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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灯停

2020-08-17惠子

青春 2020年8期

站台上的红灯一亮,车就停了下来。似乎每趟列车的终点站,都有这么一群人,像是困兽一样,被烟瘾搅得坐卧不宁。车刚一停稳,他们就蜂拥出去,几乎发着抖地掏出打火机,迫不及待地点上一支,昂贵或者廉价都不要紧。

烟雾从他们的鼻腔里涌出来,每个人的表情都似减刑一般痛快。站台上还有一群等着上车的人,抓紧在上车前抽完最后一支。他们互不相识,但是彼此心知肚明,下车的人脸上显然更有胜利后的轻快。这一趟下来又是一天一夜,有得熬,但总有人上这趟车。

我从这片烟雾中穿过,拖着箱子挤在出站口张望,忍着没有呼吸,但还是感觉丝丝烟味追着,直钻进鼻子里。青淮站太大了,光出口就有十个,还分东西,我下车前跟钟琦说好,到了之后发信息告诉他这趟车的停站出口,然后他就会在那个口等我。他之前还说要在一块牌子上写我的名字,高高地举着让我看见。我骂他有病,又不是没见过,现在网友见面都不会这么搞了。他说,还不是怕你认不出来,毕竟三年没见了。

他说得对。三年没见,他胖了不少,整整胖出一个肚子,要不是他直直走过来叫我,我真可能认不出他来。我跟钟琦大学的时候谈过恋爱,后来毕业就分手了。我去了广州工作,在出版社做编辑,中间跳槽过两次,但都是在同行业,前不久刚刚提到副组长的位子;他是青淮人,毕业之后就一直留在这里,在电视台做编导,现在可能也做到什么副总编的位子,这是我猜的。我们这代人基本都是这样,先在副职上靠靠,等到了年龄,正头领导退休,再顺理成章地提上去,像是多年偏房被扶正,后面还有无穷无尽的偏房。我是这样,我猜他也是这样。

我们三年前见过一次,在我们一个共同朋友的婚礼上。那个时候他刚结婚,没这么胖,带着老婆,我带着当时的男朋友,听大家善意地调侃两句,笑笑也就过去了。当初我本科毕业,他硕士毕业,我们是和平分手。我们俩刚在一起的时候就没有抱太大希望,所以分的时候也没有太难堪。后来我去广州的时候他还去火车站送我,他说下次还是坐飞机吧,这趟车可有一天一夜,坐得人遭罪。

对于长途旅行,我其实并没有太多不适应。这次过来出差,本来想订飞机票,但七月的广州和青淮,天气都阴晴不定,连日暴雨,取消的航班数不过来。高铁要八个小时,我这个级别只能报销二等座位。八个小时,足够把两条腿坐成两条陈年法棍,所以我还是选择了一天一夜的卧铺。尽管我也知道这有点难熬,但发呆一个白天,再昏睡一晚上也就過去了,反正发呆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当初选择坐这趟车是因为便宜,现在没有了金钱方面的压力,却还是坐了这趟车,看来钱并不能改变一切,钱也不能缩短一天一夜。不过没什么可抱怨的,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我们见面之后,他并没有像当初一样埋怨我为什么不坐飞机,进入梅雨季节的青淮有多么不稳定,他比我更清楚。地下停车场潮湿闷热,我胸闷得烦躁,不停地打开手机又关上,停车这一块,他记性一直不好,糊里糊涂的,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经常为在教学楼下找他的自行车吵架。终于,我们停在他的丰田SUV前,他说,快上车吧,上车就不热了。

毕业十年,我又谈了三个男朋友。他结婚又离婚,好像又回到了同一条起跑线上。空调打开,我长舒一口气,他从后备厢里拿出一听冰可乐给我,原来他还在后面放了一个冰箱。我看了一下车内的配饰,心里估量这个价钱也能买一辆低配的奥迪A4。我和上一个男朋友一度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是最后为了结婚买什么车闹翻。他坚持买一辆一代牧马人,我认为同样的价格可以买一辆不错的日产尼桑,但他坚持要买牧马人,尽管只是一代。我们为这个问题吵得不可开交,最后终于错过了交房子定金的日期。虽然买车和买房是两件不相关的事,但如果你想让它们相关起来也很容易,买不了车,又买不了房,我们就顺水推舟地分手了。

车子一发动,钟琦就絮絮叨叨开始跟我讲,他说他买这辆车就是为了他妈。他妈心脏一直不好,稍微颠两下就要难受,前两年装了支架更是经不起折腾,SUV底盘高,他妈坐着心里还能舒服点。他说,为这个事也跟他前妻一家闹得不愉快,他前妻的妈一直嫌弃SUV开出去不如轿车有面子,说你妈一年能出去几趟,还不是你们两口子开得多,买车不尽着用车的人,这叫什么事。

叔叔阿姨现在怎么样了,我出于礼貌问他。

你问哪个方面?身体?身体两个人都挺好的。

什么“哪个方面”啊,你这个回答感觉话里有话呀?

