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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书

2020-08-13但及

野草 2020年4期
关键词:双桥

但及

我刚刚离开我的摇篮,世界已经面目全非。

——夏多布里昂

1

先说说那里的河吧。河是那里的骄傲,一个小地方,竟然有五条河,且这五条河是交织重叠的。

这是在浙北大平原上,一望无际,唯有一座山,那便是含山。含山海拔六十米,是这里的最高峰了。在含山的东南,有一个小集镇,那便是五泾。五泾有好几个称呼,又称五河泾,又称五航经,总之是五条河通过、汇集又分岔的地方。五河汇拢处,有个大漾,围着这个漾,就有了这个小集镇。集镇形成于明代,清末民初时已有一定规模。

一江春水向东流。五条河有五个方向,北侧通往含山塘,南侧通往新市,连接的是湖州的太湖水域;往南通向西圣埭,往东南通向石门,与京杭大运河贯通;往东北与白马塘相接,连接乌镇。北侧从含山塘过来的水流最急,在北双桥侧会打转,然后直汇漾中央。因此,中间的大漾时有旋涡,水深不可测。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集镇还是自成规模。集镇沿河展开,如带状展开。零星分布几座石桥,有南双桥、北双桥、日晖桥等。桥都不大,南双桥与北双桥较精致,上面有石狮,两旁则是临河的水阁楼,沿河岸展开。我家在南双桥与北双桥之间,临大漾,也临街,门前有梧桐树。深秋,梧桐结籽,我们会用竹竿敲打,然后炒熟,像瓜子一样吃。我家的东面是信用社,西面是药店和收购社。

镇子玲珑,小巧,但麻雀虽小,五脏齐全。南双桥南侧,是一条大街,供销社的大部分商店都集中在此,有粮果店、碗店、农资店、布店、糕点店、面店兼饭店。我第一次看西洋镜就在这条街上,面前是一个大箱子,上面有小洞,把眼睛凑到洞口就能看到里面的画片。这是我人生最早的娱乐活动,充满好奇与神秘。在南双桥与北双桥之间,还有肉店、理发店、畜医站等。过北双桥,往东,有我们吴氏家族大部分的人家,越过这些人家再往前,便是木器社。我外公就在那里,他是木匠,做凳子、椅子和锅盖。每过一段时间,木器社前总有大船拉上岸,底部朝天躺在那,上油灰,涂桐油。再过去便是茧站、机电站、竹器社和卫生院。我爷爷是卫生院里的医生,于是卫生院成了我另一个家。一有空就往那里跑,病人进进出出,有时也死人,但童年的我好像没任何禁忌,照样玩得疯癫。

这样的小桥流水格局在1973年有了大的改变,河道开挖,拓宽,南双桥和北双桥两座老石桥没能幸免,条石被搬走,随之而起的是两座水泥桥。河道变宽,水阁楼拆了,我家也搬走了。高大的水泥桥横插其中,不可一世,因为离得近,南双桥与北双桥几乎成了一个整体,两个桥堍是连在一起的。这两座桥成了我儿童游戏的一个重要场所,我们坐滑轮车,呼叫着,从南双桥上冲下来,可以一直冲到北双桥上。

集镇完成了第一次改造,实际上是经历了第一次破坏。小镇格局变了,水泥房子代替了水阁楼。水还是那个水,水道宽了,水流变缓了,水乡的样子却呈现出了另一种面貌。石板路消失了,代之以水泥路面。尽管如此,集镇的气象没有消失,水路依然是主要的交通方式。一到节日,集镇上依然人山人海。

集镇上三个时节最闹腾,全是人,人把人拥得水泄不通。一是春节,大年初一,四方村庄的人们都会汇聚过来,买年货,买年画。鞭炮就在街边炸响,年初一的街就是鞭炮的世界,一串串的小鞭炮是儿童的最爱,于是墙角边、阴沟里,乃至柜台边,就会突然“砰”响起来。人们喜气洋洋,穿着一年中最好的新衣,在街头徜徉。年画店里更是人头攒动,人们抱着年画、春联,像是抱住了一年的福气。糖果、蜜饯、花生和蚕豆都成了热销,每个孩子的兜里都会装着糖果,甜蜜无时不刻在与这个节日相伴。这样的日子一般会持续三天,三天以后,集镇会稍稍安静,街头的人一点点稀疏起来。

第二个热闹的时刻是初夏,蚕茧丰收时。茧站前,大量的船只汇聚,船上装满了茧子。白花花的茧子从船上搬运到茧站,空气里弥漫了蚕茧特有的气味。第三个热闹时刻便是深秋,稻谷丰收了,附近农民都来到粮站交公粮。粮站在大漾的南侧,码头朝北,最热闹时大漾里都是船,船与船会相撞、打架。农民把一筐筐的稻谷挑上岸去,粮站高高的白色谷仓里一下子盛满了稻谷。

父亲的外公是个光头,我叫他阿太,小个子,耳朵上长了一个瘤。这个瘤比耳朵还大,一直挂在耳边。他是个航船师傅。最早的航船是手摇的,每天一班,去石门,这是集镇与外界的唯一通道。每天一早,航船就会在晨雾里出发,水草疯长的水路上,水鸟会时常起飞。集镇离石门十里地,到下午日落时分,那艘航船又会返回来。不过,我阿太的职业不久就有了变化,航船变成了机动船,后面装上了挂机。挂机的模样像拖拉机,要手摇发动,哐哐地冒出黑烟以后,船就自动开了。就这样,我阿太这个手摇师傅失业了。

