所问: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

李涓涓无奈,打电话到郑鸿单位询问郑鸿,郑鸿却很冷淡:“我在上班,没别的事就挂了吧。”

李涓涓去找杨光辉,杨光辉更是一脸无辜:姑奶奶,我可真是什么也没做。那孙子,太小心眼了。已然这样,我发誓,我会给一蓝更好的生活。他一个财校生居然也跟着咬文嚼字,还“一蓝”“一蓝”的,李涓涓顿感无话可说。

李涓涓不知道的是,杨光辉暗恋蒋一蓝已经很久了,蒋一蓝那晚在杨光辉面前的表现也多少有点处心积虑。李涓涓天真地以为这一切“阴差阳错”都是“命运的安排”,还以此为好友辩解。

放在当下也许有人不理解,可那会儿,更多的人相信木心诗中的描写:“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高中班里的大多同学不买李涓涓的账,有几个对郑鸿一肚子好感的女生几乎是在咬牙切齿地骂蒋一蓝,说她肯定早就脚踩两只船,只是被郑鸿发现了而已。郑鸿,多优秀的人呀,对她那么好,让她这么一甩,那么傲气、那么血性的人还不得在县上一蹶不振地趴一辈子?蒋一蓝可真是把郑鸿坑惨了!

6

二十年前的事情如今想起来,恍如昨日。

杨光辉家庭条件好,单位也好。他答应蒋一蓝,婚后把她调出区医院。蒋一蓝心一横,说要调就干脆调到西安吧,父母是陕西人,退休后也准备落叶归根,如果能去那里,他们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那时的蒋一蓝已经萌生了离开这个城市的想法,她不想在这里再待下去,也不想见到所有知道她和郑鸿关系的人。杨光辉竟然没有拒绝。要知道,杨光辉是山东人,父母退休后准备回山东定居,他的哥哥姐姐大学毕业后都留在了山東,家里不少亲戚也在山东。

婚后一年多,两人就一起调到了陕西。杨光辉去了市财政局,蒋一蓝到一家财经杂志社做了编辑。这工作,对蒋一蓝来说,简直就是心中想,靠得上专业,又离不了爱好。二个月出一期杂志,轻松又自在。她的新办公室窗明几净,完全是电视里白领阶层工作的图景。偶尔想起区医院那间四壁发黄、摞满了资料和文件、四五个人挤在一起的老旧办公室,蒋一蓝总有种如同隔世的恍惚。

那些年,她心里是感激杨光辉的,杨光辉看上去有点油滑,长得也很一般,可对她,对她父母都真是没说的。他们很快有了孩子。孩子也不用蒋一蓝操太多的心,家里雇了保姆。

偶尔听同事们说起为柴米油盐与婆家人斗智斗勇,或者说到“凤凰男”和“孔雀女”如何没有好结局时,蒋一蓝心里总有些暗自庆幸,幸亏当年和郑鸿分了手,要不,郑鸿那个农村的家还不得让她把穷根扎到海里呀!自己应该算是标准的孔雀女了吧,城里生城里长,哪里吃得了那些苦……

有那么几年,蒋一蓝对现状挺满意。单位是喜欢的工作,人际关系也相对单纯,下班后又没有太多的家务。没事可以约杯咖啡,找女友逛逛街,看看书听听音乐,想买什么也不用斟酌犹豫,不像那时和郑鸿在一起,你得时刻操心他的自尊心是否受到了伤害。这种状态真好,她觉得人生就应该这样意气风发、充满自信。

那些年,只是间或,会想起过去的人与事。一想到郑鸿,蒋一蓝心里还是会有一丝愧疚的。郑鸿自尊心那么强,亲眼看到那晚的情景怎么能不情绪失控呢?其实,在那之前,自己心底最幽暗处已经在和他告别了吧,那晚的事,不过是给了自己一个完美的借口,加快了事件的进程而已。她是喝多了酒,但还不至于走不了路。顺势倚在杨光辉身上,是她知道,杨光辉有能力帮她调到想去的单位,也知道杨光辉喜欢自己。一切不过是“刚刚好”的水到渠成,她能对谁说出这内心真正的隐秘呢?她没有找郑鸿解释,是因为觉得这样分手最好,她怕面对郑鸿,她说不出“分手”两个字。

那段时间,她已经极度厌烦了那个区医院。她受不了那气味,受不了那满眼的土黄色,受不了同一间办公室那老男人猥琐的目光,她连一刻钟也不想在那儿干了。她给郑鸿说,干脆两人一起辞职去南方闯一闯,海南岛不是正处于开发热潮中吗?可郑鸿却觉得,端个铁饭碗容易吗?怎么能说砸就砸了?南方人生地不熟的,何况,他也舍不得离开班里那些孩子……

