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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西

2020-08-17朱婧

青春 2020年8期

我和梨落是在日本重逢的。那年的春天,我作为访问学者来到东京的大学,并同我的女友雪利一起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处两居室生活。其实当时多为避开国内一些厌倦又无可逃避之事。

我和梨落偶尔会见面,见面的地方,总是葛西。女友向来倚赖我,此次来到日本,更是直接辞去了工作陪同。为她心里的安全感,我总没有向她道明与梨落的见面。梨落对于和我的见面也并不甚热心,如此,偶尔断续,也不刻意。可是,我总是想见她。这十年间翻滚心内的无数问题,想去问她,可是,每到葛西,我们往往只是静坐看海,未再多言。

所谓葛西,是葛西临海公园的简称。以东京的都心为中心,它的辐射范围内,可以看海的地方很多。我独爱葛西,梨落亦然。葛西有一座美妙的观景台,由两层透明建筑形成并拥有最佳视野。我们会站在二楼的栏杆前,面向宽阔的草坪,草坪的尽头是海,海的一边有岩石围起的防风堤,再远处是一处绵长的海边滩地,那里有质感粗糙的沙砾沙滩,略微走向深处是绵軟的厚腻沙滩,向海走出四五米便有浅浅的海水漫过脚背,漫过脚踝,引人走下去,连接着真正的海。

葛西的海并不蓝,即使晴好的天气,也是灰败的色调。同样灰败的,还有葛西的沙滩,几乎泥土的酱色,脚踩下的触感亦像沃土的软绵感,虽没有流沙在脚趾间的游动感,却是实感实在。我和梨落,也曾经几次走下去,清波以和缓的节律拍上我们的脚踝。初秋时分,海水已经沁凉,我们向海的深远处走过几步,站了一会儿,看海鸟在不远处忽高忽低飞翔,又折返,比起恐惧,更多是了无趣味。没有海水漫过的沙滩,灰调的沙土上是无数个小小的洞口,这里因海边的小螃蟹而盛名,也常见有人颇有趣味地在一个个洞口翻动、捕捉。只有经过这里时,才能从梨落僵直的背脊感觉到她的紧张。她对爬行类生物有着天然的恐惧,但她身体上却没有一点倾斜躲闪所暗示的倚赖姿态。

这十年未见,她面孔没有多少变化,只是尤其见瘦。她爱好穿无袖的针织长裙,多数材料剪裁柔和服帖,裙长覆到小腿中部,极其适合她优美的体形。只是,她未免太瘦了,无袖衣裙的腋下部分,那本应该是由女性丰润的胸肩撑起的空间空荡着,于是尤其修长脆弱的手臂,让人心惊。

我们离开沙滩,走到不远处冲洗的地方,打开水龙头,洗干净脚和腿,然后坐在旁边的方形高台上,晾干双脚。因为背脊无所倚靠,为了使身体放松些,我们会背靠着背一起,我能感到她的骨骼透过薄薄的衣料传达给我的形态和质感。

梨落问我,葛西像不像厦门?是啊,葛西很像厦门,海的色调尤其像,葛西的沙滩像厦大的那片沙滩一般荒败。梨落讲起那个地名如此平常,好像讲起任何一个海滨城市,大连、青岛、厦门、三亚。我也好像几乎忘记了厦门有什么特别。离得太远,时间和空间上都离开太远,肉身在时空中移转,好像其组成的物质和精神在变化中有效重组,以便能够平安地活下去,践行保护自己、求取生存这样一种人类天性。上一次,让我的臂弯形成怀抱的姿态,感受到她的背脊骨骼的线条,是在厦门。