一直到很多年以后,这条机船都是集镇的一个重要符号,人们进进出出,靠的就是这挂机船。每天一班的航船,串起了五泾与石门,甚至可以说串起了五泾与世界,它与这个世界的交往都依赖于此,报纸、信件、杂志都是通过这航船运来的。还有集镇上需要的物资,也源源不断地运输而来。船是木制的,装有顶棚,可以挡风遮雨。里面還有两排长长的座位,两侧还有窗子。推开窗,就能看到劈波前行的船,以及滚滚向后的流水。

2

我奶奶是个小脚。

这是她六、七岁时被迫承受的一种酷刑。我问她这事的前因后果,她说当时的人都要裹,她也只能裹。小脚给她的生活带来极大的不便,她不能走远路,不能干重活。她的娘家在一个叫仰介兜的村庄。她从来没有走去过,要去也是坐船去。有时,要走亲戚,人家只好开船来载她。

她嫁给我爷爷后,一直做些裁缝活。小时候,我记得有三个妇女一起开办了缝裁合作社,地点就在我家里。一天到晚,我都能听到缝纫机的嗒嗒声,声音此起彼伏。三台缝纫机塞满了我家狭小的客厅,合奏出三重唱,墙上、挂钩上悬满了布匹和成衣。每天,进出的人很多,试衣的,量衣的。老式熨斗里都是炭火,一明一暗,在桌上闪烁。河道开挖,我家搬家后,这个合作社就解散了,我奶奶从此就不做衣裳了。

童年时,我与奶奶待在一起的时候最长。她会不停地给我说些东西,我则跟在她屁股后面。印象最深的是祭祖,那时祭祖是不允许的,于是,她会偷偷地祭。关起门,摆好菜,供上祭品,点上蜡烛,不能让人看见。蜡烛闪着点点微光,她会祭许多神,除了祖先,还要祭土地神、灶神,于是每个地方都会放上祭品。我当时接受的是无神论教育,认为这一切都是迷信,充满了抗拒,每次让我做这做那,都敷衍了事。其实,我爸妈也是如此,不反对,但也不热心。那时,身边所有的庙宇都拆了,旁边以前有个粮王庙,后面也变成了粮站的仓库。一直到二十一世纪以后,庙宇才逐步得到恢复,粮王庙等庙宇才修得有模有样。我妈年岁增长后,态度上有了大变,她开始信佛,开始跟着一群大妈东走西走地念佛。我妈祭的东西还要多,一到年关,她从外屋祭到里屋。她还种起了小麦,这小麦没有别的用处,只用它的麦秸。她说自己做出来的麦秸挺刮,适合祭祀。

我妈年轻时体力好,许多农活她都做,她挑稻子,挑羊粪。有人说,我妈能挑起一百多斤的担子,这个我信。我家是居民户口和农业户口的混搭,我爷爷是医生,拿工资,是非农待遇。我爸后来顶替我爷爷,也成了居民户口。原先有生产队,大伙儿一块劳作,后来分田到户了,家里的农活主要靠我妈,我爸、我妹和我有时也会当个帮手。最苦是双抢时节,割稻、挑稻、打谷、晒谷一系列的活儿,大部分都由我妈完成的。我妈也会缝纫,后来就进了社办厂,农闲时节做衬衣。

我爷爷是中医,他是拜师学的技术。家里有两个药箱,一个是我爷爷的,另一个是我爸的。药箱是人造革做的,棕褐色,上面有一个白的圆圈,圆圈里面就有一个红色的十字。我爷爷是公社卫生院的医生,分管整个公社。我爸是生产队里的赤脚医生,分管整个生产队。于是,我们家也成了诊所,上门来的人特别多,公社的病人归我爷爷,生产队的病人归我爸。两人各司其职,互不干扰。

夜半时分,我家时常会响起敲门声,那是病人或亲属来求救,于是我爷爷和我爸就会出动,背着药箱去出诊。有时下雨,下雪,或电闪雷鸣,他们都会出去,打着手电,穿着套鞋,行走在黑暗的泥路上。这样的情况时常发生,我在睡梦里,听到敲门声,一声,两声,有时听不清就会擂得震天响。病人一到,没有任何理由回避,有时还人命关天。因此,我家的口碑就特别好,逢年过节,时常会有人送东西,几块年糕,一腿羊肉,一壶酒,甚至一篮子青菜……有些你甚至不清楚是谁送的,他们把东西放在家门口就走了。

3

五泾连接着周围的乡村。从北双桥一直往北,三里地,有一个村庄,叫唐占基。那里便是我外婆的家,我母亲来自那里。

逢年过节,我们便会去唐占基,每次都是步行。一般都是四个人,我爸,我妈,我妹和我。我们走的是机耕路,路在田野中间凸起,适合拖拉机行走,旁边还有宽阔的水沟。这泥路在晴天是平整的,但遇上下雨,就变成了糟糕的泥泞路。北双桥堍有一段,水流不畅,一下雨就成了泥浆搅拌路。套鞋一脚下去,就会深陷下去,及至小腿。于是,每一步都变得十分艰难。人们撑着伞,一脚深一脚浅地在斜风斜雨里行走。

