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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岁人瑞 海上寓公

2020-08-14韦泱

上海采风月刊 2020年4期
关键词:周老诗词书法

韦泱

引 子

淅淅沥沥的梅雨声中,一百又六岁的上海文史馆员,集诗文、书法、鉴赏一身的著名学者周退密先生,于七月十六日晨驾鹤西游了。

周老1914年生于浙江宁波,毕业于上海震旦大学,早年曾任上海法商学院、大同大学教授,后在哈尔滨外国语学院、上海外国语学院长期从事外语教学工作,系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他自幼爱好书法及文学,对于书画、碑帖、版本等具有精深的鉴赏力,著有《墨池新咏》《退密楼诗词》《安亭草阁词》《上海近代藏书纪事诗》(与宋路霞合著),以及《周退密诗文集》(三卷)等。

在安亭路一幢古朴的西式楼房里,周老每天安静地在家中读书写字,卧室兼作书房和会客。对他来说,晚年生活的主要内容是诗词创作和书法养生。“书是每天必读的”,他说,“过去为了上床之后早些入睡,我把爱看并常看的书放在床头箱里,随心所欲地抽出一本用来催眠。近年来我睡眠特别好,已无此必要,更怕夜间上床看书损伤视力,所以一上床就把灯熄灭,让自己及早进入黑甜之乡。而那些爱看的书反而不看了,一如被打入冷宫的宫娥,不再有承恩的机会。”

与周老品茗聊天,惬意而又舒服。老人干干净净,一身布衣,且耳聪目明,谈笑自如,看报写作,不戴眼镜,蝇头小字亦能一一辨清,真令人叹为观止。

中医世家的养生之道

这些年来,与周老成为“忘年交”后,每每谈文史,谈写作,谈诗词或书法,却极少谈养生。只是交往久了,我渐渐悟到,周老的长寿,多在于一个“静”字,如古人所说的“静如处子”。而在他,是以静制动,或者说静动互为。

听周老说,他出生于一个中医世家,宁波老家两幢住宅濒临月湖,环境幽雅静谧。这得天独厚的居处,给了他喜欢宁静的儒雅性格。他早年入“清芬馆”读私塾,四书五经,古文唐诗,不仅读,还须背诵。一九三一年,他有幸考入上海老西门石皮弄的上海中医专门学校,后还乡拜名师陈君诒为师,边读医书边实习,一年多后已能独立为人治病。尤其难忘的是,一次半夜,从四明山上抬下来一个伤员,退密协助父亲为其治枪伤。现在想来,那可能就是四明山上的游击队一员哪。

周老说他生下来就是平脚,跑步比赛总是倒数第一。所以,他从小学起就懒得体育活动。看哥哥姐姐们学骑自行车,学得风风火火,摔下来也是嘻嘻哈哈,可他却胆小害怕,至今都没敢亲近过一回自行车。可以说,周老一生,就是这样在平平淡淡、安安静静中走过来的。

也许是受父亲的影响,又学过中医,他从中知道一些养生之道。如《内经》中有“冬不藏精,春必病温”这句话,他成婚后就一直将此奉为信条,严格恪守此道,决不放纵自己。古书上说:“慎言语,节饮食”,周老亦以为养生之道。他现在每天早餐饮一杯牛奶,佐两片面包,午、晚餐各食一小碗米饭,而菜肴却不讲究,粗细均可,多以蔬菜为主,每日食少许水果。由于患痛风之病,海鲜、豆类制品等均在禁食之列。这样,他的食欲只能是有节制而无膨胀之虞了。

周老说不食猪肉已有八十多年了。他很早就知晓中医理论中的一個说法:“猪为寒水之畜”。食猪肉易生湿生痰,而他一生除了伤风咳嗽有吐痰现象,平时从无这种毛病,他说这可能是不食猪肉的好处。其次,《内经》上还有一句名言,叫“膏粱厚味足生大疔”,意思是说,饮烈性酒和吃肥肉极容易引发疮毒。这大疔可能就是今天人们常说的癌症吧。周老亲见过几位喜欢喝高度白酒、吃大块肥肉的亲友患上癌症。周老说这只是自己的看法,或者说仅是个案,并无普遍的科学依据。