回到透明房子,去洗手间换上西服套装和皮鞋。乘一个小时的地铁返回都心,我扮演刚参加学会回来的可靠男友。我向雪利虚拟了一个学会,每周一见的讨论会,使我得以在现实中成功逃逸出半个白日。雪利不需要怀疑我说谎,东京没有奇遇。人们一贯克制平静到倦怠的表情,平均比国人快1.5倍的行进步度,表明冷淡和逃避。东京是海,我们是海上的浮舟,雪利相信我们比以往任何一刻都更加紧密相连。走进那个舒适的两居室时,餐桌上晚饭已经等着我,她绝妙的烹饪技巧让这些食物滋味美妙,我身形的变化每每是在腰带的孔扣后移时才能感觉。有一次真正参加一个学会活动,组织方把会场的照片发给我,我第一次心惊,站在发表台上的我那么像父亲。渐渐后移的发际线,发胖后丰润两颊的垂坠感,轻松改变了面部的线条,肚腹的弧度引发身体姿态的变化,让我像极了预备役的父亲。

晚上,手机收到父亲的消息,问我是否订好了机票回国过年,我回复他等等再说,他反复催促,语气已经焦灼。我没有再回复。雪利此时一贯的乖巧沉默,她总觉得我是为了她每每与父母不悦,多少觉得抱歉。我与雪利相识在共同的朋友组织的K歌现场,先前毫无交流的两人,突然被推作一对去唱情歌,却合拍到天衣无缝,眼光犹豫但还是在试探中彼此落定。

我的父母不喜欢雪利,父亲尤甚。雪利有线条流畅的白皙面孔,眼睛明亮,明亮里有不迂回的坦率,她不是讨人厌的女性,她只是无法为自己的出生负责。父亲给出的理由,包括雪利的学历太低,大专而已,工作平平,在小企业打工没有前途,更重要的是他强调雪利是为了实现阶层跨越与我交往。父亲厌恶女性借由自身实现阶层流动,尤其对方工具化的对象是自己的儿子,是作为父母无能为力的对象,即使是浪荡子也要硬着头皮掏出金钱来挽救的对象。父亲对雪利的恶意,雪利对父亲虽然不在面上却也明显地敌视,从我和雪利交往之初就日渐加剧,从未缓和。

在葛西的那些下午,我想和梨落谈一谈现在或者过去,谈一谈这十年她如何度过。但是我无法开口,我无法借由十年前彼此之间的默契轻易抵达她的内心,即使再幽深也能凭直觉前行,并确信能够解救她于迷失之境。偶尔轻松一些的聊天里,她只会说起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有什么东西始终隔开我们。

很多次,我会想起读书时,和梨落在学校附近民国建筑群落安静的小路散步,那一带有如粉彩画晕染开来的黄调墙壁,在不同的季节和天气会呈现不同的色泽和质感。我会想起黄墙上游走的猫,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去到一户堆满落叶的屋顶,或者门扉紧闭的院落。那些画面藏于记忆的一隅偶尔浮现,不能全貌,总失去最重要的细节。

我第一次见到梨落是在父亲的生日宴上,那时候我穿纯色POLO衫,褐色及膝裤,帆布腰带不高不低地扎在腰部中间。我在父亲任职的学校读研,梨落是父亲新收的研究生。父亲生日的宴会,父亲和母亲同学生一起吃饭,然后转去KTV唱歌,我是后来过去的。我走进包厢引起的理所当然的好奇目光里有她,黑直齐肩发的她转过头来,脸庞干净得像初雪。所有人都在显示自我,她却在掩藏个性。她站在室内绝非中心的位置,视线短暂停留后回转头去,没有参与和我的寒暄。那时我正在学习把少年时期被教养的交际方式尽量柔化成一种坦然自若,像一个真正的成年人一样。比如我的父亲,轻松地开启话题并成为交谈的中心,即使声音不是最悦耳或者明朗,顿挫和语调也会使人不自觉地留心,言辞有斟词酌句的谨慎却看似随性,理性和学知佐以适度的幽默,控制对话的节奏和情绪,引人会心或者释然。当时我正为过于纤瘦的身材困扰,这总让我觉得自己显得不那么可靠。

