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代三个小滑稽
2020-08-14徐荣芳
徐荣芳
上海人民滑稽剧团成立之前,艺术大师笑嘻嘻费尽心血,日夜操劳,忙进忙出,忙碌数月,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有红花,没绿叶,戏演不了。招学员,远水救不了近火。怎么办?他不愧为老“大公”老团长,灵机一动,独辟蹊径,找出新路,吸收群众文艺积极分子。他与杨华生两人一起东奔西走,四处观摩业余演出,当侦探。功夫不负有心人,慧眼识宝,终于觅得了佼佼者王汝刚、林锡彪、王津波等六个年轻人。进了团,一个个生龙活虎,朝气蓬勃。上了台,一个个初露锋芒,崭露头角。经过老滑稽训导,入了门,又一个个成为后起之秀,走红上海滩。
我本越坛艺人,进厂十年,调令一来,成了新兵。改天换地,相遇小滑稽。一来二去,有了鲜为人知的故事。故事多多,其中三个。
台上做戏妙,台下做人好
第一个进团的是王汝刚。开山门演出《七十二家房客》小皮匠、《苏州两公差》小警官、《糊涂爷娘》小宝。一一亮相,以“三小”名扬四方,竖起一块牌子,站稳脚跟。不仅台上戏做得妙,而且台下人做得好。在和他的来往中,我深有体会。
他厂里是“厂医”,进团是“团医”。有人不舒服,他跑来跑去忙个不停。对老艺人照顾得无微不至,对其他职工亦是如此。记得第一次赴苏北演出,我体弱多病,水土不服,卧在床上。他一次次测温度,量血压,送药送水,关怀备至,我很感动。
还有团里伴奏员小曹身患重症,王汝刚夜里演出,白天不辞辛劳一趟趟跑医院,找医生,问寒问暖,胜似亲人。小曹临终前对我说了一句话,王汝刚真好!泪水横流的肺腑之言让我感动。
热心人王汝刚在团里是出了名的。为了观众需要,有时团里分两队,一队去外地演出。有一次不巧发工资,他一家家把钱送到家属手里。这件事我丈母娘一直惦记着,只要电视台一出现王汝刚,她就会说,王汝刚阿拉屋里来过!还有一件事,团里无人晓得,只有我知道,使我始终难忘。
我家九平方米斗室,女儿渐渐大了,生活十分不便。上海寸金之地,地小借天,搭个阁楼。老城厢家家户户有阁楼,都是“七十二家房客”。说搭阁楼,谈何容易?一来房管所决不会同意,二来自己搭最大问题:哪里去弄木材?木材行有的是木材,没有房管所证明,此路不通!我向团领导诉说困难,领导虽同情而无能为力,爱莫能助。正在我愁眉百结时,王汝刚突然一把将我拉出门外,笑眯眯地对我说,我有办法解除你烦恼。我知道他路道粗又是热心人,急切想曉得啥办法。他有个同学在南市木材行做经理,这事定能办成!他随即写了便条。我顿时笑眉心乐,乐不可支!回家告诉妻子,拉手同乐。
南市木材行新开河附近,离我家几步路。我一进去递上纸条,年轻的女经理二话不说,问我要多少,我说九平方米一阁楼,不费吹灰之力弄到了木材。妻子厂里工人做了铁架子,铺就地板,上了红漆打了蜡,光亮如镜,成了老城厢第一阁楼!一眨眼我变成两室户,上房下厅,舒服多了。我万分感激王汝刚,他解决了我天大困难。几年后,我乔迁浦东,阁楼消失了,所在地变成古城公园,但我心中的阁楼永不消失。
王汝刚继承了老一辈的艺术,还传承了老“大公”的优良传统,“人人创作,个个动手”。一日,他特地跑来找我讲了一个小故事,很适合写滑稽小戏。他的意图我领会,也正合我意。我乐意和他合作。他是个“三强”之人,记忆力强,模仿力强,表达力强。在苏北演出《敲一记》,白天走街串巷,近距离接触当地人学方言,三句话一说,对方的语音就学到手,夜里就在台上派用场。现在他的表达力感染了我,故事牢牢记住。开了一个夜车,我俩第一次合作,一帆风顺,小戏《虚假的爱》一上台,成功了!