到外婆家要经过两个村庄,每个村庄都有墓地。白天,经过墓地,似乎没有感觉,但到了夜晚,墓地就会莫名地升起一股阴气。有时,还会有乌鸦拍打翅膀腾起来,那声音搅乱了夜色,于是我的心就会砰砰直跳。每次路过墓地,都会憋着气,快步地走,当远离墓地后,那口紧憋的气才吐出来。

唐占基,几乎都是姓唐的人家。基,说明是个高墩,远远地就能看到村庄的模样,一长排盘踞在一个高墩上。村庄里有高大的银杏树,几百年的历史,老远就能看到那树冠冲在空中。我外婆家最靠南,但房子却是朝北的。我一直没弄明白,明明可以朝南的房子,怎么造成了朝北呢?房子是四进平房,最前面是厅堂,但这厅堂几乎不用,养蚕时分这里成了养茧的场所,农闲时分则堆满了农具。因为朝北,这间几乎是常年不见阳光的。中间部分是饭厅,里面有灶头、桌子、水缸等,我们去以后,基本就待在这一间。边门朝东,阳光从那里进来,门口种了万年青。这里就是进出的主要通道,人来客往,都是在这里完成的。后面一间便是卧室,放床和家具。再后面便是猪棚、羊舍和厕所。这是这一带农村人家普遍的景象。

外婆生了五个子女。大姨、我妈,还有两个小姨和一个小舅。我小舅就有点特别了,他是一不留神出来的,因此在辈份上就显得古怪。外婆生了四个女儿,于是,大姨就名正言顺地留在家里,找了个上门女婿。女婿上门后,分了家,大姨一家住在隔壁,同样是四进。外婆家靠东,大姨家靠西,中间还有一个天井是相通的。两家人家有时还递个饭菜之类的。我表姐出生的次年,小舅也出生了,这个小舅竟比我表姐还小一岁,也只比我大一岁。因此,我们是和小舅一起成长的,一起玩,一起游戏,但谁也不会叫他舅舅,都直呼他名字。

我妈时常回娘家,我爸则去得少。在我两岁那年发生的一幕实属惊险,这是我妈后来向我叙述的。事情是这样的,我和四岁的表姐和三岁的小舅一起玩,我们来到一道水渠边,结果我滑到了水渠里。水在哗哗地流,我和我的棉袄浸泡到了水渠里。就在这时,我小舅一个劲地奔回家,告知了我落水的消息。“你的命是你舅给你捡来的。”我妈后来经常这样说,“你表姐居然没有一点反应,她还大一岁呢。”小舅是我的救命恩人,不过,我从小到大也沒有感谢过,他自己是不是记得这件事也是个问题。但我隐隐中觉得,他到底辈份大了一辈,有种责任感。事实上,后来多次事实也证明了如此,他处处以小舅的辈份来要求自己,对我们总是隐让,还时不时流露出关心,总是以一种长辈的心态来要求自己。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不同。我外公过世后,他挑起了家里的大梁,低调、隐忍,有大局观。我心里对这个舅舅是很尊敬的。

外婆是个白净的女人,晚年吃长素,信佛,说话也轻声轻气。每年,她也都会来我家,来我家是为了翻丝棉,棉袄、棉裤、棉被都要重新翻一遍。这是一个细活。我妈、大姨和外婆把一块门板卸下来,然后把一张张丝棉扯开。丝会粘手,因此每一个动作都是小心翼翼,像慢动作一样。等到冬天,我们就能穿上软绵绵的丝棉衣服。每年年初一,我们总去外婆家,由于子孙多,每次吃饭总要轮班,第一批吃完,再吃第二批。外婆在灶间忙碌,看到我们总是笑,我从小到大,一次也没见过外婆翻脸的模样。她留给我们的总是一副笑脸。

成年以后,我看了安东尼奥拍摄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中国纪录片,唐占基的模样与他的纪录相仿,封闭、狭小,清一色的蓝布衣。破旧、低矮的房子,光秃秃的泥路,人们单纯又木讷。村庄是寂静的,也是死气沉沉的,不过,孩子们依然有欢乐。外婆家有好几副高跷,这些高跷都简陋,有的是用竹子绑绳做的,有的则是木制的。一到下雨天,这些高跷就派上了用场,小伙伴们会踩着高跷来雨地里来回地走。雨后都是泥泞路,于是一副高跷就代替了雨鞋。从东家走到西家,从西家走到东家,可以不湿鞋。我平时不走高跷,走起来就不自然,且不稳,但村里的小伙伴却是行走自如,健步如飞。他们可以跨大步,可以跳跃,甚至还可以相互用高跷来顶撞。

银杏树一到秋天就结果,于是村里的伙伴会爬到高高的树上打果子。小伙伴爬到高处,用竹竿拍打,摇动,于是地上就满是果子。这些果子会拿到灶锅里炒,也可以放在火里煨。煨的时候,果子会发出爆裂声,“砰”地一下,又“砰”地一下,不久,嘴里就有了满满的果味。

村里伙伴最欢乐的是戏水。一到夏天,银杏树下的机埠边便是孩子们的身影,有些孩子还光着屁股,露着小鸡鸡。机埠会抽水,马达一响,孩子们便玩开了,他们在涌动的水沟里翻滚,还会从河埠上跃入水中。唐占基水域的外面是吴兴了,属于外县,孩子们会一直游,游啊游,游到外县的地盘。水草丰饶,水质清幽,孩子们在这片水域里寻找着快乐。

