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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以鲁迅的文学之光逆行于绝望之海的勇者

2020-08-20

传记文学 2020年8期
关键词:大江健三郎大江鲁迅

在论及大江文学中所受世界文学的影响时,学界一直关注来自拉伯雷及其鸿篇巨制《巨人传》、但丁及其不朽长诗《神曲》(全三卷)、布莱克及其神秘长诗《四天神》和《弥尔顿》、萨特及其存在主义代表作《自由之路》、巴赫金及其狂欢化和大众文化系统之论著、艾略特及其长诗《荒原》和《四个四重奏》、奥登及其短诗《美术馆》、本雅明及其论著《论历史哲学纲要》等作家、诗人和学者及其作品之影响,却很少有人注意到鲁迅和他的文艺思想在大江文学生涯中的存在和重要意义。其实,早在少年时期、学生时代乃至成为著名作家之后,大江都一直在阅读鲁迅,解读鲁迅,以鲁迅的文学之光逆行于精神困境和现实阴霾中。

初识鲁迅

正如大江健三郎在2009年1月17日对铁凝和莫言追忆所传家学时所言:“我的妈妈早年是热衷于中国文学的文学少女……”[1]大江的母亲,彼时的日本女青年小石非常熟悉并热爱中国现代文学。1934年春天,小石偕同对中国古代文化颇有造诣的丈夫大江好太郎由上海北上,前往位于北平东城沙滩红楼的北京大学,在那里聆听了胡适用英语发表的演讲。在北平小住期间,这对夫妇投宿于王府井的一家小旅店。闲暇时,大江好太郎与老板娘的丈夫聊起了自己甚为喜爱的《孔乙己》,并由此得知了茴香豆的“茴”字竟然有四种写法。在其人生的最后一天,大江好太郎将这四种写法连同对“中国大作家鲁迅”的敬仰之情,一同播散在自己的三儿子大江健三郎稚嫩和好奇的内心里,使其随着岁月的流逝在爱子的内心不断滋养和成长。

2008年2月21日午后,仍然是在位于小田急沿线的成城别墅区的大江宅邸,大江对来访的莫言讲述家世时曾如此提及自己邂逅鲁迅的缘起:

……那是1944年11月的一个冬日,是父亲在世的最后一天,恰逢一个传统节气,当时我家里的经济条件还算不错,不少孩子依循旧俗到家里来讨点儿小钱,父亲坐在火盆旁喝酒,把零钱放在手边,邻居的孩子用草绳裹着的棒子在屋里叭叭叭地跳上一圈以示驱鬼,父亲就给几个小钱以作酬谢。冬日里天气很冷,我陪坐在父亲身边,没人来的时候就陪父亲聊天。父亲便说起中国有个叫鲁迅的大作家非常了不起。我由此知道,父母曾于整整十年前的1934年经由上海去了北平,住在东安市场附近,小旅店老板娘的丈夫与父亲闲聊时得知眼前这位日本人喜欢阅读鲁迅作品,还曾读过《孔乙己》,便告知作品里的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种写法,并把这四种写法教给了父亲。父亲在世的这最后一天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在倾听父亲讲述鲁迅及其小说《孔乙己》。父亲介绍了鲁迅这位“中国大作家”及其小说《孔乙己》之后,也说起了“茴香豆”的“茴”字的四种写法,边说边随手用火钩在火盆的余烬上一一写下四个不同的“茴”字,使得第一次听说鲁迅和《孔乙己》的我兴奋不已,觉得鲁迅这个大作家了不起,《孔乙己》这部小说了不起,知道这一切以及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种写法的父亲也很了不起,遗憾的是我现在只记得其中三种写法,却无论如何也记不得那第四种写法了。母亲后来告诉我,父亲当晚回房睡觉时,说是以前认为老大老二有出息,现在看来是看错了,以后健三郎肯定会有大出息,自己讲到鲁迅的时候,健三郎眼睛都是直的,都放出光来,这孩子对学问抱有强烈的欲望,其他几个孩子却没这种感觉,这孩子将来不会是普通人……[2]

从以上文字可以看出,1935年1月31日出生的大江健三郎是在将近10 岁时第一次听说鲁迅及其作品的,当时的情景连同对父亲的追忆一同深深地印在他的记忆里,为其后阅读和理解鲁迅创造了条件。根据大江的口述,当年在上海小住期间,大江好太郎和小石这对夫妇购买了由鲁迅等人于1934年9月16日刊发的《译文》杂志创刊号,那是一本专门翻译介绍和评论外国优秀文学作品的杂志,由鲁迅本人和茅盾等优秀翻译家承担翻译任务。在后来的漫长岁月里,那本杂志就成了大江母亲爱不释手的书刊之一。再后来,这本创刊号就成了其子大江健三郎的珍藏。

大江夫妇还在上海一家旧货铺各自选购了一只红皮箱。这一大一小两只红皮箱陪伴他们走完了其后的人生生涯,最终进入他们的儿子大江健三郎晚年创作的长篇小说《水死》,成为该小说具有隐喻意味的重要道具。

在中国旅行期间,这对夫妇正孕育着一个小小的生命,那就是在他们回到日本后不久便呱呱坠地的大江健三郎。诞下健三郎之后,母亲小石“一直没能从产后的疲弱中恢复过来”,于1935年年底前往东京的医院住院治疗,其间收到正在东京读大学的同村闺蜜赠送的、1935年1月出版的《鲁迅选集》(岩波文库版,佐藤春夫、增田涉译)。70 多年后,大江健三郎面对北大附中学生回忆儿时情景时曾这样说道:“母亲是一个没什么学问的人,可她的一个从孩童时代起就很要好的朋友却前往东京的学校里学习,母亲以此作为自己的骄傲。此人还是女大学生那阵子,对刚刚被介绍到日本来的中国文学比较关注,并对母亲说起这些情况。我出生那一年的年底,母亲一直没能从产后的疲弱中恢复过来,那位朋友便将刚刚出版的岩波文库本赠送给她,母亲好像尤其喜欢其中的《故乡》。”[3]12年后的1947年春天,当大江由小学升入初中之际,作为贺礼,他从母亲那里得到了在战争期间被称作“敌国文学”而深藏于箱底的这部《鲁迅选集》,由此开始了他对鲁迅文学不曾间断的、伴随其后全部生涯的阅读和再阅读,并将这种阅读感悟内化为自己的价值取向,不断体现于从处女作《奇妙的工作》(1957)直至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晚年样式集》(2013)等诸多作品之中。

《译文》杂志创刊号

“我从12岁开始阅读鲁迅作品”

一般读者阅读大江文学,初时可能会感到大江的小说天马行空、时空交错,从而很难将其统合起来。如果坚持读下去,就会发现这其中有一个似曾相识的共性,特别是对于熟悉中国现代文学的读者而言,在阅读大江小说或是解读大江文本之际,经常会隐约感觉到鲁迅的在场。2006年8月里的一天,笔者陪同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所所长陈众议先生前往位于东京郊外的大江宅邸,协调其翌月访华的日程安排。处理完工作后,出于研究者的职业习惯,笔者便对大江提出了自己的困惑:在您的小说文本中总能隐约感觉到鲁迅的在场,最初阅读鲁迅作品时您大概多大?您阅读的第一批鲁迅作品都有哪些?哪些作品让您欢悦?哪些作品让您难受?哪些作品让您长久铭记?您是从哪里得到那些鲁迅作品的?……

大江坐在专属于他的单人沙发上,照例安静地低着头在笔记本上记录下所有问题,然后抬起头来回答说:自己从不曾想过这个问题,也从不曾有人提过这个问题,在记录的过程中,自己已经在回忆并且思考这些问题了。现在有的问题可以回答,有的问题则因为年代久远,记忆已经模糊不清,需要进一步调查过后,待去北京访问期间再一并作答。现在可以回答的问题如下:自己确实读过鲁迅作品,而且早在少年时代就开始阅读,至于具体是几岁开始阅读鲁迅作品,还需要进一步回忆。第一批阅读的鲁迅作品有《孔乙己》《故乡》《药》《社戏》《狂人日记》……

为了更好地梳理当时情景,这里需要用对谈的形式还原这次谈话的经过和大致内容:[4]

许金龙:我知道您在儿时就从母亲那里接受了鲁迅、郁达夫等中国作家的影响,这从您的一些作品和谈话里可以感觉出来。我还注意到您在1955年写了一首题为《杀狗之歌》的自由体诗,也就是被您称为“像诗一样的东西”的习作,这首自由体短诗只有几行,您在里面引用了《呐喊》中《白光》里的这样一句话:发出“含着大希望的恐怖的悲声”。从您的这处引用可以看出,您在很年轻(或者很小)的时候就接触了鲁迅文学,我想知道的是,您最初阅读鲁迅作品是在什么时候?您又是在哪里接触到这些作品的?