虽然中医给了周老最初的养生启蒙,但他年轻时并没有沿着这条路走下去。1940年他从上海震旦大学法学系毕业,领到了律师证书,加入上海律师公会,接着到中法私立法商学院任法学教授,曾短期在永泰银行兼职一段时间。抗战胜利后,他又与上海名律师费席珍合作,在飞龙大楼挂出律师事务所牌子,这第二次的律师生涯,终随解放上海的枪炮声而告结束。50年代初,他应聘赴哈尔滨外国语学院任教,八年后奉调上海外国语学院,一直到“文革”遭非人待遇。“四人帮”粉碎后,他参与编写四百万字的《法汉词典》。后为第二医学院医师教法语课,一直到六十八岁离开教职岗位。

退休后,周老的生活仍然以静为主。他的父亲虽然一生悬壶从商,却将人世间一切功名利禄、宠辱得失看得很淡。行医之余,常一卷在握,怡然自乐,得以安度晚年。父亲的养生之道,其实亦是一种人生观:“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周老虽未终生从医,却遗传了父亲的这些因子,从中医与老庄哲学中悟出长寿的秘诀。

退休后脱离一切繁务俗事,早年养成的业余爱好,如碑帖收藏与鉴定,书法与诗词等等,都一一须臾不离。多次在文史馆举办了个人书法展,出版多种书法专集,先后刊印诗词集《退密词综》《退密诗历》《捻须集》等十余种。早些年,与文坛艺林师友沈迈士、沈尹默、钱君匋、郑逸梅、施蛰存等常相往来,应酬唱和,不亦乐乎,被中华诗词学会、上海诗词学会聘为顾问。

周老认为,老年人防止老年痴呆症,最好的办法是适度地从事一些脑力劳动,他就是通过写作诗词文章,从而活跃思维。通过铺开宣纸写写字,借以体脑并用,有益健康。有人说书画使人长寿,周老并不认可,他以为书画会使人心身协调,但不是寿命长短的惟一理由。书画家中长寿的有齐白石,也有短命的陈师曾。一个人是否长寿,与他的基因、性格、爱好习惯、生活环境等分不开。周老说,自己能长寿,主要应归功于社会的安定,医疗技术的进步和有规律的生活,也与老伴和小辈的护理、关怀所分不开。

稍后,周老补充说:人无论活多长时间,都应为社会、为国家作出微薄贡献,只有这样,活着才有意义。他说还有许多事要做,有紧迫感。他又强调说,长寿不是目的,长寿只为工作。

写字比画画更难

早几年,周老书法几乎是每天必写的。他有着扎实的童子功,数十年不辍。他说:“我父亲从前是科举出身,最注重的是欧字,用欧阳询的字打底。”周老家学渊源,祖上留下的碑帖他烂熟于胸,又取法乎上,下笔气象不俗。年长后又在上海收集碑帖和拓本,从鉴赏、临摹到自成一体。在“文革”期间,他本来没法动笔写字,突然被调去抄写大字报,歪打正着,让他有亲近笔墨的机会,过过写毛笔字之瘾。

他说,对书法我是非常爱好。书法一种是规规矩矩的,一种是瞎来来的,瞎来来的东西怎么说是艺术呢?我看不懂,而且有些人要求成名太快。这个事情不是很容易的,古往今来有多少会写字的人呢?传下来的有几个人是出名的?写字比画画更难。如果用五年时间规规矩矩地学画,就能学得不错,如果用五年工夫来写字,则未必能写好字。现在功利思想太厉害,急于成名,好像活不到岁数一样,慢慢来嘛,到五十、六十、七十、八十、九十岁也可以嘛。另外,总向钱看,这个不是搞艺术。中国外国大都是这样,生前的作品卖不出去,到后来很值钱,有的是生前很值钱,后来是没有人要。像中年一代可以把字写得好一点,就能带动下一代。