前面是一个长达七十八秒的红灯,他把手刹“吱”的一声拉上,叹了一口气,没想到一上来就跟你说这个,不过既然你问了我也不瞒你,我爸我妈,他们上个礼拜刚刚离婚了。

我有点吃惊,钟琦还有一个比他大一轮的姐姐,他爸妈都已经七十多岁了。但把他这些年发的细碎的朋友圈在脑子飞快过了一遍之后,又感到这件事是在意料之中。钟琦和他爸妈都住在青淮,但这几年他朋友圈里却几乎没有他爸的身影,就算过年也是只有他妈和他前妻一家。有同学在下面留言问你家老爷子去哪了,他简短地回答,我爸在外面住。

红灯太长,那听可乐在我手里不断冒汗,他补充说,上个礼拜上的法庭,闹得一塌糊涂。

都闹上法庭了?我有点惊讶,虽然说现在离婚的人不少,撕破脸闹到法庭上也很多,但这把年龄还上庭的,真的少见。

我爸一定要离,他是原告,提的离婚。

我记得以前你跟我说过他们总吵架,可是这也过了快一辈子,怎么就离了?还上庭?

绿灯终于亮了,前面的车开始缓缓移动,他把手刹松下去,唉,一言难尽。

别人都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太早,钟琦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太迟。

钟琦爸妈是青梅竹马,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学,高考的时候又一起考到了青淮大学,爸爸是中文系,妈妈是数学系,那个年代的大学生还是凤毛麟角,他爸妈也被身边人看作佳配。

我妈说,周围人都觉得他们应该在一起,他们就在一起了。钟琦盯着前方,以二十码的速度慢慢往前磨。

那他们没有感情吗?

也不完全是吧,你还记得咱们学校八舍吗?我妈当时就住那儿,我妈说那时候我爸在楼下的二体打球,她就趴在窗户上看。

那可能开始还是有感情的吧。我其实想说,感情慢慢磨没了也很正常。

最好笑的你知道是什么嗎——这次上庭,我妈准备的陈词足足三页纸,几乎一页半都是在写他们当初谈恋爱的事。什么我爸约她去逛公园看毛主席像,什么我爸曾经托人把自己的毛衣拆了给我妈织了一件,还有大串联的时候她脚扭了我爸背着她走了五里路。我跟她说法官是不会看这些的,她还不信。

为什么说这些,你妈是不想离婚吧。

他苦笑一声,不自然地摸一摸额角的头发,她开始不想,后来又想了。

钟琦爸妈大学毕业先是下乡了一阵,接着就都分配到青淮市的机关单位去了,这在当时看来也都是很好的去处。他们后来有了女儿,再后来又有了儿子,一家四口看起来也算是过得很好了。日子细琐漫长,和所有的婚姻一样,矛盾的滋生,真的是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事。两个人都是家里唯一的大学生,他妈妈忙着把家里的弟妹调进青淮市,迁户口,托关系,再给安排工作,而他爸爸那一边,对家里则是没什么动静,有亲戚找上门来求帮忙,他也只是交给妻子去办。

结果我爸把这一条也写进了离婚诉讼申请里,说我妈对于他家那边的事不闻不问。

那你爸自己不管,为什么要怪你妈。

因为他觉得两个人结婚了,两家人就要像一家人一样,你家照顾到的,我家也要照顾到。我爸是忙差,一天三顿饭两顿都不在家吃,我妈的单位又比较清闲,他当了甩手掌柜,以为我妈都能面面俱到。可毕竟人有亲疏,我妈对于我爸一家也只是礼节性的周到,红白喜事的份子随到了就行,真有人来求帮忙,她也不会说不帮,但就是尽到责任而已——你明白的吧?还有就是,我爸看中自己的官声,不愿意让人背后说闲话,他跟我妈也说了,让她不要再多管亲戚的事,可是我妈哪里会听他的呢。

上一个红灯虽然过了,但是又遇到一个,这次的红灯虽然短,只有四十多秒,但还是要经历减速、踩刹车、拉手刹的过程。拉手刹的那一下总是“吱”的一声,虽然没有粉笔划过黑板那样尖锐,但是也会让我不舒服。跟前男友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提醒他拉手刹不要那么使劲儿,毕竟是租来的车,可是他觉得我唯唯诺诺,到处小心翼翼,只会破坏出游的情绪。我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看着前面车的后灯坏了一个,只有一只红色孤零零亮着,不过在一片红海中,少一只红色好像并没什么影响,也就谈不上孤零零了。