我爱看王汝刚的戏。他演戏轻松、自然、放得开。团里创作排演第一个戏《敲一记》,王汝刚和林锡彪也是第一次离开老滑稽独挑大梁,一个机智聪明,一个憨厚老实,两人性格各异,又是第一次自己创造的成功人物。12年后,他俩双双成了国家一级演员。
王汝刚得了白玉兰戏剧奖,又被评为德艺双馨艺术家,还任上海曲艺家协会主席等数职,工作繁忙,他依旧是有求必应,乐于助人。迎世博会时,周家渡街道要出一本书,我写了一篇文章涉及王汝刚,编辑要求我提供一张与他的合影。我四处打电话找他,找了两天未找到,我又打电话到他家,他正好在家。我不好意思地说出了我的要求。听说为世博会出书,他一口答应。第二天约我去艺海剧场。这几天,他正在紧张地与“上滑”封闭式联合排戏,我和女婿背了照相机到达目的地,他早已细心地安排好了拍照地方。
王汝刚为我做了好多事,感恩万千,我曾写了一篇小小说,两篇小散文,以表达我心声!这次写了他和我的故事,又一次表达我心声!
亦师灵犀通,亦友情意重
第二个进团是林锡彪。打炮戏《糊涂爷娘》,顶替沈一乐一角,演得毫不逊色。笑嘻嘻十分满意,他看中他身上有沈一乐影子,长相娃娃脸,体型又相似。沈一乐,老“大公”之“杨、张、笑、沈”,前辈滑稽艺人沈菊隐学生。林锡彪的表演诚朴、稳重、憨厚。他的唱功不亚于沈一乐,有扎实的基础,他的绕口令吐字清晰,口齿快而不乱,慢而不断。会多种方言,还会口技,又会拉二胡、弹琴。最让我敬佩的是他创作上是好手,也是多面手。我和他合作过几次,受益不浅。
剧团成立伊始,还未有编剧,徐指导员交给我一个任务,电视台一个节目上海说唱,配合新婚姻法,近亲不能结婚。他说任务完成得好不好,关系到我团声誉,尽快写出本子,越快越好!这下我犯难了,虽然会动动笔,但上海说唱从未染指过。听过黄永生唱《古彩戏法》,什么狗头军师,那时我还在厂里。这个任务接不接,进退维谷。接吧,电视台要求肯定很严,怕写不好,丢了剧团面子;不接吧,失去一次创作锻炼的好机会。我战胜自我,一咬牙答应了。这是领导对我的信任和重视,我不能辜负了。我迅速构想了一个小故事,一落笔,一个字也写不出。时间紧迫,心急如焚,心越急脑子越乱,突然我想起了林锡彪,听说他自编过上海说唱,和黄永生很熟,我何不向他请教。好在我家离他家不远,抬脚就到。我走进他家,他家好客,他好热心,还烧了年糕汤招待我。他很直爽,快言快语,毫无保留地细心耐心地对我说了上海说唱的技巧,起承转合的要点。在他启发和悉心指导下,我终于一稿而就,写出了双人说唱《结婚之前》,顺利地录了像。林锡彪、乐秀珍合演,播出后效果不错。这是我俩首次合作,也算一举成功。
从此,我对上海说唱有了浓厚兴趣,经常向林锡彪讨教,他还待茶待点心,热情有加。他谈论如何区别说与表,何时说,何时唱,何时讲,又怎么出噱头。他对说唱题材吃得很准,要求故事铺排顺,情节曲折流畅,一张一弛。第二次合作了《咖啡馆事件》,我执笔,他出点子,改了一稿,又请编剧梁定东加工润色,作品锦上添花更上一层楼。王津波、马玉梅合演,电台还录了音,成了团里保留剧目,受到观众欢迎。
我和林锡彪还合作了单人说唱《三看余妹》等。他不仅创作、演唱,还会作曲、唱腔设计。最让我感动的是我俩合作《黄厂长搬场》,这是电台“七一”特别节目,受编辑叶志超约稿,要求极严。我汗流如雨,不怕蚊子叮咬,开了个通宵。这是我为林锡彪度身之作,电台通过后,我把本子交给他,他根据内容设计了唱,作了曲。其中难度最大的高潮戏一段唱腔“新社会工人当了家”,几十句唱词押韵一个“家”,唱腔设计得好不好,决定作品成败。他在家里一遍遍琢磨,一遍遍唱,又一遍遍改,一直到满意为止。在他的努力奋斗下,一气呵成,出色地创作了这段唱腔。演播时,他声情并茂的演唱,不禁让人掉泪。我也感动不已,林锡彪真有一手!