我的迫切和不安,让我的面孔惯常地涨红,好在包厢黯淡的光线让一切并不明显。她并没有走过来和我说清风拨弦一般的第一句话,是我被吸引着在与他人交谈的接力棒里移转位置,逐渐靠近了她。当人群对我的兴趣逐渐消退,当舞曲响起,由母亲为起点,人群开始进入中心区域身肢摇摆。我顺理成章地来到了梨落躲藏的角落。她同一个和她看着相似的女孩正在面带笑意不甚专心地聊天。我看向她,她稳稳地接住我的目光,她没有被教化的矜持或者天性的扭捏,坚定地回应,眼神里有坦荡的喜悦和明朗。一种松弛感像暖意一般袭来,我不再贪想控制,也知道不会被打扰。我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停下同她们一起闲看,身体不明显地回应音乐的调点,脚步轻踏,手指轻点,轻松明悦。

在东京遇到梨落并非始于戏剧性的邂逅。无论人潮涌动的街头,或者静默洁净的巷道,在偌大的东京,我没有机缘与她相逢。我是在社交照片软件中成功地找到她,因为她还使用着我们认识时注册的账号。我反复地看到葛西临海公园的照片出现,标志性的摩天轮,透明瞭望台和茂郁的广阔草坪。她的照片记录那里野餐的家庭、学步的孩童、在帐篷外守护着主人入睡的秋田犬。于是,我每个周末去到葛西,一次又一次,让这种重逢实现。我第一次找到梨落是在瞭望台下的阔大草坪,初夏疯长的草叶几乎长及小腿中部,除了已经被人们踩踏而成的小道,其他地方的行走像一种跋涉。草坪上多是孩童,他们尤其爱好这种在草叶间的冒险。我看到梨落坐在草地上一个小小的野餐垫上,头戴软质钟形草帽,容长面孔的侧颜依旧如雕似琢,裸露的纤瘦的腿放松伸出垫子,落卧在浓绿的草地,尤其白得似无血色。她身旁有胖乎乎的孩子抱着红色的皮球蹒跚跑过,似乎跑向自己的母亲。

和雪利相处不久后我们就搬到一起居住了,那是我北上工作的第三年。我几乎不再主动和父亲联系,虽然现实事务依然按照父亲的规划行进,像因循一种难以摆脱的惯性或者惰性。我主持部门的重要项目,不断争取下一个漂亮的职位,假装看不到每个重要的关卡父亲安排好的优待。父亲和母亲偶尔会北上看我,父亲来得多一些,母亲少一些,母亲在年纪大了之后开始愈加活回年轻时的自我状态。父亲多因为参会的缘故过来,他必从酒店来到我的住处探看,有时还要留宿。他觉得是表达亲爱,因购置房屋的钱款皆出自他手,我也无法拒绝。大概是年纪大了,他变得比以前多话,心也软了,但对我来说,常常成为一种烦腻,我往往躲避与他的独处或是长久保持沉默。

早先,父亲过来我的住处之前我多少会收拾起雪利的个人用品和衣物。后来,渐渐我也公开了她的存在及和她同居的事实,父亲不再来过夜,父亲和母亲在我的选择看起来愈加坚定的情势下,结成同盟坚决抵制雪利的存在,如俗套剧集一般给我不断介绍新的女孩,搬出各种说客轮番上阵。父亲似乎真切地失望伤心,比起后代基因和教育这些令他担心的因素,他坚信我跌入了雪利铺设的圈套和诡计,这似乎令他格外难以接受。

某次春节我独回家乡,父亲试图与我推心置腹,他告诉我他也尝试过接受雪利,偶尔一同吃饭,我不在的时候他也尝试和她平等交谈。父亲同我说,“她既然知道我们不满意她,多少应该在我们面前,积极一点,主动一点,温驯一点吧?”“你不在,她脸色更不好看,问她话也不多说几句,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完全没有对长辈的尊重。”“她是算准了只要抓住你就行了吗?我们就没办法了吗?太嚣张了!”父亲说得愤愤,身体带着情绪在颤动,他肌肉松弛的手臂,日渐稀薄的发顶,嘴角下行的线条,又显出前所未有的颓态。