我侧过脸瞥一眼,钟琦的肚子一看就是酒局上吃出来的。他刚毕业的时候还是一个小记者,整天扛着摄像机到处跑,吃饭都是上顿有下顿无,瘦得比肩膀上机器还薄。他实习的时候就去采访各种社会新闻,妻子在商场抓到丈夫给情人买钻戒,看到买的比自己手上的还大,当场大哭;妻子和情人共处一室,二女共侍一夫,却意外融洽,曝光后被强行分开,三人抱头痛哭;还有都在婚内出轨的男女,说好分头去办离婚,结果男方和妻子离了,女方却突然反悔不离,男人站在天台上边哭边说要跳楼。不论荒诞还是真实,饱含泪水的故事日日都在发生,但最后都只会变成晚间新闻下方滚动的那一行小字,快速从眼前划过去,每个人都只有一个语焉不详的代号,“某男子”或“某女子”。白天他们对着镜头哭泣的脸永远不值得出现在屏幕上,字幕滚来滚去,不知道有几个人会看上一眼。生活没有对错,其实荒诞就是真实。

现在钟琦显然不会再去跑这些只会压缩成字幕的采访了。他更多时间坐在编导室里,等着领导的召唤,等着开不完的大会和下班之后的酒局,我怀疑他的肚子是离婚之后才变得如此放肆的,有女人在家的时候多少会收敛一点。他和他曾经的女人或许也能写成一则新闻,某男子酒后出现不检点行为,妻子不堪忍受提出离婚,或者妻子不满生活现状,丈夫再三挽留却最终离婚。我没问过他为什么离婚,不过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原因,不是这个就是那个,一定不会有新意。这则新闻甚至都不配出现在滚动的字幕上,比起他爸妈,他这场婚姻的结束显得非常无聊,跟这路口的红绿灯一样,停下来是很常见的事。

我妈有的时候,确实也做得太过分了。见我不说话,他忽然直言,执意要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她帮她们家的那帮亲戚,眼睛都不眨一下,把他们一个个都惯出毛病了,人家逢年过节都是来我们家送礼,他们是逢年过节就过来“拿”礼,看上什么直接拎走,招呼都不打一声。结果有一次,我那个舅舅打电话来我们家,问我妈家里还有没有茅台酒,他要拿去送人。我妈跟他说,你上次拿走的那几瓶还不够吗,那些加起来也有一万多块了,事情还没有办成?电话打来的时候,刚巧我爸在那屋用分机接了,听了之后和我妈大吵一架……还有,有次我爸发现他的一套很贵的西装找不到了——你记得吧,我们上学那会儿做一套好的西装还是要好几千块钱的,他让我妈帮他找找,我妈跟他说找了没有,还说是他自己弄丢了,结果没过两天我舅舅就穿着那套西装来我家里拿东西,我爸气得当场就摔门走了。

可乐喝得我直想打嗝,但我不好意思在钟琦面前打,换作十年前或许会好意思。压了半天,我终于把嗝吞了下去,吞得我十分难受。我在心里暗自估量,茅台、西装、一万块,他跟我讲的是他爸妈还在任上的事,应该是我们还在交往的那段时间,那个时候他偶尔也会跟我提起他爸妈,可能也说过茅台、西装、一万块,当时我根本没放在心上,但是这次我放在心上了。

钟琦知道我分手之后时常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联系,说怕我想不开,还说他离过婚很有经验,特别知道怎么“走出来”。我跟他说,我可跟你不一样,你走出来是因为你离婚了,我不会想不开,因为我压根就没走进去。这次来青淮出差,也是他主动说来接我,我也跟他提起过,青淮这边的杂志社有意调我过来。都是成年人,大家彼此心知肚明,虽然他已经有了肚子,但整体看起来还是个混得不错的中年人。爱情到了中年就会褪色,连暧昧都显得矫情起来,不像上学的时候。那时我们接触了整整一个学期才确定关系,每天回宿舍都会脸红心跳地让室友帮忙分析他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和我表白。现在我一个人住,有什么事也不好意思再告诉同事,他们只会劝我,都三十多了,再不生孩子就要闭经了。

钟琦的妈在生完他不久就闭经了,之后就进入了漫长的更年期,一点点事情都可能成为引爆矛盾的导火索。埋怨女儿的学习成绩,埋怨儿子不懂事,更无法忍受一个每天只有睡觉时间才出现在身边的丈夫。我妈确实也不容易,他说,她一个人带大我们两个。

我开始回忆我妈是什么时候闭经的,我和我妈从没谈论过这个话题,她从没告诉过我这个。我记得读高中的时候,她都还在用卫生巾,我上大学之后回家不多,可能她的月经就在这个时期停止了。我十三岁初潮的时候吓得直哭,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她只是安慰我每个女人都会这样。后来我看到校羽毛球队的女孩会用卫生棉条,回去跟我妈说,她告诉我结婚前不要用那个东西。我说为什么结婚前不能,结婚后就可以了吗,她含糊地说结婚后就可以了。