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少去唐占基,在我的内心意识里似乎外婆家是别人的家。我妹则不同,她常去,一住一个礼拜。我这样的一种认识持续很长时间,一直到成年以后,这样的观念才有所转变。2006年,九十多岁的外婆过世,我听说后去奔丧。临行前,我去买一个花篮,当要在挽联上写名字时,我突然顿住了,是啊,外婆叫什么名字呢?我一直叫外婆,外婆,从来不知道她的名字。最后,我只好写:外婆大人安息。

这是我的惭愧与内疚,年少不懂事。其实,我的血缘里就流淌着外婆的基因,但一个人要经历多少才能真正成长起来呢?回顾往事,有时真觉得丢人,也替自己脸红。

4

公社大院正大门朝东,敦实,用铁皮做成。正门后面是一排高大的梧桐树,有喜鹊会筑窝。树下是大道,再靠北,是一排苏式建筑。所谓苏式建筑,就是仿造苏联式样,应该是上世纪50年代建造的。

五泾乡原先便有,1949年又重组。1958年,五泾乡与八泉乡合并,成立了八泉人民公社。公社所在地里最开阔的地方,就是大操场。很平的泥地,有些地方踩平了,有些地方长着草。遇到开大会、放电影,基本就在这里进行。它被大礼堂、横排平房、苏式建筑、食堂和围墙包围。食堂通操场有小门,此门一关,平房两侧的口子守住,操场就成为全封闭。电影上演的时候,就是这样,两个口子有人把守,没有票,休想进去。

公社大院在我家对面。相隔一条河,我家在这头,大院在那头。站在我家的二樓,能看到公社大院,看到高高的司令台,以及红砖砌成的绵延的围墙。操场上映电影时,坐在我家阳台也能看到银幕。两根高高的竹竿把白色的布紧紧绷开。这是一块神奇的布,里面会说话,会有动作,会有我羡慕的人出现。声音从河对岸传来,列宁在说话,在招手,只是影子是反的。列宁挥右手,我们看到的是左手。有时,电影紧俏,票卖完了,我们家就会围着不少人。

更多的时候,我们搬了凳子去操场看。一般,在晚饭前就行动了。扛条长凳早早出发,在空地上挑选一个最正中、最合适的位置。板凳会一点点多起来,你占一块,我占一块。很快,便有一堆的凳子。放映员这时会工作,他们挂银幕。先把竹竿竖起来,然后用粗绳串起白布。这时的白布是摊在地上的,两个人一用力,白布就会像帆一样鼓胀起来,挂在操场的司令台前。然后,喇叭线过来,喇叭被吊到空中。

最吸引人的当然是放映机了。他们先搬出一张桌子,再抬出放映机。放映机就放在桌子上,再调整高度。一般而言,会先试映一段,听听声音,看看画面。这时,天还未黑,银幕上开始出现闪点,然后是纪录片,毛主席接见阿尔巴尼亚贵宾,天安门广场,车队和举着塑料花欢迎的人群……

看到放映员就特别亲切。我甚至想,以后如果能当一个放映员该有多好啊。免费看电影,看了一本又一本,想看多少就多少。这不是世上最幸福的事吗?白天,遇到放映员在屋子里整理胶片,就会赖着不走,不停地看,看他们倒片,看他们用柔软的纸擦弄机器。放映机会散发出一股气味,很特别,也很好闻,我会张大鼻孔拼命地闻。有时,放映员会在屋子里试映,对着白色的墙壁。灯一关,放映机就“嗞嗞”地响起来。偷看是一种幸福。这是在操场看电影没有的滋味。就像几个人独自分享某样好吃的食物一样。

操场上的电影是狂欢,集镇上最热闹的就是这个。上千个人挤进操场。都是人的气味。汗味、花露水味、臭屁味混杂到一起。有凳子的就坐着,两旁及后边的人只能站着。电影放映前还会放幻灯片,幻灯是放映员自己制作的,画些图,写些标语。幻灯片放时,放映员会拿起话筒,为幻灯片配音。最后,他才用土话告诉大家,今天放映什么电影。

遇到好片,人特多,就会拥挤,比如《卖花姑娘》。后面的人挤前面的人,像波浪一样,一阵又一阵。这是最危险的。只听到凳子翻倒,小孩倒地,被踩,哇哇叫。电影依然还在放,但大家都不知道看什么。听到的是此起彼伏的声音和叫骂声。

有时,拥挤会朝向放映机。一挤,桌子晃了,放映机摇动了,银幕上的影子就跑偏了。当这个情况发生时,放映员会果断停止放映,然后站在高高的凳子上,大声地训斥。训斥一阵,拥挤停了,又调整位置,重新开映。放映机一开,波浪又开始,于是,另一波凶险再度涌来。

公社里另一样吸引我的东西是电话。

那些密密麻麻的电线缠在一个机器上,也绕在我的心头。我家的一个亲戚是话务员,有空,就去看他接电话。他戴耳机,穿绿色制服。耳机边还连着话筒。那样子就像飞行员。他反应灵敏,不停地拔啊插,插啊拔,手忙脚乱,但又井井有条。这真是一种本领,看得我眼花缭乱、心花怒放。

