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鱼天地
2020-08-14姚育明
姚育明
壹
某日,一朋友拉我进一小群,在群里发现了金柏松,互相打了招呼,简单而又热情。这在微信世界很常见,一个人久久不见,哪怕不是朋友,但突然地在某个群里又遇到了,这时候首先感受到的是时间流逝得很快,比如金柏松,三十多年没见了。
那时我在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编辑部工作,据说他的办公室和我同一个楼层,我却一点也不记得了,更不知道他的具体职业。我只记得有一回在厂门口遇到他和姚忠礼,当时他胳肢窝里夹了幅油画。姚忠礼是我同事,业务尖子,善交友且重情。他向我介绍金柏松,夸他油画画得好。金柏松微笑着向我鞠了一躬,说小妹,多多指教。我一向崇拜音乐家、油画家,照理说,受此绅士之礼,我不受宠若惊也应该立即升起好感,可是我却退避了。金柏松是个潜心于艺术、与世无争的老好人,他也许没有洞穿一个刚从艺术学院毕业的年轻人对艺术家的浅薄定义。现在我发觉了一个悲哀的人生现象,凡俗的外表和谦卑,太容易遮掩一个人的才气了。金柏松在这一点上大概很吃亏。那时我不知道金柏松在厂里编动画杂志,还写了大量的艺术评论文章,也不知道他是中国第三代油画家,更不知道他受圈内人肯定的艺术成就。在我业余时间比较充裕的时光,偏偏忽略了这位低调的武艺高强的双枪汉。这是无知的代价。
这个微信群的人际关系比较轻松,大家交谈比较坦率,就是有分歧也大多以戏谑之言化解。我发现他们喜欢称对方为大,比如金柏松被称为金大,但他一点也没大的感觉,反被群友说成:金大永远笑嘻嘻的,永远对别人鞠躬,永远由人“糟蹋”,其实那都是假象。我看了忍俊不禁,问真相是什么,朋友说明明是地主,却要装贫农。我笑出了声,这位朋友的玩笑似乎苛刻,其实还是褒义。谦逊、谦卑、谦和确实是金柏松的特征,反过来说,在人们约定俗成的观念中,金柏松用不着这么低姿态,他完全有资格昂首挺胸。他毕业于浙江美术学院附中、北京电影学院美术系,电影《南征北战》的海报创作令他名噪一时,那张画在当年几乎到了家喻户晓的地步。多年前举办的亚洲首届世界顶级奢侈品消费峰会上,他是唯一特约展出画家。他的油画《聂耳》《我的老师和我的孩子》等大量美术和文字作品被刊登于各类报刊。他是中产委文化强国课题小组特聘画家,在上海举办过多次个人油画展,并参加美国、法国、朝鲜等国以及中国香港联展,曾荣获第八、第九届“海内外中国书画精品展”金奖,多幅画作被上海历史博物馆以及中国鱼文化博物馆收藏。
我是真正的孤陋寡闻,自进了这个群才看到了他的作品。第一幅是他多年前的油画,是一大瓶鲜花,我当下就受惊了,鲜花油画很常见,但眼前这一捧的色彩实在太饱满了,元气充沛到像喷出来似的,我好像闻到了扑面而来的花瓣气息。天哪,怎么能画得这么好?当即把这幅油画转发给我丈夫和女儿看,得到了高度一致的赞赏,丈夫甚至鼓动我买下这幅画作临摹练习。我对金柏松说,很想知道有几种颜色是出于什么道理安排的。他说这幅花画了整整三个月,并不是所有的花都要画这么长时间,比如小风景,快时一小时甚至半小时一定要画完,要求不一样的,你也可以用自己的感受画你的花。无论是中国画或西洋画,画好了就是画,画不好都不是画。画画就是拼,拼各种不同的画法,不是拼精密,而是拼创造。真正的艺术就是内心的东西,是要靠你去意会的,探索细微,只是一种无谓的劳作。听了他的话我惭愧起来,同时肺腑也热起来,在美影厂时我错过了他,这回绝不错过,我当即发了拜金柏松为师的誓愿。
正巧上海第二十三届艺博会开幕,过去看艺博会,我不是自己去就是和朋友一起去,这次我直接邀请金柏松一起观展,这是向他学习的第一步,现场听专业点评。我的膝关节痛就是从这一次开始的,可当时我没想到在以后的几个月里会发展到吃止痛片的地步。那天我从公交车下来,腿脚莫名的沉重,过去的一刻钟路途却走了半个小时,门口人很多,我到处看,毕竟几十年未见了,怕一时认不出他来。片刻看到一个人,摇着一把折扇,大摇大摆地从人群中走过来,那步姿和影视中的济公和尚不相上下,自在、瀟洒,看着这张熟悉的脸,我下巴差点掉下来,他完全不是我印象中的金柏松啊。
时光一下回到过去,我们好像仍在美影厂门口相遇,他一看到我,恣意顿无,重新变得收敛,脸上依然是诚恳谦和的笑容。想起群友的戏谑之言,我又一次笑了起来,但我说的只是另一句真话,金老师,真奇怪啊,你怎么一点不老?
