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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口慎一(大内隆雄)与中国现代文学
——以与创造社作家的交往为中心

2020-08-18单援朝

关键词:满铁田汉山口

单援朝

(日本崇城大学 综合教育中心,日本 熊本 860-0082)

山口慎一(大内隆雄)作为伪满洲国时期中国作家作品的主要翻译者和介绍者在日中学术界受到了广泛关注。经过众多研究者多方的努力,学术界对他这一时期的翻译活动及其意义,以及在伪满文坛所起的作用等都有了深入地了解和认识。但是,不可忽视的是,大内隆雄还是一个一度思想“左倾”的中国文学翻译家及中国问题研究家,在大连“满铁”工作期间曾因参加左翼活动两度被检举逮捕。其实,他与中国现代文学及左翼文艺思想的结缘始于在上海东亚同文书院求学期间。在此期间,他结识了创造社同人及上海的诸多作家。在与他们的交往中,除了在思想和艺术上深受其影响外,翻译介绍他们的作品亦有颇多建树。从18岁到22岁,可以说学生时代的这段经历奠定了他作为一个中国文学翻译家及中国问题研究家的基础。那么,他是如何结识创造社同人并走上翻译介绍之路的?在上海翻译了哪些作家的什么作品?其翻译介绍活动具有什么样的意义?这些是本文考察的要点所在。本文力求在史实钩沉的基础上,还原山口慎一在上海的交友及文学活动的始末并对其作出一个综合的评价。

一、内山书店及文艺漫谈会

山口慎一于1907年出生于福冈县山门郡柳河町的一个士族家庭。1921年来到长春投靠居住于此地的叔父,同年编入“满铁”经营的长春商业学校学习。“满铁”全称为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系日俄战争后日本为经营从俄国夺得的中长铁路南段,即南满铁路及其支线设立的半官半民的国策公司,其经营范围还包括“满铁”附属地及其中的矿山工厂等,间接或直接地参与了日本的殖民地统治。1925年,山口慎一从商业学校毕业后参加“满铁”公派学生考试,在众多考生中脱颖而出,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上海东亚同文书院商业科,成为该校第25届学生。东亚同文书院是日本东亚同文会为培养中国贸易、中国研究的人才于1901年在上海设立的高等教育机关,主要为商业科,也开设过政治科、农工科等,1921年升格为专门学校,1939年升格为大学。学生大多来自日本各地,自费生所占比例不高,多数学生为官费生,学费由各府县政府负担。后来,也开始招收中国学生,编为中国学生班。“满铁”公派学生人数不多,每年人数不等,毕业后回“满铁”工作。此外,一般学生中每年也有不少人成为“满铁”的雇员。

山口慎一在长春商业学校读书期间开始文学创作,曾和同学创办油印同人杂志,并在此期间接触中国现代文学的作品,时年尚不满18岁。由于学业也很优秀,堪称才子型的文学青年。进入东亚同文书院后加入学艺部(学生社团),不久就在其中崭露头角并扬名校园。这首先是因为他在校期间参加“满铁”社歌征集活动,所作的歌词当选,成为“满铁”这一巨大国策公司社歌的词作者。其次是因为他在中国文学翻译和中国研究方面的建树。山口慎一的名字在《东亚同文书院大学史》中至少出现了7次,其中多次顶着“满铁社歌词作者”[1]的“光环”。比他低三届的学弟奥村荣在书中回忆:“昭和三年春天,我因为是满铁公派生的缘故,一入学就住进高一届学长安斋库治的房间,并成为学艺部的一员。当时山口慎一、尾崎庄太郎、山名正孝等中国文学、中国经济研究的权威都是学艺部的成员”[1]231。如后所述,这里被提及的几位都是东亚同文书院的风云人物,山口慎一之所以被奉为中国文学研究的“权威”与他在上海的文学活动有关,内山书店在其成为“权威”的路上中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对此,比他高两届的学长杉本胜比古如是回忆:“还前往北四川路的内山书店,承蒙老上海内山完造的好意,书院的学生也能进入书店沙龙的圈子,与鲁迅、田汉、郁达夫、郭沫若等人谈笑风生。那以后,以作为满铁社歌词作者广为人知的山口慎一(25届)及山名正孝(26届)为中心的一群人,大概是经常在当地日语报刊上发表中国文学的译作及自由诗、短篇小说、时事评论等引起了中国文化人的注意吧?也经常受到他们的团体或沙龙的邀请。那真是超越国界的,畅所欲言的愉快的‘聚会’”[1]230。由此可知,山口慎一等人能与创造社同人及鲁迅相识主要是通过内山书店的文艺沙龙,得力于内山完造从中牵线或创造机会。可以说,是内山完造促成了东亚同文书院学生与中国作家、文化人的交流,交流的成果之一就是日语杂志《万花筒》(偶尔也刊登中文作品)的创刊。

据内山完造在其回想录《花甲录》中回忆,大概始于1922年,以常来内山书店的客人为主,逐渐形成了一个“文艺漫谈会”。医生暨歌德研究家石井正吉、公司职员暨戏剧爱好者塚本助太郎、企业家暨戏剧评论家升屋治三郎等为其主要成员,他们曾与欧阳予倩和田汉等人有过彻夜长谈的交流。中方主要成员,除了以上两人外,还有郑伯奇、唐有壬、谢六逸等。作为文艺漫谈会的常客,山口慎一曾在一篇文章中言及与两人的再会:“一直想去拜访他们,为诸事耽搁,最终未能如愿。但田汉和欧阳予倩却偶然来到我们无拘束的聚会——文艺漫谈会的现场。(略)本来我们漫谈会当天的主题是追忆托尔斯泰。都是些年轻的与会者,成员难得聚这么齐。众人便临时起意,一致主张听欧阳予倩讲话”[2]。山口慎一在文中对讲话的内容有较详细的介绍,可知欧阳予倩讲的是“关于中国的民间戏”,主要是在湖南湖北乡下流行的“花鼓戏”。正是在这种无拘无束、“超越国界”的文化沙龙中,山口慎一逐步加深了对中国现代文学、文化的理解和兴趣。他毕业回大连后翻译了欧阳予倩的《汉口的花鼓戏》①该文发表在《满蒙》第10卷第7号,1927年7月。,译文非常少见地署了自己的本名。