这里,不仅可以打电话,还兼邮政功能。寄信要到这里,向我亲戚买邮票。我们会看他盖章。他的章盖得呯嘭直响,很有节奏,敲上好一会儿。不久,一封封信件上多出了一个个蓝黑的圆戳。

他有自行车。这是少见的东西,绿色的,车中间装了绿色的帆布袋,上面写了白色的字:中国邮政。每天下午四点,他就走路出去,到集镇的小码头上,等待航船的到来。四点左右,船就从对岸粮站的那个口子上钻出来,船头上载满了货,船舱里坐满了人,一沉一浮地过来。船会在河岸边来个大盘旋,掀起一片浪花和黑水,然后缓缓靠岸。这时,我的亲戚就会拿到一个厚帆布做成的邮包。

他扛起帆布包,返回他的邮政小屋子。这包里,就有信件、杂志和报纸。是这里与外界取得联系的通道。集镇上的人,要了解外面的世界,除了广播,就依赖于他的邮包了。邮袋就是一个未知的世界,这里面装着我们不了解的信息、知识和远方的问候。那时偶尔能读到《参考消息》,里面呈现的那个世界与我们很遥远,里面有美国,有苏联,有越南……“美帝在越南扔燃烧弹”,“苏联在我边境陈兵百万”……从一个小方块里感受着地球的脉动。

五泾孤独遗世,但和这个世界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5

含山,位于集镇的西北方向,约十里。清明游含山,是这里的风俗。

从我们家后窗就能看到含山。此时的空气能见度就是这般透彻,推开后窗,含山就展现在眼前,山的轮廓异常清晰,还能看到山上高大的残塔和松树。塔已被毁,只剩下半截身子,悲壮地耸立在山顶。有几棵松呈曲弯状,远远望去恰如盆景的造型。清明当天,我们都会步行去含山。

含山脚下有个山下村,那里有我奶奶的干儿子,我们一般先会在那里歇脚,尝粽子和麦芽团子,再吃中饭。饭后,便是到山上撒欢的时候了。此时的山上,已是人的世界,人挤人,人挨着人。人们都在爬山,男女老少都有,更多的是儿童。平原上长大的我们,爬山路是一种挑战,尽管山不高,但还是锻炼腿劲。没有多久,双腿就累了,有些迈不动了,要歇上一会,才会缓过劲来。

含山临近善琏,这里是湖笔之乡,因此,山上的塔叫笔塔。据说,这塔是为纪念蒙恬而建,他曾隐居含山。这座塔最早建于三国东吴时期,后又陆续重建,又时常被毁。塔灰白斑驳,只剩下塔基部分。不过,还能爬,我们在残墙片瓦里行进,能爬到两三层的样子。

登到山顶,就能看到四周了。田野辽阔,清明时节的油菜花正开,一大块一大块地泛着金黄的色彩。河流纵横,零星里散落着村舍。眼皮底下是一条大河,那就是含山塘,水面辽阔,浩荡,还能看到片片白帆在悠悠地移动。沿着这条塘,往南可以到达杭州,往北可以直通苏州。当时有一班轮船很有名,那就是苏杭班,从杭州到苏州,必须经过这里。这艘绿皮轮船宽大,喇叭响亮,吃水很深,从起点到终点需要两天时间,在当时也属于长途客运了。站在山顶瞭望,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角度,是这里的一个制高点,从这个制高点,周围数十里的景致一览无遗。

含山有“轧蚕花”的習俗。“轧蚕花”是一种宗教活动,这里家家户户养蚕,种蚕、采蚕、缫丝、织绸。丝绸是这一带的一个产业,因此每年清明蚕种发动时节,就有了祭蚕神的习俗。到蚕花殿祭祀,祈求蚕业兴旺,久而久之,踏青,轧蚕花就成了风俗。鼎盛时,四方船只汇聚于此,办庙会,打船拳,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彩船只汇满含山塘。

清代康乾间,石门文人倪大宗作《清明竹枝词》八首,其中一首是这样写的:

东港新装两桨船,西村帮办彩旗鲜。脱衣卖弄身材好,明日涵山赛打船。

石门那边的船只也会过来,一路过来一路表演,有歌有舞,中间就会在五泾停下来,表演一番。倪大宗的诗中还专门写到了蚕农在五泾赛船比赛的场景,船头彩旗招展,船上有人专司锣鼓,在两岸观众的欢呼声中,参赛选手船行如箭,场面壮观。其诗曰:

日斜归棹急如星,港面梢旗白间青。

一棒号锣双出跳,船头齐集五河泾。

到我童年时,因为破四旧,这些都属封建迷信,因此只剩踏青这一项,看不到任何宗教和民俗活动。直到九十年代,当地政府才恢复了“轧蚕花”的习俗,但此一时彼一时,没有民间自发的宗教作为支撑,这样的习俗更多地流于表演,因此,我后来一次也没参与过。

五泾往西,约二十里,有一个大镇叫新市。由于水路发达,在民国时期,新市便有“小上海”之称,那里商业发达,商家众多。由于路途较远,一般我们都坐挂机船过去。我的小学和中学的毕业照都是在新市拍的。往北十里,便是练市镇,我爷爷的妹妹嫁在练市,所以来往较多。到练市,最要去的地方便是新华书店,我会在书店里呆上一、二个小时。