大江: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在很小的时候开始阅读的。一下子说不清当时的具体年龄了,大概是在十二岁左右吧。《孔乙己》中有一段文字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就是“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酒店里当伙计”[5]。这里所说的镇子,就是经常出现在鲁迅小说中的鲁镇。记得读到这段文字时,我就在想:“啊,我们村子里成立了新制中学,真是太好了!否则,刚满十二岁的自己就去不了学校,而要去某一处的酒店当小伙计了。”[6]这一年是1947年,读的那本书是由佐藤春夫、增田涉翻译的《鲁迅选集》。当时读得并不是很懂,就这么半读半猜地读了下来。是的,我是从十二岁开始阅读鲁迅作品的。

关于这本书的来历还有一个故事。我是1935年1月出生的,母亲生下我以后,她的身体一直到年底都难以恢复。母亲当时有一个儿时的朋友在东京读大学,这个喜欢中国文学的朋友便送了母亲一本书,就是刚刚被介绍到日本来的鲁迅的作品,记得是岩波文库本。母亲好像尤其喜欢其中的《故乡》。两年后,也就是1937年,这一年的7月发生了卢沟桥事件,12月发生了日本军队进行大屠杀的南京事件,于是即便在我们那个小村子,好像也不再能谈论中国文学的话题了。母亲就把那册岩波文库本《鲁迅选集》藏在了小箱子里,直到战争结束后,我作为第一届根据民主主义原则建立的新制中学的学生入学时,母亲才从箱子里取出来作为贺礼送给我。

许金龙:您当时阅读了哪些作品?还记得阅读那些作品时的感受吗?

大江:有《孔乙己》《药》《狂人日记》《一件小事》《头发的故事》《故乡》《阿Q 正传》《白光》《鸭的喜剧》和《社戏》等作品。其中,《孔乙己》中那个知识分子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孔乙己也是我最初记住的中国人名之一。要说印象最为深刻的作品,应该是《药》。在那之前,我叔叔曾从我父亲这里拿了一点儿本钱,在中国的东北做过小生意,把中国的小件商品贩到日本来,再把日本的小件商品贩到中国去。有一次他来到我们家,灌装了一些中国样式的香肠,悬挂在房梁上,还为我们做了中国样式的馒头,饭后还剩下几个馒头就放在厨房里。晚饭过后就问起我正在读的书,听说我正在阅读鲁迅先生的《药》后,他就吓唬我说:你刚才吃下去的就是馒头,作品里那个沾了血的馒头和厨房里那几个馒头一模一样。听了这话后,我的心猛然抽紧了,感到阵阵绞痛(用双手用力做拧毛巾状)。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内心的绞痛,不停地呕吐着,把晚饭时吃下去的东西全给吐了出来。

当时我很喜欢《孔乙己》,这是因为我认为咸亨酒店那个小伙计和我的个性有很多相似之处。《社戏》中的风俗和那几个少年也很让我着迷,几个孩子看完社戏回来的途中肚子饿了,便停船上岸偷摘蚕豆用河水煮熟后吃了。这里的情节充满童趣,当时我也处在这个年龄段,就很自然地喜欢上这其中的描述。当然,《白光》中的那个老读书人的命运也让我难以淡忘……

许金龙:鲁迅在日本留学期间,曾接触尼采、克尔凯郭尔、叔本华以及易卜生等所谓“新神思宗之至新者”的思想,尤其通过尼采和克尔凯郭尔这两位存在主义先驱者,鲁迅发现了尼采提出的“近世文明之伪与偏”,以及克尔凯郭尔主张的“发挥个性,为至高之道德”,其后就在这种影响下写出了《野草》等作品。当然,法国的现代存在主义与这种思想也是相通的。我想了解的是,您在阅读和接受鲁迅影响的同时,是否把其中与现代存在主义相通的某些要素也一并吸收了过来,然后在大学里自然也是必然地选择了萨特和存在主义?

大江:我不知道鲁迅先生在日本留学期间曾接触克尔凯郭尔等人的思想。你刚才说到我在阅读鲁迅作品的同时,把其中与现代存在主义相通的某些要素也一同吸收过来,并在此基础上选择了萨特和存在主义,关于这种说法,我从不曾听人说起过,当然,我本人也从未作过这样的联想。但是,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提法。现在细想起来,鲁迅确实和克尔凯郭尔并肩站在黑暗的、深不见底的绝望之海上寻找着希望……

许金龙:您可能没有注意到,其实在鲁迅和克尔凯郭尔这两位先驱者的身后,还有一位戴着用黑色玳瑁镜框制成的圆形眼镜的日本老人,正与这两位先驱者一同站在黑暗的、深不见底的绝望之海上寻找着希望……

大江:(大笑)……

许金龙:说到绝望与希望这一话题,我想起了您于去年十月出版的《别了,我的书!》。这是《被偷换的孩子》三部曲中的第三部长篇小说。在这部小说的红色封腰上,我注意到您用白色醒目标示出的“始自于绝望的希望”这几个大字。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这是您对鲁迅的“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在当下所作的最新解读。当然,在您对这句话语的解读中,希望的成分显然更多一些,更愿意在绝望中主动而积极地寻找希望。

大江:(大笑)是的,这句话确实源自于鲁迅先生的“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不过,在解读的同时,我融进了自己的一些看法。我非常喜欢《故乡》结尾处的那句话——“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我的希望,就是未来,就是新人,也就是孩子们。这次访问中国,我将在北京大学附属中学发表演讲,还要与孩子们一起座谈。此前我曾在世界各地作过无数演讲,可在北京面对孩子们将要作的这场演讲,会是这无数演讲中最重要的一场演讲。

许金龙:从1955年到2005年,这期间整整经历了五十年,跨越了您的整个创作生涯。从您在1955年那个习作中所作的引用,到2005年《别了,我的书!》腰封上所标示的“始自于绝望的希望”,是否可以认为,您对鲁迅的阅读和吸收贯穿于您这五十年间的创作生涯?另外,您目前还在阅读鲁迅吗?还是儿时那个版本吗?

大江:我对鲁迅的阅读从不曾间断,这种阅读确实贯穿了我的创作生涯。不过,儿时阅读的那个版本因各种原因早已不在了,现在读的是筑摩书房的《鲁迅文集》,是竹内好翻译的。(说完,急急前往书房抱回一大摞白色封套的鲁迅译本,将其放在客厅书架上让我们观看)……

由此可见,从少年时代因战后推行义务教育的教育基本法实施感到庆幸而与《孔乙己》中的“小伙计”产生共情,到青年时期面对日本社会复杂现实的绝望而借助《白光》发出了诗学的“悲声”,鲁迅文学对于大江的整个创作生涯而言,已然语境化于大江所处的社会现实,且内化到了其“暗境逆行”的文学基调中。

大江文学起始点上的鲁迅

鲁迅的影响历史性地出现在了大江文学的起始点上,始自于少年时期对鲁迅的阅读和理解,使得大江此后在东京大学就读期间,不自觉地接受了鲁迅文学中包括与存在主义同质的一些因素,从而在其接触萨特学说之后,几乎立即便自然(很可能也是必然)地接受了来自存在主义的影响。当然,在谈到这种融汇时,必须注意到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鲁迅在绝望中寻找希望的有关探索与萨特的自由选择,其实都与人道主义传统有着密不可分的内在联系,因为这两者共有一个源头——丹麦宗教哲学家、存在主义哲学创始人索伦·克尔凯郭尔及其学说:人是哲学研究的对象,不单单是客观存在,要从个人的“存在”出发,把个人的存在和客观存在联系起来。

用短诗所引“含着大希望的恐怖的悲声”来表现大江当时的心境是比较贴切的。这首《杀狗之歌》的创作背景是这样的:在二次世界大战的最后阶段,少年大江所在村庄的所有狗都被集中在山谷中的洼地上屠宰,用剥下的狗皮制成皮衣和皮帽,用以装备侵占中国东北的关东军,使其得以度过当地的严寒。待杀的狗中就有大江家的那条狗,大江带着弟弟眼看着整日跟随自己的爱犬被无情打杀却无力解救,只是下意识地把手指头放在口里咬着,一直咬出了鲜血却浑然不觉:

我最初受到的负面的冲击,就发生在战争临近结束的时候。有一天,一个杀狗的人来到我们村,把狗集中起来带到河对岸的空场去,我的狗也被带走了。那个人从早到晚一整天都在打狗杀狗,剥下皮再晒干,然后拿那些狗皮到满洲去卖,也就是现在的中国东北。当时,那里正在打仗,这些狗皮其实是为侵略那里的日本军人做外套用的,所以才要杀狗。那件事给我童年的心灵留下了巨大的创伤。[7]

