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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建筑和被消解的

2020-08-14李浩

长城 2020年4期
关键词:调性王冠公安

李浩

确切地说,叶勐的《暗桩》是一篇极为复杂的小说,它涉及到多个年代的截面,涉及到多个人物和他们的祖先,涉及到现实和历史、具体记忆和资料记载,涉及到信史、伪史、八卦和误读,涉及到家族变迁和个人生活,涉及到“道会门”、神秘谣言、公安侦察和蹲点卧底,涉及到伪造的身份和为此的背负,涉及到情爱、友情、家庭和社会生活……它涉及到王冠和“我”的关系,王冠和田丰美的关系,王冠和田丰美家族的关系,王冠和“王家小馆”的关系,田丰美的祖上和“王家小馆”的关系,“神棍”和公安和民众的关系,公安和“道会门”组织之间的关系,警察和卧底的关系,以及两个家族与那本被反复提到、更具神秘性的“刀谱”的关系,以及……在叶勐的这篇小说中,时时会发现他似乎不经意埋下的“暗桩”,数目众多,指向繁复,有着多重的主题性和寓意性。在解析《荒凉山庄》的文学讲稿中,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认为《荒凉山庄》有三大主题线,“狄更斯全力以赴表演的戏法就是平衡这三个球体,把它们轮番抛掷到空中又接住,协调着球体的起落,玩出连贯的花样,使这三个气球升到空中,又不让绳线缠结起来。”叶勐在《暗桩》中所做的表演亦是如此,他不断地提示、不断地埋设、不断地来回缠绕又不断地将它们分解,协调力或平衡力实在值得赞赏。

确切地说,叶勐的《暗桩》又是一篇极为“简单”的小说,它涉及情爱却不深入追问这重关系,它涉及历史却又并不刻意寻味意义,在田公安对王舜臣的派遣中,在王舜臣的牺牲“甘愿”中,它本可以有诸多的“赋予”,但叶勐同样并不注入。在这里,叶勐所做的几乎是一种有意抹平,他乐道的是故事本身,至于其它则都在“消解”之列;更为有意思的是,叶勐竟然不让任何一个故事成为完全的主體,他不在意我们习惯上的小说规则和阅读习惯,而是采取一种自由洇漫式的叙述方法,仿佛由着自己的思维随机跳跃——当然这是错觉,叶勐暗暗地给自己的叙事增置着内在的控制强力,他像是某个走在钢丝上的人,那种种的“倾斜”和貌似把控不住都是设计,是更强平衡力的表演,如果我们将小说再读一遍的时候会更明显地感到。阅读叶勐的《暗桩》,我的脑海里偶然跳出的词是一本书的名字:“地球是平的”。在叶勐这里,现实和历史的跨度是平的,情爱和性爱之间的鸿沟是平的,平静生活和跌宕起伏之间是平的,恩和怨之间也是平的,它被简化为故事中被说出的语词:“……我把两张照片放在一起,看不出任何的联系,但我也正因此而心生敬畏,我开始相信了,存放在每一个家庭的相册里的每一张照片,它们起初都是单薄的,随着时间的变化,慢慢地厚重起来,而随着记忆的消逝,厚重又恢复成了单薄。些许无奈,但这也许正是历史的另一种魅力。”在《暗桩》中,他有意地呈现了多重的“单薄”,以至于让我们在读完整个故事之后感觉,它显得有些简单,你从中难以捞出怎样的“微言大意”,也难以使用梗概的方式将小说的内容向另一个人复述,你也很难从中获得可在其它小说中获得的情绪安慰,它有的是:“这如同我让它一页页跑下去的这条墨水线一样,充满了画叉、涂改、大块墨渍、污点、空白,有时候撒成浅淡的大颗粒,有时候聚集成一片密密麻麻的小符号……开始盘绕纠缠着向前跑、向前跑。纠结解开了,线拉直了,最后把理想、梦想挽成一串无意义的话语,这就算写完了。”(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