去得最多的地方是石门。

石门是吴越分界地,运河的南岸属越国,运河的北岸属吴国。京杭大运河途经此地,在这里转了一个九十度的大弯。我童年时,镇上还有两座古石桥,一座叫南高桥,另一座叫东高桥,都建在运河之上,雄伟、气派,有石狮镇守桥头,与杭州的拱宸桥相仿。然而,时代的脚步守不住这些年久的文物,七十年代这两座桥就在生活中被无情地抹去,换成了两座钢筋水泥桥。

6

中学在卫生院的后面,靠近一个叫东浜里的村庄。从卫生院往北行走大约八百米,中间途经一个机埠,就能看到学校。学校有三排房子,中间是两层的水泥建筑,前面一排平房,边上是个伙房。

学校有操场,不过是块泥地,上面架上两个篮球架。

从小学到初中,我不知道搬过多少回教室。小学时,没有坐过正规的教室,教学都是在农民房里完成的。除了上课,我们手拿竹篮子去田野里拾稻穗,班级里还养兔,更会听取贫下中农忆苦思甜的报告……总之,在学校更多的是游玩,半玩半学,成天在田野或巷子里游荡或游戏。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1977年,这一年年底高考开始恢复,它带来的冲击无比巨大,青年人心中都跃跃欲试。

其时,我正读初二。换了班主任,姓钱,以严格出名。他一来,作了一次摸底考,我面对试题,脑子一片空白。数学得了可怜的3分,只做对一道因式分解。这是一次痛捶,也是一次警醒,我知道再不能这样了。转变就是那时发生的,我搬进了学校。所谓住校,就是一张席子和一条被子,外加脸盆和毛巾,这就是住校所有的用具了。

寝室在两层楼的底层,一间最西北的空房里。房子狭小,不到二十平方,却住了我们二十多个男生。稻草一垫,上面铺上草席,就是我们的床了。大家挤压在一起,被子叠被子,有时甚至是人叠人。一到早上,玻璃窗上满是水汽,看不清窗外任何景色。有一回,有人身子痒,翻开草席一看,居然有条蜈蚣。于是,所有的被子、席子被翻起,都来寻找这条蜈蚣,其实早已不见蜈蚣踪影,它不知逃向了何方。为了安全起见,学校找来了石灰,在稻草下面洒了一层石灰,我们又继续挤着生活了。有时半夜还有人在悄悄说话,那是梦话,还有人磨牙,发出像老鼠一样奇怪的声音。我有一个短篇小说,叫《七月的河》,写的就是这一段艰苦的岁月。

学校生活是单调的,就是上課、补课,以及做大量的练习。我们刻蜡纸,油印试卷,停止了体育锻炼,篮球场成了摆设,整天只为成绩奋战。那时,钱老师弄来了一个小电视机,放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他摇摆天线,最后从雪花点里钻出图像来,不过,这种奢侈的享受我只轮到一次。他不让学生看电视,偶尔,心情好,会叫上一二名学生去过一下瘾。我就是从那里明白有个叫电视的玩意。

学校常断电。白天断电,不影响教学,但晚上我们还得补课,还得自习。为此,班里去买了一批煤油灯。每人一盏煤油灯,当停电时,我们每个人的面前就有那么一小抹的灯光在闪耀。油灯下是一颗颗小小的头颅,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寻找着正确答案。题海战术还是换来了成绩,1979年我们这个班有若干名同学考上了中专,许多同学则考上了地区和县里的重点高中。这是这所公社中学前所未有的辉煌,以后事实也证明,这个班涌现了许多大学生、研究生。他们就是在一盏盏煤油灯中起步的。

我考上了嘉兴地区重点中学——桐乡二中,也开始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离开五泾。

桐乡二中在崇福。崇福在石门往南二十里处,以前做过县城,叫崇德县。毕竟做过县城,崇福的格局比石门大,马路开阔,梧桐树在街道两旁自由地伸展,大运河穿城而过,还有一条320国道也穿城而过,这在当时已算是发达的交通了。学校也更大了,有标准的足球场,有能容纳几百名学生的大食堂。

去读书,绕不开石门,我先乘航船到石门,然后再换乘去崇福的轮船。轮船沿京杭大运河南上,开阔的水面激流荡漾,时不时会遇上帆船的身影。顺风时,帆就会升起来,风一紧,帆就推着船前行。河上帆影点点,乘风破浪。遇上逆风的船,就会拉纤,一条长长的绳索串起背夫与船只,人奋力向前,开弓步前行,用自身的力气背着船只前行。这是运河的景观,随着公路时代的到来,这也是最后一道残存的风景,最后它将定格为记忆,从此再也不复存在。

7

那封信终于到了。是挂号信,一打开,嘉兴师范专科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就放在里面。

边上的人都欢呼雀跃,包括我的家人,毕竟这是一份大学录取通知书。然而,我却一点都没兴奋,甚至弥漫了一种无言的失落。

亲戚朋友都来了,他们送这送那。我干爹送来了脸盆和一把漂亮的奶白色塑料雨伞。我爸则为我买来了一个人造革箱子。1981年,能进大学深造,是人人都羡慕的事。然而,我却闷闷不乐,我还在为我的填报志愿后悔不已。我上了本科线,超了三分,但我填的那些本科学校太热门,没有一所录取我。我只能读一个专科。

