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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泄、繁衍和死亡:人和土地的连接渠道

2020-08-13何俊

北方文学 2020年11期
关键词:死亡余华

摘 要:《活着》作为余华的代表作,出版后在国际国内屡获奖项,成为20世纪中国文学的一部重要作品。小说中,功能上的土地为福贵的一生提供了从粮食到树根,从鸡到牛的生活生产资料;而意象上的土地为福贵一生提供了活下去的精神动力及“活着”本身的形而上意义。本文以余华《活着》为文本,探讨人与土地的三种连接渠道:排泄/腐化、繁衍/生殖和死亡。

关键词:余华;活着;排泄;繁衍;死亡

从先锋文学转型之后,《活着》作为余华淬炼创作手法转向民间叙事的代表作,受到了学界的集体注目。陈思和利用“民间”理论对余华转型后的作品予以了很高评价。认为余华从80年代“先锋”写作,“转向了新的叙事空间——民间立场”。[1]

“民间”概念指出了余华“转型”的方向,而具体到《活着》这部作品中,“民间”的概念被具象为了“土地”这个核心意象。小说中,功能上的土地为福贵的一生提供了从粮食到树根,从鸡到牛的生活生产资料;而意象上的土地为福贵一生提供了活下去的精神动力及“活着”本身的形而上意义。本文以余华《活着》为文本,探讨人与土地的三种连接渠道:排泄/腐化、繁衍/生殖和死亡。

一、排泄——人与土地的自然联系

小说开篇有一段奇风异俗的描绘,就是福贵的父亲,徐老太爷粗鄙的习惯:村口公开拉屎。徐老太爷拉屎何以成了奇风异俗呢?原文中有这样“精彩”的描述:

“我爹走到了城里,城里人见了都叫他先生。我爹是很有身份的人,可他拉屎时就像个穷人了。他不爱在屋里床边的马桶上拉屎,跟牲畜似的喜欢到野地里去拉屎……几十年来我爹一直这样拉屎,到了六十多岁还能在粪缸上一蹲就是半晌,那两条腿就和鸟爪一样有劲。我爹喜欢看着天色慢慢黑下来,罩住他的田地”。[2]

这一段描写为我们的分析提供了两个切入点:

一是排泄的方式成为人类文明与否的重要标志。在马桶上排泄和在野地里排泄是区分“有身份的人”和“穷人”的直观手段。粪便成为不文明和混乱的代表。比如《尤利西斯》中,布鲁姆的说法:文明到哪里,厕所就到哪里。可见,粪便成为文明的对立面。毛泽东也有“粪土当年万户侯”的诗句。粪土在国内外的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法国作者拉波特出版的《屎的历史》[3]一书中,梳理了法国三四百年来统治阶级与粪便在各个领域的拉锯战,把粪便引入了公共权力的视野。按照拉波特的观点,粪便在人类漫长历史长河中,成为文明的对立面,成为公共权力视野范围内最典型的眼中钉。无论是具象的粪便本身,还是抽象的“屎尿屁”语言,都是公共权力专政的对象。

《活着》小说中暗示了“文明人”的排便方式是在“屋里床边”的私人领域,是一种个人的隐私行为。而隐私行为的根源究竟是来自这种行为非常宝贵,不愿意被外人窥探?还是因为这种行为非常羞耻,不可以被别人窥探?很显然,排泄行为的隐私性来源于后者,来源于认为排泄是一种羞耻的、不干净的、下流的行为。

而“穷人/非文明人”因为财力因素:个人财产的局限;工作劳动的因素:地理环境的局限;个人因素:思想觉悟的局限、而选择了在“野外”排泄,被形容成为“跟牲畜似的喜欢到野地里去拉屎”,是一种“禽兽”行为。

那么,一个世代富裕的“文明”的地主老爷,何以非要到野地里去拉屎,并且要拉得光明正大,拉的昭然若揭?这就引出了我们分析此段的第二个切入点:排泄是“动物”连接土地的一种自然方式。

正如文中所描述的一样,牲畜、动物,是在野外拉屎的。哺乳动物使用尿液和粪便来“说话”是最普遍的现象了:狗用尿液彰显自己的存在,其他同伴嗅一嗅就会知道留下标记的狗的性别、年龄、体型、“到此一游”的时间、下次见面的可能性;猫科动物会喷尿到岩石、树干上;獾可以用粪便标记自己的地盘。