我俩的家从老城厢迁到浦东,隔了条浦东南路。我去过他家几次。他老婆也是文艺爱好者,有共同语言,又烧得一手好菜,是贤内助。我和林锡彪把酒论艺,其乐无穷。他爱读书,家中有不少书,其中有著名曲艺家姜昆编的一整套传统相声集,足见他对艺术研究之深。
笑嘻嘻眼光准足,林锡彪成了沈一乐第二。他不负众望,艺术上突飞猛进,塑造了各类人物。在与艺术家严顺开合演的电视剧《王先生与小陈》,演技出色,独一无二不同凡响地创造了“小陈”一角,可称巅峰之作。还拍了电影《股疯》等三部,又创作了《甜酸苦辣》《地下夫妻》等滑稽戏,并主演了廿多部大戏。他主演的《猪八戒东游记》还学会变魔术,白纸变钞票,人称他滑稽“大杂家”。数年来,艺坛上硕果累累,舞台上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也是上海滩家喻户晓的一代笑星。
小滑稽成老滑稽,我俩见面已是“六条腿”,都用了拐杖。林锡彪依然谦逊随和,依然平易近人,依然不忘知心好友。我牢记他对我的帮助,感恩之情,写了一篇小散文答谢于他。不料,他打电话来反而来答谢我,到底啥人答谢啥人!
相逢如手足 相知谈艺乐
第三个进团是王津波。他在开锣戏《孝顺伲子》中扮演的不孝之子得到笑嘻嘻的好评,说此人日后必成大器!他有老滑稽程笑亭风格。《看电视》是他拿手独脚戏,进团见面礼。他是工厂出来的,有工人的纯朴,又有艺人的机灵。他性格开朗,讲义气,外向,爽!我的脾气却与他相反,文静,迟缓,木讷,不善交际。然而我俩似乎有缘,他只说了一句话,便成了知交。
本来,我和王津波素不相识,作为同事,见了面点点头而已,也没有共同语言。一次幕间休息他突然走近乐队,对我说了一句话,让我感到惊奇。他说,陆芳你认识吧?她妹妹是我老婆。陆芳是我过去越剧团老同事,尹派小生。她曾关心过我,要把她妹妹介绍给我,我当时年纪还轻,不想婚事。这时,我笑笑说,你的老婆差一点成了我的老婆,你就沒了老婆!我这句笑话,立即拉近了我俩距离。
王津波从陆芳那里知道我会爬爬格子,他不客气地向我要曲艺本子。我把双人说唱《咖啡馆事件》给了他,演出成功。我俩关系更密切了,性格各异的我俩有了共同语言。一见面,不是谈创作啥东西,就是谈台上表演有啥不足之处。又加上他的搭档马玉梅原是越剧出身,关系又更进一步。一次,剧团去浙江演出,发生了一件意外事,我俩有了手足之情。
到了杭州,我们三人上玉皇山白相。艳阳天,山清水秀风景如画,我们在画中行走,微风徐吹,一路上说说笑笑。中午下山,边走边谈论佛。我不信佛,佛在我心中没有地位!我嘴上说,脚下一扭,一阵钻心疼,疼得汗珠直流,寸步难行。我坐在地上,脚肿似小山,王津波二话不说背上我下山。古人云,上山容易下山难,更何况背了一百多斤的人,一不小心就可能双双跌下山去。他不顾一切,咬牙背着我一步一步艰难地走,脸上汗流如雨,身上衣服湿透。我真不好意思,要下来走,他见我脚肿得像馒头,不忍心把我放下来。晚上还要演出,必须把我送进医院。好不容易到了平地,他头子活络,机灵地借来一辆自行车,让我坐上,推了我步行好几里路。经医生检查、拍片,骨折上石膏,然后又推了我回剧场。这件事让我感动万分,在我心里一辈子忘不了。事后王津波一本正经对我说,你不信佛,佛让你吃点苦头!我笑笑说,我信佛了,是佛救我下山的!