夏天雪利穿黑色T恤,略微短一点,宽松的做旧牛仔裤,行动间偶尔一节鱼白的腰闪现又消失。我第一次去她和别人合租的房屋,她坦荡领我到她的那个可以一眼看尽的房间,拉上布帘,吻上我的嘴唇柔软至极,我的手刚刚可以搭在那一抹雪白柔软的腰上,我不敢向上或者向下偏移一点。认识后不久的一个短假,我邀她外出,她告诉我她已返乡探看家人,并发出邀请。我乘了两个小时的动车,来到她家乡的小城,去巴士总站,循着她给的指示再乘上指定线路的巴士,摇晃了一个多小时,再喊了一辆摩托车,载了我半个小时来到她的家,她甚至没有出门接我。她不怕生的妹妹迎我入门,带我来到屋宅后面的菜地,她正在那里和母亲一起,抬头看我的眼神与其说是期待,不如说是淘气。

刚住到一起生活习惯多有不同,她聪敏而细致,不过几周已经调适出两个人都习惯的生活方式。她很少发问,只消眼睛看,头脑学,从厨房用具到收纳细节,我苛刻讲究的母亲留下的生活方式被她很快复制。T恤叠成方块,袜子交叠塞入袜口,内裤三叠以腰部皮筋卷收成筒。她按照我喜欢的菜式口味购入食材准备餐食,时时从烤箱端出香气四溢的各种烘焙甜品。可父亲不赞美她的不厌其烦,父亲把这一切总结成她在笼络我。休息日的下午,她有条不紊做完各类杂务,煮好一杯咖啡,坐在飘窗看着外面似是出神。她着面料舒服色彩清淡的家居服装,头发松松扎在脖颈以上,好像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久。她出现在哪里,哪里就变化成和她同一色调。她不是妥协或者迎合,她不胆怯也不害羞,她是天然。那种从容,我只有很多年前在梨落身上看到过。

刚认识梨落的时候,我的印象中最鲜明的词语是明亮。大概我们相处最多的地方是学校的食堂,不论四季、阴晴、晨昏,那里总是明亮,食物的味道混合,湿润、丰盈,烟火气息的满足、从未安静的背景音使一切对话自成私密。我见过很多次梨落爽直地露出很多牙齿的笑容,和藏着星星的眼睛。她朴直、聪明、好奇,有未受驯化的小獸般的气息,和我自小认识的那些外观有着循规蹈矩的好教养,内心常持优越感的女孩大有不同。我们在不同院系读书,她住校,我回家,日常的碰面总约在中午下课一起吃饭,然后各自奔赴教室。没有课的下午有时在学校周围闲走,走出多远也不知厌倦,再乘公交车回学校,有时回到学校已经日暮。周末我们会相约一起去图书馆,疲倦起身走动和喝水的时候,我们会找到也许只有我们俩觉得有趣的事情做,比如翻开一份每周必买的报纸,做最后一个版面的九宫格填词游戏;比如按照我们都喜欢的《文学少女》的某一主题,一人一本在书架上轮流找出相关的书,她偏爱“背负污名的天使”,而我中意的是“沉陷过往的愚者”,她找出《瓶装地狱》,我找出《极乐蜻蜓》,她找出《睡美人》,我找出《月下看猫头鹰》,她找出《爱的一家》,我找出《青梅竹马》。这世间自有那种恰到好处,各种要素精心调配集中于一人身上,是人们总结的一眼万年,其实也只不过是悦目悦耳悦心需要诚实面对自己的感受。我们各自在生活里向着丰富和新鲜的内容去,对未来有种种想法和期待。我在为次年的海外交换做各种准备,梨落亦修了二外准备日语考试,初衷是希望更好地参与字幕组的服务,但当时也开始考虑去东京她中意的院校读书。比起短信电话和电邮,我们更喜欢用学校BBS的站内信互相联系,讨论“十大”的热门事件,或者分享冷门宝藏小组,分享路上拍到的照片,分享喜欢的书、电影、文章。