那个时候,李涓涓已经在忙着筹备婚礼了,蒋一蓝觉得自己特别无助,她找不到可以倾诉可以商量的人。

她知道自己其实并不喜欢杨光辉,也知道自己忘不掉郑鸿。但她,能怎样呢?她要逃离,她得抓住生活中稍纵即逝的机会。这是工作以后生活教会她的第一课。

7

办公室里,辛月月双眼通红,因为婆婆帮忙照看孩子的事,她正给蒋一蓝大倒苦水。蒋一蓝安慰了半天,辛月月却无比羡慕地对她说:“一蓝姐,怪不得单位的同事都夸你是人生赢家呢。瞧,多好,女儿有出息,老公又优秀又体贴,还没有公婆近距离骚扰。”

蒋一蓝笑笑:“说你呢,怎么转我这了。”女人都有虚荣心。这一刻,她的虚荣心是满足的,她能说什么呢?

只是,生活哪能像她展示的这般光鲜靓丽。她忽然就想起21楼那个自杀的女人那张忧郁阴暗的脸。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与杨光辉出现矛盾的呢?又是什么时候感觉内心多了不满与怨愤呢?蒋一蓝心里没有答案。

也许是一开始,也许是孩子上了小学,也许是杨光辉提了副处长之后。是和那个女下属有关吗?他们一起出差一起在海边照了那么多相,杨光辉居然也敢拿给她看。抑或,只是那次大学同学祁伟林出差来西安,口无遮拦地说到了郑鸿。对,似乎和那天的关系最大。

那天,大学同班同学祁伟林出差来西安,祁伟林和杨光辉上下铺睡了四年,关系一直很铁。两口子尽地主之谊,一顿大酒之后又去唱歌,不知怎么就唱到了《同桌的你》。祁伟林与杨光辉争着要和蒋一蓝合唱,祁伟林喝多了,脱口而出:“拉倒吧,你小子,爭什么争,再抢也轮不到你,蒋一蓝的首唱肯定是和人家郑鸿唱的,有你什么事?别说,郑鸿那小子还挺有本事,这才几年,已经是分管教育的副县长了!”

KTV包间突然就安静下来,音乐声还在,却显出一种异乎寻常的静谧,那种静是心里头冒出来的可怕的静。

那安静与沉默顿时让祁伟林酒醒了一半,他有点尴尬,一个劲自我解嘲:当然当然,谁还没个初恋之类的。我喝多了,老同学别见怪。

杨光辉却特别认真:我就没有初恋!从来没有!

他的较真让大家陷入更大的尴尬,三个人同时想到了蒋一蓝大学时那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没有人再好意思说话。

那晚,回家的路上,蒋一蓝一直赔着小心,杨光辉面色冷峻。

到家后,看着杨光辉和女儿打打闹闹一如平日的样子,蒋一蓝才算长出了一口气。待洗漱完毕,蒋一蓝照例躺在床上看书,杨光辉突然凑上来一阵猛亲,蒋一蓝气都透不上来,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杨光辉却突然停了下来,翻身下床:“郑鸿也是这样亲你的吗?你们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什么?”蒋一蓝有些愣怔,大脑一片空白。

“没什么。”杨光辉甚至笑了笑。

可就在那笑容里,蒋一蓝却分明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那晚,杨光辉睡在了书房。这以后,很多时候,他都借口“加班”“看书”而睡在了书房。

蒋一蓝心里有些纳闷,明明结婚前就知道自己和郑鸿的关系呀?一首歌怎么就刺激了他?

想了很久,想到了几年前在书上看到的青海湖开湖时的情景。那方碧蓝的高原圣湖每年初春,都会经历“武开”或者“文开”的融冰过程。“武开”的场面极为壮观,但见巨大的冰层涌动,一块块冰面四散碰撞,相互挤压,涌向湖岸,其轰然崩裂之势犹如万马奔腾,声势浩大,巨响连天。而“文开”则是随着气温升高,冰面逐渐变薄、破碎以至融化,那些窸窣的声响往往在你还没回过神来之时,已经将前一夜的千里冰封幻化成万顷碧波……

也许,在杨光辉心里也有过类似“武开”或者“文开”的壮观场景吧?他的潜意识中是不是早就埋下了冰层?

