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960年的访华:为了大多数人的希望
2020-08-20
1960年初夏时节,这个世界正处于躁动和不安之中——在亚洲的韩国,推翻李承晚独裁政权的学生运动轰轰烈烈;在非洲,被西方大国长期殖民的诸多国家正全力争取民族独立,以摆脱殖民统治;在南美洲的古巴,反美浪潮一浪高过一浪;在拉美地区,同样正在兴起争取民族独立的群众运动。而当时的日本,反对《日美协作与安全保障条约》的全国性群众运动正如火如荼地展开。
1959年3月,24 岁的大江健三郎从东京大学文学部法国文学专业毕业。在校期间,他曾参加被称为“安保斗争”前哨战的“砂川斗争”。这里所说的“砂川斗争”,是以学生为主体的日本民众反对美军扩建军事基地的群众斗争,也是日本社会在战后迎来的第一场大规模反战运动。在此之后的1960年1月19日,日本政府与美国正式签署经修改的《日美协作与安全保障条约》(简称《日美安全保障新条约》),以取代日美两国政府于1951年与《旧金山和约》一同签署的《日美安全保障条约》。在国会审议过程中,有人对条约中“为了维持远东地区的和平安全”之“远东”的范围表示质疑时,时任日本外相藤山爱一郎表示这个范围“以日本为中心,菲律宾以北,中国大陆一部分,苏联的太平洋沿海部分”。藤山对《日美安全保障新条约》之范围的解释,立刻引起人们对战前和战争期间的所谓“大东亚共荣圈”的痛苦记忆,不禁怀疑日本政府是否试图再次侵略包括“中国大陆一部分”的亚洲诸国。不同于“砂川斗争”时期以学生为主体的抗议活动,这时不仅学生对政府的意图产生怀疑,就连绝大部分民众也都对此产生了怀疑,从而相继投身到反对签署《日美安全保障新条约》的群众运动中来。此时在文坛上已经崭露头角的青年作家大江健三郎当然也站在示威群众之中。
就读东京大学时期的大江健三郎在安田讲堂坡下的草地上
2006年9月,在访问中国社会科学院的主题演讲中回忆当年的这场大规模抗议活动时,大江健三郎表示:“当时我认为,日本在亚洲的孤立,意味着我们这些日本年轻人的未来空间将越来越狭窄,所以,我参加了游行抗议活动。正是在这个过程中,我和另一名作家被作为年轻团员吸收到反对签署《日美安全保障新条约》的文学代表团里。”[1]这里所说的文学代表团,是指以野间宏为团长的日本第三次访华文学代表团。在这个大动荡的历史时期,在反对签署《日美安全保障新条约》的大规模游行示威活动中,青年作家大江健三郎开始了他的第一次出国之旅,与“另一名作家”开高健一同对尚未与日本恢复外交关系的中国进行了为期38 天的访问。
大江参加的这个访华团全称为“访问中国之日本文学家代表团”,团长为野间宏(作家),团员有龟井胜一郎(文艺评论家)、松冈洋子(社会评论家)、竹内实(随团翻译)、开高健(青年作家)、大江健三郎(青年作家),另有担任代表团秘书长的白土吾夫(时任日中文化交流协会事务局主任)。访问结束后,秘书长白土吾夫公布了一行7 人共计38日访华之旅的大致日程:
5月30日:访问中国之日本文学家代表团一行七人搭乘印度国际航空公司的飞机,离开闪烁着霓虹灯的东京飞往香港。此时全世界风云激荡,日本的反对《日美安全保障新条约》之运动、南朝鲜的推翻李承晚政权之学生运动、土耳其的反对阿德南·曼德列斯政权之示威游行、非洲的民族独立运动、古巴的反美斗争、拉美地区的民族独立运动、美国U2 飞机对苏联进行间谍飞行、东西方首脑会谈决裂等等。就在这风云激荡中,我们一行快步走入超级星座客机的机舱。
5月31日:从香港随即进入中国内地,下榻于广州的爱群大厦,位于珠江江畔,眺望绝佳。
6月1日:中国人民对外文化协会广州分会并中国作家协会广州分会在中国科学院广东分院大礼堂共同举办大规模欢迎集会。野间和松冈二人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