在山口慎一来上海之前,以日本人为主的“支那戏剧研究会”1923年底在上海成立,主要会员有内山完造、塚本助太郎、竹内良男、升屋治三郎(菅原英次郎)等,会员与文艺漫谈会的成员多有重合。1924年9月,研究会的会刊《中国戏剧》创刊,内山完造成为杂志的编辑、发行人。山口慎一在该刊第5号(1926,12)上发表《无法忘记丁子明》及《中国话剧潮》两篇文章,前者的主角丁子明是当时活跃在银屏上的女演员;后者介绍了丁西林的《压迫》和玉薇女士的《生命与国家》等作品。在已知范围内,该文是他在上海发表的第一篇有关中国文学的评论。在上海求学期间的第一篇译作,据其自述,是刊登在《长春实业新闻》上的孙爱绿的《过去的人》,时间为1925年,具体月日不详。第二篇是刊登在东亚同文书院中国研究部的会刊《支那研究》第7卷第1号上的《浙江省自治法》,时间为1926年5月。可见,中国的地方自治也是他当时感兴趣的分野之一,参加内山书店的文艺漫谈会,邂逅创造社同人以后兴趣才逐渐偏向文学方面。这一年他还翻译了张资平的短篇小说《密约》。

进入1927年后,东亚同文会会刊《支那》第18卷第2号(2月)、第3号(3月)连续刊出了山口慎一的《中国现代剧概观(上)》和《中国现代剧概观(下)》,该文为他参考向培良的《中国戏剧概评》所写的介绍性评论。第18卷第6号(6月)刊登了他的《资本主义在中国发达的过程》,该文参考“满铁”调查科科员伊藤武雄的《现代中国社会研究》写成。对这一系列文章,石田卓生指出:《支那研究》和《支那》“两个杂志都很少刊登学生的文章。就是说,可以说他在东亚同文书院和东亚同文会有关人士中间被认为是前途有为的学生”[3]。其实,山口慎一活跃的舞台并不仅仅限于东亚同文书院的小天地。

1927年7月,由于以上背景即文艺漫谈会的扩大,文艺漫谈会的会刊《万花筒》在上海创刊。仍然是内山完造任编辑、发行人,只是从第二期起编辑人有所变化。创刊号上所列同人名单共计32人,大多数为文艺漫谈会的成员,除了石井正吉和升屋治三郎之外,还有上野文雄、岩本素人、秋元二郎、岛津四十起等人的名字。山口慎一当然也名列其中,但没有见到山名正孝的名字。同人中是否还有其他书院学生尚不清楚。不过,创刊号刊登了东亚同文书院教授,学艺部顾问清水董三的绘画《虹桥路》。清水董三发表过关于中国儿童文学的论文等,也算是半个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家。同人名单中有4个中国人,为田汉、郁达夫、王独清、郑伯奇,都是创造社的同人,常在文艺漫谈会上露面的欧阳予倩反而不在其中。之前在广州中山大学任教的王独清、郑伯奇都是当年刚从广州回到上海的。创刊号的《编辑的话》里有如下一段:“万花筒不仅止于文艺杂志,希望能办成所有艺术门类的杂志,并保有作为诞生在上海——中国的杂志的特色”[4]。不妨将其视为办刊的宗旨。当时约定同人每人每月投稿一页,后来这条约定并没有完全兑现。因为投稿不够踊跃,未能保证按月发行,有的投稿则超过了一页。

创刊号在篇首刊登了山口慎一的《对中国文学界的希望》一文,可见弱冠之年的他在上海的日中文学交流中扮演了先锋及主力的角色。对他提出的希望,郑伯奇马上在该刊第二号上发表《我们的征程,答山口氏的希望》一文以为回应。不难猜测,两人在杂志上的应酬其实是文艺漫谈会的成果,用铅字印出来无非是为了扩大影响而已。何况,这样的隔空对话并非第一次。在此之前,1927年3月25日的《上海每日新闻》就刊出了山口慎一《给郁达夫的公开状》。对此,郁达夫马上写了《公开状答日本山口君》予以回应,文章刊登在4月1日出版的《洪水》第3卷30期上。从文中可以感知两人意气投合、惺惺相惜的一面,也能了解郁达夫当时的心境,以及对中国“新文艺”的认识和展望。不仅如此,如后所述,该文还在中日作家交流中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郑伯奇和郁达夫的文章,尤其是后者给山口慎一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为此,他在《上海文坛交游记》中如是写道:“这篇文章(笔者注:郁文)恳切地为我们阐述了今后中国文学应有的前进方向,他充满自豪的结语我至今不能忘怀。‘中国的将来,是无产阶级的;中国的文学,也是无产阶级的。因为有产阶级的足迹,将要在中国绝灭’”[5]。这里的无产阶级的文学应该有别于创造社提倡的“革命文学”。山口慎一专门在文中摘录了郁达夫的原话,足见这个结论在他心中引起的回响是多么强烈。可以说,郁达夫在1927年春天提出的这个结论,现在看来仍然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之所以这样说,倒不是因为历史证明了他的结论最终成为现实,即预言成真;而是因为他的见识和信念确实影响了一个日本的文学青年。郁达夫在文末表示期望他把“我们的努力、我们的志愿”翻译出来传达给日本的青年同志,并联合起来超越国境,“打倒我们共同的敌人”[6]。山口慎一马上以实际行动回答了郁达夫的期望。6月,他在同东亚文书院学艺部会刊《江南》上发表《提倡研究中国新文艺》一文,呼吁书院同学投入到对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介绍中来。同时,对于中国现代文学,他之前是介绍多于翻译,此后逐渐加大了翻译的力度,部分译作还发表在日本国内的杂志上。