与钟琦家不同,我家的矛盾冲突和我妈的闭经好像没有多大关系。他们吵架的激烈程度就是纵轴上一条稳定的直线,随着年龄的增长并没有任何变化,我甚至怀疑五岁的我看到的碎成一地的暖水瓶胆,和我十八岁时看到的,就是同一个。似乎每隔几年,就会有一个暖水瓶在家中的客厅爆炸,而这就是他们之间所能发生的最大战争。小时候每次他们吵架我都会惊恐地去看厨房的门,死死挡在前面,害怕他们中的哪一个一怒之下破门而入,拎着菜刀冲出来。后来我发现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暖水瓶是他们最厉害的武器,它被摔碎之后会变成一地晶莹,还可能蒸腾出缕缕热气,很好地充当了硝烟。而更厉害的武器他们也不敢再去使用。暖水瓶就是一道界限,他们都聪明地知道越界使用武器的人将承担事情无法收拾的责任,于是都选择用暖水瓶来虚张声势。

我从包里掏出火车上没吃完的苹果,用湿巾象征性地擦了一下,小口咬下去。我爸妈吵架,似乎也都是为了些小事,什么单位发的月饼给谁家的多,老人是不是又偷偷给我姑姑他们塞了钱,大概都是这些事吧,哪家不一样呢。我淡淡说了两句,我知道每个人在说这些事的时候多少都有一点耻辱,尤其是细节,我们交换这些耻辱,就能在这个狭小的车里共存。

谁说不是,我也以为他们会这样吵吵闹闹一辈子,也就过去了。谁知道,我爸退休之后可能是受不了我妈成天叨叨,我姐又嫁在外地,我工作忙也不能天天回去,他就想自己出去找点事干,结果找着找着就出了事。

出了什么事?

钟琦盯着前方,并不看我,像是抽烟那样长吐一口气,缓缓告诉我说,他爸爸去给一家什么信托公司做顾问——就是那种十个里面有九个都是诈骗的信托公司。他劝过,但是没用,结果负责人果然卷着钱跑了,跟那些法制节目里放的一模一样。他们家所有存款都投进去了。除了房子车子这一块的不动产,其他全部打了水漂,还欠下一屁股人情债。当初他忽悠进去的那些朋友现在都来找他要钱,他实在没办法就跟自己的老婆孩子说,他要出去找那个负责人,要去催债。我掂量他的话,有点怀疑他爸出去是为了躲债而不是催债,从侧面小心地问他们家赔进去多少钱。

几百万吧,躲债谈不上,因为幸好我爸不是保人也不是法人,就挂职了一个什么顾问。我们都问过了,他是没有法律责任的,他出去催债纯粹是因为脸上挂不住,觉得对不起那些同事朋友。我劝他说,他就算找到那个人了,钱估计也要不回来了,但我妈不听,说他爱去就让他去。那些人家看到我家也是这样受了损失,就不好再说什么,只能认了自己贪心。所以人情债的话,只能等着以后慢慢还了。

前面好像又堵车了,我能感到所有的车都一点点慢了下来。钟琦这是在向我交底,他家现在受了重创。这次停车的原因好像不是因为红灯,不知道是不是遇上了新手司机,好几辆车都在疯狂地摁喇叭。钟琦没有,只是探着头看着前方,也不看我,我在想他跟我说这些,是不是怕我算计他呢。

你爸妈是因为这个离的婚?

我觉得这不是主要原因,我妈虽然为了这件事很怨我爸,但是也没说要跟他离,因为当初说把家里的钱投进去,也不是我爸一个人做主,是他们俩商量的结果。后来在我爸出去催债的期间,她每个月还往他的卡上打两千生活费,结果我爸就在这期间认识了一个女的,两个人就好上了。

二氧化碳消失后,我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果然还是这样的戏路,什么阶段的人也逃不过。我尽量让自己显得不动声色,因为我发现钟琦说这段的时候已经有点不自在了。

也怨我妈,从不说让我爸先回来,就让他一直在外面飘着,我爸那么大年龄,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一回来她就在旁边冷嘲热讽,我和我姐在旁边都听不下去。后来有一年我妈生病住院,我爸跑回来陪床照顾她,陪了整整一个多星期,把眼睛都熬得陷了下去。结果我妈没一点反应,反倒说,做什么秀,有本事别惹这么多事。当着一病房的人,弄得我爸原本的那点愧疚也没了,之后就再不回来了,逢年过节都不回来了。他一点点往回拉,试图用语言掩饰自己的尴尬,但他不知道,其实他说的这些话对缓解气氛毫无用处。