从单薄到厚重,从厚重到单薄,叶勐通过叙事呈现的是后一种“单薄”,是将具体的、附加的、情绪的物质一点点剥离之后的“看不出联系”的呈现,他做着推远之后的“消解”——这种推远其实也包括日常,我甚至觉得,叶勐在描述日常的时候也带有一种独特的疏离感,他乐见也乐道,但个人的情感情绪却有意地“倾空”,有着某种的“零度”。《暗桩》中的“消解”是多重的,叶勐乐于这样的游戏,他乐于且建且毁,同时在毁中又暗暗重建……“消解”是这部小说的核心词,其实也是叶勐小说的核心词,它不是那个后现代主义词汇而是一种颇为直接和真挚的生活认知,是叶勐对世界、生活、历史和自我的某种体认,他借用故事的方式说出,一次次。和那个后现代主义词汇不同,叶勐的消解是经验式的,其中也包含着“敬畏”和某种的忐忑。但他还是愿意选择消解,是因为在某些不思辨、不追问的大词中包含的杂质太多了,它们或许可以继续地自我圣化和完成自激,但叶勐却是转向它的背面,将其中用以遮蔽的、装饰性的附着物一一撕碎。具体至《暗桩》,我们看到无论是王冠还是田丰美,他们对所谓家族史的兴趣都不是出自于怎样的崇高,不是为其意义所惑,叶勐给予他们的是单纯的兴趣,甚至是从被迫中得到的兴趣;王冠与田丰美之间的情爱中充满着争吵和计较,它同样是被压缩和消解的,我们在这一关系中看不到惯常的情感叙述,叶勐故意将它剔除只留下惯常描述中见不到的那些;王舜臣成为“暗桩”,本可以给予他“革命热情”和责任、自豪或强力说服,但叶勐却并未如此,而是那样地轻描淡写。轻描淡写的还有王舜臣的“四类分子”身份、参加“道会门”的身份而带来的种种麻烦,田公安的冷漠或漠然,以及田公安因解放前的警察身份而遭受的种种……消解、零度、轻描淡写是《暗桩》的特色,几乎每个故事、每个句子都是如此。是的,几乎每个故事、每个句子都是如此,就连前面一直牵着我们、影响着家族命运、引发王冠与田丰美争执和争夺、让我们误以为严重得不得了的“涂家刀法”也只是一本菜谱,读到谜底被揭开的那一段真真让人忍俊不禁:“‘等会儿,咱王记小馆不是饭馆吗?改武馆了?‘哪儿有武馆,就是饭馆呀!‘拿刀法切菜?‘对呀,你以为呢?‘涂家刀法不是干仗用的吗?‘想什么呢?小娘们这都没跟你说?涂家刀法是本菜谱,最牛的就是雕那个百鸟朝凤……”

在这里,叶勐坏坏地又摧毁了一层建筑,将原本可能的武侠故事变成了饭馆传奇,他暗笑着抽掉了武侠故事所可能赋予的侠义和冒险,直接换成人间烟火。不得不承认叶勐的这一做法有些高绝,但也让我之前满怀的“兴趣”一下子扑空,有一种被绊了一脚的感觉。在开始的时候,小说中的“我”颇好给人取名,似乎掌握着姓名学的某种学问,可小说后面当王冠在信中要求为自己的孩子起名的时候“我”想的却是,“我没有资格答应他这个要求,作为孩子的父母,他们已经对自己的家史了然于心,那么理应由他们在家谱上留下一个新的‘暗桩。”其中依然包含着消解之意。

消解、零度、轻描淡写,几乎每个故事、每个句子都是如此——可《暗桩》却有着强大的吸引力,让我满怀兴味地读完了第一遍,第二遍。叶勐的表达能力让人惊讶,语言能力让人惊讶,无事生非的能力让人惊讶,他竟然能把在别人眼里平淡无奇的细琐之事言说得那么有趣,兴味盎然。这不是我第一次对叶勐的表达表达赞叹了,我希望自己能从他那里有所“拿来”。他始终注意着语言的趣味性,略有调侃和小油滑,始终让自己的叙述充满着起伏、飘动和观看上的“毒辣”……如果没有良好的语感,叶勐这样的小说是难以为继的,更不会让人津津有味地一口气读完。它对良好语感的依赖怎么强调都不过分。他能够把一件本无趣味的小事儿讲得摇曳生姿,他能让一种生活平常变得趣味盎然,在《暗桩》中,在老吴结婚前夜的牌局本无特别,我和王冠之间的通信联系也少有故事性,但叶勐总能让它变得让人充满兴致。第二点,是文字的气息,叶勐是善于经营和把握气息的人,尽管这篇《暗桩》有几次故事走向的调整并伴有叙述策略的调整,然而气息始终有一种连贯的丰盈,它不曾断掉。前段时间见20位作家和批评家张莉一起谈论小说的“调性”,作家、批评家张柠曾有中肯之语,“调性对于小说而言首先是形式概念,是语言的节奏、节拍感,是叙事的起伏和缓急”,而当他成熟起来之后,“调性会退居其次,精神性的东西会压倒这个调性”——在我的理解中,一个成熟起来的作家,其书写一定会更强化和注重精神性的东西,这时对于调性的考虑的确会退居其次但不是被压倒,是被融解:它依然在,只是那种精心多数时候不再那么外在地呈现,他希望你更多地注意他的言说而不是言说的音调。叶勐的《暗桩》显现了他在思考上的成熟趋向,然而其中的调性却始终被艺术地保存下来。

叶勐,一直是我看重的河北青年作家,我觉得他应当成为一个领军人物,他才气逼人,又极为敏感,读书也广也杂。然而,他的不够勤奋曾数次让我生气,而他有次在微信上显露了对文学的某种轻慢——我毫不犹豫地拉黑了他。加回来是后来的事儿,多年以后了——在被我拉黑的几年里,我还是推荐过叶勐,我其实还在希望,希望他不再那么散漫慵懒:一个人的天才是上天的独特眷顾,但天才绝不可恃,绝不可挥霍,在散漫慵懒中磨灭的天才实在太多了,我们见多了在长跑的过程中悄然出局的天才們。我希望他不是那一个。今年,我又读到了叶勐的小说,读到了他的坚持和变化,竟然有种难以言说的欣喜。希望,他再努力些。

责任编辑 梅 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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