值得注意的是,与创造社同人的对话使得山口慎一能够超越读者的立场更为深入地了解他们的文艺思想和文学活动。甚至可以这样说,他的公开“提问”和“希望”有可能间接地参与他们的创作。在当时,基于这种互动体验的中国文学翻译尚不多见。在上海求学期间,日本国内的无产阶级文艺杂志共刊出了两篇山口慎一的译作,第一篇是于1927年8月刊登在《文艺战线》第4卷第8号上的《中国革命新诗抄》,由贺树的《旅店之夜》、失名氏的《我们的誓词》、红萸的《风声》、刘启发的《在北伐将士前》、无名氏的《歌》组成。这组译作的发表也与郁达夫有关。前两期的《文艺战线》(第4卷第6号)刊出了郁达夫的《诉诸日本无产阶级文艺界同志》一文,这篇讨蒋檄文是《文艺战线》特派员小牧近江和里村欣三秘密访问四·一二政变后上海的成果之一。两人在上海遍寻郁达夫等人不见,焦急万分之时,偶然在报上看到山口慎一的《给郁达夫的公开状》和《文艺座谈》,不禁喜出望外,直奔内山书店,其结果已无需赘言[7]。同时,山口慎一在文中言及《播种人》的文章也给小牧近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些都成为译作刊出的伏线。《播种人》为小牧等人创办的日本最早的左翼文艺杂志。第二篇是于次年6月刊登在《战旗》第1卷第2号上的王独清的《我归来了,我底故国》,这一期的《战旗》为“中国特辑”。两篇译作都署名为山口慎一而不是大内隆雄。一般而言,在大连刊行的杂志上发表时署名多为大内隆雄。鉴于这一微妙的区别,查他在《万花筒》上发表的作品,无论是创作、评论还是翻译,果然一律署本名山口慎一。除了创刊号上的那一篇外,还有《满洲风景——素描式的寓言》(第2号)、《狼去荒野吗——读朝鲜文学有感》(第3号)、《回首》(短歌,第2卷第1号)、孙寓人《母嫁之夜》(翻译,第2卷第2号)、《卖淫窟风景,外一篇》(第2卷第3号)、《关于鲁迅氏的〈阿Q正传〉》(第2卷第4号)、《诀别》(第3卷第2号)、《大连杂咏》(第3卷第4号)。最后两篇,前者为毕业回大连前夕为告别文艺漫谈会同人而作,后者则含有借咏当地风物寄托对同人思念之情的意涵。

当然,最值得关注的还是《关于鲁迅氏的〈阿Q正传〉》一文,山口慎一在文中表示希望小说的日译本早日出现。中沢弥就该文指出:“丸山升认为山口慎一的《中国的小说二十三》(《满蒙》1929.8)也许是日本人最早言及《阿Q正传》的文章,但(这篇)比那篇早了半年以上”[4]。丸山升为日本鲁迅研究的权威学者。如是看来,不仅仅是与创造社同人的关系,作为最早关注、介绍鲁迅文学的日本人之一,山口慎一在日中现代文学交流史上的地位也不可小觑。除了鲁迅的《阿Q正传》外,山口慎一在《中国的小说二三》一文中还介绍了田汉的《上海》、郭沫若的《行路难》、杨邨人的《女俘虏》、蒋光慈的《鸭绿江上》。其中,《阿Q正传》和《鸭绿江上》之前在别的文章中已介绍过了,这次是第二次,由此可见其关心的所在。当然,包括与中国作家的对话在内,这些翻译介绍活动都可溯源至文艺漫谈会。可以说,文艺漫谈会催生了中国文学翻译家山口慎一的诞生。山口慎一本人也对文艺漫谈会抱有特殊的感情,对他而言,作为其据点的内山书店犹如圣地一般是需要“注释”的。从其诸多的“注释”中抽出两条看看:“我们轻松愉快的聚会场所,超越国境的爱书者的聚集之处”“说它是书店,情趣表现不出来。说它是沙龙,又太平民太开放”[5]。虽然意犹未尽,但爱意溢于其间。反正,“我在那里遇见了中国的谁谁谁,第一次见到从广东归来的郁达夫也是在那里”[5]。内山书店为他推开了拥抱中国现代文学的一扇窗户。

二、创造社同人及上海的作家

在上海期间与中国作家的交往,除了文艺漫谈会这个窗口外,山口慎一还和很多作家保持一定的私交。对此,他在《上海文坛交游记》一文中有颇为详细的记述。该文由以下4节组成:1节是和郁达夫一起看电影;2节是年轻的创造社同人们;3节是来到新雅茶室的诸君;4节是田汉和欧阳予倩。据此可知,来往较多的主要是创造社同人,尤其是郁达夫和田汉。

和郁达夫一起看电影是1928年7月末的事,当天下着小雨,天气十分闷热。其时郁达夫住在苏州,因事来上海,两人在内山书店不期而遇。郁达夫约他去Pantheom看改编自歌德《浮士德》的电影“The Fountain of Youth”(青春之泉),他爽快地答应了。比起看电影一事本身来,周边的情节更值得关注。出发之前,他们之间有如下对话:“郁先生,我在香港买了你的《奇零集》和《迷羊》。《迷羊》还没来得及看,是在《北新》上连载的吧?”“啊,《迷羊》没意思,没写好……我们怎么也摆脱不了小资产阶级的意识……”[5]对此,山口慎一的感想是:“他话虽不多,我听下来不能不思考应该说是知识阶层,无产阶级化知识阶层的苦恼的问题”[5]。后来,他还专门写了一篇有关《迷羊》的评论。当然,两人的对话中也有触及私生活的部分。比如,他问:“妻子还好吧?”郁答:“谢谢。就是身子有点儿弱。”不过,接下来如他的说明——“有关这个作为妻子的女性和他之间的关系的经过在他的《日记九种》中有详细的记述。那是一曲虽然烦恼多多,但面向光明生活苦斗的进行曲!以1927年春天的上海为中心发生的异常事件为背景”[5]所示,话题很快就转到社会、人生和文学上来了。很显然,这里的“女性”指王映霞,“异常事件”指四·一二政变。从以上简短的交谈可以看出,从个人生活到文学创作,包括当时的社会背景,山口慎一对郁达夫了解甚深。了解的渠道无外乎两个:一是个人交往,二是阅读作品,后一条应该是主要渠道。也许是集子中收录了《公开状答日本山口君》一文吧?连“汇‘鸡零狗碎’的小文章为一册的《奇零集》”都没有落下。对以上的推测,之后的一个细节可以作为旁证。