我们很少谈到父亲或者梨落的那些我们都认识的同学,出于各自莫名坚持的自尊。梨落偶尔也讲,因为几次在食堂和我一起吃饭遇到过同门,所以有了一些流言。世俗想法里,她和我的亲近多少因为父亲的缘故,或者为了争取某种优待,这总让她不安。但是,这些流言大概从未传到父亲的耳中,否则以他一贯对我的过度关注,他会直接参与表态。可是,愈是这样,我们却很难道出真心,似怕落入人人期待的俗套结局。

初秋夜晚的凉风,鼓进车厢。车辆缓行晃动,在市区间隔短暂的红绿灯之间顿挫,光影在梨落瓷白的面孔上闪掠,我们坐在一起,手臂不避嫌地随着车厢的摇动轻轻触碰。她的皮肤沁凉、润泽、洁净,那么靠近,我几乎可以感觉到她呼吸的韵律,夜风鼓动我的勇气和想象,希望这一程长一点再长一点。我侧转看她,她专注看着前方,看着并不存在的风景或我无法看到的事物。

一段时间,即使我再粗疏也能感受到父亲和母亲之间的紧张感在蔓延,变成家中的空气。他们开始不直接对话,多数让我转告对方一些事务。父亲极少在家中吃饭,他们同时在申请不同国家的访学。父亲依然看起来对一切都有周细计划,皆在掌握,比如他为我的学业安排的每一桩细节从未缺失。但他即便和我在说着话,时常也好像若有所思心不在焉,他为一些不甚明确的内容在明确地盘算和焦灼,这几乎动摇他一贯情绪的稳定性。母亲不会告诉我关于父亲的事情,母亲是这样的人,她亲爱我的时候喊我“我的儿子”,她与父亲关系冷淡时,和他说“你的儿子”。这是我自小就清楚的一点。若父亲和母亲之间存在不悦,我从不是母亲要争取的对象,反而是被厌恶的。从另一种意味上说,只有父亲对我从未变化过爱护,可与其说是因为骨肉亲缘,不如说父亲脚踏实地,我始终是他视为利益共同体的第一人。可正是因为多年熟悉了父亲和母亲忽远忽近,但总能保持体面的那种家庭氛围,我才能感觉到那段时间一种强烈的危险,一贯克己的父亲面孔上甚至会有一种清晰的狂念,一种碎裂和破坏的冲动呼之欲出,与他的年龄绝不相称。

那些十年前异常清晰的内容,到了今天父亲和母亲可以健忘一般让它的遗迹荡然无存。他们变得紧密、亲爱、彼此共同进退,他们前所未有地很少分开,他们去同一个地方旅行,在一起度过每个节日和生日,并且希望邀约我,让我补上圆满欠缺的那一块,但雪利是多出的一块。我只能用越来越长时间的沉默和失联作为回应,直到他们甚至想把我和我那个白皙肥美、声音尖利的发小送作一对,我终于带着雪利躲去了东京。

那段时间,我和梨落见面不多。我们的见面地点换成了学校中轴线上那个终年爬满绿色藤蔓的钟楼和钟楼旁的草坪,时间常常在下午下课后的黄昏。在那里,我们迎接过很多光影变幻,我看到光一点点从梨落的脸上退去,伴随的是梨落愈加的沉默和常常的欲言又止。交换出国的日期渐在眼前,除了事务性的琐屑和紧张感,我以为梨落感受到的是和我相似的烦忧,在分离之前要求约定似乎不过是过分自私且不能自信的一种,常常自我检视的习惯和犹豫不决的天性更为强烈地约束着我自己。

一切还未能按我的设想妥当安排好,一个夜晚,我接到梨落的电话,她的声音在电话的那头,感觉很遥远,气息飘忽不定,几乎微弱,倾听着去追,好像能看见她话语中闪烁的词语在黑夜中忽明忽暗,最末燃烧成了灰烬,像阅后即焚。