在上海市文史研究馆众多耆宿硕彦中,周老是一位学贯中西的长者。他的书法,功夫在字外,但字内苦功他也没少下。他家中原有不少碑帖,后来又从上海有正书局、文明书局和商务印书馆购回大量珂罗版石印碑帖。闻名沪上的这几家出版机构所出碑帖,十有八九被他搜集。博览群书,加上天资聪颖,使他对书法有着独到的见解和体验。新中国成立后,他继续购进碑帖和拓本,从鉴赏、临摹到自成一体。真草篆隶,人书俱老。

前几年他所在街道开办老年书画班,请他当书法指导,不久又请他担任区老年大学书法教师,他都乐意为之,视作发挥余热、老有所为。尤其是退休以来他有了更多时间从事书法,老而更成。

周老书法的另一个特点是朴实无华,不搞花拳绣腿,没有浮躁气息。他的书法主要与实用结合在一起,书法大多书写的是他本人的诗词作品,诗书盈香,相得益彰,从内容和形式的结合上体现了完整的书法形态,也体现了老一辈学人的厚实功底。

现在有人把书法当作纯艺术,甚至把一些不讲笔墨的涂鸦文字也当作艺术创新予以宣扬,未免失之偏颇。书法如果离开了实用性,很可能使它失去传承文化的本性,从而也失去了书法应有的艺术和审美价值。从这个意义上说,周老等老一辈文化人的书法,在传承中国书法的基本精神、弘扬中国传统文化方面,自有其不可忽视的作用。

诗词宿将宝刀不老

周老原名周昌枢,号石窗,又号安亭亭长、红豆宧主。对于古文,周老不愿受其羁绊,而倡之以“但求文字顺,但求逻辑贯”的悟道之言。尝自云:“早年问诗法于父,父曰‘多读。垂老又问诗于朱大可与陈兼与,朱曰‘多做,陈曰‘避熟。”所以周老诗词,不拘一家,独舒己怀。如《岁暮怀海内诗坛诸君子》诗云:“诸公健笔久凌云,湖海名篇世共珍。吾亦以诗为性命,差能投老见精神。花开有意春何晚,梦断无痕幻似真。七字酬君娱岁暮,灯前酒后易怀人。”此诗作于一九八五年,首尾两联,紧扣题旨,中间四句,抒写怀抱,颔联流水,可知其耽诗成癖,老而不衰,大有王子安“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之慨。

周老之诗,从体式上看,是承古人一脉,这得力于他能“多读”“多做”;而就其精神实质看,却又独具自家面目,完全不似古人,此则得力于他能做到“避熟”。顾炎武认为“不似则失其所以为诗,似则失其所以为我”,成功之作应该“未尝不似而未尝似”,亦即处于“似与不似之间”。周老之诗,可证亭林此论之确。

我最赏周老《九九抒怀四首》。其一云:“历劫吾犹在,行年九九春。闲非如懒汉,穷合作诗人。屈指同胞尽,盘胸中表亲。临风丛百感,老泪一沾巾。”自注曰:“予同胞兄、姊、妹七人,今惟予独存。姨表兄黄金贵曾为予讲说英法语言上之异同;舅表兄王石君每赠予藏品无吝色。”其二云:“周季非苏季,论材实下中。所思在远道,为学只粗通。运厄鱼罹网,身安雀处丛。名言经百载,忼慨忆元戎。”自注曰:“一九一二年民国肇造,首任大总统黎元洪曾有‘有饭大家吃之语。”其三云:“海外洵多事,眼花缭乱稠。朝为座上客,暮作笼中囚。卫国叹英烈,称臣拜冕旒。是非与褒贬,秉笔待春秋”。其四云:“博弈非吾事,弦歌赏偶然。犹多开卷乐,不费买书钱。得砚凹如掌,涂鸦老失妍。墨缘从此断,万事付云烟。”自注曰:“广州之《诗词》、南京之《开卷》、济南之《日记杂志》等等多年来均免费赠阅,至于朋好著作尤更仆难数,得益匪浅。心怀感激,愧无报答。予因体力日衰,再三声明停止笔墨之役,请勿再有诿嘱。”家国之感,身世之悲,都融于恬淡之语中,可谓深衷浅貌,炉火纯青。此等境界,正如东坡所云:“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乃绚烂之极也。”(《与侄书》)