引发大江这段儿时记忆的,据说是大江从朋友石井晴一处听说,东大附属医院里用于试验的百来条狗每到傍晚时分便一起狂吠。也是在这一时期,日本政府为扩建军事基地而强征东京郊外的砂川町农田,并动用警察镇压当地农民的反抗。于是,大批学生和工会人员为声援农民而前往抗议,这其中也包括血气方刚的大江和他的同学们。在谈到当时的情景时,大江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我出生在日本,这是一件多么不幸的事啊!这种阴郁的声音在我的身体内部开始发出任性而微小的余音。当时我刚刚进入大学,并参加了抗议活动。”显然,儿时的痛苦记忆与现实生活中的无奈和徒劳感,使得大江对医院里那些等待被宰杀的狗产生了某种程度的共情。

2000年9月,面对中国社会科学院的数百名学者,已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大江健三郎这样回忆当时的情形:

在那段学习以萨特为中心的法国文学并开始创作小说的大学生活里,对我来说,鲁迅是一个巨大的存在。通过将鲁迅与萨特进行对比,我对于世界文学中的亚洲文学充满了信心。于是,鲁迅成了我的一种高明而巧妙的手段,借助这个手段,包括我本人在内的日本文学者得以相对化并被作为批评的对象。将鲁迅视为批评标准的作法,现在依然存在于我的生活之中。[8]

如果说,萨特让这位学习法国文学专业的大学生感同身受地体验到了孤独、禁闭、徒劳和绝望的话,那么,作为其参照系的鲁迅则让大江在发出“恐怖的悲声”的同时,还让他“含着大希望”,那么,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希望呢?我们不妨来看看鲁迅在文本中的表述: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9]

尽管由于认识上的局限,大江当时发出的这种“含着大希望的恐怖的悲声”还很微弱、无力和被动,却历史性地使得鲁迅与萨特作为东西方文学的一对坐标同时进入大江文学的起始点,并由此贯穿了这位作家的整个创作生涯,在不同创作时期发挥着不同程度的影响,最终在其长篇小说六部曲里达到高潮。

写下这首《杀狗之歌》半个多世纪后的2009年10月,大江在第二届“国际视野中的大江健三郎文学”学术研讨会上作小组点评时,如此回忆了自己从青年至老年的不同时期对“含着大希望的恐怖的悲声”这段话语的不同解读:

……许金龙先生的论文非常深刻而且正确地表述了我少年时期是如何接触鲁迅的,这令我感到非常怀念。同时,也使我重新回忆自己、审视自己一直都在阅读的鲁迅文学。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并没有真正读懂自己持续阅读的鲁迅文学。……后来才发现,实际上自己在年轻时并没有读懂鲁迅。在《呐喊》这部作品中,鲁迅表示要在绝望中寻找希望,发出“含着大希望的恐怖的悲声”。我认为这是鲁迅思想中最难以理解的部分。绝望中蕴含着希望,这一点我非常理解。但是,所谓“恐怖的悲声”却是在我十几岁到三十五岁这段时期所无法理解的。此后,患有残疾的孩子出世了。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的时候,我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在绝望中寻找着希望并发出了“恐怖的悲声”。六十岁以后,直到现在七十多岁,我才得以理解,在恐怖的绝望的呐喊中蕴含着巨大的希望。这是非常重要的。年轻时,我就在鲁迅作品中读到发出“含着大希望的恐怖的悲声”。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后我发现,这两件事其实是一样的。十五六岁的时候,我非常真实地发出了“含着大希望的恐怖的悲声”,却并不是抱有很大的希望。到了现在这个年纪才发现,其实这种悲声本身就蕴含着巨大的希望。刚才,许先生在论文中对我作品的评价是:《优美的安娜贝尔·李寒彻颤栗早逝去》表达了最深沉的恐惧,却也表现出了最大的希望。其实,这也是我正在思考的问题。[10]

尽管年少时初识“含着大希望的恐怖的悲声”却难解其中奥义,基于儿时痛苦记忆且糅合鲁迅深奥话语的《杀狗之歌》毕竟写了出来,为其后改写为剧本《野兽们的叫声》作了前期准备。1956年9月,由《杀狗之歌》改编而成的这个独幕话剧《野兽们的叫声》获东京大学学生戏剧剧本奖。1957年5月,也就是写下《杀狗之歌》两年后,剧本《野兽们的叫声》再次被大江改写为短篇小说《奇妙的工作》投稿于校报《东京大学新闻》并获该年度的五月祭奖,其后被推荐为“芥川文学奖”候补作品。这部短篇小说一经发表,便连同其作者大江一同引起了广泛关注,多年后,大江这样回忆当时的情景:《奇妙的工作》在校报上发表是一个契机,文艺报刊因此而向我约稿,我就这样开始了自己的创作生涯。这一年,大江健三郎22 岁。

“鲁迅先生说,决不绝望!”

写下“处女作”《奇妙的工作》50多年后的2009年1月,大江面对北京大学数百名学生回忆创作这部小说的背景时表示:

作为一名22 岁的东京的学生,我却已经开始写小说了。我在东京大学的报纸上发表了一篇短篇小说,叫作《奇妙的工作》。

在这篇小说里,我把自己描写成一个生活在痛苦中的年轻人——从外地来到东京,学习法语,将来却没有一点希望能找到一个固定的工作。而且,我一直都在看母亲教我的小说家鲁迅的短篇小说,所以,在鲁迅作品的直接影响下,我虚构了这个青年的内心世界。有一个男子,一直努力地做学问,想要通过国家考试谋个好职位,结果一再落榜,绝望之余,把最后的希望都寄托在挖掘宝藏上。晚上一直不停地挖着屋子里地面上发光的地方。最后,出城到了城外,想要到山坡上去挖那块发光的地方。听到这里,想必很多人都知道我所讲的这个故事了,那就是鲁迅短篇集《呐喊》里《白光》中的一段。他想要走到城外去,但已是深夜,城门紧锁,男子为了叫人来开门,就用“含着大希望的恐怖的悲声”在那里叫喊。我在自己的小说中构思的这个青年,他的内心里也像是要立刻发出“含着大希望的恐怖的悲声”。我觉得写小说的自己就是那样的一个青年。如今,再次重读那个短篇小说,我觉得我描写的那个青年就是在战争结束还不到十三年,战后的日本社会没有什么明确的希望的时候,想要对自己的未来抱有希望的这么一个形象。[11]

一个农村出身的青年,从偏远山村来到东京学习法语,却难以在这个大都市里找到一份固定工作,便将自己毕业即失业的黯淡前景投射于《白光》中屡试不中的读书人陈士成,用自己的作品发出“含着大希望的恐怖的悲声”,直至多年后才发现,其实“在恐怖的绝望的呐喊中蕴含着巨大的希望”,在这个“巨大的希望”支撑下,大江逐渐走入鲁迅思想的深处。这篇小说的发表给初出茅庐的大江带来了喜悦和希望——“我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一个真正的小说家,并决心今后要靠写小说为生。在此之前,我还要靠打工、做家教以维持在东京的生活。”[12]然而,当自己兴冲冲地赶回四国那座大森林中,“把登有这篇小说的报纸拿给母亲看”时,却使得母亲万分失望:

你说要去东京上大学的时候,我叫你好好读读鲁迅先生《故乡》里最后那段话。你还把它抄在笔记本上了。我隐约觉得你要走文学的道路,再也不会回到这座森林里来了。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成为像鲁迅先生那样的小说家,能写出像《故乡》结尾那样美丽的文章来。你这算是怎么回事?怎么连一片希望的碎片都没有?[13]

接着,母亲情真意切地谆谆教诲自己的儿子:

我没上过东京的大学,也没什么学问,只是一个住在森林里的老太婆。但是,鲁迅先生的小说,我都会全部反复地去读。你也不给我写信,现在我也没有朋友。所以,鲁迅先生的小说,就像是最重要的朋友从远方写来的信,每天晚上我都反复地读。你要是看了《野草》,就知道里头有篇小说叫《希望》吧。

当天晚间,无颜继续留在母亲身边的大江带着母亲交给自己的《野草》,搭乘开往东京的夜班列车,借着微弱的脚灯开始阅读《野草》,就像母亲所要求的那样,当作“最重要的朋友从远方写来的信”阅读起来,在感叹“《野草》中的文章真是精彩极了”[14]的同时,刚刚萌发的自信却化为了齑粉……