她说了很久,我却不太能记得她说了什么,我只记得最后她问我能不能一起去海边。于是我们去了一次厦门。我们去了鼓浪屿。11月深秋,那里游客不多,订机票很容易,我第二天就和梨落飞了过去。两个人几乎没有准备,行李轻简,梨落只带了一件针织外套,飞机落地,乘的士穿越市区,登岛已经黄昏,傍晚走在海边彻身冰凉,我脱下帽衫给她,并不害羞T恤被海风吹贴在身上,显得太过单薄的自己。夜晚我们宿在岛上的民宿,同一个房间,海腥气乘着风从大开的窗户涌进来,空气咸涩、潮湿,远处路上的车声、隔壁楼栋的乐声、楼下房间的人声,都格外清晰,好像是被风送进来的,我始终在很淡很浅的梦里,心里是没有波澜的沉寂。

厦门回来不久以后,梨落消失了,我再也找不到她。我后来断断续续听到一些不真切的传闻。直到东京再遇,我们已经十年未见。

我如计划出国交换,父亲和母亲也各自去了不同国家,直到两年以后,我们三人以家的名义重新回到一起,一些事情已经不可掩饰地变得清晰。他们选择坦荡地收拾残局,以强大意志和决心重建同盟,我却很难参与。关于父亲故事的全貌我后来并不困难地从各种流言中拼凑完整。时间过去后,再谈到往日旧事,人们都因预知结果而感到轻松,更仔细地窥探细节,梳理逻辑,展开议论,视作一种人生经验的演练和生存智慧的学习。我既不指望父亲道德完美,也不见得立场坚定地在母亲那一边。即使事情发生在我的父母身上,我也可以逃避或者自我保护地当它是俗世中常见的一桩事。如果我不是在这个人人皆知的传闻里听到一些边角料一般的细节,他们说着父亲出现这桩事情之前早有蛛丝马迹和行为习惯,关涉的对象中有我绝不会忽略的名字。

每次来到葛西,总觉得这大概是最后一次。我怕某一次过去梨落会不再出现,理所当然地再一次消失,我也怕我会自觉无聊。一起坐在深秋渐渐衰败的草叶上,一只鸟雀掠翼而过,在起伏的草地上留下迅疾的黑影,衰微的草枝在那瞬间轻颤了一下。

是梨落先开口了。

“为什么从厦门回来后你就不和我联系了?”

这十年,我看到梨落的所有,她从未远离。她很长时间近在我的眼前,她跟随父亲读博,她申请了她一直想去的东京的大学研究员的位置,她出现在父亲和学生们的每一次重要聚会,影像留在每一张合影上。梨落对于一次危险的隐秘不语交换了保护和平安或者前途。

去厦门前那个夜晚我接到梨落的电话,不能言语,只是啜泣。在我一句一句的问话里,她只能以是与否作出答案,那些时明时暗的词语,一切的指向关于父亲。

自始至终,父亲没有意识,他甚至没有分一点心给梨落,梨落不是会引发他欲念目光的女性,她缺乏阴柔的潮湿气息。他只是一时兴起。兴至,又兴落。看起来未完成的,是他未来的那个事件的预演,他被新的追逐对象吸引,并引发家庭的风暴,他几乎飞快忘记了梨落,不过以笼络交换梨落的沉默。

我带梨落去她想去的海边,我以臂弯为她虚拟合适的怀抱,让她以婴儿回到母腹的姿态得到片刻安宁。他造恶的时候甚至是无知的,他不理解人心之创,不能消解被认为是一种软弱。可那个人是我的父亲,我只能留她自己在泥沼中跋涉,做出选择。

是我选择听不见她,或者假装听不见;是我看不见她,或者假装看不见。挣扎无益,便不挣扎。执着也是徒然,于是舍弃。得到所谓明哲与解脱的智慧,从这个意味上看,我从未脱离父母的教养。自此好像拥有残躯一般的自己,直到雪利的出现才逐渐安宁。雪利把我变成她的一种色彩,融合某种稳定,在任何地方可以平稳建设理想生活的决心,而我在她身上坚持的是对于自己意味深长之物。

夕陽带来晨昏的交替,再一次看到光一点点从梨落的脸上退去,像多年以前一样。

责任编辑:苏牧

朱婧,青年作家,毕业于南京大学文学院,现任教于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2019年出版小说集《譬若檐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