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和钉子
2020-08-17
我喜欢兔子,我追过兔子,荒废的后院里一颗生锈的铁钉穿透我的脚掌,那时我还小,我在追兔子,我喜欢兔子……
《爪蟾》是个改编的故事,改编自我没发表的另一篇小说《雪梨》。2018年我写《雪梨》,想要自创一种对话体——假装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实际上是第一人称对事件的讲述,而且讲述都为假,实际上是当时的帮凶、现在的叙述者“我”假装在讲述,其实一开始便发起了与另一疑犯的对话,像是同谋的二人翻了脸,一人在不断地释放信息,威胁另一人。我想要双重的悬疑、双重的欺骗、双重的瓦解:谁死了/谁杀的与谁在说/说给谁听;当时谁说了谎/现在谁正在说谎;当时的、现在的、参与的、讲述的都不清白。我想要人能骗人、人能杀人,文字也能骗人、文字也能杀人。我想要文字既能加劇杀人悬疑的张力,又能爆发本身的暴力,我想要写作的现场、阅读的现场就是另一案发现场。
但是我没成功。我似乎总是想得太多,把自己武装得太严实,写起来也是过度缜密地严防死守,守城的同时,城成了荒岛。没有人观看的孤岛注定成荒岛,岛上唯一的财富——杀人案也好、人性的恶也好,这些东西最终都会消失不见。那也无所谓善与美或者希望了。就像一座房子,最好的修缮就是有人住。这是我为自己亲手创造的一个困境:明明想要邀请好奇的目光来看一看我,看一看我所遭遇的恶,我所推不掉的恶,看一看恶人的可怜与丰富,最终能够因为我生发一点感慨,哪怕最后好奇的人不再好奇,路过的人都路过了。他们因为看过我所生发的感慨还能陪伴我一阵,但我的邀请却是极尽能事的设计和费尽心力的防御,摆明了要赶人走。
于是我想到《雪梨》,想为《雪梨》做个大手术。我首先问自己:我最想达到什么目的?我想:我想让大家亲自体验到没有谁是清白的,在恶的方面我们出乎意料平等,出乎意料丰满。只要恶得丰满就够了,不需要旁枝末节。
于是我做了一个自残手术。人的清白在于无知、欺骗和隐瞒,文字的清白在于无知、欺骗和隐瞒。我要第一时间直接地残疾地出现在读者面前,于是开篇我就让所有人物莫名其妙地困在一个孤立无援的敞开的荒废大礼堂里。第一,他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导致自己落到这个境地;第二,他们不知道接下来将发生什么;第三,敞开的而不是封闭的环境更让人无助,最无助是即便知道有人也没人帮忙,即便知道有门也逃跑无门;第四,莫名其妙、孤立无援的背后有人在刻意隐瞒与欺骗,莫名其妙地落入孤立无援境地的受害者或许就是施害者、叙述者、作者。《爪蟾》就是这样清白无辜地出现在大家面前的,因为清白无辜只可能是人为制造的一个假象,而假象就是最好的呼救窗口,受害者不可能像施害者呼救,只会求援于一无所知的陌生人——读者。所以我选择以弱势的姿态迎来参观的读者。
我喜欢兔子,我追过兔子,荒废的后院里一颗生锈的铁钉穿透我的脚掌,那时我还小,我在追兔子,我喜欢兔子……
这场景发生在401厂,在云南很小的一个镇上。每一次写作,我几乎都会想到这个场景,无辜的引我追逐的白兔,被人遗忘的、无用的,让我流血、疼痛的钉子。我想,写作就是追兔子,避不开钉子的追逐。
责任编辑:孙海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