看展很费时间,站站走走看看就几个小时过去了,很惭愧,说起来我比他还小八岁呢,可我双腿乏得直想找地方坐下。而他兴致勃勃毫无疲劳之感,感慨画家就是和搞文字的人不一样,他们经常站着画画练就了强劲的脚力。
观展过程受益不少,最有意思的是,我们远远看见一幅画,不约而同地叫出陈钧德之名。显然,我们对陈老师的风格都很熟悉。但是,我说不出所以然来,金柏松却用几句话归纳了陈氏的颜色特点,我过去并没想到这些,他的话真是胜过书本教授。
正因如此,我和朋友玉茂兄去看陈钧德生前最后一场画展时,又邀请了金柏松。我承认自己又一次打了小算盘,我以为憨厚淳朴的金柏松不会察觉。谁知在去的途中,大家交流退休后的生活,玉茂兄问金柏松如何度日,他脱口而出,没有什么可说的,就是画画,一天不画难受,其实我平时很少去看画展,有这点时间还不如自己画一幅呢。玉茂兄一阵呵呵笑,我有些窘,忙辩解,哎呀金老师,我不请你请谁呀?好歹拜你为师了。这个昵称木头人的画家好像醒悟过来,充满歉意地说,没关系没关系,我也喜欢陈老师,他的画展值得看。
金柏松坦诚,他告诫我,不可以随便看画展,质量不高的画展,会把眼睛看坏的。在那次看展中,他对陈钧德的画给予了具体的分析,他的话有说服力,能让人一下明白要领。比如他说,你看陈钧德画的城市里的树,很自然很和谐很好看,但你到生活中去找一找,有这样的树吗?他是放形放色,跳出了俄罗斯绘画模式的空间理念,成就了自己的艺术油画特色。他还特别让我拍下其中几幅,说你以后可以试着用用他的办法。那一刻,我升起一种追根溯源的感恩之情,好像冥冥之中,陈钧德老师将我交到金柏松老师手里。
贰
没多久新冠病毒铺天盖地而来,大众自我隔离在家中,我的腿痛仿佛和这场疫情联在一起,不断地发展,直至不吃止痛片无法睡觉。整个社会都在抗疫,医院除了急重症,普通门诊都不开了,腿痛累及心境,我难免焦虑。金老师不仅安慰我,还以他独特的教学方式,转移了我的注意力。他给我发来了一幅席勒的高清扫描油画。是这场疫情使金老师想起了这位死于一场流感病毒的德国画家吗?在这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席勒,看到他的画我真是震惊了,以前我们熟悉的人体之美大多是安格尔一类的,尤其是女人形象,丰盈光滑的肉体,流畅优美的曲线,神态安详而又含蓄,哪像眼前这幅,男女互抱,样貌奇怪,形体扭曲,双目像死鱼眼,然而有极强的独特的冲击力。要是在几十年前,我会觉得这位金老师猥琐,给我看的第一幅画竟然这么色情,可这一次,我却觉出他的郑重其事。我发现自己没有丝毫的羞涩,反而看出了席勒艺术表达的纯粹性,他的男女就是最赤裸的人,没有贵贱之分,也无社会身份的痕迹。艺术就是艺术,天才总是少数。果然,金老师说,席勒圆满地结合了比例、色块、构成、情绪,尤其是经典的线条,成就了一座艺术的高山。他的画首先是线条,把线抽去,画就不存在了。