两人进了电影院后,郁达夫向小贩要了冰激凌。在观众稀疏的电影院里,四周的座位几乎都空着。在这样的环境里,我聆听着他“用低沉但充满热情的声音讲述如下认真的话”——“我和鲁迅先生新创办了一个杂志,题名‘奔流’,主要是介绍外国的新作品和新思想的”[5]。这时,窗帘落下,红灯亮起,放了孙文的遗嘱和肖像的幻灯片后电影开始了。看完电影回到“北四川路”(笔者注:创造社发行部、编辑部和内山书店都在北四川路,在这里应该是指前者),闲谈中郁达夫说:“最近读了岛崎藤村的《风暴》感受颇深,果然了不起。”[5]对此,山口慎一的反应是:“郁先生的话我至今未忘。——外面是激烈的风暴。我看到了苦恼中的人”[5]。这里的“风暴”具有双重的含义,既指社会形势也指家庭状况。从他们的对话还可知道,郁达夫说过“在日本的现代作家中,我最喜欢葛西善藏。”[5]这些细节显示了两人之间以文学为纽带的交情,也有助于了解郁达夫的文学和生活。但是,最值得关注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当天与郁达夫分手后,山口慎一马上去买了一本《奔流》杂志(笔者注:第1卷第1期),并在文中对杂志作了相当详细的介绍。“迫不及待”一词用在这里可谓恰如其分。这件小事足以印证他对郁达夫及鲁迅关心乃至尊敬的程度。不仅如此,他在介绍之余,还摘译了鲁迅写的编校后记中的一段话:“所以Turgenjew取毫无烦闷,专凭理而勇往直前去做事的为‘Don Quixote type’,来和一生冥想,怀疑,以致什么事也不能做的Hamlet相对照。后来,又有人和这专凭理想的‘Don Quixoteism式’相对,称看定现实,而勇往直前去做事的为‘Marxism式’。中国现在也有人嚷些什么‘Don Quixote’了,但因为实在并没有看过这一部书,所以和实际是一点不对的。”[5]他指出:“这是鲁迅先生在编校后记中抛出的嘲讽的一段——它使我莞尔。”随后录了李初梨的《请看我们中国的DonOuixote的乱舞——答鲁迅〈“醉眼”中的朦胧〉》一文的标题,并加以说明:“因为创造社年轻的一伙以勇猛的标题狂飙突进是前不久的事”[5]。大概这就是他“莞尔”的原因吧。尽管他对创造社同人情有独钟,但这次似乎是站在了鲁迅先生一边。不过,对照原文,不得不说译文还比较粗糙。同时,一个月前,他翻译了李初梨的《怎样地建设革命文学》一文,译文刊登在《江南》第9号上。这一期还刊登了陶晶孙的《暑假》(山内信译),以及两篇评论《中国的文艺杂志》《中国的文艺家们》。两篇都署名为“学艺部”,据笔者推测,执笔者非学艺部的中国文学“权威”山口慎一莫属。

山口慎一在“年轻的创造社同人们”一节中简要地介绍了创造社的文学主张。首先,同人们是在“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的口号下行动的。“他们将过往的文学革命视为当时的推翻封建制度的斗争反映在社会意识上而发生的文化运动,将科学和民主主义与资本主义的意识相互照应。”[5]其次,作为文学革命的第二阶段,“批判作为新兴资本的反抗者出现的‘创造社’自身”[5]。再者,“近年来无产大众地位的提高和中间阶级的贫困化招致知识阶级的自然生长的革命要求,在这一点上确立‘革命文学’的新出发点”[5]。具体到与创造社同人的交往,除郁达夫之外,来往较多的还有郑伯奇和王独清。因为他们两人和郁达夫一样,都是文艺漫谈会的成员,见面的机会自然多一些。9月的第一个星期天,“在北四川路(笔者注:应该是指创造社编辑部),我见到了想见的郑伯奇,还有王独清。”[5]不过,与郁达夫不同的是,对两人的介绍始于其外观的印象:“来自北方个子高高的,穿着西装的郑君,有一副温和的面孔和双眼的郑君。今天肥胖的身体上套着淡蓝色大褂的王君。——远看就能认出。”[5]也许是因为两人都来自陕西,身材比较高大的缘故吧?后到的“李初梨君”“沈厚生君”是初次见面。山口慎一在文中介绍郑伯奇说:“之前本杂志(笔者注:《满蒙》第9卷第5号)已介绍了他的戏剧《抗争》,想来大家都知道他了”[5]。这篇作品是用大内隆雄的笔名翻译的。他在文中言及《抗争》,同时介绍了郑的新作——刊登在《创造月刊》第2卷第1期上的《帝国的荣光》,并翻译了其中的一小节。在他看来,郑伯奇“日语和日本文化的造诣都很高”,并抄录了一段他的日语文章,自谦道:“能写出这样日语文章的作者的作品,由我来翻译成日语,我怕岂不是一种亵渎”[5]。与对象作家的互动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郑伯奇的日语造诣无疑刺激了他对翻译的热情和期望。郑伯奇发表在《万花筒》上的作品都是用日语写成的,包括《我们的征程,答山口氏的希望》一文。