也就从那个夜晚开始,蒋一蓝常常耳鸣,耳朵里那种类似冰层开裂般的声响,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让她的睡眠质量一落千丈。杨光辉半夜没回来,杨光辉出差几天不来电话,杨光辉又睡在书房了……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能引发这声响。蒋一蓝倒是宁肯让杨光辉和自己大吵一架,甚至打个头破血流。她不想让杨光辉做这些让外人看来无懈可击的事情。她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可就是别扭。有好几次她甚至想和杨光辉商量:我们一起去看看心理医生吧?但到底没说出口。

8

事情开了头,似乎想挡也挡不住。

有一阵,杨光辉变得很亢奋。他组织朋友们郊游,热衷于各种酒局各种聚会,他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快奔四了,要抓住青春的尾巴似的。每次光吃饭不行,还得去唱歌,唱歌还必得唱《同桌的你》。每每喝高,杨光辉就感慨:“他妈的,老子这辈子竟然没好好谈过一回恋爱。”他还当着蒋一蓝的面和同去的女同事、女朋友搂搂抱抱,一起唱个歌一起对个舞,好像挺上瘾。好几次还当着朋友的面,命令蒋一蓝干这干那。蒋一蓝心里有气,可每一次都忍气吞声啥话也没说。再后来,她就不参加任何杨光辉组织的饭局了,杨光辉说什么她都忍着。

越忍,杨光辉越觉得她欠他的。有一回,不知说什么,他随手就把一个酒杯向蒋一蓝砸过来,当时,酒杯碎裂在蒋一蓝脚边,蒋一蓝死的心都有了。那以后,杨光辉喝高了摔碟子砸碗成了常事,两人都见怪不怪。不过,只要女儿喧喧回家,杨光辉便立马妙变好父亲。蒋一蓝见不得他那虚伪劲,越发对他冷淡。好几次夜里辗转难眠,蒋一蓝觉得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下去了,索性离了吧,还耗什么呀?可天一亮,看着杨光辉做的热气腾腾的早餐,再想到女儿,想到那场同事女儿有点悲壮的婚礼,她又什么也说不出口了,天下夫妻大概都这样吧。

真正让蒋一蓝下定决心此生再也不提离婚的,是那一次杨光辉喝得酩酊大醉被人送回来。他痛哭流涕,蒋一蓝拖他上床,他委屈地抓住蒋一蓝:“你的第一次真的给了郑鸿吗?你的陪嫁箱子里到现在还放着他给你写的诗和卡片,你从来就没爱过我,是不是?”蒋一蓝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她知道她有错在先,明明不喜欢眼前这个人,还非得嫁给他,结果委屈了自己也委屈了他。这样一想,蒋一蓝倒有些释然,无论杨光辉怎么闹,蒋一蓝也没提过分手。有时候蒋一蓝甚至渴望杨光辉真正能有点外遇,这样,他们都轻松些。她惟一的底线是女儿不能受委屈。好在杨光辉对女儿是真疼,打心眼里疼爱。

记得那次去机场送祁伟林,祁伟林还很认真地说:“你们俩一定要好好的。”杨光辉点头如捣蒜。从机场回来,他还特意做了蒋一蓝爱吃的水煮肉,那满钵飘香的热辣场面让蒋一蓝惭愧又不安。自己当初怎么不是和杨光辉谈恋爱呢?而且还非得“金童玉女”般地满世界炫耀?

这么多年,杨光辉对蒋一蓝的父母一直都好,老两口退休搬到西安以后,杨光辉一没事就约老爷子钓个鱼吃个饭的。春天一到,还常常开个越野车拉着老头老太太到处转悠,终南山、西寺沟、情侣溪、紫阁峪、黑山瀑布……全转了个遍。老头老太太那里但凡有点事,全是杨光辉跑前跑后地张罗。说起杨光辉,老两口那是赞不绝口,这么好的女婿打着灯笼也难找啊。连蒋一蓝的哥嫂都觉得,蒋一蓝嫁给杨光辉,算是掉进蜜罐了。

杨光辉倒也不是装。他是真拿老丈人丈母娘当亲人。他和老丈人挺说得来,他打心眼里佩服这两位老人,他们有学问,人又谦和,从来不摆知识分子的臭架子。

不过,他也郁闷,他拿老丈人丈母娘当亲人,可蒋一蓝对他的家人却一直很冷淡。可能是由于当初结婚时他们不大情愿的缘故吧,他觉得蒋一蓝挺记仇的。她总说你们家门槛高,我可不想巴结他们。别说婆家其他人了,就连自己,对蒋一蓝这样鞍前马后掏心掏肺,她不也是离得很远,心好像永远都不在这儿吗?

