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安放的真实自我
2020-08-20朱晓燕
朱晓燕
摘 要:英国女作家多丽丝·莱辛的处女作《野草在歌唱》讲述了种族隔离下的南非殖民地的社会状况,以及穷苦白人的艰难求生经历。本文借助身份认同相关理论,详细分析那些散居海外贫苦白人的身份认同危机。他们因在权利政治体系中处于相对弱势地位,而被迫接受各种“范畴身份”,这与他们的“实际身份”产生了激烈碰撞,从而引发了身份认同危机。本文认为深陷身份认同危机的“边缘群体”,只有通过辨认继而摆脱那些被塑造的各种“范畴身份”,才有可能建立自己的真正身份并获得心灵上的自由。
关键词:《野草在歌唱》;身份认同危机;殖民社会;种族主义;父权社会
多丽丝·莱辛是20世纪一位杰出、多产的英国女作家,其作品题材涉及广阔,包括种族矛盾、环境污染、两性关系等诸多领域。莱辛的处女作《野草在歌唱》以二十世纪中期的南非殖民地为背景,通过生动的环境描写和细腻的人物揣摩,呈现出散居殖民地的穷苦白人在生活上的困苦和精神上的焦虑。截止目前,国内外的批评家和学者们已从不同的角度解读了该作品,包括女性主义、心理分析等。本文在以往研究的基础上,聚焦那些流散到南非殖民地的穷苦白人,借助“身份认同”(Identity)相关理论,研究他们因在权利政治体系中处于相对弱势地位,而面临着被叙述、被设定各种“范畴身份”的困境,深陷“我是谁”的身份认知矛盾中。
就其基本特征而言,“身份认同”是一个复杂矛盾的心理过程,即包括个体对自我身份的确认,也包括对其所归属群体的认知以及在强势和弱势文化之间进行的集体身份选择。当身份认同无法顺利进行时,“一向被认为是固定不变、连贯稳定的东西被某种怀疑和不确定的经历所取代”,身份认同危机随之产生,从而引发剧烈的思想震荡和巨大的精神磨难。这里特别指出的是,身份认同与权力政治密不可分,“决定人的社会身份或任何一种身份是权利关系”。这表明:身份认同危机对不同人群造成的冲击程度是不同的,首当其冲的往往是那些处于相对无权或弱势地位的群体,即历史中的“小人物”,如《野草在歌唱》中玛丽和迪克夫妇所代表的南非殖民地上广大穷苦白人。在这部交织着性别与殖民的复杂主题的作品中,我们看到小说人物们因“范畴身份”与“实际身份”的激烈冲突而产生了身份认同危机和精神焦虑,甚至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
一、失败的自我身份建构
“自我身份认同”的基本特征为“一种内在性认同,一种内在化过程和内在深度感,是个人依据个人的经历所形成的、作为反思性理解的自我”(王成兵,16)。《野草在歌唱》中的玛丽和迪克夫妇是生活在南非大草原上的广大穷苦白人的缩影。他们因不幸的童年经历和拮据的生活现状而深陷自我身份认同危机的漩涡中。
女主人公玛丽出生于南非一个贫困家庭,酗酒无能的父亲和哭啼抱怨的母亲让玛丽的童年备受折磨,为此玛丽在儿时无法建构起正确的自我认同。自我同一性理论的创始人埃里克森表示:如果在孩提时代没有充分考虑自我的定义,将会导致个人的自我同一性的弥散,没有能力认识“我是谁”。尚未构建稳固自我的玛丽,长大后更加迫切需要能够赋予其归属感的集体身份。“说到底,她是个不能脱离社会而生活的人……如果她的朋友认为她应该结婚,那自然就不能不把它当回事了。”因此迫于社会舆论的压力,玛丽与白人农民迪克仓促地结婚并,搬到农场生活。
从心理层面上讲,玛丽在潜意识里对城市抱有一种认同感:童年的经历使其讨厌与人亲近;在充满陌生人的城市里,她能够在与人交往中保持一定的距离。然而玛丽婚后的生存空间从城市转到了农场,她的心理空间没有得到适时的转换。“空间的转换喻指身份的变化,但主体身份的意识转变与空间转换不同步,从而造成人物的身份焦虑和困惑。”玛丽心理空间转换与地理空间转换之间的脱节,使她婚后不久便对枯燥的农场生活产生失望,“她感到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和自己的身份不相称”,这里的身份是指玛丽内心认同的体面的城市妇女,而不是贫困的农妇。此外,她对“穿着农民衣服,双手沾着油垢的迪克”深感不屑,这注定了他们婚姻的不幸福。由此可见,玛丽对自我认同的缺失导致她盲目地遵循社会规范,扮演了社会传统规定的女性角色,一头扎进了一段错误的婚姻,最终走向悲剧的人生。