在这一点上,王独清正好与之相反。也许是由于游学日本时日较短(仅一年多),所学日语尚不足以致用的缘故吧,他在《万花筒》上发表的作品全都用中文写成。《万花筒》偶尔也刊登中文作品,主要就是他的作品,外加张若谷、穆罗茶各一篇。他给山口慎一留下的印象是:“拥有野人一般的体格,并且热情善感,写起来流利哀切,进而形成渐高的韵律、强有力的诗作,对时代原本敏感,他总是年轻的”[5]。在上海期间,山口慎一共翻译了4篇王独清的作品,分别为《告别罗马的姑娘》《我归来了,我底故国》《TERRUR BLANCHI(白色恐怖)》《国庆节的前一日》(独幕剧)。因为《告别罗马的姑娘》内另收有《ADIEN》《蔷薇花》两篇,加在一起,共计6篇。其中,《TERRUR BLANCHI(白色恐怖)》的译者署名为大内たかこ,笔者推断这也是山口慎一的笔名。因为山口慎一在其编译的《支那问题研究资料(第二辑)》(黎明社,1930)的“译者序”中论及并抄录了该诗。此外,山口慎一还用“大内たかこ”的笔名抄译了翁仲的《革命外史》,译文题名为《革命外史抄》,连载于《上海周报》793-796号。1929年6月,同文社出版单行本时改题为《支那革命外史》,译者署名为“东洋鬼”。这个笔名虽然戏谑大于自虐的成分,依然隐约透着排日体验的记忆。

所译王独清作品,仅就数字而言,在创造社同人中是最多的。究其原因,当然与山口慎一的文学嗜好有很大关系。再就是他本人对诗歌也很感兴趣,青年时代创作了不少短歌和新诗作品,其中《北满诗篇》曾获得伪满《大同报》征集新文艺作品活动一等奖。如果在他的诗作中能捕捉到些许王独清的影子并不奇怪。除了以上王独清的作品外,山口慎一在上海期间所译创造社同人的作品,目前已知的为陶晶孙1篇(《音乐会小曲》)、郑伯奇1篇(《抗争》)、郁达夫1篇(《过去》)、田汉 1篇(《午饭之前》)、李初梨1篇(前述)、张资平4篇(《密约》《植树节》《在故乡》《战祸》)、郭沫若4篇(《卓文君》《落叶》《小说·炼狱》《歧路》)。其中,《午饭之前》《卓文君》的译者署名为柳湘雨。如后所述,笔者推断这也是山口慎一的笔名。创造社同人以外作家的作品,孙爱绿、孙寓人、徐志摩、沈从文、黎锦晖、许钦文、滕固各1篇(沈从文及以下作家的译者均署名为柳湘雨)。这些以创造社文学为主的译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在日本打开了一扇小小的窗口。

山口慎一在“来到新雅茶室的诸君”一节中,介绍了与创造社同人以外的作家的交往。新雅茶室聚会的参加者有查士骥(《露茜啊》的作者白波)、傅彦长(文哲史家)、鲁少飞(《毛郎艳史》的作者)、邵洵美(金屋书店主人)、徐霞村(《菊子夫人》的译者)等人。括号中的简介出自张若谷的手笔,他也是与会者之一,只是没有在给山口慎一的纸条上写下自己的简介。如果让笔者补充,应该是“留法,翻译家、文学、音乐评论家”。据文中的记述,山口慎一是受查士骥之邀参加这次聚会的,而参加的动机之一则是可以见到久未见面的傅彦长和张若谷。他读过两人及朱应鹏合著的一大本《艺术家三家言》,并在文中摘译了徐蔚南为该书所写序中的一节,主要是谈傅彦长的一些轶事,如一有钱就请人吃饭等。傅张朱徐四人为1927年1月创刊的周刊《文艺界》(《艺术界》)的主要编辑者。读傅彦长的日记[8],可知他也是内山书店的常客,这样的聚会在上海随时都有。为了在聚会上聊查士骥的新作《露茜啊》,山口慎一为此还做了功课,把作品的序译成了日文。遗憾的是,当天的与会者中还有人不知道白波是查士骥的笔名,更没有读过刊登在“两三天前刚出版的《贡献》”[2]上的《露茜啊》。所以,他的功课最终没有派上用场。尽管如此,山口慎一珍惜每个走进中国现代文学的机会,积极融入上海文坛的姿态,从以上这件小事也可略见一斑。即便是当代人,说起查士骥,知道他是一个翻译家,有很多译著留世,但很少有人知道他还用白波的笔名写小说。

只有邵洵美是初次见面,但山口慎一对他却不陌生。因为邵之前曾通过张若谷向他赠送了自己的作品《火与肉》,并托张转达了想请他在日本的报刊上介绍的希望。只是“因为自己的懒惰,此事至今未能实现”,为此,“听他们聊天,颇感到自责”[2]。自责归自责,主要的原因可能还是其作品未入他的法眼吧。同时,我们从中也可知道上海的作家与山口慎一等日本的文学青年交往,目的之一还是希望他们能把自己的作品翻译介绍到日本。关于这一点,如前所述,郁达夫在《公开状答日本山口君》中已有十分直接和明确表示,足可以作为同人们的代言。而对山口慎一而言,这样的聚会则是走进中国现代文学的绝好机会。当天邵带来了最新一期的《读书人》杂志,虽然“是梁得所主宰的仅四页的周刊小杂志”,他借过来看后也在文中做了介绍。其中,梁得所为介绍开明书店的《芥川龙之介全集》所写的一篇《纪念芥川龙之介》既“吸引了他的眼球”,也引起了笔者的注意。长期致力于芥川文学研究的笔者也是读了他的介绍后才知道有这样一篇文章存在。凡此种种,山口慎一用他手中的笔向读者展现了上海文艺沙龙的现实的场景。不仅如此,1936年,他用大内隆雄的笔名翻译了张若谷的《一个中国人的关于安德烈·马尔罗的感想》(《杏花》1936年第2号),这也是上海文学沙龙播下的种子结出的果实。