他说,你好好研究他这幅画,每天写十条认知体会,十天就是一百条,你研究透了,就会影响你整体的艺术眼力,以后自己画画,每一根线条也会变成金线条。光女人前面那条手臂就值得你写五十条认知。然后再过半年到两年,你再去回顾他的整体绘画风格,你会有新的发现,达到深度的认识。
他的话激起了我的兴致,我开始分析席勒的这幅画,每天十条发给他审阅。他对我其中几条认知作了赞赏,理由是技术分析到位,并鼓励说,你如果能这样深入下去,以后笔尖下出来的线条就如瑞士的手表,德国的机械,日本的礼仪,中国的书法,美国的电子工业,印度的宗教艺术那样棒棒的了,就能脱离游击队进入正规军了。可惜我最后还是达不到他的要求,认知到八十九条就觉得没办法再分析下去了。但我记住了他的强调:世上没有线条,线是人想出来的,只是为了表现实体。同时明白了,好的艺术一定是认知后的表现,再简单的画面,都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金老师同时开放了他的绘画世界,我注意力被有效地转移了,没想到他有那么多画,仅系列就有仕女、仙鹤、风景、花卉、马、鱼等,无论是油画还是水墨画,都极其大气,幅幅见精神,见灵性。
他的画有个特点:耐看,正因为耐看,才会让人看到一种变化,这种变化有整体的,也有局部的,细节的,结构的变化,线的变化,色彩的变化,甚至空白的变化。难怪他把自己的水墨画称为实验性水墨画,他说定位实验就没有思想负担,想到的瞬间就会能量爆炸,有多少认知都会在笔下流出。他每天都在变化,这太不容易了。比如马画,他表示要远离形的桎梏,加重色的分量,实物只是外壳的参考。他豪迈地说,我要画一万匹大马,才不辜负万马奔腾这个词。
就举一幅三马图为例吧,他用三种不同的画法和造型。母马只见大肚子,温暖而有力的符号,公马则突出脊梁,是一笔到底的强悍黑色,小马强调了它橘黄的皮毛,稚嫩与被宠爱跃然纸上。谈到马的线条,他说这是中国式的线条,只有国人有,其线条有一种特别的魅力,但用笔方式却是从德国席老师那里学来的,他说区别是东方中锋式用笔,外国人大多是侧锋,哪怕他们画铅笔画、水彩画、水墨画也是斜着拿笔,都是涂,中国人是写。
说到写,不仅仅是毛笔字的事情了,还会联想到文人话题。金老师爱看书,也爱写文字。除了美术电影评论,他还写了不少短篇小说、散文、诗歌,仅诗歌就在全国各类诗歌大赛中荣获过金奖以及一等奖项十余种。他的《金柏松诗集》极其独特,异于那些专业诗人,令我看到一个画家驾驭文字的另一番功夫。诗句是那样的质朴,然而立意新颖,字里行间皆是活泼泼的生命新气象,不少结尾有突然敲打的艺术效果,令人惊讶且惊喜。