大江健三郎的获奖感言

在《东京大学新闻》报上刊载的大江处女作《奇妙的工作》

当然,来自母亲的影响只能是大江接受鲁迅的契机和基础。对于一个着迷于萨特的法国文学专业的学生来说,鲁迅在《野草》等作品中显现出来的早期存在主义思想,那种“我只觉得‘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15]的思想,恐怕也是吸引大江的一个重要原因。尤其是《过客》里极具哲理的文字,竟与大江心目中此时的日本社会景象惊人一致,而鲁迅思想体系中源自于尼采和克尔凯郭尔这两位存在主义前驱者的阴郁、悲凉的因素,与萨特的存在主义中有关他人是地狱等思想亦比较相近,这就使得大江必然地将鲁迅和萨特作为一对参照系,并进而“对于世界文学中的亚洲文学充满了信心”[16]。当然,对于大江来说,鲁迅无疑是早于萨特的存在。只是由于认识的局限性,学生时代的大江对鲁迅面向“黑暗和虚无”而展开的“绝望的抗战”等思想理解得并不很透彻,这就使得《奇妙的工作》和《死者的奢华》等早期作品中多见禁闭、徒劳、无奈、孤独等元素,即便在《人羊》等同期作品中有少许反抗,这种反抗也显得被动、消极和软弱无力。当然,这种状况终究还是开始有了变化——《掐去病芽,勒死坏种》原稿中的小主人公“我”最终死于村民的残酷追杀之下,这个结局却让大江想起了母亲的批评——“怎么连一片希望的碎片都没有?”于是将这个结尾改为开放性结局,让“我”在森林里暂时逃脱村民们的追杀,在山林中跌跌撞撞地向着不知方向的前方继续跑去。这处改写,在给这篇小说留下绝望中的希望之际,也为大江此后的创作奠定了方向。一如晚年间的大江在参观了鲁迅博物馆后回忆当年情形时所言:

……在我的老年生活还要继续的这段时间里,我想我还是会和鲁迅的文章在一起。从鲁迅博物馆回来的路上,我再次认识到了这一点。至少我现在能够理解,为什么母亲会对年轻的我所使用便宜的、廉价的“绝望”、“恐惧”等词语表现出失望,却没有简单地给我指出希望的线索,反倒让我去读《野草》里的《希望》。隔着五十年的光阴,我终于明白了母亲的苦心。

大江健三郎与母亲在一起

……我想起了鲁迅先生说的“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身患重病,又面临异常绝望的时代现状,鲁迅先生还是说,决不绝望!而且,也决不用简单的、廉价的希望去蒙蔽自己或他人的眼睛。因为那才是虚妄。[17]

由此可见,尽管面对着存在主义这一源于西欧哲学的精神命题,大江仍然一直站在东亚世界的宏阔视野和历史特殊性中,思考着自己与鲁迅文学的关联。鲁迅的存在主义倾向及其牵连的世界文学/哲学脉络,也与大江对法国存在主义传统的反思存在着更为深层的纠葛。从鲁迅与大江的存在主义纽带来看,二者的文学亦可被视作西方存在主义思潮在东亚不同时期、不同政治社会语境下的文学诠释。或许鲁迅深感自己的绝望呐喊终将消声于时代的精神“绝地”,而与之相比,感受着鲁迅对于希望性力量的投注,大江选择占据偏远的故乡村庄这片日本帝制伦理斜阳之外的“飞地”,来以它的新生神话和反抗史诗刺破绝望,并以积极前行的伦理(affirmative ethics)践行着从“绝地”到“飞地”的穿越,力图重构希望的轮廓。

“我人生中最重要的讲演”

在其后的写作中,大江对于绝望和希望的思考通过另一种形式体现出来——在长篇小说《被偷换的孩子》里,借助沃雷·索因卡笔下的女族长之口喊出“忘却死去的人们吧,连同活着的人们也一并忘却!只将你们的心扉,向尚未出生的孩子们敞开!”[18]这一小段文字会立刻让人联想到鲁迅《狂人日记》的最后一句话语:“救救孩子……”[19]因为惟有孩子、尤其是尚未出生的孩子,才象征着新生,象征着未来,象征着纯洁,这新生、未来和纯洁中就可能会有希望,就可能会有光明,就可能不被人吃且不去吃人。再譬如《愁容童子》里那位如愁容骑士般不知妥协也不愿妥协、接二连三遭受肉体和精神上不同程度伤害的主人公古义人,最终仍在深度昏迷的病床上为如此伤害了他的这个世界祈祷和解与和平。这就如同鲁迅在《呐喊·自序》中所写的那样:“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20]不过,相较于约半个世纪前在《奇妙的工作》等初期作品群里对鲁迅作品的参考,在此时的解读中,大江更是在用辨证的方式理解和诠释绝望和希望,更愿意在当下的绝望中主动和积极地寻找通往未来之希望的通途。

为了把鲁迅的相关话语以及自己的解读直接传达给孩子们,近些年来,大江在北京、东京、柏林等地与不同国别的孩子们频频进行面对面的对话,例如2006年9月10日,他来到北京大学附属中学。对于这场期待已久的讲演,竟然使得大江陷入难以自抑的紧张情绪。清晨,在乘车前往北大附中前,大江在其下榻的国际饭店的餐厅用早餐时,其用餐量远超平日——夫人昨天晚间特意从东京挂来长途电话,嘱咐当天晚上要喝点葡萄酒以帮助入睡,今天早餐的饭量则要加倍,要鼓足气力做好今天的讲演,因为这场讲演特别重要,关乎到中日两国孩子们的未来!在其后前往北大附中的路途中,大江或是局促不安地不停搓手,或是身体左转、双手用力紧握左侧车门扶手。陪同人员与大江先生交往多年,多见其或爽朗、或开心、或沉思、或忧虑、或愤怒等表情,却从不曾目睹如此紧张局促的神态,便在一旁劝慰道:“您今天面对的听众都是十几岁的孩子,不必如此紧张。”大江却如此回答道:“我在这一生中作过无数场讲演,包括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之时所作的讲演,都没有紧张过。但这次面对中国孩子们所作的讲演,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讲演,我无法控制住自己的紧张情绪……”

汽车驶入北大附中校园,在与校长康健短暂寒暄后,一行人向大会堂走去。这是一座刚刚落成的漂亮建筑群,划分为大会堂和教学楼等功能区。进入大厅,校长康健引导大家正要往大会堂入口处走去,大江此刻却再度紧张起来,他停下脚步窘迫地对陪同人员急切地说道:“我还是觉得紧张,这种状态是无法面对孩子们发表讲演的,请与校长先生商量一下,可否帮我找一间空闲的房间,让我独自在那房间里待一会儿,冷静一会儿,我需要整理一下思绪……”康健校长听完转述后为难地表示,师生们此刻都在大会堂里等待聆听讲演,临近的教室和办公室全都锁了起来,只有学生们使用的卫生间没锁门。得知这一情况后,大江似乎松了口气,即刻走进学校的卫生间,虽说空无一人的卫生间里还算清洁,只是那气味确实比较刺鼻,未及人们上前劝说,他便示意大家离开这里,以便让他独自待上一会儿,冷静一会儿……几分钟后,只听见门轴声响,大江快步走出门来,精神抖擞地说道:“我做好准备了,现在我们进入会场吧!”话音未落,便率先向入口大步走去,在学生们热烈的掌声中登上讲台,丝毫不见先前的紧张、局促和不安。在介绍了自己从少年时期以来学习鲁迅文学的体会之后,这位老作家直率地告诉学生们:

大江健三郎与本文作者

现在,日本与中国的关系并不好。我认为,这是由日本政治家的责任所导致的。我在想,在目前这种状态下,对于日本和中国这两国年轻人之间的未来而言,真正意义上的和解以及建立在该基础之上的合作,当然还有因此而构建出的美好前景,无论怎么说都是非常必要的。[21]

随后,这位老作家请求在座的中学生们与他共同背诵鲁迅《故乡》中的最后一段话语以结束这次讲演。于是,近千名中学生稚嫩嗓音的汉语与老作家苍老语音的日语交汇成一个富有节奏感的巨大声浪在大会堂里久久回响……大江这是希望中国的孩子们和日本的孩子们乃至亚洲各国的孩子们,都能在鲁迅这段话语的引导下,“在当下的现在创造出明亮、生动、确实体现出人的尊严的未来,而非前面说到的那个充满黑暗、恐怖和非人性的未来”。

鲁迅始终都是一个重要的参照系

当然,这种危机意识或是恐惧、绝望却又竭力寻找希望的心情,不可避免地出现在大江这一时期创作的、以孩子们为阅读对象的《两百年的孩子》《在自己的树下》《康复的家庭》《温馨的纽带》和《致新人》等一批小说和随笔中。为了使所有中小学生都能读懂,作者一改以复杂的复式语句和复调叙述为主体的冗长叙述,转而使用极为直白和易懂的口语文体,把当下的困难和明天的希望融汇在一个个小故事里。例如,大江在《两百年的孩子》中为孩子们描绘的2064年发生在日本一个山谷中的这些画面似曾相识,让人们无法不联想到“二战”期间狂热的日本军国主义情绪,无法不联想到被日本侵略的亚洲各国人民的惨痛牺牲,无法不联想到这场侵略战争为包括日本人民在内的亚洲各国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