事实上,不仅玛丽身陷自我身份认同的困境中,丈夫迪克也在建构自我身份过程中不断遭受挫折,从而精神焦虑、甚至崩溃。与流散到海外殖民地的“淘金者”一样,迪克满怀美好憧憬来到南非农场上,希望能开拓一片新的土地,建立自己的幸福家园。然而,迪克在农场经营上非常失败,自然灾害、劳动力短缺等问题常常困扰着他,使其入不敷出。因此,迪克最初自我身份的浪漫设定与残酷现实之间的强烈落差,使他面临着自我身份认同的困境中。事实上,导致迪克婚后生活日渐贫穷的真正原因,主要是他并未顺应当时市场经济与农业种植模式转型的潮流,在邻近白人农场主纷纷改种烟草之际,迪克仍旧坚持种植玉米等农作物。最终,迪克的小规模个体农场被有钱有势的农业资本家迪莱特所吞并。正如小说中提到“全世界的农场经营一天比一天更加资本主义化,一些小农场主不可避免地被大农场主吞并”。
“处于认同危机中的人通常会寻找可供站立的坚实处所,在这些地方,他们或者他们的部分角色会变得真实”。陷入自我认同危机的迪克将农场作为他的坚实处所,如莱辛所写:“他爱农场,并把自己视为农场的一部分。他喜欢四季缓慢地交替和她(玛丽)用轻蔑的语气所描述的那些‘不值钱的庄稼纷繁复杂的生长节奏……离开这个农场,他将会枯萎,死亡。”所以小说的最后,在妻子被杀和失去土地的双重打击下,迪克的自我身份建构彻底失败,精神疯癫。
由此可见,玛丽和迪克作为散居在南非大草原上广大白人的一员,因为痛苦的童年经历和贫困的生活现状,无法真正建立起自我身份认同,只能在千变万化的社会形势中随波逐流。
二、性别身份的认同困境
在小说《野草在歌唱》中,莱辛没有将叙述焦点局限在女性受害者形象上,而是以更深切的人文关怀,揭示了社會刻板的性别规约对两性的压迫。在殖民社会中,每一个人都要根据自身的性别角色来接受社会规定的“范畴身份”,并履行这一身份所承载的义务。
在种族制度隔离的南非草原上,玛丽从小便开始认同白人殖民者的“范畴身份”。当迪克生病在家时,玛丽拿着象征权利的皮鞭到农场上监督黑人工作,“一想到自己当上了将近八十个黑人雇工的主子,她就有了新的信心”。除了接受白人殖民者的“范畴身份”外,玛丽还要坚守着白人女性气质的使命,“女子的个性是被动、依赖、无知、无能等”。在迪克身体恢复健康后,玛丽立即向迪克说明了农场的情况,然后便置身事外。玛丽这样做是因为“她需要一个比自己坚强的男人,她要设法把迪克磨炼成这样的人”。只有迪克能够展示出坚强的意志力和取得事业的成功,玛丽才能尊重他、爱上他,这正是玛丽对性别刻板印象的遵从。
然而作为独立的个体,玛丽无论在什么样的社会环境中都有着对个人欲望的诉求。小说中玛丽对黑人摩西的强烈情感就是她本真人格的体现。艰苦的农场环境、精神的孤独、丈夫的无能,这些都使得玛丽被摩西强健的身体所吸引。玛丽对摩西身体的渴望,是一个女性对一个男性的渴望。可是这欲望却让她无比恐惧,因为摩西的身体不仅强健、有吸引力,同时也被打上了种族歧视的烙印——肮脏与下贱。因此,玛丽这种排斥与渴望的矛盾状态使她陷入了矛盾、混乱的阀限性状态中。她无法摆脱白人种族、父权制给予她的“范畴身份”,这与她“真人格”产生了不和谐的冲突,由此玛丽深陷性别身份认同的危机中。
父权社会不仅对女性气质进行了严格界定,同样规定了与之二元对立的男性气质——冒险、征服和强硬。在父权社会中,但凡不符合这一男性气质模式的男人,都会被认为不够男人而被贬损。小说中迪克性格懦弱,经济地位低下,根本无法匹配“支配性男性气质”。这使得迪克受到了周围农场主们甚至妻子玛丽的鄙视。在玛丽贬低的目光之下,迪克越发萎靡不振,“他之所以情绪颓丧,并不是由于农场经营失败,而是玛丽不把他当一个男人看待”。
如果说玛丽的审视是对迪克外在的鞭策,那么迪克内心遵从的传统男性的社会规范则是对其自身的内在审判。在与玛丽闪婚后,为了改善贫困的生活,迪克尝试了一系列投机性经营项目,可是农场的境况越来越差,甚至濒临破产。作为一个男人,迪克无法给妻子舒适的生活环境,没有能力养育孩子,因此他内心备受煎熬。此外,迪克发现妻子实际上比自己更加精明能干,这使他不得不接受妻子的意见,甚至偶尔卑躬屈膝,这些都严重威胁了迪克的男性尊严和家庭支配地位。因此,迪克一方面努力使自己的行为符合男性标准的要求,另一方面又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无法匹配男性气质的界定。这种无法调节的性别身份矛盾终日折磨着迪克,使他终日彷徨、焦虑,最后麻木。
