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类人”的画像

摘 要：日本作家井伏鳟二的短篇小说《山椒鱼》描绘了一幅“另类人”的画像。被困岩洞的山椒鱼意识到了所处常人世界的不自由，同时倍感孤独，无论是尝试强行冲出岩洞，还是最后与青蛙的和解都可以解读为另类人为寻自由而做的努力。《山椒鱼》关于“另类人”的哲学思考对井伏鳟二之后的战争文学有深刻的影响。

关键词：井伏鳟二;山椒鱼;另类人

引言

短篇小说《山椒鱼》是日本作家井伏鳟二（1898 —1993）的处女作，于1929年发表于杂志《文艺都市》，主要描写了一条因身体长大而被困栖身岩洞、不得自由的山椒鱼的故事。小说情节生动有趣，历来颇受研究者关注，而多数研究又比较集中于小说的写作背景、改稿过程，或是把小说分成若干个部分，分别讨论各自的象征意义等，虽然相关研究不乏亮點，但难免有浅尝即止之感，其实从存在主义哲学的角度进行细读，不失为一种可行的尝试，而且通过细读研究，不禁有豁然开朗之感：其实这部小说可以看成是作者为我们描绘的一幅“另类人”的画像。

“另类人”是一个存在主义哲学色彩浓厚的概念。海德格尔把自我消散于他人的人称为“常人”。这些“常人”是不自由的，因为“常人”的生活就是他人怎样，我就怎样，最终导致“每人都是他人，而没有一个人是他人本身”[1]，结果就是没有自我，而“常人”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不自由。英国作家科林·威尔逊在此基础上提出了“另类人”的概念。“另类人”，顾名思义，他们是“常人”世界里的另类，是“常人”世界里的少数派，他们因为意识到了“常人”的不自由，所以“声称自己是队伍里唯一迈对了步子的士兵”[2]，是盲人国度里“唯一明目之人”[3]。同时身处于不自由的“常人”世界，对于“另类人”而言，形同坐牢，为此他们深感痛苦，而另类人的终极目标就是让自己不再是个另类，要生活在一个自由的世界里。对以上存在主义哲学概念有了了解，再次细读《山椒鱼》，相信一幅“另类人”的画像就能清晰地展现于我们面前了。

一、不自由的“另类人”山椒鱼

如上所述，“另类人”深感身处不自由的“常人”世界的痛苦。换言之，身处“常人”世界，对于“另类人”而言无异于坐牢，而小说《山椒鱼》一开始就描绘了一个失去自由的、类似坐牢的山椒鱼形象。小说以“山椒鱼很伤心”[4]开篇，接下来的描述，解释了伤心的原因，原来经过整整两年，身体长肥了的一条山椒鱼被困在自己栖身的岩洞，出不去了。紧接着，作者用细致的笔墨描绘了监狱——困住这条山椒鱼的岩洞的具体情景。这个监狱的第一个关键词就是狭窄。这个岩洞监狱“并非大得可以来回游动，它只能使身子前后左右移动”[5]，而且“一动就会碰上沾在岩壁上的硅藻”[6]，使得山椒鱼“确信自己的脊背、尾巴和腹部上，终于长了青苔”[7]。狭窄如此，实属不堪忍受，更有甚者，岩洞顶部苔藓洒下的花粉不仅弄脏了山椒鱼栖身之所的水，而且在岩洞的坑洼处长出一堆一堆的霉来，至此岩洞监狱的第二个关键词——脏，也就十分明显了。

失去自由，形同坐牢的山椒鱼形象已跃然纸上，而真正能证明其是“另类人”的，莫如山椒鱼对小鱼的评价。小说在描绘了岩洞监狱的不堪后，着重描写了山椒鱼眼中的一群小鱼。“他们一忽儿向右游，一忽儿向左游。他们中间只要有一条鱼误向左边游，其他的鱼都会一起跟着向左边游去;如果有一条鱼被水藻茎挡住只能往右游时，其他许多小鱼都会立即认定这是必去的方向而齐往右游。看来，它们当中单独一条小鱼是很难脱离其他许多伙伴而任意游走的。”[8]这段描写，可谓形象地阐释了海德格尔所谓的“常人”到底为何物。小鱼就是“常人”的真实写照，他人怎样，我就怎样，有一条鱼向左或向右，其余都跟上，不论是误游还是不得已的拐弯，于是每一条小鱼都失去自我，沦为“他人”，看似自由游动，其实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坐牢，因为单独一条小鱼是很难脱离伙伴而任意游走的。这种不自由，“常人”小鱼们是不自知的，他们好像“特别喜欢在藻茎之间穿游”[9]呢！而山椒鱼对这群小鱼的态度又如何呢？那是一声嘲笑：“多么极不自由的小东西！”[10]也许有读者认为这是山椒鱼自己不得自由而贬斥他人的自由，当然这也是一种理解，但从存在主义哲学中“常人”和“另类人”这组概念来看，这段对小鱼的嘲笑正是山椒鱼认识到了“常人”不自由的点睛之笔，小说行文至此，可以说一个对“常人”世界的不自由有着深刻理解的、身处常人世界这所监狱的“另类人”形象已经基本完成描绘了。