高傲的蒋一蓝呢,就更委屈。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杨光辉面前变得毫无傲气,甚至没了底气呢?自从那次祁伟林来过之后,她和高中同学甚至大学同学都尽量避免联系,生怕一點点小事又让杨光辉想起那些前尘往事。她小心翼翼,却总是感觉拼尽了全力也终究掩饰不了往事的印痕。它们好像永远隐藏在身边的某个角落,一不经意就要跳出来,在他们平淡的日子里狠狠咬上一口。

蒋一蓝读到廖一梅在小说中的一句话:“感悟如同潭水,一粒沙子落进去也会改变水位,尽管它看起来平静依旧——最单纯的情感也有它深不可测的一面。”心里有些难过。想起她和郑鸿,想起她和杨光辉,想到那首《国风·郑风·野有蔓草》,她能对自己说什么呢?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时光磨去了“最好”两个字,而后归于沉默。也许,只有经历了生活的磨砺与打击,才会明白这沉默之下那暗流涌动、汹涌澎湃的力量。

老实说,刚结婚那几年,她是差不多要忘了郑鸿的,尤其是刚有喧喧那几年。可现在,是年龄的增长?还是时光的推移?她越来越想给郑鸿打个电话。她想从现有的生活中反抗一下挣扎一下,或者,她只是想给郑鸿解释点什么,想知道郑鸿娶了个什么样的妻子,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她甚至幻想和郑鸿的妻子见上一面,聊一聊各自的生活。她为自己这些可笑的想法摇头,却又压抑不住这些奇奇怪怪的念头。

如果真的见到郑鸿,郑鸿会听她解释吗?事实证明,自己最后还不是和杨光辉结婚了吗。解释有什么用呢?解释什么?又想证明什么?郑鸿和她之间还能发生什么联系吗?他们之间到底会有恨还是爱呢?又或者,只是一片迷惘与空白?

现在,蒋一蓝和杨光辉一周也说不上几句话。杨光辉也没有前几年那闹腾劲了,他对工作上心了不少,每天都在忙。蒋一蓝也没好说什么。就觉得心里好像冷了,也淡了。

李涓涓又在打电话,催蒋一蓝订机票:“高中毕业二十年!你到底回不回来呀?同学们都想你呢。你真不想我们呀?太过分了!你是还在意过去那档子事吗?谁有闲工夫操那心。时过境迁,往事如烟,担心什么呀?回来看看吧!”

蒋一蓝支支吾吾。

李涓涓还是一以贯之地心直口快:“不会是你们家杨光辉不让来吧?怕你见了郑鸿,死灰复燃?快拉倒吧。人家郑鸿现在忙着走仕途,哪有时间搭理你?有贼心也没贼胆啦。再说了,你们家杨光辉好歹也是大处长了,除了没有郑鸿长得帅以外,哪儿也不比郑鸿差。更不要说,男人过了四十岁,谁还看他帅不帅?关键是有没有本事。你?不会身在福中不知福吧?”

她嘎嘎的笑声让蒋一蓝无奈:“你瞎说什么呀?”

李涓涓嘴贫:“姐们,你还真惦记着人家郑鸿啊?这么多年了,算了吧。郑鸿对他老婆好着呢。”是啊,能不好吗?堂堂大厅长,如果对妻子不好,岂不是自断仕途?蒋一蓝嘴角分明有一丝嘲讽。

马上就是“五一”了,古城街头到处悬挂着喜庆的大红灯笼。走在东大街,满眼已是春天的盛景,轻柔的紫藤在微风中摇曳,丁香花浓郁的香气塞满了大街小巷。城墙边的紫荆楚楚可人。一株株高大挺拔的玉兰树,正冒出新绿的嫩叶,而枝头上骄傲的白色玉兰花眼看就要开败了。

再拐个弯,就看见了那蓝色玻璃幕墙的办公楼。办公楼下,红花酢浆草和白车轴草那淡紫色和白色的小花点缀在茵茵绿草之中,不是特别留意,就会踩着它们。别看它们的花朵不怎么打眼,花期却特别长久,总也开不败。零零星星的有那么几枝永远在角落里闪烁着、灿烂着……

斗转星移,时光催得紧,日子却过得不紧不慢。

杨光辉在餐厅地板上收拾他的车载烤炉和垂钓工具。天气渐热,他又迷上了组织各种户外活动。他好像挺满意这种状态,一刻也不愿意消停。

女儿喧喧打来电话,说已经订好了去上海的动车票,问妈妈还需要买什么?蒋一蓝想问问同行者有几人,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话到嘴边却没张口。她心里还是希望女儿好好享受青春和爱情。

生活平静如水,可蒋一蓝知道,这平静之下又会于不经意间增添无数波纹与裂痕。

上班、下班。在同事眼中,她依然是高傲、漂亮、幸福又惹人怜爱的蒋编辑。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内心的孤单与凄清。

这么多天了,她始终没能开口告诉杨光辉,她其实很想参加高中同学聚会,想故地重游,回到那个城市看一看。她还想近距离地看看郑鸿那张手绘图上的胡杨林,感受一下生命的另一番滋味……

风吹过,天空一片湛蓝。

作者简介:王丽一,鲁迅文学院第27届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为青海日报社“江河源”副刊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