6月2日:离开广州。
6月4日:到达北京,受到盛大欢迎。约稿和广播讲话的邀约瞬间蜂拥而至。
6月5日:中国作协主席茅盾先生会见。其后,对外文协并作协共同举办欢迎宴会。
6月6日:陈毅副总理会见。陈毅副总理代表中国政府和中国人民对日本人民的斗争表示敬意,认为“反《日美安全保障新条约》的斗争让我改变了对日本人民的看法”。对此,野间团长以及所有团员轮番起身表明自己的决心和见解。
6月7日:参加北京文化界约二百人的欢迎聚会。
6月8日:中国亚非团结委员会、中国人民对外文化协会、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中国作家协会共同举办欢迎大会,政协礼堂座无虚席。
6月9日:参观历史博物馆。晚间出席中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副委员长郭沫若先生的招待宴会。
6月10日:连日忙于欢迎会、集会、会见、播音、撰写稿件,却并不见疲惫,全员都是精神抖擞。参观石景山中苏友好人民公社,与社员亲切交谈。
6月11日:参观明十三陵之定陵和长陵,攀登万里长城之八达岭。这一天,《人民日报》发表题为《中日文学者在反美斗争中团结起来》的评论。
6月13日:参观石景山钢铁公司,与工人亲切交谈。晚间,文学代表团向日本发出声明,接受中外记者团的采访。同时,那份声明书经由电台对日本广播。
6月14日:在北京大学与北京各大学的教授和讲师代表畅谈。最后,北京各大学的教授和讲师代表朗读了致日本各大学的教授和讲师的声明。下午,首都各界妇女代表约三百人汇聚一堂,为松冈女士举行欢迎会。晚间,在民族饭店出席中国亚非团结委员会主席廖承志先生的招待宴会。
6月15日: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萧三先生会见。
6月16日: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周扬先生会见。中国作家协会秘书长郭小川先生会见竹内、开高、大江三人。
6月18日:列席现代日本画展开幕式。下午与中国人民对外文化协会副会长阳翰笙先生畅谈。
6月19日:飞往上海。
6月20日:参观上海博物馆。晚间出席欢迎招待会。
6月21日:毛泽东主席、周恩来总理会见。毛主席所言“像日本这样伟大的民族,是不可能长期接受外国人统治的。日本的独立与自由是大有希望的。胜利是一步一步取得的,大众的自觉性也是一步一步提高的”,给大家留下深刻印象。日中文化交流协会常务理事西园寺公一也参加了这次会见。
6月22日:中国人民对外文化协会上海市分会、上海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市分会、上海市学生联合会共同举办大型欢迎集会。
6月23日:参观马桥人民公社。
6月24日:参观海燕电影制片厂。
6月25日:游览苏州。
6月28日:前日晚间抵达北京。参观革命军事博物馆的抗美援朝展。自即日起在市内各处参观。
7月1日:中国人民对外文化协会和中国作家协会在人民大会堂共同举办送别宴会。以对外文协的楚图南会长和作协的茅盾主席为首,廖承志、李德全、阳翰笙、老舍、梅兰芳等诸位先生也列席盛大告别宴会。(在此期间)日本人民反对《日美安全保障新条约》的斗争、美国总统秘书James Hagerty 来到日本、艾森豪威尔中止访日、岸介信发表引退声明等等,在这急剧变化的日本政局和世界的剧烈动荡之中,尽管规模并不很大,不过日本文学代表团所发挥的作用,也将为日中文化交流史增添几个页码吧。这是一场大家不停相互握手,反复说着“再见”“再见”久久难以离去的宴会!