二、孤独的“另类人”山椒鱼

小说完成了对山椒鱼“另类人”的定性后，紧接着对“另类人”山椒鱼的另一个特征——孤独，作了详尽的描绘。因为正如前文所述，“另类人”是“常人”世界中的少数派，而少数派“另类人”“永远是一个与社会不容的不良适应者”[11]，所以虽然“另类人表现各异，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使他们成为同道，那就是他们的孤独感”[12]。小说中山椒鱼的孤独是通过山椒鱼与若干个小动物的联系展现的。

首先是一只小虾。这只小虾混进了岩洞，一番折腾后紧贴在了山椒鱼的肚子上。据山椒鱼推测，如果小虾不是在冥思苦想什么，就是把自己的肚子当成了岩石，要在那里产卵。要知道山椒鱼是有洁癖的，上文提到的青苔、花粉都曾令其不胜苦恼，更别说小虾在其肚子上产卵了，但山椒鱼却连想回过头去看看都忍住了，“因为它知道，只要自己身子稍稍动一动，那小动物就会吓跑的”[13]。可见山椒鱼是有多孤独，多想有人陪伴了。然而山椒鱼毕竟是个“另类人”，当他又一次为了自由，努力想冲出岩洞而又再次失败时，在小虾看来却是那么的好笑。作者用极具象征性的文字，仿佛是在强调，“另类人”的孤独有个“常人”在旁是解决不了的，因为“常人”与“另类人”不是一类人，“另类人”追求自由，在“常人”眼中就是个笑话。

除了小虾，还有其他的画面刺激着山椒鱼的神经。水面上大小两只鼓虫在戏耍，小的骑在大的背上，它们被一只突然出现的青蛙惊动而逃散而去，青蛙有节奏地、精神抖擞地游走了。这时的山椒鱼“觉得还是别看这个感动自己的场面好……它很伤心，认为自己好比是被扔掉的破铜烂铁一样”[14]。什么感动了山椒鱼呢？固然有自由的气息，不可否认的还有两只鼓虫的相依相伴，以及鼓虫与青蛙之间的互动，然而只有自己像被扔掉的破铜烂铁，孤零零的，所以山椒鱼不禁发出感叹：“唉，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多冷清啊！”[15]至此，另类人“山椒鱼”的孤独我们应该能深刻感受到了。就像作者所说，“如果是一个细心的人，是不会忽略山椒鱼传到洞外来的这种啜泣

声的”[16]。

三、寻找出路的“另类人”山椒鱼

小说《山椒鱼》的最后一个部分，是山椒鱼和青蛙从冲突到和解的故事。历来对这部分的解读就不止一种声音。一部分研究认为“这一段冲突与和解中的山椒鱼其实是实际生活中与井伏发生冲突，并致使井伏于1922年从早稻田退学的片上伸教授，而青蛙才是井伏自己。井伏‘蛙原谅了片上‘山椒鱼，《山椒鱼》是在片上伸教授去世一年后，井伏对其所作的挽歌、镇魂歌”[17]。还有的则主要从人性方面加以剖析，认为失去自由的山椒鱼人性中的恶占了上风，堵住岩洞出口，把一只误入岩洞的青蛙囚禁在洞内，两者互相争斗，而奄奄一息时的和解，也颇有点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味道。而从“另类人”这个哲学视角重新品读這个部分，会不会有新的发现呢？其实这一部分可以看成是“另类人”山椒鱼寻找出路的探索。当然如果说山椒鱼为了自由，几次三番冲撞岩洞出口，也可以看成山椒鱼为寻找出路付出的努力，但都以失败告终了，这里所说的是另一个角度的出路探寻。

当我们分析小说最后这段文字的时候，诚然不可否认的是，山椒鱼之所以把误入岩洞的青蛙堵住，的确有点人性恶的因素。文中明确提及被堵住的青蛙就是上文描写的那只在水潭里“精神抖擞地游来游去，使山椒鱼不胜羡慕的那只青蛙”[18]，而且点明“能够让另外一个动物陷进与自己相同的处境，这使山椒鱼感到很痛快”[19]。貌似报复式的囚禁把山椒鱼的人性之恶展现得可谓淋漓尽致，但不容忽视的是作者并没有到此为止，看看山椒鱼和躲在岩洞中坑洼处的青蛙之间的争吵吧：