我想起来我上中学的时候,我爸似乎在外面也有个人,我妈让我教她怎么看我爸的手机相册和短信记录,我教了。那个晚上就在我家客厅爆炸了一只暖水瓶,我爸的手机也被摔得粉碎。后来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他们都來过我家,那些碎片不知道被谁打扫干净了。再后来我爸又换了一个新手机,据说是删掉了那些短信和短信的主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但是我不打算像刚才一样跟钟琦说这个,因为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我就站在他们中间,听着他们对另一方毫不吝啬地谩骂,并且除了暖水瓶,我似乎也成了他们的武器。你做这些恶心事你对得起孩子吗。你让孩子帮你查我你是个当妈的吗。我踩着那一地碎片,它们反射的光扎进我的眼睛里,一种荒凉的酸楚涌上鼻腔,我几步走回我的房间,不想让他们看到我的眼泪,因为它不属于任何人。这种感觉我无法启齿,就算我知道分享耻辱会让我们更靠近,我也不会说。我知道他对我有意,或许还不浅,但我宁可让他一个人处在难堪的境地,我也不能,也不敢把这种感觉说给他听。

是不是吓着你了,没想到我家里这么乱吧。他见我许久不说话,有点不好意思地问我。

没有,我伸了一下陷在椅背里的腰,火车卧铺很硬,一夜过去我的腰微微发酸。我是觉得这段婚姻结束,可能对于你爸你妈来说都是解脱吧。我有心敷衍地宽慰两句,但他并没有接我的话,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好像把我当成了午夜电台的主播,释放着积压已久的倾诉欲。我妈是真糊涂,还想着怎么在庭上把我爸劝回来,还写那些陈年旧事想证明他们俩还有感情——她不知道我爸已经彻底厌倦了,而且那些陈年往事背后都是我爸的心病。当初追我妈的人很多,我爸只是其中之一,我妈开始压根没瞧上我爸,但是耐不住身边的人劝,再加上我爸当时出身又好,又红又专,我妈最后才同意。结婚之后她也是,总觉得自己委屈了,老是跟我和我姐说,当初我要是没嫁给你爸,就会怎么怎么样。

苹果吃完了,很甜也很黏,我用拇指和中指扣着那个核,不知道该往哪儿扔,手指上黏黏的,口腔里也是。刚才吃掉的糖分开始反噬,从舌头的根部开始反酸,前面的车迟迟不动,喇叭声又开始此起彼伏。我去前面看看怎么回事,钟琦解开安全带,跨出了驾驶室。我漫无目的地向街道两边看,青淮这几年变化真的很大,再也不是我们上学时候那个到处都是自行车的南方小城了,连道路都比过去复杂了很多,高架桥一座连着一座,六排道甚至八排道比比皆是。当然,汽车也比过去多了好几倍,陈陈相因,我们才都会堵在路上。

手没地方放,车也动不了,面巾纸在我包的夹层里,想拉开拉链也十分困难,一瞬间我忽然非常烦躁。和前男友一起出游的时候,有时也会遇到大堵车,他每次租车都租越野车,堵车的时候就会哀叹,我说去山里越野,你偏要来这地方,这旅游城市哪是越野的地方,你看看多少人。每次听他这样说,我都会毫不客气地嚷回去,是我让你租车来的吗,我说坐高铁来,你偏不听,越野车也是你要租的。我说租个SUV就行了,你偏固执己见,城市越野有什么不好?非拉着我跟你去那山沟子里,每次都颠得我头疼。他说,你懂什么,什么城市越野,那就是被阉的越野,SUV就是被阉的车,越野车不像越野车,轿车不像轿车,所有打着兼容旗号的东西都是被阉割的产物,也就骗骗你们这些什么都想要的人。他说这话的时候,一定是用手指不停敲着方向盘,摇下车窗开始抽烟的,一根接一根,直到把堵车熬过去,我才能从烟雾中解脱——该死,我怎么又想起他来了。

钟琦打开门坐回来,重新把安全带扣好,前面有两辆车剐蹭了,占了三个车道,不过应该很快好了,已经有交警来疏通了。他把一片湿巾递给我,你擦擦手吧。

哪里弄来的?我有点惊讶,这马路中央并没有什么便利店。

刚才出去看了看,跟前面几个司机聊起来,问他们要的。他肚子在安全带的压迫下显得更加突兀,但还是被完好地束缚在那两条带子下面。我撕开包装袋,用湿巾把手指一根一根地擦干净,又用它把那个苹果核包起来,空调一吹,手上凉凉的。

我接着跟你说,你知道吗,那天上庭之前,我妈跟我和我姐说,你爸要是打定主意想离婚,我都想好了,我就上去一巴掌打掉他的眼镜,再给他两巴掌,然后拔腿就跑,你爸痛风是個瘸子,他在后头肯定追不上我。

我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手中的苹果核也差点掉落。真的吗,你妈真这么说,我怎么突然觉得你妈这么可爱。

真的,他也笑了,我也没想到我妈居然这么说,而且她还说,如果我爸同意不离婚,她还愿意让我爸带着那个女的来我家住,她的原话是,让她给我们当保姆。

我深吸一口气,他说的话让我有点吃惊,这个女人终其一生,骨子里到底是卑微,还是骄傲?我知道钟琦的妈妈是个坚定的老党员,我不太相信一个受过高等唯物主义教育的人会有这样的想法,更何况她骄傲了一辈子,为什么在晚年变成了纸老虎?还是说,其实她一直是纸老虎,是时间让这层“纸”渐渐显露了。是晚年改变了她,还是别的。

车队缓缓动了,红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钟琦也把手刹放了下去,你是不是觉得像笑话一样?