大江健三郎为北大附中学生题辞

在《两百年的孩子》以及此后于北大附中发表的演讲中,大江对“那个充满黑暗、恐怖和非人性的未来”所表现出的恐惧和戒备并非毫无缘由,其借助《两百年的孩子》等作品为未来的孩子们预言的危机非常不幸地正在一步步成为现实——这部小说问世三年之后,也就是大江对北大附中的孩子们发表讲演三个月之后的2006年12月15日,日本政府不顾国内诸多在野党派和民众的强烈反对,强行通过了《教育基本法》修正案,要在基础教育中强调战争时期曾灌输的“爱国主义”,为日本中小学教育重回战前的“道德教育”和进而修改“和平宪法”以及制定“国民投票法”创造有利条件。

2007年1月,大江在写给笔者的一封私人信函里如此讲述了自己离开北京后的工作状态:

……在那之后,进入了自己最后的也是最大那部分工作的第一阶段,我希望这是与此前所有构想截然不同的、具有决定性的作品。目前我还没有动笔,拟于二月开始写作,为此,已从去年年末开始认真做了尝试。不过,这也是我成为作家之后感到最困难的时期。总之,必须突破第一道难关。从现在开始直至月底、乃至二月上半月这段期间,我必须每天进行这种繁忙的创作尝试。[22]

经过种种艰难尝试后问世的那部“与此前所有构想截然不同的、具有决定性的作品”,便是大江的长篇小说《优美的安娜贝尔·李寒彻颤栗早逝去》。这个书名取自美国著名诗人爱伦·坡的代表作《安娜贝尔·李》的诗句,那首诗说的是一个处于热恋中的纯洁少女遭到六翼天使的嫉妒,夜里从云中吹来寒风将其冻死。与大江此前创作的所有小说相比,《优美的安娜贝尔·李寒彻颤栗早逝去》确实显现出“一种令人意外的特质”,那就是历经数十年的艰苦跋涉后,大江健三郎这位从绝望出发的作家终于为自己、为孩子们、为所有陷于绝望中的人,更是为着“悠久的将来”寻找到了希望。

在大江的这部新著中,也有一位如同安娜贝尔·李一般纯洁的美丽少女,这位被称为“永远的处女”的女主人公“樱”身世悲惨,在“二战”末期,除了她本人被疏散到农村而侥幸活下来,全家人均在东京大轰炸中身亡。美国军队占领日本后,她被一个美国军人收养,身穿让邻居羡慕的漂亮裙子,似乎从此过上了幸福生活,并在那个美国军人摄制的电影《安娜贝尔·李》中饰演身穿“白色宽衣”的少女安娜贝尔·李,樱由此被电影界所关注,很快便成为著名影星,活跃在国际影坛。完成这部作品后,大江在《致中国读者》中这样表示:

《优美的安娜贝尔·李寒彻颤栗早逝去》的中译本和日文原著的封面

(自己)写出了这部稍短一些的长篇小说《优美的安娜贝尔·李寒彻颤栗早逝去》,意识到一种令人意外的特质正从中显现出来。最重要的是,我在这部小说的中心设置了一位女性。她与我大体上属于同一代人,作为少女迎来了战败,在被占领时期不得不经历痛苦的生活。但是,她超越了这一切,通过不懈努力塑造出具有国际影响的电影女演员的成功人生。然而,现在她却要重新审视自己的一生。

她试图通过将一位女性为主人公的故事改编成电影来实现自己的想法。那位女性是日本一处农村(那是我至今一直不停写着的偏僻农村)从近代化进程开始之前便传承下来的大众心目中的英雄。当地农村的女人都支持这位既导演电影,本人也出演悲剧性女主人公的女演员,要帮助她实现这个计划。[23]

在这位“具有国际影响的女演员”樱正要雄心勃勃地推进自己的电影计划时,却被制片人用卑劣的手段送进了精神病院,于是,其处于巅峰期的演员生涯至此不得不画上句号,自此沉寂了30年之久。在这种令人绝望的状态中,樱始终怀着一个不曾破灭的希望,那就是回到日本的那片森林中去,亲自出演那里两次农民起义中的女英雄。就在这边缘地带的故乡森林里,在以边缘人物“母亲”和“妹妹”为中心的历代农村女人的帮助下,樱振作起来回到日本,“摄影机分开被枫叶浓烈的红色映照着的树林所围拥着的女人们进入。樱那感叹和愤怒的‘述怀’高涨起来,呼应着歌谣虚词的人们如波浪般摇晃。在那声浪的高潮点上,沉默和静止突如其来。‘小咏叹调’充溢其间,此时,樱的喊叫声起,作为没有声音的回音,银幕上群星在闪烁……”[24]

这里出现的“群星在闪烁”是个关键词组,使得人们立刻联想到《神曲》的《地狱篇》《炼狱篇》和《天国篇》各卷的最后一个单词“群星”。在《神曲》原著中,但丁在此处特意而且准确地使用了表示复数的stelle 而非表示单数的stella。《神曲》中译者田德望教授认为:“地狱是痛苦和绝望的境界,色调是阴暗的或者浓淡不匀的;炼狱是宁静和希望的境界,色调是柔和的和爽目的;天国是幸福和喜悦的境界,色调是光辉耀眼的”[25],我们由此可以得知,樱在绝望境地里始终抱持着希望并为之不懈努力,终于在偏僻农村的森林里的女人们帮助下,从边缘地区、边缘人物的记忆和传承中汲取力量,到达了“群星在闪烁”的“光辉耀眼”的“至善、至福的天国”。或者换句话说,大江和他的女主人公樱都确信可以将鲁迅笔下的那座“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令人绝望的铁屋子砸开,确信希望“是不能抹杀的”。如同大江本人动笔写作这部小说几个月前在一次讲演时所引用的那样:“希望是附丽于存在的,有存在,便有希望,有希望,便是光明。……只要不做黑暗的附着物,为光明而灭亡,则是我们一定有悠久的将来,而且一定是光明的将来!”[26]

其实,当大江在这个文本里为樱于绝望中寻找到希望的同时,就已经打破了那间“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铁屋子,就已经在黑暗中发现并拥有了希望和光明,尽管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从第一次正式阅读鲁迅作品算起,读者大江经历了整整60年岁月;从发表正式意义上的处女作《奇妙的工作》算起,作家大江花费了整整50年时间。大江在构思《优美的安娜贝尔·李寒彻颤栗早逝去》这部小说期间所表示的“与此前所有构想全然不同的”“决定性的”等表述,指涉的无疑就是这里所说的始自于绝望的希望。

如同大江于2009年1月在北京大学演讲时所说的那样:“我这一生都在思考鲁迅,也就是说,在我思索文学的时候,总会想到鲁迅。”[27]换而言之,在大江的整个创作生涯期间,鲁迅始终都是一个重要的参照系,根据这个参照系进行的几十年的调整,使得大江文学也随之发生了相应变化,从不见希望的《奇妙的工作》等初期作品群出发,历经在绝望中寻找希望而苦心探索的《同时代的游戏》等作品群,终于借助《优美的安娜贝尔·李寒彻颤栗早逝去》找寻到了希望,找寻到了始自于绝望的希望!如果说,“鲁迅和克尔凯郭尔并肩站在深不见底的、黑暗的绝望之海上一同寻找着希望”[28]的话,大江便是从他们倒下的地方继续前行,经历了万般艰辛后,终于在远方的黑暗中发现了光亮,那便是大多数人的光亮、孩子们的光亮、未来的光亮、人类文明的光亮。

“鲁迅先生,请救救我!”