他的绘画理论和文学构成互惠着,甚至和玄学也攀上点关系,所以他时不时从画的话题上窜到文学上,甚至一些未知现象,比如飞碟的来去,比如崂山道士的本领,比如人长寿到千岁这个世界会怎么样等等。说实话我对这些话题的兴趣早过去了几十年,惊讶他怎么还有这份遐想?但可以肯定的是到了这个岁数还能保持這样的天真是多么罕见的事情,难怪他的鱼好像刚从颜料缸里拎出来一样,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难道不是吗,那些鱼其实就是他当下念头的显影,每一条鱼都是他的一口气,他的时间空间再现。
有一回谈到他的两幅水彩画,透明感强,真正呈现了油画达不到的趣味。我问他多少时间画一幅,他说十分钟一张,我听了都头晕,又不是铅笔画,这也超快速了吧?他说就是要快,只有快才能出第一印象的东西,快速地捕捉主要的感觉,舍去没用的繁琐细节,就像契诃夫的手记,简洁明了,他的东西太有趣了,抓的就是第一眼的直接印象。我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绘画和文字确实有相通之处。
作为一个外行,我不太懂绘画技术,但能感受到他心神融进画作的那个过程,那个过程绝对感染人。看到他在桌案上作画或讲台上教授的照片,那真是激情满怀、神采飞扬,眉间勃发着一股英气,你就明白那些画中物之所以神气十足的道理了,那是两种生命全然的融合与相通,无论鸟兽牛马花草房屋人鱼,他(它)和金柏松都是一回事,是不分彼此的肝胆相照。金老师的画太多了,闪光点太多了,如果一一道来,恐怕需要一本专著,其实他画的所有东西只是形异而已,它们的精神气质都是相似的。
叁
对我而言,看到的第一瓶花起了个引导的作用,我走着走着就撞到了铺天盖地的鱼,这正是他的品牌“大鱼天地”,感觉自己撞进了龙宫,真正的目不暇接,这个天地所见的鱼类全是龙族所化,龙族多变,真正的化境,在变的一刻恰到好处。
最初只是看他发来的一组鱼画,是水墨加彩墨的画法。有的形态很新鲜,笔触鲜明到好像闻到鱼腥;有的虚实结合充满个性;有的像照相机拍摄时快速移动,只看到拉出来的模糊色块;有的内里的淡墨溢出鱼身,像鱼的神思散发出去,叠加的彩墨或黑墨又强调了肉体的存在;有的大面积的空白,边沿一截韵味无穷的线条;有的像许多落叶浮上河面。我真的有些激动,生活中的鱼看上去总是有些发呆,哪像眼前的鱼,有一种让我不舍的追寻。过去也看过一些艺术鱼,比如古式的陶器上的简单几笔,或者古今的一些画家画的鱼,也有画得活灵活现的,或者变形个性十足的,就是没有像金老师的画冲击到我。
但是,究竟是什么冲击到我呢?是因为他是我的老师,感情的因素在起作用?我一时也不明白。我还是习惯从艺术的角度来看,而且用的是一种赏玩式的眼光。因此,提问题也像小儿科级别:金老师,那条红鱼的红很好看。您上了好几次色吗?要么您一笔沾了几种颜色?