7月3日:飞往广州。
7月5日:抵达香港。
7月6日:搭乘英国海外航空客机抵达东京。[2]
就在日本文学代表团访问中国期间,反对日本岸介信政府签署《日美安全保障新条约》的群众在东京连日举行大规模示威抗议。6月5日,多达650万示威者参加了抗议活动;6月10日,为阻止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于6月19日访日,示威群众在羽田机场团团包围了为艾森豪威尔如期访日打前站的总统秘书James Hagerty,致使其最终被美军直升机救出;6月15日,580 万示威群众参加反对《日美安全保障新条约》签字和阻止美国总统访日的活动;当天晚间,7000 余名示威学生冲入国会,与3000 名防暴警察发生激烈冲突,东京大学女学生桦美智子被殴打致死,示威群众与政府之间的矛盾进一步激化;6月16日,焦头烂额的岸信介政府请求艾森豪威尔延期访日,最终被迫取消访日安排。在条约即将生效的当天夜晚,33 万示威群众再次包围国会,试图阻止条约生效。声势浩大的日本“安保斗争”虽然未能阻止条约自动生效,却也达到了迫使岸信介内阁于6月23日下台、终止艾森豪威尔总统访日的目的。这里需要重点提出的是,随着岸介信内阁的倒台,其准备修改于1947年生效的《日本国宪法》第九条的计划也被束之高阁,为日本战后持续维护“和平宪法”、走和平发展道路打下了良好基础。正因如此,大江健三郎才能在半个多世纪后自豪地表示:“在战后这70年间,日本人拥有和平宪法,不进行战争,在亚洲内部坚定地走和平发展的道路,也就是说,在战后这70年里,我们一直在维护这部民主主义与和平主义的宪法。其中最大的一个要素,就是有必要深刻反省日本如何存在于亚洲内部,包括反省那场战争,然后是面向和平……”[3]当然,“和平宪法”第九条能维系至今日,也是有赖于大江健三郎等当年参加反对签署《日美安全保障新条约》的这一批抗议者以及后来者、尤其是民众组织“九条会”长年的不懈努力。
大江健三郎1960年著《迟到的青年》(中译本)
在故乡追思往事的大江健三郎
就在这如火如荼的抗议活动中,青年作家大江健三郎受邀参加了以老一辈作家野间宏为团长的日本文学代表团,前往中国进行为期一月有余的访问,以获得中国对这场大规模群众抗议运动的支持。在机场与新婚刚刚三个多月的妻子由佳里以及作家安部公房等朋友话别时,大江特地叮嘱妻子:为了使80年代少一个因对日本绝望而跳楼自杀的青年,因此不要生孩子。时隔38 天后,还是在羽田机场,刚刚结束中国之旅回到日本的大江却对前来迎接他的妻子说:“还是生一个孩子吧,未来还是有希望的。”那么,这一个多月的中国之旅到底发生了什么,使得大江的态度发生如此之大的变化?而且,发生变化的仅仅是对待生孩子的态度吗?我们不妨先来回顾一下大江访华的大致经过。
在这一个多月的访问中,一如白土吾夫那份日程所列举的那样,代表团一行先后访问了广州、北京、上海和苏州等地,与中国各界进行了广泛接触和交流,参观了工厂、机关、人民公社、学校、幼儿园、展览馆等。在此期间,大江应邀为《世界文学》杂志撰写了特邀文章《新的希望之声》,表示日本人民已经回到了亚洲的怀抱,并代表日本人民发誓永远不背叛中国人民的深情厚意。此外,他还在一篇题为《北京的青年们》的通信稿中表示,较之于以人民大会堂为首的十大建筑,万里长城建设者的子孙们话语中的幽默和眼睛中的光亮,更让他对人民共和国寄以希望。大江发现,无论是历史博物馆讲解员的眼睛,钢铁厂青年女工的眼睛,郊区青年农民的眼睛,还是光裸着小脚在雨后的铺石路上吧嗒吧嗒行走着的少年的眼睛,全都无一例外地清澈明亮,而共和国青年的这种生动眼光,是大江在日本那些处于“监禁状态”的青年眼中从不曾看到过的。这个发现让大江体验到一种全新的震撼和感动,一如他在同年10月出版的写真集里所表述的那样:“我在这次中国之行中得到的最为重要的印象,是了解到在我们东洋的一个地区,那些确实怀有希望的年轻人在面向明天而生活着。我不认为他们中国年轻人的希望就会原样成为日本人的希望。我同样不认为他们中国年轻人的明天会原样与日本人的明天相连接。不过,在东洋的这个地区,那些怀有希望的年轻人面向明天的姿态却给我带来了重要的力量。”[4]
当然,更让大江为之震撼和感动的,是中国人民在真诚和无私地支持日本人民反对签署《日美安全保障新条约》。6月16日,周恩来总理带领随从人员赶到王府井全聚德烤鸭店的二层,向代表团表示慰问。46年后,在回忆当时的情形时,大江这样说道:
在门口迎接我们一行的周总理特别对走在最后的我说:我对于你们学校学生的不幸表示哀悼。总理是用法语讲这句话的。他甚至知道我是学习法国文学专业的。我感到非常震撼,激动得面对着闻名遐迩的烤鸭连一口都没咽下。
当时,我想起了鲁迅的文章。这是指1926年发生的“三一八”事件。由于当时的中国政府没有采取强硬态度对抗日本干涉中国内政,北京的学生和市民组织了游行示威,遭到镇压,四十七名死者中包括刘和珍等鲁迅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授的两名学生。……我回忆着抄自《华盖集续编》中的一段话,看着周总理,我感慨万分,眼前这位人物是和鲁迅经历了同一个时代的人啊,就是他在主动向我打招呼……
鲁迅是这样讲的:“我目睹中国女子的办事,是始于去年的,虽然是少数,但看那干练坚决,百折不回的气概,曾经屡次为之感叹。至于这一回在弹雨中互相救助,虽陨身不恤的事实,则更足为中国女子的勇毅,虽遭阴谋秘计,压抑至数千年,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了。倘要寻求这一次死伤者对于将来的意义,意义就在此罢。苟活者在淡红色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那天晚上,我的脑子里不断出现鲁迅的文章,没有一点儿食欲。我当时特别希望把见到周总理的感想尽快告诉日本的年轻人。我想,即便像我这种鲁迅所说的“碌碌无为”的人,也应当做点儿什么,无论怎样,我要继续学习鲁迅的著作。[5]
在大江的头脑里,血泊中的桦美智子与血泊中的刘和珍叠加在了一起,化为“虽陨身不恤”的女英雄。那个美丽的生命激励着她的战友们和后来者继续前行……
中国人民的真诚支持,陈毅副总理的接见,周恩来总理的亲切慰问,尤其是其后第五天(即6月21日)晚间,毛泽东主席于上海接见日本文学代表团时所表示的“像日本这样伟大的民族,是不可能长期接受外国人统治的。日本的独立与自由是大有希望的。胜利是一步一步取得的,大众的自觉性也是一步一步提高的”[6]等勉励,给了日本文学代表团中最年轻的成员大江健三郎以极大的震撼和感动。多年后,大江对笔者表示:早在大学时代,自己就已熟读《毛泽东选集》四卷本,对其中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实践论》和《矛盾论》尤为熟悉,所以毛主席在会谈中的不少话语刚刚被翻译出来,自己便随即知道这些话语出自《毛泽东选集》哪一卷的哪篇文章。会见结束后,毛主席等中国领导人站在门口,与日本朋友一一握手话别。当时,青年作家大江照例排在日本代表团的队尾,终于轮到大江上前告别时,毛主席一手握住大江的手,用另一只手指点着大江说道:“你年轻,你贫穷,你革命,将来你一定会成为伟大的革命家。”这段话语其实是毛主席在会见期间对日本客人所说内容的一部分,大意是一个成功的革命家必须具备几个条件:一是要贫穷,穷则思变,才会参加革命;二是要年轻,否则很可能在革命成功之前就已经牺牲;三是要有革命意志,否则就不会参加革命。多年后当大江健三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并接受德国一家媒体采访之际,他回想起了毛主席的这段话语,便对这家媒体不乏幽默地表示:毛泽东主席曾于1960年预言自己将会成为伟大的革命家,现在看来,毛主席只说对了一半——自己虽未能成为伟大的革命家,却也成了伟大的小说家。在2008年8月接受另一次采访时,大江对采访者回忆道:与毛主席握手时,感到毛主席的手掌非常大,非常温暖,这种感觉已经连同毛主席当时所说的话语一道,早已固化在自己的头脑里。在每年临近6月21日的时候,大江就会提前嘱咐妻子订购茉莉花,因为日本没有这个物种,需从中国移植,所以并不多见。到了21日这一天,自己就会停下所有工作,面对那盆订购来的茉莉花,回想1960年与毛泽东主席、周恩来总理的会面。讲述这段话语的这一天恰巧也是6月21日,大江便对采访者指着花盆中绿叶掩映的小小白色花蕾如此说道:
今天,我妻子买来三盆白色的茉莉花(把“茉莉花”念成了“毛莉好”),是从中国移植来的,就摆在客厅的中央。花开得非常可爱,经常传来阵阵幽香。我想起自己二十五岁的时候,中国领导人在上海接见了我。我记得自己在见到毛主席和周总理之前,前方有一条狭长的走廊,走廊两旁开满了洁白的花。花的浓郁幽香从两侧沁入鼻腔(用左、右手的食指分别指向两个鼻孔),我们就沿着茉莉花曲曲折折地向前深入。走廊的尽头就是毛泽东主席、周恩来总理、陈毅副总理,还有当时的上海市负责人柯庆施。在我的记忆中,毛泽东主席、周恩来总理、陈毅副总理,还有茉莉花,都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这就是亚洲伟大的人物给我留下的最美好的记忆。我和帕慕克见面时,经常对他说:“帕慕克,你记着,我是毛泽东主席的一位朋友!” (大笑起来)其实也不能算朋友,但我见过他![7]
鲁迅的启示,周恩来总理的慰问,毛泽东主席的勉励,不可避免地对大江的人生观带来重大影响。这种影响首先显现在回国时在羽田机场对新婚妻子由佳里说的那番话语——“还是生一个孩子吧,未来还是有希望的”。这种对未来抱持希望的积极变化当然也反映在了其后的创作态度中。相较于初期作品群中在“铁屋子”里发出的“含着大希望的恐怖的悲声”,在相继发表于《文学界》1961年1月号和2月号的中篇小说《十七岁少年》和《政治少年之死》中,大江简直就是在呐喊了。这两部短篇小说为姊妹篇,前者叙述了一个17 岁少年为了摆脱孤独和焦躁,受雇于右翼分子,成为所谓“纯粹而勇敢的少年爱国者”。后者仍然以独白的口吻,叙述这个17 岁的主人公在忠君的迷幻中,“为了天皇”而刺杀了反对封建天皇制的“委员长”。这两部无情抨击封建天皇制之虚幻、右翼团体之虚伪的姊妹篇一经发表,随即受到右翼团体的威胁。在右翼团体的巨大压力下,刊载该作品的《文学界》没有征得大江本人同意,便在该刊3月号上发表谢罪声明。从此,《政治少年之死》在日本被禁止刊行,直至2018年7月被收入讲谈社版《大江健三郎全小说》之前的这半个多世纪里,未能被收录在任何大江作品集里。当然,这两篇作品的创作对于大江本人来说也是一个历史性的转折。此后,作为一名知识分子,大江总是下意识地站在边缘角度,开始用审视甚至批判的目光注视着权力和中心,越来越靠近作家鲁迅所坚持的批判立场。
这次访问中国给大江带来的另一个重大影响,那就是亲眼看到了革命获得成功的中国,并了解到中国革命的全过程。这已经不是此前空泛的革命想象,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成功范例,是中国自古以来的以民为本的最佳实践范例。这个范例之所以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在革命初期,毛泽东等革命家在实践中摸索和总结出的“以农村包围城市,最终夺取全国胜利”这一条革命道路。这个中国革命经验给了青年作家大江健三郎以很大启发,在思考故乡的暴动历史时便有了一个很好的参照系,同时开始考虑将这个策略移入自己的文学创作之中。也是在这一时期,在中国宏大革命愿景的反衬下,大江开始觉察自己“陷入了作为作家的危机,因为,我在自己写作的小说里看不到积极的意义……自己未能在作品中融入积极的意义并向社会推介。我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开始怀疑将自己人生的时光倾注到作家这个职业中是否值得”[8]。也就是说,为了迎合高度商业化的新闻界,刚刚踏足文坛的青年作家大江不得不接二连三地创作“有趣的小说”而非具有“积极的意义”的小说。倘若不如此,就可能像诸多崭露头角的新作家那样,被高度商业化的新闻界短期使用过后便被无情抛弃从而退出文坛。然而,无论是少年时代接受的战后民主主义教育,还是大学时代学习的欧洲人文主义,尤其是这次访问中国后引发的诸多思考,都让大江开始怀疑是否值得用自己的整个人生来迎合新闻界的商业价值取向而不断写作以往那种“有趣的小说”。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大江从此开始有意识地把故乡的山林作为根据地/乌托邦,借《万延元年的Footabll》(1967)中的农村暴动叙事抗衡官方举办的“明治维新百年纪念活动”;尤其在《两百年的孩子》里,运用转换时空的科幻手法,让自己三个孩子的分身往来于以往、现在和未来,让他们目睹历史上的暴动,并经历未来日本复活国家主义之际,在故乡的山林中找到具有共产主义特征的、彼此友爱的乌托邦。