我看了王津波的戏,觉得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他一进来就成剧团台柱,演过七部大戏,个个人物各异,有血有肉有冷门噱头。他的戏有看头,耐人寻味,后味无穷。他演戏出色,演曲艺也别树一帜。滑稽艺术两个字:噱头!没有噱头就没有滑稽。有一次,演出前我看他打佛坐,我好奇地问,你是不是信佛?他说非也,想噱头!他有一股子拼劲:与剧中人拼,演出新意特色;与台下观众拼,要使观众开乐(笑);与自己拼,不断出作品。他说到做到,言必行,行必果。
当时,我团独脚戏是小字辈撑市面。其中有一档独脚戏《学唱外国歌》风靡上海滩,十分火爆,场场笑声掌声不断,欲罢不休,称得上独脚戏王牌,看家戏压台,无人可敌!
王津波拼劲上来了,他要艺术竞争。他说总有一天,《看电视》也要压台。他还告诉我,此话不得外传。我心里一清二楚,《看电视》虽然剧场效果不错,可要和“外国歌”宣战,谈何容易。他说了就行动。他知道我对戏曲比较熟,写过《小百花》也就是各派越剧,也写过《齐天大圣》,各派绍剧,筱昌顺、陈鹤皋、七龄童,全凭唱功。王津波天生有个洪亮嗓子,中气足,爆发力强,他天天找我谈,我天天脑子想,被他逼上梁山,写了几个小段。心里有顾虑,《看电视》是梁定东作品,我写小段合适吗?他说有事他负责!他还有个特别之处,怪点子多,脑子机灵。有一次上台,开口说话,台下有人说他小眼睛,他立刻抓住现场发挥,即兴出口,妙语连珠。他说眼睛小好啊!眼光集中,看东西准足。有人眼睛大,眼大无光,不要看不起小眼睛,马上就要流行了!
《看电视》有了新段子,黄梅戏“槐树做媒”用京剧大花脸腔调唱黄梅戏,立即引来掌声。锡剧“送点心”,说表姐小气鬼,又引来笑声。越剧“问紫娟”,问出妹妹的存折在哪里,笑声不断。沪剧“雌老虎”男扮女装,台步、姿态、腔调无不引来一阵又一阵笑声和掌声。尽管效果比以前好得多,要压台还是短衣当长衫,相差一大段!我对王津波说,《看电视》演到这个程度不错了,可以了,要压台怕是做不到啦!他不响,不说话,默默地走开了。
不料,第二天夜场开演前,他在我身边悄悄说,我要使出撒手锏啦!说完做了个怪脸,急急走了。“杀手锏”?是绝招,我想来想去想不出绝招是啥,我只得引颈以盼!我相信他的话,必有好戏!我坐在台上左边,手拉大提琴,眼看出现奇迹。本来,雌老虎下场阿必大二句唱,雌老虎复上,透个包袱,月票忘记了,现在戏将近结束,还不见“撒手锏”,我心冷了。突然一声大喊必大啊!只见雌老虎猛然从剧场进口处急急跑,边跑边喊,上台时又“跌”一跤。顿时剧场炸开了,两旁观众起立,狂笑声、拍手声、口哨声,大有掀翻屋顶之势!
我心中暗暗称道,王津波绝也!后面节目上台,观众久久难以平静,演员迟迟开不了口。像王津波这样拼命竞争压台戏,滑稽界第一人。有人说,这不是艺术,是招笑。我认为招笑就是艺术。招笑有多种手段,语言、表情、手势、形体、动作,动作是招笑最高手段,卓别林以动作取胜,成为世界艺术大师。王津波集招笑大成,可谓难得。不久,他如愿以偿压了台。中国戏曲战胜外国歌曲,足见戏曲魅力,这在曲艺舞台上史无前例,难得一见!
不以此为满足的王津波,又向我要本子。正巧我有构想滑稽《拾玉镯》,一饰两角,前书生后媒婆适合他。他一听喜上眉梢,促我快点写。等我本子写出来,哪知他看不到本子了。风华正茂,艺术上如日中天的他,一场车祸,万分惋惜地夺去他生命。英年早逝,一颗耀眼的明星陨落,让全团人员欲哭无泪,悲痛至极。
我为了惦念他,写了一个短篇小说,长留书上,永留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