金柏松的回答很妙,表扬与自得兼有:您太敏感了!就这块地方是最不可言传的!这条鱼的颜色是很微妙,红得丰富,一般画法根本不可能出现这种颜色。您发现了最深层的问题,但现在和您说不清,因为它是一个不同工艺的过程。没有人能明白,只有邵瑞刚能猜出来,他和我十六岁同窗学艺,彼此了解,这是一种奥妙透的办法。
金老师就这样,你提什么问题,他就在这个问题的层面上回答你。或者他和我一样,没有意识到观者其实也在进行探索,一旦认真起来,也是需要透过画家的技法去寻觅大鱼天地的终极意义的。
之后,我就像天天对着满汉全席一样,观感很奢侈,嘴巴却无能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画的鱼太多了,多到像大雨一样来不及数,它们遮天迷地地旋转着,飞溅着,穿梭着,奔涌着,连他自己都搞不清到底画了多少鱼了,只知道最大的鱼是10米乘2米的油画,小的也有尺长。它们出现在布面油画、纸面水彩画、水墨画上,与其说它们是游动的鱼,莫如说是飞动的生命更为贴切。虽然有的鱼呈现出的是标本式的静止状态,但照样气场强大,将你紧紧吸引。
有时金老师会认真地回想某条画过的鱼,谁见过它?夸过它?收养了它?它游到新主人的家了吗?或者又出现在其他地方?仿佛这些鱼活了,进入了社会,开始了它们的漂泊生涯,它们会自我成长,甚至会有奇遇记。他决心为这些鱼建起档案,如同一个个孩子的出生年月,以及它们的来去。它们的生命轨迹也是他的艺术生命历程。
鱼在东方文化中是一个吉祥的符号,“年年有鱼(余)”“鱼跃龙门”“吉庆有余(鱼)”等民间成语充满了憧憬。金老师的大鱼天地完全可以追根溯源,在他幼年的时候,他就与鱼结下了不解之缘。他的老家在绍兴,那里布满了蜘蛛网似的河道,每条河都有鱼,是典型的鱼米之乡。且不说他家屋前屋后尽是河,美丽的鉴湖离他家也只有二十米的距离。他没事就到河边看鱼,看得久了,发现鱼的种类很多,像人类的家族一样,长着各种各样的面孔,身体也有长短胖瘦。水就是鱼们的家乡和房屋,它们也是爷爷奶奶叔叔伯伯夫妻情侣哥哥妹妹一大帮。金柏松站在岸边,独自面对鱼群,漸渐的,他还发现了鱼的规律和现象,比如浮在水面上的都是没见过世面的小鱼,它们喜欢呼朋唤友,总是聚在一起,黑压压的一片,看它们的样子并不饥饿,没有觅食的迹象,反倒像小孩子在玩游戏一样,然而只要岸上传来人的脚步声,它们就会闪电般地一哄而散,没有一条会留下,统统潜入水底,水面连半点波痕都不留下。而那些大鱼,很少会浮上水面,它们比小鱼沉稳多了,除非人们下网、拷浜捕捉它们,否则它们就一直处于安全之地。
金柏松观察鱼比他上学识字都早,思索鱼的问题也超越了他的年龄:人生人,千千万;鱼生鱼,也是千千万;人养鱼的经验以及捕鱼的办法同样是千千万,可鱼还是和人一样一代代繁衍下去,它们有首领吗?是谁下的命令让它们进或者退?它们有集体意识吗?是过去的经验让大鱼对人类有着戒心吗?
看得久了,想得多了,那些鱼就像粘在他脑子里一样,让他欲罢不能,少年金柏松便用木炭在墙上涂鸦,一条又一条黑鱼像从墙体钻出来似的,吸引了村民们的目光。他总是不满意自己的图画,画了擦,擦了又画。那时候他并不知道世上还有个神笔马良的故事,等知道了,他心中生起了一个欲望,也指望墙上的鱼活过来。懂事后知道这只是个童话而已,他并不沮丧,反而生起新的希望,要像马良一样把鱼画活。
现在,金老师已步入了老年,但对画鱼的热情还是有增无减。对鱼的思考越来越理智,也越来越有质感,他说当年自己站在岸边观察鱼时,那些鱼是否也在观察他?它们会想到这个久久观察自己的人立志用画笔为鱼类立传吗?