我笑了一下,尽管我并不觉得这是一个笑话。那最后你妈怎么又同意和你爸离婚了呢?

我爸那天在庭上陈辞,他是原告,所以是他先说。他把我妈这么多年来他无法忍耐的种种都说了,还说我妈养了一群白眼狼,我们家出事的时候我舅舅他们一个个就等着看笑话,没帮一点忙,问他们借点钱,张口就说没有。我舅舅他们做工程,拿项目的时候我爸我妈搭进去多少人情,一个项目下来赚的钱绝不会少,可是真正遇到事了他们也不愿意伸一下手。总之就是痛陈了一通我妈的不是。我妈一听,气得不行,原来写好的那些温情的稿子也不念了,两个人就当庭吵起来了。

我想在法庭上最尴尬的两个人,应该是钟琦姐弟。法官们见多识广,再加上职业素养,应该是见怪不怪,只有这两个人,父母上演闹剧,他们不得不和几个外人一同参与观看。钟琦他爸在发言前先说,两个孩子不要站队,更不要插嘴帮腔,谁说话,他就跟谁断绝关系,于是钟琦和他姐姐全程无言。我能想象到那个画面,两个白发苍苍的人拼尽余生在争吵,伴随着法官一两声威严与劝解并存的断喝。剩下两个人,既是演员也是观众,既是子女也是证人,他们的父母可以老死不相往来,但是他们不能摆脱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三击掌”什么的都是虚言,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你流着和他们一样的血,包括你自己,这一点,即使深恶痛绝,也没有办法改变。

我和我姐全程就看着他们吵,有几次我实在忍不住想说话,都被我姐死死按住。他们吵架中间为了一件事争得面红耳赤,我妈说我爸在外要债的时候,她每个月都往我爸卡上打两千块钱,我爸说她没有打过——其实这个事很简单,看下银行流水就知道了,但他们就一直揪着这件事不放。我妈哭着骂我爸才是白眼狼,我爸说狼不是一天两天就能逼出来的。

那你妈到底有没有打过这笔钱呢。

应该是打过的,我妈对于钱一直很清楚,她没必要捏造这个。但我爸就是咬死了说没有,他承认他上当受骗给家里造成损失,承认他现在有了别的女人,但他就是不承认这两千块钱。我开始也没明白,不知道他们话都说到那个份儿上了,为什么还要在这件小事上争个高低。后来我妈一看我爸一副死不承认的样子,突然就把眼泪一抹,站起来说,法官,我要跟他离婚,让他净身出户,一分钱也别想带走。

然后呢?

然后我爸就同意了,两个人签字,这婚就离了。

我瞬间明白了,钟琦他爸是激将法,他知道只有这样做,把无赖的嘴脸都摆出来,对方才会怒火中烧,一气之下同意离婚。宛如古战场阵前的骂战,问候对方的祖宗十八代,把免战契约当作废纸。一个冷冷的想法顺着碳酸的气体打通我的肺,钟琦他爸这么多年官场真不是白混的,学来的手段也用在了自己妻子身上,真是应了那句,最了解你的人永远是你的敌人。

这个故事像是抽水机一样,慢慢抽干钟琦的表情,让他在讲完的时候脸上一片麻木。我与钟琦,曾经是恋人,现在是朋友,或许我们会重新在一起,甚至走向婚姻,也或许,只会有一场无聊的感情,结局无非这么两个——这样看来,无论是哪一个好像都很无聊。钟琦显然是想结婚,而如果我们结婚了,也可能成为敌人。我们现在坐在同一辆车上,未来可能会跟其他车剐蹭争吵,也可能会觊觎其他车上的男人女人,我会怀疑他,他会提防我,我们在红灯的时候焦灼地沉默,但我们都忍着。我们一路红灯但最终到达终点,如果是这样,我们就可以疲惫地拥抱一下对方。命运虽然可以选择,但每一个选择结局其实都一样,空车还是载人,没有谁能一路绿灯,我们谁都不行。

拥堵渐渐缓了,他开上了一条更宽的路,周围的超车有如风雷。我把窗户摇下来一半,外面湿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我说我想抽支烟,钟琦说他也想——其实我很少抽烟,写不出来稿子的时候才会点上一根,但我的包里永远都会放着一盒。我点燃了我的之后,又把颤颤巍巍的火送到他跟前,我们上学的时候都不抽烟,现在都默契地抽上了,我知道是因为刚才堵车堵得太心烦了,我们都无比烦躁。