然而,在文本外的实际生活中,大江健三郎却又很快如螺旋一般陷入绝望。尽管他在此前的长篇小说《优美的安娜贝尔·李寒彻颤栗早逝去》里一时找到了希望,可那也只是深深绝望中的些微希望。换句话说,正是因为那绝望越深,才越发要挣扎着去寻找希望、面向希望。而这希望的最大来源,莫过于自少年时代就已私淑的鲁迅先生,有如孟子所云“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29]一般。在这个再次陷入绝望境地的艰难时刻,大江于2009年1月16日再次踏上中国的土地,想要从鲁迅那里汲取力量。翌日晚间,在铁凝特地为大江挑选的孔乙己饭店里为其接风洗尘之时,大江对铁凝、莫言和陈众议等几位老友说道:

我这一生都在阅读鲁迅。我从母亲那里得到《鲁迅小说选集》,对这部作品的阅读,决定了我的一生!从十二岁开始阅读这部作品算起,我现在快要七十四岁了,在这六十余年间,我一直将鲁迅这个人物视为巨大的太阳。实际上我对这样伟大的作家是有着某种抵触感的。今天清晨六点钟我睁开了睡眼,直至大约七点为止,我一直在窗边神思恍惚地眺望着窗外的美丽景色。当时长安街上还不见车辆往来,只见火红的太阳在窗子遥远的正前方冉冉升起,周围却还是一片黑暗。这种景色在东京没有,在全日本也没有,太阳从平原上冉冉升起的这种景色。在眺望太阳的这一过程中,我情不自禁地祈祷着:“鲁迅先生,请救救我!”至于是否能够得到鲁迅先生的救助,我还不知道……[30]

大江健三郎在孔乙己饭店(李联朝摄)

大江夫妇及儿子大江光

为了更为清晰地梳理这段情景,这里需要将视点回溯至2009年1月16日下午。当时,大江从首都机场乘上迎候他的汽车,刚刚在后座坐下,就用急切的口吻向陪同人员诉说起来:在接到邀请访华的函件之前自己就已经在与夫人商量,由于目前已陷入抑郁乃至悲伤的状态,无法将当前正在创作的长篇小说《水死》继续写下去,想要到北京去找许金龙和陈众议这两位老朋友,见到他们之后自己的心情就会好起来,他们还会把莫言和铁凝这两位先生请来相聚,自己的心情就会更好。到了北京后还要去鲁迅博物馆汲取力量,这样才能振作起来,继续把长篇小说《水死》写下去……当他发现陪同人员略显吃惊的表情后,大江放慢语速,继续说道:之所以无法继续写作《水死》,是遇到了三个让自己陷入悲伤、自责和忧郁的意外变故。其一,是市民和平运动组织“九条会”发起人之一、日本著名文艺评论家和作家加藤周一先生于2008年12月5日去世,这个噩耗带来的打击太大了!这既是日本和平运动的一个巨大损失,也是日本文坛的一个巨大损失,同时也使得自己失去了一位可以倾心信赖和倚重的师友;其二,则是2008年12月底,老友小泽征尔为平安夜音乐会指挥完毕后,带着现场刻录的CD 到大江家播放给大江的儿子大江光听,希望能够听到光的点评。谁知斜躺在沙发上久久不愿说话的光在父母催促之下,更是在父亲催促时的轻轻推搡之下,竟然说出一句“つまらない”。在日语中,这个词语表示“无聊”“无趣”或“毫无价值”等语义,这就使得小泽先生陷入了巨大苦恼,他苦思冥想却仍然想不出当晚的指挥到底出了什么严重问题,及至深夜,小泽先生才在自己和妻子的苦劝之下郁闷地离开了大江家。当自己稍后去东京大学附属医院例行体检并带上大江光顺便检查之际,这才得知儿子的一节胸椎骨摔成了三瓣,从而回想起前些日子,光在院子里不慎仰天摔了一跤,可能当时胸椎骨恰好顶在铺在路面的石头尖上。这种骨折相当疼痛,可是儿子是先天智障,自小就不会说表示疼痛的“いたい”而以表示无聊的“つまらない”代用之,自己作为父亲却未能及时发现这一切,因而感到非常痛心,更感到强烈内疚和自责;至于第三个意外,是因为母亲去世前曾留下一个早年在上海买下的红皮箱,里面有父亲生前与一些师友的通信,有些内容涉及当年驻守老家的青年军官在战败前夕试图发动兵变杀死天皇以改变战争进程。就像2008年年初对莫言先生和许金龙先生说过的那样,受T·S·艾略特的长诗《荒原》中腓尼基水手死于水底这一情节的启发,自己想要为同样死于水中的父亲写一篇小说,这就要参考父亲留下的那些书信内容。长年以来,由于担心书信内容被写入小说从而给整个家族带来伤害,母亲一直不让使用那些材料,临终前还特意嘱咐:要等自己死去十年之后,才能把红皮箱交给健三郎。因为大江家族的男人都是短寿,估计他活不到十年之后,他也就看不到红皮箱里的书信了。当母亲定下的这十年之约终于到期,自己打开从妹妹那里得到的红皮箱时,却发现用橡皮筋勒着的厚厚一叠信封里竟然没有一张信纸。问了妹妹后才得知,母亲在去世前的那几年间,为了保护整个家族的安全,她陆陆续续烧掉了所有信纸……换句话说,母亲烧掉了自己在《水死》中需要参考的信函内容,因而《水死》已经无法再写下去了。在这接二连三的沉重打击之下,自己想到了鲁迅,想到要到北京来向鲁迅先生寻求力量……

带着这些悲伤、内疚、自责和抑郁的情绪访华后,大江发表了题为《在不明不暗的这“虚妄”中》的专栏文章,他是这样表达自己当时的:

在随后访问的鲁迅旧居所在的博物馆内,我在瞻仰整理和保存都很妥善的鲁迅藏书和一部分手稿时,紧接着前面那句的下一节文章便浮现而出——“倘使我还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这‘虚妄’中,我就还要寻求那逝去的悲凉漂渺的青春”。我仿佛往来于自己从青春至老年在不同时期对鲁迅体验的各种切实的感受之间。而且,我还在思考有关今后并不很远的终点,我将会挨近这两个“虚妄”中的哪一方生活下去呢?[31]

其实,早在到达北京的翌日凌晨,大江很早就睁开了睡眼,站在国际饭店的窗前看着楼下的长安街。橙黄色街灯照耀下的长安街空空荡荡,很久才会见到一辆汽车驶来,再过很久后又会有一辆汽车驶去。在这期间,黑暗的天际却染上些微棕黄,然后便是粉色的红晕,再后来,只见太阳的顶部跃然而出,将天际的棕黄和粉色一概染成艳丽的深红。怔怔地面对着华北大平原刚刚探出顶部的这轮朝阳,大江神思恍惚地突然出声说道:“鲁迅先生,请救救我!”显然,在大江此时的心底,已然将跃然而出的朝阳视为鲁迅的化身,在面对已与这朝阳化为一体的大先生面前,深陷绝望的自己下意识地发出求救的呼声也就顺理成章了,尽管话语刚刚出口,随即为自己的唐突打了个寒颤,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怀着这种忐忑的心境,大江走进了此行的目的地之一、位于阜成门内的鲁迅博物馆。走进博物馆大门后,随行摄影师安排一行人在鲁迅大理石坐像前合影留念,及至大家横排成列后,原本应在坐像正前方中央位置的大江不见了踪影,众人四处寻找时,却发现这位老作家正蹲在坐像侧壁底部默默地流泪。这是私淑弟子见到大先生时的激动?抑或是委屈?还是心酸?……其后在馆长孙郁以及陈众议等人陪同下参观鲁迅书简手稿时,大江戴上手套接过从塑料封套里取出的第一份手稿默默地低头观看,很快便将手稿仔细放回封套里,却不肯接过孙郁递来的第二份手稿,默默地低垂着脑袋快步走出了手稿库。当天深夜,大江先生向相邻而宿的笔者的房门下塞入了一封信函,在内文里有这样一段文字:

2009年1月,大江健三郎在鲁迅博物馆

……我要为自己在鲁迅博物馆里的“怪异”行为而道歉。在观看鲁迅信函之时(虽然得到手套,双手尽管戴上了手套),我也只是捧着信纸的两侧,并没有触碰其他地方。我认为自己没有那个资格。在观看信函时,泪水渗了出来,我担心滴落在为我从塑料封套里取出的信纸上,便只看了两页就无法再看下去了。请代我向孙郁先生表示歉意。

其后在向笔者讲述当时的情景时,大江表示尽管那些信函内容自己全都能背诵出来,却由于泪水完全模糊了双眼,根本无法辨识信笺上的文字,既担心抬头后会被发现泪水进而引发大家担忧,又担心在低头状态下那泪水倘若滴落在信纸上将会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如果继续看下去,自己一定会痛哭出声,只好狠下心来辜负孙郁先生的美意……在回饭店的汽车上,大江先生用嘶哑的嗓音告诉身边的陪同人员:

请你放心,刚才我在鲁迅博物馆里已经对鲁迅先生作了保证,保证自己不再沉沦下去,我要振作起来,把《水死》继续写下去。而且,我也确实从鲁迅先生那里汲取了力量,回国后确实能够把《水死》写下去了。[32]

大江健三郎观看鲁迅手稿

同年12月17日,大江的长篇小说《水死》由讲谈社出版。翌年2月5日,便印制第三版。该小说的开放式结局,在为读者留下想象空间的同时,也留下了弥足珍贵的希望、黑暗中的光亮……

“我的头脑里只思考两个大问题,一个是鲁迅,一个是孩子”