与中国作家的交往使用什么语言也是一个颇有意思的问题。篇首的小诗里有“由于不太懂上海话我颇生气”一句,可知在新雅茶室的聚会,参加者讲上海话者居多。这里的“生气”也是针对自己的。虽然他在会上说的不多,但“一种惬意畅快的知性融合的心情使我这个异邦人并不感到隔膜”[2]。沟通不畅的另一个原因是参加者多留学欧美,不会讲日语。创造社同人的场合就不同了。之前和郑伯奇、王独清见面,三人的对话是这样的:“やあ。”“老没见了!”“旅行はどうでしたか”“痩せましたよ”“多喒回来?”[5]。说中文的一定是王独清,两句日语寒暄中,一句可能出自郑伯奇。这样判断基于郑王二人的日语水平。总而言之,与都有留日经历的创造社同人交谈,话风一定是这样的,为日汉双语混合型,同人也好,山口慎一也好应该都是如此。不过,令人费解的是,以上两句中文寒暄既非陕西话也非上海话。是两人的口音有了变化还是山口慎一的听力出了问题?

三、与田汉的交往及四·一二政变

山口慎一后来忆及与田汉的交往时如是说:“我迄今为止最亲近的中国文人就是田汉。但是我与他很久未见面了。交往的时间是1925年到1929年春天。”“与田汉认识”是由于“上海日中文人组织的支那剧研究会与内山书店建立的文艺漫谈会的缘分”[9]。山口慎一在《上海文坛交游记(二)》中是这样介绍老熟人田汉的:“辞了上海艺术大学文学科主任创办了南国艺术院的田汉。读过佐藤春夫的小说《一旧友》《人间事》的读者大概知道他的风采。另外,他的《午饭之前》已经在本杂志(今年1月)上介绍过了,对其创作风格(各位)想来已经有所了解”[2]。这里的“本杂志”指《满蒙》,作品的译者署名为柳湘雨。虽然山口慎一在文中使用“介绍”一词,并未明言自己就是译者,不过,如前所述,他在言及自己所译郑伯奇的《抗争》时,也用了同样的方式,即没有表明自己就是译者,只是说本杂志之前对此已有“介绍”。既然都用“介绍”,以此类推,可以说《午饭之前》是山口慎一所译,从他与田汉的关系来看也是如此。倘若是别人“介绍”,即另有译者的话,说法应当不同。据此,可以推定柳湘雨也是他的笔名之一。这是一个新发现。柳湘雨只做翻译,不做介绍,从未写过评论。山口慎一还有一个笔名,叫徐晃阳或晃阳,则是主要用来写评论的,译作只有一篇。此外,柳湘雨所译作品仅见于《满蒙》,都是创造社及同时代作家的作品,除田汉的《午饭之前》外,还有郭沫若的《卓文君》(1927.2-5)、黎锦晖的《月明之夜》(1927.8)、沈从文的《失明的父亲》(1927.10)、许钦文《口约三章》(1927.11)、滕固的《两人之间》。时间集中在1927年2月到1928年2月之间,只有一篇算是例外,就是杨邨人的《小三子》(1931.2)。翻译的时间和作品也可作为以上推断的旁证。

在欧阳予倩主讲花鼓戏的那次文艺漫谈会结束后,山口慎一与欧阳、田汉同乘电车回家,田汉在车上对他说:想要翻译佐藤先生的小说。打算把不满之处都写进译作里。村松先生来信让给《骚人》写点什么。对他说了,(做个)中国通也不坏,但现在还没有心思为《骚人》写东西。这里的“小说”应该是指《一旧友》和《人间事》,佐藤春夫后来把两篇合为一篇题为《人间事》。小说以1927年6月重访日本的“旧友”田汉为主人公。作品发表后引起了田汉的不满,认为佐藤曲解了自己访问东京的目的和四·一二政变后任职于南京政府的理由,并在《佐藤春夫的〈殉情诗集〉》一文中公开表示了不满。对个中的内情,已有研究者做了详细的考察[10]。田汉提起此事,可见余波未了。即便如此,那也是发发牢骚而已,他当然不会去翻译一篇可能有损自己形象的小说。

“村松先生”即小说《魔都》《上海》的作者村松梢风,《骚人》为其主持的骚人社发行的杂志。村松梢风初来上海时曾受到田汉的多方关照。后来多次来中国,流连于上海的大街小巷,又遍游江南、华南各地,早已成为一个公认的“中国通”。对于他的约稿,大概是因为杂志性格(大众文学)的缘故吧,田汉的回应有些不屑一顾的意思。郭沫若也曾收到《骚人》的约稿,他的应对或可以作为旁证。

1928年2月,郭沫若流亡日本,到了东京还未找到落脚之处。情急之中,突然想起北伐前在上海经内山完造介绍曾与大众文学作家村松梢风有过数面之交,于是就去书店查村松主编的《骚人》杂志,在上面找到了骚人社的地址。村松“诚恳”地接待了突然来访的郭沫若夫妇,他不仅向郭沫若推荐千叶县市川市作为居住地,还亲自带他们去市川见了他的朋友横田直,在横田的帮助下郭一家得以顺利落户市川。其间,村松请郭沫若把北伐中的经历写出来刊登在《骚人》上,对此,郭沫若内心的反应是:“我和村松不同的是我还感觉具有充分的矜持。我的文章要登在封建性的刊物上,会是两边都不适宜的。”因为在他看来,“日本的所谓大众文学,导源于我们明清两代的章回小说,那是充分带有封建性的东西”[11]。如此泾渭分明,这件事当然就不了了之了。田汉的婉拒大概也是出于相同的顾虑吧。这段插曲使我们得以了解经历了北伐及南昌起义后的郭沫若的文学观。将大众文学视为“封建性的东西”加以排斥,这一立场应该是创造社同人所共有的,提倡革命文学的他们当然容不得这样的旧文学。事实上,田汉跟《骚人》并非没有关系,《骚人》第3卷第10号就曾刊出田汉·予倩的《上海来信》。另外,村松的纪实性小说《上海》出版后确曾风靡一时,以至于山口慎一当场接田汉话说:“说到村松,我见到了那篇小说《上海》的女主人公了呀。我想她就在GreatFastern吧。”[11]81