我把胳膊搭在舷窗上,烟并没有抽几口,我跟他说,这样也好,比熬着强,也算是解脱,人活一辈子,到最后还不是一样的。说这些话的时候思绪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想说什么。

钟琦置若罔闻,自顾自地一口接一口抽烟,看来刚才的对话消耗了他太多热情,他像是太累,只在抽烟的间隙和我淡淡地说话。那天他们签完字,法官说好了,这就算了结了,听完这话我妈腾地一下站起来,就站在门口,等着,看着我爸出去。我当时都吓傻了,以为我妈会像她说的一样,一把摘了我爸的眼镜再给他两耳光,我赶紧站起来去拉她,但没想到我妈只是站在那儿,对我爸很奇怪地笑了一下。

笑了一下?

对,我看到她确实是笑了一下,不是冷笑也不是嘲笑,也不是微笑,就是很奇怪的一个笑容。我爸也没看她,就自己走出去了,后来我姐追上去,把我爸送上车。我姐回来跟我说,我爸还叮嘱她,让我和她好好照顾我妈,不要再管他了。

这句话让我有点诧异,离婚归离婚,为什么也不让儿女管了?

他可能是真的想要过自己的生活吧。钟琦猛吸一口烟,尽管前面已经畅通无阻,他还是不缓不慢地开着车,好像堵车已经让他适应了那个慢慢磨的速度。我和我姐都是我妈带大的,我爸没有太管过我们,他可能早就把我们看成和我妈是一体的了。我当初怀疑他在外面有人,还偷偷跟踪过他一次,但没成功,被他发现了,他认定我是受我妈指使,是派来跟他闹的——可是我那时已经三十多岁,不会被我妈当枪杆子了,我真没有那个心,只是好奇他又遇到了怎样的人,他到底过得好不好。他勃然大怒的时候我就知道,是因为我伤了他的面子……他骨子里的这种东西啊,又自我又自私,他觉得是我们抛弃了他,所以现在是他回过头要抛弃我们。

我有点后悔跟他一直聊这个话题,想停也停不下来了。他像是被抽干了精神一样,连踩油门的力气都没有。我看着钟琦把那根没抽完的烟扔出了窗外,把手收回来,虚扶在方向盘上,吐出最后一口烟,迷迷瞪瞪地看着前方。

我爸虽然没怎么管过我们,但是对于子女的感情,他倒是一直很尊重我们的意见的,咱俩当初在一起的时候,我妈还不太同意,但我爸就说,孩子的感情就让他们自己做主,咱们不要插手,我看这姑娘还挺好的。他说完转过头对我笑了一下,像是在为自己挽回一点面子。我知道钟琦在我之后又谈过几个女朋友,其中有一个差点跟他结婚,但他妈妈觉得那个女孩个子太矮,坚决不同意。有同学跟我说,钟琦的妻子——现在是他的前妻,是他媽妈给他介绍的,他们相亲见面,一个月后就结婚了。

你现在应该回去多劝劝你妈,把你“走出来”的经验多跟她说说。我觉得这个时候或许我应该开个玩笑,但我并没有真正逗笑他,他的笑里全是惨然。你说奇怪不奇怪,我当初离婚,我妈觉得我天都塌了,每天盯着我不放,一边骂我一边心疼我。这次轮到她自己了,我看倒没怎么样,而且再没用那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眼神看我了,反倒像是彻底想开了。她的婚姻失败,她为我做主的那段婚姻也失败,她现在对我也是彻底放任,不会再管了。

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在说,如果我们交往了,他妈妈不会再反对了。我们现在就像在下一盘暗翻的军棋,一个个翻开棋子,慢慢透晓对方的心意,再适时地表达出一点自己的想法。换作十年前,我肯定不会这样做,我会把牌全部摊出来,不作任何隐瞒,就这么让对方看,不合适我就收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再换一个人就好,反正总会有人和我下棋。但我现在不会了,我知道分寸,我知道必须有分寸,不是因为我三十多岁了再不生孩子就要闭经这种鬼话,而是我知道有分寸才不会输,至少不会输得太难看。

时候到了,我决定翻开这颗棋子。我问钟琦,那你当时为什么会离婚?