长篇小说《水死》问世一年后,具体说来,是在2010年12月2日,大江健三郎夫妇邀请他们的老朋友(也是小朋友)铁凝到位于东京郊外的大江宅邸做客,围绕鲁迅的书简、保罗·塞尚的画作《大浴女》与铁凝的长篇小说《大浴女》之间的互文关系等问题进行交流。铁凝带去的礼物是让大江夫妇爱不释手的《鲁迅日文书简手稿》。两个月后,大江在《朝日新闻》的专栏里坦诚讲述了自己与铁凝等中国作家的友谊基础和铁凝的礼物:“……无论人生观还是关乎文学的信条,我与他们所共通的,是对于鲁迅的高度评价,这一切存在于他们与我亲之爱之的基础中。去年年底,我收到铁凝君从北京带来的礼品《鲁迅日文书简手稿》,那是墨迹的黑色和格线的红色美丽至极的、鲁迅亲手书写的七十三封信函的影印版。”[33]

《水死》日文原著

那天的交流轻松愉快,竟然持续了约六个小时之久[34],其中很长时间是大江对铁凝介绍他正在创作之中的长篇小说:自己正在创作一部新的长篇小说,估计也是自己写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了。这部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上了年岁的女性,这位女性一直住在森林中的村庄里,她的哥哥曾获国际文学大奖,兄妹俩就通过一封封书简讨论有关孩子和新人的问题。当然,这兄妹俩在作品外的原型就是自己与妹妹。目前,这部小说已经写了三分之二。不过,自己是个反复修改稿件的人,如果说写一页大稿纸的时间是一个小时的话,就需要另外花费两个小时来修改这页稿子的内容。这已是多年以来的习惯了……说到兴奋处,大江从楼上的书房将已经完成的部分稿件取下来递给铁凝,指点着稿纸、小剪刀和浆糊瓶,在对铁凝介绍稿纸相关处的具体内容之际,顺便指出被修改处的痕迹……铁凝听着这部作品的介绍,不由得被小说内容深深吸引,不禁对大江表示,自己会为这部作品的中译本撰写序言……

当天在去饭店用晚餐的路上,大江继续对自己的中国客人表示:

现在我想对你说说自己目前的工作状态和生活状态。目前,我的头脑里只思考两个大问题,一个是鲁迅,一个是孩子。自己是个绝望型的人,对当下的局势非常绝望,白天从电视看到的画面和在报纸中读到的文字都让我感到绝望,从来客的话语中听到的内容也让我绝望,日本的情况让我绝望,美国的情况让我绝望,中国的有些情况也让我绝望。每天晚上,在为光掖好毛毯后就带着那些绝望上床就寝。早上起床后,却还要为了光和全世界的孩子们寻找希望,用创作小说这种方式在那些绝望中寻找希望,每天就这么周而复始。这就是我目前的工作状态和生活状态。”[35]

说出这段话语时,大江绝对不会想到,百日之后,更有一场天灾人祸引发的巨大绝望在等待着他。在《晚年样式集》里,主人公如此讲述了其在电视画面中看到的绝望景象:

翌日黄昏,结束了摄制团队的工作后,摄制导演再次登上陡坡,听说小马驹已经产了下来。在黑暗的屋内紧紧挨在一起的马驹和母马很快浮现而出,长方形的画面里显露出饲养马匹的主人的侧脸,他一面眺望着屋外一面说着话,对面则是雨雾迷蒙的牧场……他那阴郁的声音响起:“无法让刚刚出生的小马驹在那片草原上奔跑,因为那里已经被辐射能雨水给污染了。”[36]

大江健三郎将托尼·莫里森题辞赠送的作品转赠铁凝,并于扉页题写自己当场创作的新诗(许金龙摄)

大江健三郎为铁凝题写的新诗及新诗的参考译文

至于先前说到的那部长篇小说,遗憾的是铁凝终究没能为其撰写中译本序言。因为,在她从大江家离去百日后,在那部新写的长篇小说即将完成之际,日本突然发生了震惊世界的大地震、大海啸、福岛核电站大泄漏的天灾人祸,史称“3·11 东日本大震灾”!在这个巨大灾难来袭的艰难时刻,大江感到即将完成的那部小说已经完全无法表现自己此时的绝望,更是无法帮助孩子们在这黑黢黢的绝望之海上找寻到希望。按照以往的习惯,这部厚厚的手稿应被付之一炬,不在这世上留下一片纸屑。不知是不是这位老作家还惦念着铁凝要为这部作品撰写中译本序言的话语,终究还是没舍得循惯例全部烧毁,而是存放在瓦楞纸箱里放入书库,而后振作起精神,开始着手撰写另一部表现此时此刻所思所想的长篇小说——《晚年样式集》。在他的《晚年样式集》第一章第一节里,年迈的大江这样讲述着自己当时的情景:

从三·一一当天深夜开始,整日不分昼夜地坐在电视机前观看东日本大地震和海啸以及核电站泄露大事故的报道……这一天也是如此,直至深夜仍在观看电视特辑,特辑追踪报道了因福岛核电站扩散的辐射性物质而造成的污染实况……再次去往二楼途中,我停步于楼梯中段用于转弯的小平台处,像孩童时代借助译文记住的鲁迅短篇小说中那样“发出呜呜的声音哭了起来”。[37]

这里所说的“鲁迅短篇小说”,无疑是鲁迅创作于1925年10月17日的《孤独者》,而“发出呜呜的声音哭了起来”这句译文,则是大江本人译自鲁迅文本“地下忽然有人呜呜地哭起来了”那句话语。对鲁迅文学有着深刻解读的大江当然知道,《孤独者》与此前和此后创作的《在酒楼上》和《伤逝》等作品一样,说的都是魏连殳等知识分子在那个令人绝望的社会里左冲右突、走投无路的窘境乃至绝境。

在持续观看灾区实况转播的情景和人们的姿容表情时,大江健三郎在文本内的分身长江古义人这位老作家突然理解了多年来一直无法读懂的《神曲》中的一段诗句——“所以,你就可以想见,未来之门一旦关闭,我们的知识就完全灭绝了”[38]。自己之所以在楼梯中段的平台上“发出呜呜的声音哭了起来”,其实正是因为福岛核电站的大泄漏使得“咱们的‘未来之门’已被关闭,而且我们的知识(尤其是我的知识也将不值一提)将尽皆死去……”[39]在这个可怕的阴影下,儿子大江光在小说里的分身阿亮的动作越发迟缓,话语也越来越少,记忆力更是每况愈下,这就使得阿亮的妹妹真木为之担心:

在爸爸的头脑里,从那段诗句,从那段当城市呀国家的未来一旦丧失,我们自己积累的知识也将如同死物一般的诗句中,他联想到了阿亮的记忆,难道不是这样吗?!很快,记忆就将从阿亮身上丧失殆尽,他会随着一片黑暗的头脑机能逐渐变老,并在这种状态中走向死亡……

在爸爸看来,都市和国家的未来将不复存在,我们积累的知识也将如同死物一般,在爸爸的头脑中,这段诗句或许与阿亮的记忆联系在了一起。不久之后,阿亮将丧失记忆,头脑里一片黑暗,上了年岁后就在这种状态中走向死亡……如果整个国家的所有核电站都因地震而爆炸的话,那么这座城市、这个国家的未来之门就将被关闭。我们大家的知识都将成为死物,该说是国民呢?还是该说为市民呢?所有人的头脑里都将一片黑暗并走向毁灭。在这些人中,就有将远比任何人都浑噩无知的阿亮。爸爸大概是联想到这种前景,这才发出呜呜的哭声的吧。[40]

引文中的一些话语无疑将为读者带来无尽的恐惧和巨大的绝望,尤其令人恐惧和绝望的是,包括自己亲人在内的所有人并不是立即就灭亡的,而是在肉体毁灭之前,所有人的头脑里都将一片黑暗,然后在这无尽的黑暗和恐怖以及绝望中缓慢走向死亡。

当然,更让这位老作家为之“因恐惧而发怔”的,是在福岛核电站大泄漏之后,面对全国民众要求废除核电站的巨大呼声,日本政治家和主流媒体相继表现出的近似歇斯底里般的疯狂思路——为了保持“潜在核威慑力”乃至实行核武装,绝不可以废除核电站!福岛核电站大泄漏7 个月后,大江在《所谓核电站是“潜在性核威慑力”》的文章里引用了日本主流媒体和政治家的如下文字并表达了自己的愤怒:

日本……利用可成为核武器原材料的钚这一权利已被承认。在外交方面,这种现状作为潜在核威慑力而发挥着效用也是事实。

《读卖新闻》社论

二○一一年九月七日

维持核电站,可转换为想要制造核武器就能在一定期间内制造出来的那种“核的潜在威慑力”……去除核电站则会使我们放弃这种“核的潜在威慑力”……

——石破茂[41]《SAP IO》

二○一一年十月五日[42]

面对主流媒体主张继续维持“潜在核威慑力”的社论以及政府高官坚持借民用核电站持续保有“核的潜在威慑力”的言论,大江愤怒且恐惧地表示:

我正是为以上两者间所共有的“潜在核威慑力”和“核的潜在威慑力”这种表述方式(虽然使用了貌似极为寻常的措辞方式,却仍然让我)而恐惧而发怔的。

……威慑,即deterrence,用己方的攻击能力进行恐吓,以吓阻对手的攻击意图。就此事的性质而言,其态势可即刻逆转,这极其危险且巨大的永无结局的游戏就这样没完没了。所谓“核的潜在威慑力”假如是一种炫耀,是利用日本这个国家的核电站可随时制造出原子弹的那种炫耀,……东亚的紧张情势不也在朝着那个方向不断高涨吗?前面提到的那些论客,在怎么考虑何时、如何使他们信奉那个效力的“潜在性”力量“显在化”之战略,就不得而知了。

因这次大事故而回溯建设核电站时的情景,我们深切醒悟到直至今日的东京电力公司和政府的信息开示方法多么缺乏民主主义精神啊。然而,如这个威慑论般对民主主义的彻底无视,不更是未曾有过先例吗?