《两百年的孩子》中译本和日文原著的封面
东京大学学者小森阳一教授在讨论《两百年的孩子》这个故事里未来的可怕前景时表示:大江在作品里描绘的可怕未来,实际上现在已经开始出现——日本政要不顾曾遭受战争伤害的亚洲各国人民反对,接连参拜供奉着甲级战犯的靖国神社;就在前几年,日本数十位国会议员在美国报纸上刊载大幅广告,说是不存在慰安妇问题,还恬不知耻地说那些慰安妇是自愿卖淫者,其收入有时甚至超过日本军队里的将军;更让人忧虑的是,日本保守派正在竭力修改“和平宪法”,尤其是这部宪法中的第九条有关日本永久性放弃战争、不成立海陆空三军的条款,试图为全方位复活国家主义清除最大的障碍。日本筑波大学学者黑古一夫教授的观点与小森教授相近,他认为日本的政治主导权始终掌握在保守派手中,他们期望从根本上改变日本战后开始实施的民主主义,复活战前的价值观……
综上所述,大江所描述未来社会的阴暗前景,就不是毫无根据的空穴来风,而是基于对现实的忧虑和失望。为了大多数人的希望,大江通过《两百年的孩子》这个故事,以艺术手法为人们展示了以往(被官方所遮蔽了的暴动史)、现在(日本当下试图修改“和平宪法”的政治现状)和未来(日本几十年后极可能出现全面复活国家主义的阴暗前景),并借法国诗人、哲学家和评论家保尔·瓦莱里之口,向我们表明了历史、当下和未来的关系。尽管未来的前景是黯淡的,但大江也明确地告诉人们,情况并没有糟糕到绝望的地步。至于如何在了解历史的基础上创造美好的未来,不妨以2006年9月10日,大江健三郎在北大附中进行演讲时的一段话语来提供一种参考:
你们是年轻的中国人,较之于过去,较之于当下的现在,你们在未来将要生活得更为长久。我回到东京后打算对其进行讲演的那些年轻的日本人,也是属于同一个未来的人们。与我这样的老人不同,你们必须一直朝向未来生活下去。假如那个未来充满黑暗、恐怖和非人性,那么,在那个未来世界里必须承受最大苦难的,只能是年轻的你们。因此,你们必须在当下的现在创造出明亮、生动、确实体现出人的尊严的未来,而非前面说到的那个充满黑暗、恐怖和非人性的未来。我憧憬着这一切,确信这个憧憬将得以实现。为了把这个憧憬和确信告诉北京的年轻人以及东京的年轻人,便把这尊老迈之躯运到北京来了。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已然七十一岁的日本小说家,要把自己现在仍然坚信鲁迅那些话语的心情传达给你们。七十年前去世的鲁迅显然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我和你们约定,回到东京以后,我会去做与今天相同的讲演。
唯有北京的你们这些年轻人与东京的那些年轻人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和解,并在此基础上展开友好合作之时,鲁迅的这些话语才能成为现实。请大家现在就来创造那个未来!
“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注释:
[1][5]【日】大江健三郎著,李薇译:《北京讲演二○○六》,收录于《大江健三郎文学研究》,百花文艺出版社2008年7月版,第1页、2—3页。
[2][6]【日】白土吾夫著,许金龙译:《访华之日本文学代表团三十八日之旅》,原文收录于『写真 中国の顔』,現代教養文庫1960年10月版,第177—179页、178页。
[3]【日】大江健三郎与许金龙对谈:《“我在小说里想要表现的确实不是绝望”》,《作家》2020年第8 期,第54页。
[4]【日】大江健三郎著,许金龙译:《中国的青年们、孩子们》,原文收录于『写真 中国の顔』,現代教養文庫1960年10月版,第146页。
[7]【日】大江健三郎与许若文对谈:《卡创作了一个灵魂,并思索着诗歌……》,收录于《当代作家评论》2009年第1 期,第95页。
[8]【日】大江健三郎著,许金龙译:《作为〈广岛札记〉的作者》,收录于翁家慧译:《广岛札记》,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9年版,第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