其实,翻出这段轶事并非全为了举证。1930年春天,毕业后回“满铁”工作的山口慎一利用到日本出差的机会专程去市川拜访了郭沫若,7月写了《与郭沫若氏聊天》一文简明地介绍了“在春天的农村里度过的难忘的半天”。从有限的文字中可知两人的谈话涉及学术、文学、政治等方面,后者具体到“1927年的非同寻常的回忆”及“郭氏所说的‘脱离了蒋介石以后’的时代”等[12]。对1927年的“回忆”,接下来将具体述及。文中还言及会见后发生的事,如收到了从上海寄来的郭沫若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增订第三版,以及他在6月10日的《泰东日报》文艺副刊上为郭沫若的《反正前后》所写的评论,这些显然都与会见有关。春天拜访,夏天披露,这中间的时间差颇为蹊跷。郭沫若在市川的住址,为了保守秘密,中日两国只有少数人知道。山口慎一能成为这少数人之一,足见他毕业后依然和创造社同人保持密切的联系。文中提到有消息说郭已遇害,不少青年作诗哀悼,其实皆为误传,仍然健在云云。大概这就是披露的目的,取足了时间差且字斟句酌的这篇短文实际上起到一个报平安的作用。

田汉最后约山口慎一什么时候到他那里去,说:“我正在修改那部《到民间去》——到人民中去(田汉在南国影剧社制作的片子)的标题。来吧,让你看看”[2]。田汉1927年5月至8月曾任职于南京政府总政治部宣传处艺术科。如前所述,他与佐藤春夫的恩怨也与此事有关。有意思的是,山口慎一知道他这段经历还提出如下的问题:“国民党开始审查起电影什么的来了。”田汉的回答是:“真无聊。(这样做)不行。我在《到民间去》中不是如实地描写俄国民粹派的到民间去运动,而是加以一定的批判的。现在的形势迫使我不得不更改标题”[2]。关于影片《到民间去》的结局,可谓众说纷纭。据李霖考证,《到民间去》最终在总政治部的帮助下拍摄完成,这也是田汉赴南京任职的原因之一。影片并未公开上映,而是于1927年7月27日和29日,两次在总政治部小范围内试映。因为官方的介入使影片被塞入政治宣传的内容而受到人们的诟病[13]。山口慎一的文章脱稿于1928年9月14日。与田汉的谈话是何时进行的,文中对此没有明确的说明。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即是在田汉创办南国艺术院之后。何况,山口慎一也不会把一年前的谈话作为文章的话题。因此,可以说,至少1928年夏秋之际《到民间去》的胶片还在,田汉为了应对人们的批评及官方的审查还在修改影片的标题。同时,剧本的主题虽然受到石川啄木的诗《无结果的议论之后》(周作人译)的启发,但基本构思主要还是来自俄国民粹主义的到民间去运动。至于影片为何最终没有公映,以上的谈话也许有助于解开这个谜案。

在以上的谈话中,山口慎一对国民党的做法颇不以为然。其实,这与他对四·一二政变的看法和态度有关。“满铁”社员会发行的杂志《协和》第3号(1927年6月1日)刊登了他的《国民党右派的本质》一文,该文的脱稿日期为5月5日,即四·一二政变发生3周以后。全文共5节,山口慎一在第1节里开宗明义地指出:“中国革命的特殊性在于它既是民主主义的资产阶级革命,同时无产阶级又在其中占据了很大成分。这是由于中国被置于列强帝国资本主义的最终压迫下,导致资产阶级非常无力,或者站在反革命一边所致。另一方面,参加国民革命运动,无产阶级的势力大为提高。”[14]。他指出:“中国革命正当的发展、成功地给予把中国作为最后的榨取地,用李人杰的话讲,就是‘最后的续命汤’的列强帝国资本主义以致命的打击。”[14]对此,列强本可以用武力解决问题,但中国革命的发展迫使他们另谋对策。“这时,尚举棋不定的中国资产阶级——国民党右派也在焦虑之中。至此,接下来的事不言而喻,即两者同流合污!”[14]归纳起来,就是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右派作为中国大资产阶级的代表背弃革命,突然右转,与帝国主义列强相互勾结起来。

这样的见识已经超过了一个文学青年、文学翻译家的思想境界。也许还应该加上这样的胆识。因为山口慎一在文中披露:政变发生后,“日本的总理大臣明言反共。理应为无产阶级政党的社会民众党也积极支持。日本的各报怀着满腔的喜悦报道并称扬事变。日本顶尖的评论杂志也在社论中附和赞同并刊登支持的文章”[14]。这样看来,他对事变的认识和态度与日本政府及主流媒体的观点、立场完全背道而驰,写出来是要担一定的风险的。那么,他的思想境界是如何形成的?文中对此已经有所披露,除了创造社作家外,还受到中共的影响①因篇幅所限,仅举一例。《满洲评论》第3卷第2号的资料栏刊登了《南京政权和苏维埃政权》一文,此文系山口慎一以S·Y生的笔名译自《红旗周报》第42期所载洛甫(张闻天)的《论目前的形势》。在翻译介绍的过程中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不是没有可能。。李人杰为中共建党成员之一的李汉俊,中共一大就是在李汉俊和其兄李书城的寓所召开的。他一直致力于在中国传播马克思主义,即使脱党后仍未改初衷。