小说中,徐老爷子“慢吞吞地朝村口的粪缸走去”,享受着一路上来往佃户(土地依附者)的尊重和仰视,全家人乃至全村人“都会听到他在村口嗷嗷叫着”。这几十年来,在每天傍晚,徐老爷子都享受地蹲在村口的粪缸上,看着天色慢慢黑下来,罩住“他的”田地。因为,从家里到村口的烟囱那里的一百多亩地,全是他们徐家的。

徐老爷子去拉屎,却跟家人说:“我到自己的地上去走走”。余华用粪便将人和土地连接了起来。徐老爷子用粪便在标记着自己的“领地”。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福贵输光了家中的田产之后,徐老爷子便从村口的粪缸上摔了下来,死掉了:

我爹像往常那样,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向村口的粪缸走去。那时候天正在黑下来,有几个佃户还在地里干着活,他们都知道我爹不是主人了,还是握住锄头叫了一声:“老爷”。我爹轻轻一笑,向他们摆摆手说:“不要这样叫”。我爹已不是走在自己的地产上了,两条腿哆嗦着走到村口,在粪缸前站住脚,四下里望了望,然后解开裤带,蹲了上去。那天傍晚我爹拉屎时不再叫唤,他眯缝着眼睛往远处看,看着那向城里去的小路慢慢变得不清楚。

这是全文中最重要的一个细节。徐老爷子没有被突如其来的刺激打倒,没有被疾病衰老打倒,没有被绝望伤心打倒,而是倒在了粪缸下——倒在了通过粪便宣示领地和土地已经不属于他的矛盾之下。文中的“往常”的举动和“不是自己的地产”这一组矛盾,彻底地击垮了徐老爷子,他“不再叫唤”,不让佃户继续叫他“老爷”,他预见到了自己的死亡。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掉下来,这也是他生平最后一次掉下来。他和土地的连接,被永久的切断了。“没有土地,农民就没有灵魂”[4],土地是徐老太爷的灵魂,粪缸就是土地的图腾。

二、繁衍——人与土地的精神连接

在小说中,人與土地的连接,除了原始自然的部分,还有精神意义的连接。这种连接体现在了土地的繁衍——“耕作”和人的繁衍——“生育”的共鸣上面。

费孝通说:“直接靠农业来谋生的人是粘着在土地上的。”[5]在小说《活着》中,土地的具象表现——粮食,也是小说的核心主题。小说中关于粮食的场景并不少,这些细节深刻描画了福贵一生关于粮食的记忆。

可是,作为结果出现的“粮食”,在文中的意义远没有作为过程出现的“耕作”显得意义重大。我们可以注意到,以上涉及“粮食/食物”的片段和情节,都跟“逆境/绝望”等信息相关联。而涉及“耕作”的情节,却关联着“希望”。

“从前,我们徐家的老祖宗不过是养了一只小鸡,鸡养大后变成了鹅,鹅养大了变成了羊,再把羊养大,羊就变成了牛。我们徐家就是这样发起来的”。这句话是徐老爷子死前留给福贵的精神遗产。

输光家产的徐福贵一度想要自杀,那么,是什么支撑着他活下去的呢?答案就是土地和“耕作”。自觉害死了父亲的福贵向龙二租了五亩地,日夜耕作。留在福贵心灵和肉体上的伤痕通过泥土,慢慢治愈起来:

活太多,我得快干,一快就免不了砍了脚割破手。手脚一出血,可把我娘心疼坏了,扭着小脚跑过来,捏一块烂泥巴堵住出血的地方,嘴里一个劲儿地数落我,一说得说半晌,我还不能回嘴,要不她眼泪都会掉出来。

我娘常说地里的泥是最养人的,不光是长庄稼,还能治病。那么多年下来,我身上哪兒弄破了,都往上贴一块湿泥巴。我娘说得对,不能小看那些烂泥巴,那可是治百病的。

在耕作过程中,泥土救赎了福贵,每天一日日长大的庄稼,抚慰着福贵内心的伤痕;地里湿漉漉的泥土,治愈着福贵身体的伤痕。

徐福贵通过耕作,实践着徐老爷子最后的遗愿。他在耕作中看到了土地的生生不息、看到了万物的循环繁衍、看到了生的力量、看到了自己和家人的未来。

而这种土地的繁衍和人的繁衍的呼应,在作品中也有直接的描写。小说在开头有这样一句叙述:

一个晚上我打着手电赶夜路时,在一口池塘旁照到了两段赤裸的身体,一段压在另一段上面……这样的事我屡见不鲜,差不多和我听到的歌谣一样多,当我望着到处都充满绿色的土地时,我就会进一步明白庄稼为何长得如此旺盛。

最后总结的这句话很多读者理解不了。为什么书中的这个年轻人,在田间地头白天黑夜各种地方目睹了人类的性活动,“会进一步明白庄稼为何长得如此旺盛”。其实,这句话把土地的生生不息和人的生生不息统一到了一个视野中,那就是“繁衍”:万物的繁衍和人的繁衍是共生共存的,是精神相通的,是本质相同的。这段话是小说的中心句,是小说标题“活着”的最好注释:

人和万物在土地上生存、繁衍,然后——死亡。

三、埋葬——人与土地的生命连接

福贵做“文明人”的时候,脚上是不沾土的。他上私塾时从来不走路,都是一个雇工背着去。他去妓院的时候从来不走路,让一个胖妓女把他背着,经常让她背着去逛街,福贵骑在她身上像是骑在一匹马上。

家珍做“文明人”的时候,脚上也是不沾土的。她一扭一扭地走过来,高跟鞋敲在石板路上,滴滴答答像是在下雨。

后来凤霞用指甲刮起了福贵裤子上的泥巴,高兴地说“我在给你洗裤子呢”开始,福贵一家,从脚不沾土的“文明人”,变成了栽种在土里的“人”。

一直到有庆埋到土里,凤霞埋到土里,家珍埋到土里,二喜埋到土里,苦根埋到土里,最后,福贵的两个脚上都沾满了泥,走去时都微微晃动着身体。

结尾处这段书写,暗示着年迈的福贵和年迈的牛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们脚上沾满的泥土,最终会掩埋他们的肉体、过去和一生:

我是有时候想想伤心,有时候想想又很踏实,家里人全是我送的葬,全是我亲手埋的,到了有一天我腿一伸,也不用担心谁了。我也想通了,轮到自己死时,安安心心死就是,不用盼着收尸的人,村里肯定会有人来埋我的,要不我人一臭,那气味谁也受不了。我不会让别人白白埋我的,我在枕头底下压了十元钱,这十元钱我饿死也不会去动它的,村里人都知道这十元钱是给替我收尸的那个人,他们也都知道我死后是要和家珍他们埋在一起的。

余华在韩文版《活着》的自叙中这样写道:

作为一部作品,《活着》讲述了一个人和他命运之间的友情,这是最为感人的友情,因为他们互相感激,同时也互相仇恨;他们谁也无法抛弃对方,同时谁也没有理由抱怨对方。他们活着时一起走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死去时又一起化作雨水和泥土。

从土地中生,死后回归土地,人完成了自己跟土地的生命连接。

四、结语

小说《活着》的最后一段,余华写道:

炊烟在农舍的屋顶袅袅升起,在霞光四射的空中分散后消隐了。

女人吆喝孩子的声音此起彼伏,一个男人挑着粪桶从我跟前走过,扁担吱呀吱呀一路响了过去。慢慢地,田野趋向了宁静,四周出现了模糊,霞光逐渐退去。

我知道黄昏正在转瞬即逝,黑夜从天而降了。我看到广阔的土地袒露着结实的胸膛,那是召唤的姿态,就像女人召唤着她们的儿女,土地召唤着黑夜来临。

这是全篇的结束,在这个结束中,我们读到了炊烟/耕作、读到了儿女/繁衍、读到了粪桶/排泄物。在土地的召唤下,我们读到的这一切,都回到了土地的怀抱,成为土地的一分子。在黑夜的掩护下,人、粪便、种子和希望在土地中静静孕育,孕育着光明重回大地,孕育着活的生命发芽,孕育着新的一天到来。

参考文献:

[1]陈思和等.余华:由先锋写作转向民间之后[J].文艺争鸣,2000(1):35.

[2]余华.活着[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6–54.

[3]拉波特著、周莽译.屎的历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3.

[4]熊培云.一个村庄里的中国[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1:497.

[5]费孝通.乡土中国[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3.

作者简介:何俊(1982—),男,汉族,云南昆明人,云南大学滇池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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