心目的大学是远离家乡的,至少是乘火车前往的,然而我的大学呢,却近在咫尺,只能坐轮船前往。这是何等的失落啊,我的大学梦,竟是以如此的方式实现……

报到那天,我与我爸凌晨就起了床。踩着一路的星光,步行十里地,去练市乘船。学校在湖州,那是嘉兴地委所在地。我爸用扁担替我挑东西,一头是皮箱,另一头是生活用品。我爸平时不挑担,这回挑得他气喘吁吁,我说我来挑一段,他就是不肯。夜黑沉沉的,我们打着手电,在摇晃的手电光中前行。到练市的时候天刚放亮,街市已热闹,闻着街道早餐铺里溢出的香味,我们乘上去湖州的轮船。

轮船掀起波浪,拍打堤岸,一路前行。这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远离,从此开启我与故乡之间复杂而又亲疏难言的关系。

我的闷闷不乐到学校后就被驱散,同学的情让另一种生活的光芒开始显现。当天,我爸回不去,与我挤一条床,我被分在上铺,于是我们就一起睡在寝室的上铺。两人同盖一条被子,拥挤地在新建的宿舍楼里度过了一夜。这便是我大学生活的第一天。

我读的是师专中文系,从此有机会开始大量的阅读,世界名著第一次进入了视野,它们带来的震撼无比强烈。《约翰·克利斯朵夫》《忏悔录》《红与黑》……一系列的作品在心中发酵,生根。从那以后,我上学,工作,跑世界,我与故乡的关系开始发生扭曲与转变。2019年,大学同学、好友方季良给我看了1983年我写给他的几封信,其实,我根本已经不记得这些信件了。其中,有一封信谈到了五泾,我当时是这样写的:

“我不打算请你到我家来,因为这里到处是繁忙、贫穷与落后,连空气也是凝固的。人们生活在死寂的海洋里。”

这的确是我当时真实的内心。从远方看家乡,总存在诸多的问题,安静变成了单调,简单变成了墨守陈规。我要远离家乡,我向往大城市,向往火车与飞机。青年的我莽撞、粗鲁,与这个渴望新生的国家一样,都在渴望改变,渴望一种全新的生活姿态。

我与故乡的疏远,还有一个更大的原因,是羞于启齿的。自童年起,我印象中,生活总是在父母的吵架声中度过的。有时晚上,躺在床上,突然听到“呯”地一声,父亲用手砸碎了桌上的玻璃台板,玻璃四裂,紧跟而至的是母亲和妹妹的哭声。父母之间的战争经常在不经意间发生,前一刻好好的,几秒以后风云突变,喉咙响了,东西扔了,家里变成一团糟了。原以为我读了大学这些会改观,但事实上一点也没有改变,父母的吵架永不停歇。为此,我给父亲写了一封信,这是一封带有警告意味的信,意思是说如果家里还是这个状态,我就再也不回来了。父亲收到信后,一直沉默,他也没回信,就好像没有收到这封信一样。他遇到我时,也没有提起这信。信就这样石沉大海。

有一年的暑期,我回家,又遇上父母间的战争,这回我彻底爆发了。我那天就像一头失控的狮子,又吼又叫,把所有的邻居都惊动了。他们安抚我,但我一直在痛哭,我再也受不了家里的气氛。我孤独,失落,一心想逃离这个家,躲得越远越好。于是,每当寒暑假来临,总是我最煎熬的时刻,看着同学们高高兴兴背着行囊、点心和喜悦回家,我却愁断了肠子。我不想回家,我要远离。但真要远离,又跨不出这一步。我无处可去,最后,只能落魄地再次回家。

我与故乡这种裂痕关系是微妙的,也从不示人。但他在我内心深处一直影响着我,甚至影响到我的人格。我与故乡的对立日益加深,既隐秘又残忍。

8

经济在加速,在脱离常规地奔跑。

八十年代末,五泾的挂机船退役了,代之以绿皮轮船。轮船从石门开往新市,连接了桐鄉与德清两个县。绿皮轮船的速度更快,船还未到,汽笛声就从远方响起,回荡在五泾的大漾里。随之而来的是公路时代,五泾也通了公路,然而迎接五泾并不是曙光,反而是沉沦与没落。1992年,乡镇合并,五泾原先归属的八泉乡被撤销,与河山乡合并,成立河山镇。镇政府没有放在五泾,而是放在了含村。本已虚弱的五泾,又遭一重拳,从此五泾一点点走上了衰落之路。

有一年我回五泾,沿着熟悉的小街散步,但这里呈现给我的却是严重的陌生。从北双桥至卫生院这一段路基本已废弃,外来人员占据了这里,垃圾和收来的废品堆在路上,原先繁忙的木器社消失了,茧站也大门紧闭,墙壁上满是污垢和青苔。所有的行当一并消失,机电站没了,竹器社没了,这里成了一片荒地,杂草丛生。从南双桥至日晖桥,原先的采购站、布店、面店、包子店统统消失,连那条路也被封死了。正大街上,有几幢房塌陷了,也无人修理,瘫在那里,自生自灭。公社大院已成民工宿舍,路面坑洼,车一开,尘土气扬。原先的小镇,只剩下两三家杂货店,街头积满污水和泥巴。