让我们回到第一章所引用的奥村荣的回忆。文中提到的安斋库治、山口慎一、尾崎庄太郎、山名正孝四人中,同为“满铁”公派生的安斋库治因在校内开展左翼活动被东亚同文书院开除,转向后回“满铁”调查部工作又受到“满铁调查部事件”的牵连;毕业后入职“满铁”调查部的尾崎庄太郎则因以中西功为首的“中国共产党情报团事件”被检举逮捕。同时,被作为该案首谋起诉的中西功也曾是同文书院的学生、学艺部的成员。其实,山口慎一本人的受难还要早一些,他于1931年和1932年两次被检举,第一次是卷入“满洲共产党事件”,第二次是参加与此有关的左翼活动。好在两次都是免于起诉,躲过了牢狱之灾。但最终还是丢掉了他在“满铁”的饭碗并不得不离开大连。从很多回忆文来看,学艺部就是东亚同文书院学生左翼活动的据点。虽然校内的左翼活动表面化是在山口慎一毕业离校之后,但作为学艺部的主要成员及知名人士,他的“左倾”思想不可能不影响到其学弟们,可以说学艺部“左倾”传统的形成与他有很大关系。

此外,山口慎一能在学艺部中脱颖而出,成为中国文学研究的“权威”,除了主观原因之外,还有一些客观因素。如石田卓生指出的那样[3],首先,“满铁”经营的长春商业学校规定学生在校期间要主修汉语、英语、俄语中的一门,从他入同文书院一年后就能译出《浙江省自治法》一事来看,可以推测他在校时选的是汉语,加上他生活在中国的城市长春,入学前就已打下了坚实的汉语底子。其次,同文书院当时只设有商务一个专业,学习珠算、簿记等必修课程,比起大部分从日本内地普通中学毕业入校的同学来,商业学校毕业的山口慎一显然轻松得多。这样,就有更多的时间参加社会活动。同时,上海内山书店的存在也具有不可替代的意义。可以说,个人的努力加上一些机缘巧合的因素促成了一个具有“左倾”思想的中国文学翻译家、研究家的诞生。

四、结语

综上所述,可以大致勾画出山口慎一学生时代的人生轨迹。从1925年4月到1929年3月,在风云激荡的上海,山口慎一与创造社同人及其他中国作家交往,接受了左翼文艺思想的洗礼,完成了从一个文学青年到中国文学翻译家、中国问题研究家的蜕变。据不完全统计,在此期间,他共翻译了创造社同人的作品19篇,同人以外作家的作品7篇。他的这段经历作为其文学活动的原点,可谓意义重大,主要体现于以下两个方面。其一,对他以后尤其是伪满时期及战后的翻译活动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其二,在20世纪日中文学交流史上留下了不可湮没的一笔。关于前者,有助于对他九一八事变前后在大连参加左翼文学运动,伪满时期致力于翻译当地中国作家作品的活动做出更深层次的诠释。关于后者,从中日文学交流的视点来看,直到20世纪20年代前期,可以说交流基本上是单方向的,众多日本近代文学的作品被翻译介绍到中国,而同时代的中国文学却鲜有被介绍到日本的。当然,这也与中国现代文学的起步与发展相对滞后有关。五四运动前后,文学革命兴起,中国新文学运动加快了发展的步伐,引起了一部分在京日本人的关注,有人开始翻译介绍周氏兄弟的作品,执笔者多为在华日媒记者及相关人士,如丸山昏迷、桥川时雄、清水安三等。与其内含报道性的角度不同,山口慎一是从文学爱好者、研究者的角度进入的。在深受同人思想影响的前提下,把创造社文学作为中国新文学运动的一部分,对同人的作品进行了较为系统的翻译介绍,翻译还涉及一部分周边作家的作品。在与对象作家的交流互动中进行翻译,此举与丸山昏迷等人的做法有相通之处,成为早期日本人翻译中国现代文学的一大特点。从北京到上海,山口慎一作为先行者之一,为中国现代文学在日本打开了一扇小小的窗户。另一个不同寻常之处是,除了交友、翻译外,他还写了相当数量的评论来介绍以创造社为中心的中国现代文学,其中不乏真知灼见。

同时,通过他的交友和翻译活动,我们可以回望中国现代文学发展的某些时空场景,深入了解创造社同人及其他上海作家的文学活动,包括以内山书店为中心的中日文化沙龙的来龙去脉。

迄今为止的研究凡涉及山口慎一在上海的经历,主要介绍他与创造社同人的关系及左翼思想的形成,并且大多点到为止,不仅没有深入,还忽视了他对翻译介绍中国现代文学的贡献。究其主要原因,可能还是对他的翻译介绍活动疏于了解。查阅日本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文献目录资料[15],可知,山口慎一(包括大内隆雄等笔名)包揽了1927年到1931年之间相当大一部分翻译和评论,为同时期日本人译介中国现代文学者中译作最多的个人。而该资料收录的仅为其作品的一部分,经笔者调查考证发现实际数量远不止此(详情见右表)。他的翻译和介绍活动,因译作大多刊登在大连刊行的杂志上,受其地域限制,可能会有受众不多,影响力有限的问题。但这些杂志也在日本国内发行,尤其是《新天地》和《满蒙》,各大机关和大学图书馆都有收藏。因篇幅关系,仅举一例,流亡日本的郭沫若曾告诉山口慎一,他知道《新天地》,在藤森成吉处见过[12]。藤森成吉为近代文学的成名作家。由此看来,说影响力有限是指一般读者,在作家和文学爱好者中间还是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也刺激了后来者们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关心,促进了日本人对中国现代文学的翻译介绍。作为日本早期中国现代文学翻译介绍的开拓者之一,山口慎一在上海及大连的翻译介绍活动不应该被人们忘记。更重要的是,这段经历与他在伪满时期的文学翻译活动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山口慎一(大内隆雄)前期翻译作品一览表(1925—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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