极为赤裸裸地表示去除核电站则会使我们放弃那种潜在核威慑力的那位以熟识的低眉顺眼的忧愁面容进行威胁的政治家,他以为自己何时获得了国民的同意、这才手握这柄致命的双刃剑的呢?[43]

更有甚者,日本外务省外交政策计划委员会早在1969年就在《我国外交政策大纲》中如此表示:

关于核武器,无论是否参加NPT(《核不扩散条约》),虽然当前采取不保有核武器的政策,却须经常保持制造核武器之经济与技术的潜力。[44]

大江健三郎冒雨发表讲演,反对政府重启核电站

由此可见,石破茂等日本诸多政治家之所以违背民意、居心叵测地坚持紧握“潜在核威慑力”“这柄致命的双刃剑”,也只是日本政府既定核政策的延续而已,他们“试图在目前54 座核电站基础上再增加14 座以上核电站”[45],进而“将残存的铀和生成于核反应堆中的钚从核废料中提取出来”[46]进行核燃料后处理,进而“即便在作为民用设施而建造的铀浓缩工厂里,也能够制造出用于核武器的高浓缩铀。核燃料后处理工厂的制成品钚则可以直接用于核武器”[47]。大江在这里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了——半个世纪以来,在日本政府“须经常保持制造核武器之经济与技术的潜力”这一政策指导下,日本目前所拥有的54 座核电站和计划在此基础上再予增加的14 座核电站,显然已不是单纯用作民用发电那么简单,长年从这些核电站已经提取和将继续提取并囤积起来的大量核废料以及早已建好的后处理工厂,更不可能是为了民用发电,而只能是打着民用幌子的“潜在核威慑力”,更可能是大规模进行核武装而作的精心准备。大江是在担心被称为“和平宪法”的《日本国宪法》第九条被修改之日,便是日本全面复活国家主义之时!当然,也会是日本大规模进行核武装之时!大江同样在担心,日本复活国家主义并大规模进行核武装之日,将肯定是日本重走战争之路之日,重走死亡之路和毁灭之路之始!大概正是因为想到这个令人绝望的可怕前景,大江健三郎在《晚年样式集》中的分身长江古义人,这才“停步于楼梯中段用于转弯的小平台处,像孩童时代借助译文记住的鲁迅短篇小说中那样发出呜呜的声音哭了起来”的吧!因为在他的认知中,这一天的到来不啻于日本的未来之门被沉重地关上了!

为了文本内外的阿亮和大江光这对永远的孩子的未来之门不被关闭,为了全世界所有孩子的未来之门不被关闭,大江在通过小说于绝望中挣扎着往来寻找希望的同时,也在频繁走上街头大声疾呼,呼吁人们认识到核泄漏的巨大危害,呼吁人们警惕日本政府借核电民用之名为核武装创造条件,呼吁一千万人共同署名以阻止日本政府不顾这种可怕的现实而重启核电站,呼吁人们“救救孩子!”……大江拖着老迈之躯在文本内外往返来回地大声疾呼,无疑是对阿亮和大江光这对孩子永远的挚爱,也是对全世界所有孩子的大爱,这种大爱,在大江的小说中和他所有读者的心目中都在不断升华。这种大爱,在日本,在中国,在全世界,都将成为一种希望!无论中国的鲁迅还是日本的大江健三郎,他们的文学所描述的尽管多见黑暗、绝望和荒诞,最终想要传达给我们的却是呐喊和希望,一种发自于边缘的呐喊,一种始自于绝望的希望。

注释:

[1][30]【日】大江健三郎、莫言、铁凝著,许金龙译:《中日作家鼎谈》,《当代作家评论》2009年第5 期,第52页、54页。

[2]许金龙著:《译者跋:〈定义集〉与鲁迅和中国》,收录于《定义集》,贵州人民出社2019年3月版,第427—428页。

[3][21]【日】大江健三郎著,许金龙译:《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收录于《大江健三郎文学研究》,百花文艺出版社2008年7月版,第14页、17页。

[4]以下对谈引自【日】大江健三郎,许金龙著:《大江健三郎将访中国,深受鲁迅及毛泽东影响》,《环球时报》2006年9月1日。

[5]鲁迅著:《孔乙己》,收录于《鲁迅全集》第一卷,第457页。

[6]大江健三郎从小学毕业前,家中因贫困无力将其送到镇上的中学里继续读书,母亲便在邻近的镇子找了一家店铺,打算等大江健三郎小学毕业后就送其去做不领工资的实习小伙计。

[7]庄焰译:《二十一世纪的对话——大江健三郎VS 莫言》,收录于《我在暧昧的日本》,南海出版公司2005年11月版,第22页。

[8][16]【日】大江健三郎著,许金龙译:《北京讲演二○○○》,《中华读书报》2000年10月18日。

[9]鲁迅著:《呐喊自序》,收录于《鲁迅全集》第一卷《呐喊》,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12月版,第440页。

[10]根据会议录音整理而成的资料。

[11][12][13][14][17][27]【日】大江健三郎著,翁家慧译:《真正的小说是写给我们的亲密的信》,《文汇报》第10 版,2009年1月22日。

[15]鲁迅著:《致许广平》,收录于《鲁迅全集》第十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12月版,第467页。

[18]【日】大江健三郎著,许金龙译:《被偷换的孩子》,译林出版社2008年10月版,第237页。

[19]鲁迅著:《呐喊·狂人日记》,《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11月版,第455页。

[20]鲁迅著:《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11月版,第441页。

[22]许金龙著:《译者序·“我无法从头再活一遍,可是我们却能够从头再活一遍”》,收录于《优美的安娜贝尔·李寒彻颤栗早逝去》,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2页。

[23]【日】大江健三郎著,许金龙译:《致中国读者》,收录于《优美的安娜贝尔·李寒彻颤栗早逝去》,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页。

[24]【日】大江健三郎著,许金龙译:《优美的安娜贝尔·李寒彻颤栗早逝去》,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09页。

[25]田德望著:《译本序·但丁和他的〈神曲〉》,收录于《神曲·地狱篇》,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12月版,第21页。

[26]鲁迅著:《华盖集续编·记谈话》,收录于《鲁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11月版,第378页。

[28]许金龙著:《大江健三郎文学里的中国要素》,收录于《大江健三郎文学研究》,百花文艺出版社2008年7月版,第89页。

[29]《孟子译注》卷八“离娄章句下”第二十二章,杨伯峻译注,中华书局1960 版,第193页。

[31]【日】大江健三郎著,许金龙译:《定义集》,新星出版社2015年1月版,第170—171页。

[32]作者根据当时的录音整理而成。

[33][42][43][44][45][46][47]【日】大江健三郎著,许金龙译:《定义集》,贵州人民出版社2019年3月版,第343页、390页、390—391页、392—393页、357页、392页、357页。

[34]铁凝著:《与大江健三郎先生对谈》,收录于《以蓄满泪水的双眼为耳》,三联书店2016年9月版。

[35][36][37][39]【日】大江健三郎著,许金龙译:《晚年样式集》,收录于《大江健三郎全小说·15 卷》,讲谈社2019年3月版,第13—14页、258页、266—256页、260页。

[38]【意】但丁著,田德望译:《但丁·地狱篇》,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12月版,第58页。

[40]【日】大江健三郎著,许金龙译:《晚年样式集》,讲谈社2013年10月版,第79页。

[41]石破茂(1957—),曾任日本防卫厅长官、防卫大臣、自民党干事长等职,现任安倍内阁地方创生担当大臣,主张扩充日本军备,突破“二战”后对日本自卫队规模的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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