“我刚刚离开我的摇篮,世界已经面目全非。”这是两百多年前夏多布里昂回到他的故乡布列塔尼时候的感叹。这句话同样也适用于我。故乡在变糟,但我与故乡的关系却在修复。二十八岁那年,我在嘉兴组成了自己的家庭,再加上父母到了一定年龄后,开始融洽,不再动不动吵架,无形之中我与故乡的关系才得以缓和。然而,这时的故乡就如夏多布里昂描绘的那样,已不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故乡。一切都变了,人变了,环境变了,小桥流水也变了。

五泾病了,石门、练市、新市这些曾经的水路宠儿也都病了,变得气衰,气弱,曾经风光的镇子变得停滞不前。石门,这个我童年时十分向往的镇子,被冷清和寂静代替。原先临河的街上人头攒动,风光的年青人走起路来虎虎生威,现在却只剩一群老人守着太阳,消磨时光。破旧的街上,看不到朝气,只剩一堆马桶与老年人相伴。年轻人纷纷插上翅膀,去县城或者更大的地方寻求发展,街头冷清,房子残破,渗水,生霉斑,连空气也变得迟缓。

水开始变脏。九十年代末,我在《嘉兴日报》上曾经写过一篇小文,题目叫《哭泣的五泾》,文中有这样一个段落:

“工作以后,我离开了五泾。五泾,就日渐陌生。每次回去,我总有一种隐痛之感。河,开始变脏,水里飘满浮物,有死狗,有死羊,还有大量的白色塑料袋。这条河与我记忆中的这条河越来越远,越来越不相像。它变了,变得肮脏、恶臭,变得无比陌生。

有时,我就站在河岸,内心泛起阵阵隐痛。河水向东流,一去不复返。原先那条包裹着我们快乐童年的河流一去不复返了。没有人再下去游泳了,河面上一片死寂。湍急的水流声、船桨的划动声和渔民的吆喝声,这些水面上的声音一概没有了。也没有人再喝这条河里的水了,家家户户开始打井。鱼,也几近绝迹。

千百年来,五泾就这样静静地淌过,淌过我家,淌过千千万万家。但,就在我们这一代,这条河的命运被彻底改变了。我的童年还在河里嬉戏、玩耍,但到了我的下一代,却再也不可能与这条河结缘。其实,岂止是五泾呢?几百个、几千个五泾都面临着同样的厄运。美丽的河流正在死去,它们在恶臭与污浊里苟延残喘。美,转瞬即逝,美正在腐化成为丑。

我猛然想起了孔子站在水边说的那句话:逝者如斯夫。

难道逝去的就永远不再回来了吗?”

9

五泾在心里的位置不停地发生着变化。

我看着它一天天衰败,看着它一天天走向未知。老一辈人心里念兹想兹的五泾,完全变成了一个古怪的存在,它在苟延残喘。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它一直未被尊重,小桥、水阁楼、石板路等文化符号被当作弃儿一样被无情践踏,直至最后消失殆尽。

站在破旧的南双桥上,我浮想联翩。在这里,我曾经有过激动与欢乐,也有过沉闷与无奈,然而现在却是死寂的代名词。那个遥远的五泾已经逝去,不复存在,它留下的声音、气息和场景,只存在于我这一代和上一代人的记忆里,对于更年轻的一代而言,这里是个没有故事、没有生机、没有前途的地方。

但有一点,我又不容否认,这里对我而言是重要的。

自从写作以后,我与故乡便密不可分了,总有一种神秘的力量牵引着我,奔向五泾。这是我的秘密,故乡为我提供了一个人物生长的舞台,一个小说的巨大空间。一写到集镇,五泾便会冒出来。一进入农村,唐占基就会呈现。一触及镇子,石门、新市、练市、崇福都会粉墨登场。我虚构的人物都会在这样的空间里活动、生长和争斗,它们提供了框架和肌理,提供了氛围与生态。 2017年,我发表了中篇小说《蟒皮胡》,该小说被《中篇小说选刊》选载,选载时编辑嘱我写一个创作谈。在这个创作谈里,我谈到我与故乡的关系,我是这样写的:

“遇到创作瓶颈时,我一般都会回故乡,去转一转,听一听,看一看。故乡在一个叫五泾的小集镇上。

时光变迁,乡镇合并,现今的五泾已破落、衰败,只剩一条孤独的、不成样子的小街。尽管如此,五泾在我心里却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我的绝大部分乡镇题材的小说都是以五泾为背景的。或许,在作品里,我没有直接标明五泾这个地名,但在我心里,许许多多的人与事就发生在那里。借助这片土地,人物才会变得鲜活和生动,他们生于斯,长于斯,逝于斯。

我不知道为什么故乡会有这么多的故事和灵感,有些来自生活,有些则来自我的想象。虚构的人物也会在故乡这片土地上撒野和驰骋,他们闯入我脑海,活动的舞台却始终是这块巴掌大的土地——五泾。

写作是回归。当我发表了一定数量的作品后,我突然发现,甚至可以说是惊喜地发现,故乡在我心中的重要性,并日益变得不可替代。它是我许多作品的出发点、回归点。人物或喜或悲,在那里生活、呼喊、冲突,故乡的景物与这些人物缠绕在一起,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混沌,并最终连成一个整体。”

这就是我心目中的五泾。我爱过,厌过,也骂过,但它终究还是成了我身体与思想的一部分。我想,这样的一种感受,或许别人是没有的。作为一名写作者,我知道,没有它便没有现在的我。

【责任编辑黄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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