由此可见,在种族隔离状态下的南非农场上,父权社会对性别气质的刻板规定使得广大穷苦白人——无论男女,都产生了巨大的无形压力。在等级森严的殖民社会中,每一个白人都被迫接受社会规定的角色任务,履行相应的义务;否则将会遭到周围人的贬损和孤立,成为社会群体中的“异类”。
三、“白人至上”种族身份的日益瓦解
在殖民语境中,西方社会所构建的种族等级结构实际上隐含着一种具有奴隶特质的集体无意识,即对白人至上、黑人野蛮无知等观念的内化。在《野草在歌唱》中,不乏白人群体对黑人约定俗成的描述,如“下流、懒惰的黑色野蛮人”,这是殖民者对黑人固化身份的歧视。但随着觉醒的黑人不断打破固化的民族身份,以及白人内部统治阶级的压榨,离散到海外殖民地的广大穷苦白人的种族优越感逐渐衰退。
《野草在歌唱》的故事发生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恰如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造就了超级富有的烟草大亨,第一次世界大战导致玉米价格飙升,许多农场主因此发家致富”。历史上这个时期,反殖民运动和民族解放运动在世界范围内兴起。部分觉醒的黑人决心通过反抗为本民族争取与白人平等对话的机会,从而改变原有固化的种族身份模式。尽管小说中黑人摩西并未被赋予过多的话语权,但从玛丽的视角看到了摩西身上的人性:他在玛丽家用英语交流,关心玛丽的身体,甚至在餐盘上放上鲜花来讨她欢心。尤其是在摩西洗澡的那一幕中,当摩西知道玛丽在看他洗澡时,他不但没有回避,反而直视玛丽的目光,这样的做法使得“一个非洲白人在偶然的情况下窥视到一个土人的眼神,看到那个土人身上也具有的人性特征”。摩西的行为可以被看作黑人越过殖民者划定的既有界限,想从玛丽身上得到与白人进行平等对话和交流的权利。当玛丽认识到摩西是一个独立个体,这与她根深蒂固的“黑人都是畜生”意识形态激烈碰撞,于是身为白人的种族优越感逐渐瓦解。因此,以摩西为代表的南非黑人通过大胆的越界行为,逐渐瓦解了广大贫困白人原本的种族优越性和黑人种族劣根性的信念。
广大穷苦白人对于“白人至上”的身份认同危机不仅来自于南非黑人,同时也产生于白人社会内部不同阶级之间悬殊的贫富差距。在南非的大草原,“拓荒、孤独、贫穷”是描述普通白人现实生活的关键词。迫于生计,贫苦白人不得不与黑人混杂生活在一起,甚至在不知不觉中已被土著黑人同化,比如玛丽和迪克家中,蓝色花布做的沙发套与土著黑人家中所用相同。此外,在迪克的农场上,由于劳动力短缺严重,白人的种族优势逐渐被黑人的劳动力优势所取代;迪克不得不放弃自己身为白人的尊严与黑人劳工妥协以期望得到他们的帮助。迪克不仅会说土著黑人的语言,还表现出与黑人相似的言谈举止。“他站在他们一旁,就好像和他们是一路人,连肤色都跟他们没两样”,迪克的行为严重背离了英国殖民者所设立的种族界限,使统治阶级对自身的支配地位感到恐慌和焦虑。为了维护白人阶级的支配性话语不被颠覆,大农场主斯莱特根据“白人南非第一法则”向迪克宣布购买其农场。这一法则表面上维护白人种族尊严和利益:“不能让你的白人同胞落魄到一定程度;如此事发生,黑鬼会看扁你”,实际上却是白人统治阶级满足私利的“法律依据”。因为农场被收购并不能改变迪克落魄的生活境况,却使他成为和土著黑人一样靠打工为生的人。
由此可见,玛丽和迪克作为英国白人流散者穷苦生活的缩影,因为黑人固化身份的打破和统治阶级的压榨,“白人至上”的民族优越感日益衰退,从而折射出穷苦白人“在经济和政治上维护白人的优越性正变得日益困难”。
四、结语
《野草在歌唱》以种族色彩浓厚的南非农场为背景,展现了流散在海外殖民地的穷白人的艰难生活。本文通过分析小说主人公的身份认同危机,发现散居在南非殖民地的英国流浪者因生活贫困而在权利政治体系中处于弱势地位;他们被迫接受各种“范畴身份”,这与他们本身的“实际身份”产生了激烈冲突,从而引发了身份认同危机和精神焦虑。由此可以启示读者,在政治权利体系处于相对弱势的人们,要想真正建构自己的身份,必须设法弄清继而去除那些被塑造的“范畴身份”,尤其是被内化的那些叙述范式,这样才有希望确立真正属于自己的身份认同,获得心灵上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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