“给我出来！”山椒鱼大声喊道。接着，它们开始了激烈的争吵。“出不出来，这是我的自由。”“好吧，那就随你永远自由去吧！”“你混账！”“你才混账哩！”[20]

不难发现两者的争吵其实是紧紧围绕“自由”这个主题展开的。被困的青蛙一直不承认自己的不自由，口口声声强调是否从坑里出来是自己的自由，其实面对一出来就可能沦为山椒鱼攻击的对象，甚至被山椒鱼吃掉的困境，这样的自由是毫无意义的，然而这不就是“常人”的写照吗？在存在主义哲学看来，“常人”明明不自由，却不自知，甚至还时不时地强调自己的自由。

第二年，当青蛙发现原来是山椒鱼自己游不出岩洞时，两者的争吵是这样的：

“你自己把头夹住了，才从那里出不去的，是不是？”“你不也是从那里出不来么！”“不信，你先游出去看看。”“你才该从那里下来哩！”[21]

很明显，第二年的争吵，没有再出现某一方标榜自由了，双方其实都明确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大家都不自由。这一点对于原本就是“另类人”的山椒鱼而言，他的孤独感减少了，因为有另一个明确自己身处不自由的同伴了，这个同伴不会像之前的小虾，把自己当成异类，哄笑一番，潇洒离开。同样这一点对于青蛙而言也至关重要，至少青蛙默认了自身的不自由，这使得自己正慢慢脱离“常人”阵营。

第三年，山椒鱼用“充满了友情的眼神”[22]，和青蛙说可以从坑里下来时，青蛙表示自己肚子饿，好像快不行了，动弹不了了，而且客气地表示：“就是现在，我也并不怎么生你的气”[23]。小说至此也就结束了。两者之间的和解是显而易见的，但从常理而言却显得难以理解。明明是山椒鱼的恶作剧导致了青蛙的困境，为何青蛙反而原谅了山椒鱼呢？不过，如果我们从“另类人”这一哲学命题出发，也许就相对容易理解了。如前所述，被困的青蛙在与山椒鱼长达三年的争吵中，渐渐意识到了自身的不自由，更进一步而言，有了“另类人”的意识，意识到了所处“常人”世界的不自由，那么青蛙就应该理解，自身的不自由并不在于是否被困在岩洞中一个坑洼处，就像那群小鱼，即使表面自由自在，其实依旧是不自由的“常人”，如果有了这番认识，对于同类的山椒鱼，自己又何来怨气呢？另一方面，从山椒鱼而言，之所以能对青蛙报以充满友情的眼神，如前所述，他认识到了自己的阵营又多了一位真正的同伴，作为“另类人”的孤独感减少了一分，当自己的同类越来越多时，到时自己就不再是个“另类人”了，这姑且能不能算是“另类人”的一种出路呢？

小说《山椒鱼》其实可以看成是作者井伏鳟二刻画的一幅“另类人”画像。困住山椒鱼的岩洞是整个“常人”世界的缩影，意识到“常人”不自由的“另类人”山椒鱼一方面为身处不自由的“常人”世界而苦恼，同时又忍受着作为“另类人”的孤独。关于“另类人”的出路，井伏鳟二在小说《山椒鱼》中借山椒鱼一次次冲击岩洞出口尝试了冲破常人世界监牢的方法，同时还尝试了增加同类，从而撕掉自己“另类人”标签的想法。其实在处女作《山椒鱼》中就已开始思考“另类人”问题的井伏鳟二在其之后的作品中，尤其是在其战争题材的作品中也继续着相关的思考，其对“另类人”寻找自由的探索值得我们深思。当然我们也可以把井伏鳟二解决“另类人”问题的思考和存在主义哲学家的思考进行对比，这也不失为一种继续研究井伏鳟二文学的思路。

参考文献：

[1]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译.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149.

[2][3][11][12]科林·威尔逊.另类人[M].胡兴译.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2003：137.

[4][5][6][7][8][9][10][13][14][15][16][18][19][20][21] [22][23] 井伏鳟二.井伏鳟二小说选[M].柯毅文译.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82：1–8.

[17]涌田佑.井伏鱒二——作家の思想と方法[M].东京：明治书院，1986：107.

基金项目：江苏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基金项目“常人”批判视角下的井伏鳟二战争文学研究 项目批准号2017SJB2239。

作者简介：刘腾（1978—），男，汉族，江苏常州人，常州大学怀德学院副教授，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日本近现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