周老诗中,此类佳作不胜枚举。可见周老之词,浸润于五代、南唐,陈机峰先生谓其《梦馀词》“假事兴感,迷离惝恍,颇具花间意趣,但感情则不失为现代人感情也”,诚为知言。周老在《梦馀词》小序中云:“于是按韵索句,凭空构想,竭数夕之力,全帙脱稿。”“凭空构想”四字,妙不可言。

我曾应周老之嘱,借过两本新诗集给他过目,他阅后说,看起来还是没有味道。新诗不能背,有些诗没有韵。中国旧体诗有韵,容易记,新诗怎么记?这个东西就不容易推广。现在懂旧体诗的人也越来越少,但也有一些年轻人写得非常好,跟古人的水平相比并不逊色。近百年来有一个有趣的現象,很多新文学的猛将到了晚年都喜写旧体诗,像鲁迅、郁达夫、聂绀弩的旧体诗都写得好。唐朝不是以诗赋取士吗?像杜甫、白居易的诗还是很好的。诗歌本来不是这个样子,应该是更加人民化的东西,很接近生活,很接近人生,后来经过读书人这么修饰以后,越来越脱离群众了。现在的诗跟大众关系很少,对国计民生表现很少,看的人也少。话语中,周老不无忧虑之绪。

乡梓之情以富藏回报

周老十三岁就读省立第四中学附属小学。毕业后,逢北伐军到宁波,学校一时领不到经费而无法开学,他只好上私塾,老师黄次会是前清贡生,本来在宁波教浸会中学,后来改在四明中学里教国文,他很有经验,教学方向按照孔子讲学的办法,分德行、言语、文学、政事四门,每一门课都有教材,德行教四书,言语教《左传》《战国策》,文学教《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政事教《纲鉴易知录》。周老在这里念了两年多,打下了古文基础。这是家乡对他的培育,令他终生难忘。

前些年,周老无偿捐赠给故乡宁波天一阁近百件书籍文物,其中有清代浙江宁波首位状元史大成《七言律诗》书法册页、清初文人陈锡嘏书法册页、范氏天一阁族人范光阳和范永祺书法册页、银台第主人童华稿本《先总宪公日记》等。周老有书面发言说:“我愿意把家藏的一批宁波乡贤以及先父周絜非和我自己的部分书法作品捐赠给天一阁收藏保存,供后人欣赏阅读是一个最理想的办法,以了却我一生的宿愿。”桑梓之情可谓跃然纸上,使人真正感受到“大隐居者,独善其身”的难能可贵。

此次捐赠的文物中,还包括周老的书法作品和文学著作等等,有较高的文献价值和艺术价值。周老虽然少年时就离开宁波,但心中一直牵挂着故乡文化事业的发展。他对天一阁有着特殊的感情,曾对家人回忆自己小时候就住在月湖西,经常跑去天一阁游玩,最喜欢看那里的《兰亭序》。离开宁波后,周老也曾多次返回故乡,还和家人一起去过天一阁。这次他通过家人致电天一阁领导,表达了向天一阁捐赠藏品的意愿。周老捐赠的藏品基本上与宁波有关,不少是宁波乡贤的手迹。孙女说:祖父的东西,我一直珍藏着,从不送人。现在把我手里的东西交给天一阁,就是这些物品最好的归宿。

周老捐赠给天一阁博物馆的文物原先都保存得非常完好,如史大成的墨迹被精心装裱过,史大成是鄞县人,清朝浙江首位状元,曾被皇帝赞扬为“此人楷书工整,必定是个正人君子”;甬上先贤范光阳和范永祺的作品也非常珍贵,范光阳是城西范氏后人,曾任福建延平府知府,著有《双云堂》,而范永祺则是天一阁范钦的裔孙,他平生酷嗜藏书,书屋名为“瓮天居”。他精通书法,特别是篆书独具一格。袁枚赞他:“汉隶及籀书,八儒兼三墨,一一尽掩通,等身多著述”。范氏后人作品重新回到天一阁,让天一阁管理人员感叹万千。周老捐赠的文物在天一阁“云在楼”书画馆展出后,深受广大观众的热忱欢迎,大家被周老浓浓的乡梓情所感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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