金老师对鱼的总结和态度是:我觉得鱼已经进化到智能的境界。我会用毕生的精力去研究鱼,它们一定经不起我的反复搅动,它们只能与我共生,同经磨练。
也许这就是我所感受到他的鱼和我们眼中的肉鱼不同的地方吧?或者说,鱼原本如此,它们不管顺逆,对这个世界还是有判断力的。
画纸上的鱼呈现了转身、跳跃、扭身、摆尾、静浮、互相交叉、并行、前后,甚至对角呼应、大折角等转瞬即逝的美感,是生活与想象共同孕育的。他的水彩鱼虽轻盈仍立体,水墨鱼大多抽象,如音乐一般悠扬,油画鱼则充满节奏,痛快淋漓的色彩。留白是他的主调,他几乎不画水,有鱼就够了,在大面积的留白中,他要的就是凸现线和色块的视觉效应,鱼的形象里也有许多留白,这些留白是从体积的构成中体现出来的,白这儿或者白那儿,造成了外形的虚实、色块的分布,这种设计感其实还是离不开形体特征,但他用轻松的写意方式处理了,当一缕鱼尾从空白中伸出,那就是一笔诗意,完全能感受到一种细腻温柔的情愫。为了不重复自己,他用各种不同的手法,有时为了塑造同一群大鱼,他甚至舍去画面中的整体色调,数不清的鱼纠缠在一起,各种杂色前后叠在一起,就像童话世界的花在怒放一样。至于一色的素鱼,也是墨分五色充满诗意的。还有一点,他的鱼大多张着嘴,它们在说什么吗?反正不是吐泡泡,他的鱼都出神入化了。我们不知鱼的语言,看这丰富的大鱼天地,无声胜有声。
看金老师画画的劲头简直是个奇迹,最近又应邀画起了绍兴名人故居系列,每一幅都令他思绪飞扬。比如60年前,还是少年的他被日记本中的一页单色印刷品所激动,约了三位同学走30里路去大禹陵探险,现如今,他为这个文化工程又一次故地重游,他绘制的大禹陵油画,蕴涵着历史传说以及他过去和现在的观感。这使我突然想到了环境的作用,金柏松出生于绍兴,绍兴是他的故乡,也是先祖大禹、越王勾践、女杰秋瑾、文豪鲁迅的故乡,同样也是周恩来的祖居地,书圣王羲之晚年的隐居地,南宋诗人陆游、明代画家徐渭都在此留下过足迹,土地养人啊,被历史之风吹拂过的金柏松不可能不得到滋养,何况还有一群生活在水中与他生命戚戚相关的故交也在激励着他。
疫情期间,有人传我几个视频,说这儿那儿的水域鱼类发生异常现象,它们激烈地窜出水面,无数鱼疯跳到岸上,人们可以随便地捉拿。我请教金老师,这种诡异现象说明了什么,他说可能有电线掉水里漏电了,或者附近有高铁开过鱼受惊了,反正有一种看不见的波在赶它们的命。这么熟悉鱼的人,在神秘和常识之间,用了一个似是而非的波做了解释。这么看来,金老师并非是双脚离地之人,他的想象总在一定的范围之内,就像鱼儿离不开水一样。他由此还流露了一些担忧,如果我们的环保跟不上,水域污染,那么鱼类就完了,鱼类完了,人类也快完了。
在我这篇文章将要结束时,我听到了喜马拉雅网络平台认证主播阮虹艳朗诵的一首长诗,诗名《回游》,作者是金柏松。
“你从哪里来?
从太平洋、东海、长江?
从天边游过天边,
游过千万里大江大海,
为什么一定要游进我的故乡……”
比起他那本诗集中的精彩诗歌,这一首称得上普通,尽管我读文字总是苛刻,但这首诗的立意还是打动了我,因为这位画家不是用文字来炫技,他只是借助文字用真诚之心来与鱼类沟通,说穿了,也是在与自己沟通。在后面的诗句中,他问鱼为什么要逆流而行,汹涌的海涛,急转的旋涡,追捕的帆船,不绝的钓鱼人,到处都是天敌,难道你们是为了回归生命的起点?你们的回游只是一种寻找,回归故乡的安宁是终极目的。
我恍然大悟,这诉诸鱼的哲思其实投向了人类自身。“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早已成为人类的追究,当心量足够大时,终极关怀就包括了所有的生命,金老师的大鱼天地就是现象界中的一个特定的生命世界。
原来我被大鱼天地打动的真正原因,正在于这种暗藏的回归精神,当目标确立,一切的艰难痛苦、险境困厄都是必须的。对于我个人来说,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收获,金老师的线条、色块、文字帮助我战胜了腿痛,我把拐杖扔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