他向四处看了看,我知道他是在找打火机,但是那个打火机擦了几下都打不起火,这个动作妨碍了他开车,几次之后他暂时放弃,只是把烟噙在嘴上。其实本来,我们都已经打算要小孩了,就是因为那些琐碎的原因,大到买什么车,房贷扣谁的公积金,过节给两家老人多少钱,小到一张桌布选欧式还是中式,晚上睡前喝牛奶还是羊奶——她坚持说羊奶好吸收,还说国内牛奶很容易出问题,每次都只买羊奶,不喝也不行,可我就是接受不了那种膻味。还有就是,我早上起床迷迷糊糊,经常会错用她的牙刷,后来她把她的专门换了一个很鲜明的黄色,可我还是会用错,她起床后看到牙刷湿漉漉地在那里滴水,就会对我吼,我开始还会认错道歉,到后来就只会出门逃去上班……就是这些事,我都跟你说了,有些事根本就算不上事,但没有办法。每次出现这种情况,我都会觉得只要把这件事解决掉,我们的生活就能重新开始,但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我后来发现就是这些事情构成了我们的生活……

他长叹一口气,把我没喝完的可乐拿起来喝了一口,对着嘴,没有丝毫迟疑,这个动作在我看来充满暧昧,也是中年人仅存的暧昧。他知道我上一段感情为什么分手,其实和他差不多,所以他或许觉得这样说我就能理解。我是他曾经的恋人,多少有些了解,也有些存念,现在三十出头,未婚,即将调回这座城市工作,如果我们在一起,将有一份非常不错的收入,或许短时间内还可以有一个孩子,这么想来我是一个非常适合结婚的对象。他是这样想我的,而我也是这样想他的。

那天我回家,看到她坐在电脑跟前,一张一张地看我们结婚的照片,七百多张——我没告诉她,其实我前两天也刚刚看过一遍。她一张一张翻过去,我就在门口看着,终于显示“没有下一张图片”了,她长叹一口气,按下那个红叉,转过头看了我一眼。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们这段婚姻是走到头了。又遇到一个短暂的红灯,他终于把那只虚扶在方向盘上的手放下来,放在他的肚子上,跟着他的肚子深深起伏了一下。

我和钟琦刚认识的时候,他还只有一百一十多斤,比我还怕冷,冬天手脚都是冰的。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吵架吵得很凶,原因到现在却忘了。過了两天他来找我,什么都不提,只说他借到了一台很棒的胶片机,但机子有点老,镜头处进了一点灰尘,拍出来的照片可能会有瑕疵,说我如果愿意试试就下来,不愿意就算了。那是青淮的冬天,几近零度,我想都没想,穿着吊带裙跑下楼去。他很吃惊,我执拗地站在雪地里,他见拦不住我,就抓紧按了几次快门,然后赶紧把他的羽绒服裹到我身上。回去后我果然发了烧,但我们也就此和好了。那几张照片我现在都还留着,拍得确实很好,根本看不出什么灰尘。现在想来,那个时候他说镜头里有灰尘是在赌气,我穿裙子下去也是在赌气,但我们赌着气也愿意配合对方,我们都没考虑过这局谁输谁赢。

我把那罐可乐拿起来摇了摇,发现只剩下一点了,于是仰起头喝干净。我决定跟钟琦坦诚一些事情,想到那些照片,我忽然有了坦诚的欲望。我不看他,说话也只是盯着我们的前方。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经常会在我爸妈的枕头底下,还有沙发的缝隙里发现避孕套,我那个时候以为避孕套就跟卫生巾一样,是男生他们每个月要用的东西——真是这样的,你不许笑。所以我每次发现避孕套都会大喊,爸爸,你又乱丢你的避孕套啦。我爸就会跑出来说,别瞎叫唤。我妈呢,就会把避孕套从我手里拿走递给我爸,又被孩子看见,让你放好的。现在想来我妈那个时候应该是脸红了。后来上了中学我知道避孕套是怎么一回事了,心想回去再发现避孕套就装没看见吧——但实际上我从那时起,再也没有在家里发现避孕套了。

钟琦打开转向灯,偏过头一直看向后视镜,他笑了一下,好像并没有认真听我说话,你在说什么,感觉跟我说的毫不相关啊。车子转了九十度,他把转向灯关上,扭头看着我,不过听起来好像也挺有趣的。

前面就是我住的宾馆了,他把车靠在路边缓缓停下,又从后备厢里帮我把行李拿出来,听说现在进酒店就要身份证登记,我就不陪你上去了。他回到驾驶室,安全带又把他的肚子勒了出来,但是这次他坐得很直,没有那么明显。其实我家在这附近有一套小房子,之前我姐在住,她结婚之后就空了,你要是愿意,下次也可以住在那儿。

我道谢,帮他把车门关上,看着他把玻璃摇下来,我需要弯着腰才能看清他的眼睛。好的,谢谢你送我过来,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跟我你还要客气啊,见外了啊。他低头叼住一根烟,这一次顺利地点燃了,然后垂下眼睛,稳稳地凑上火。那不说了,我先走了,等你开完会我再来找你。

舷窗上升的时候我收回手,看着钟琦慢慢踩下了油门,好,回头见。

责任编辑:张元

惠子,本名程惠子,1996年生于西安,北京大学中文系硕士研究生在读,南京市第二期“青春文学人才计划”签约作者,部分作品散见于《上海文学》《青春》《两岸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