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梦”双桥祭艺人
2022-07-14孙仁歌
孙仁歌
倘若没有到过周庄,窃以为先莫急于去看海,因为海终究是总结水的地方,见其大而未必得其韵;而周庄才是水韵脉动最为得体的表达者,才是水的经典所在。凡先去周庄然后才去看海的人,眼中所见,心中所思,一定会比那种先去看海然后才去周庄的人感到读水逻辑更加严密一些吧。然而,我虽然于今才悟得此理,可并未行在此理中,我也是一个先看了大海才去周庄触摸涓涓细流的水痴——这虽有悖人生旅行之理,却也总算弥补了我一步到海而空下了小桥流水之“胎记”的缺憾。
那年去周庄,正值仲秋之季,天似乎也不怎么晴朗,阴阴的,浓浓的云翳之下,还偶有点点秋雨飘落,或许这也正是周庄水镇最耐人寻味的时节。是的,在我看来,秋天的本身就是大自然的一个表意文本,这个表意文本属于周庄的一页——“秋之卷”,无疑是用小桥流水人家写出来的;那里面不仅有楼厅拱桥的美妙、文人骚客的诗趣以及丝弦宣卷的回响,而且还有陈逸飞的墨韵馨香。说实话,我的周庄情结并不是缘于九百年水镇进入旅游市场的诱惑,而是缘于陈逸飞的生花妙笔《双桥》(又名《故乡的回忆》)的诞生及其对世人的震撼。自从陈逸飞去了周庄并将周庄水韵置入画境,周庄从此就进入了普遍领域,广为人知,海内外乃至大洋彼岸不同肤色的人无不神往这个位于姑苏城西30公里处的“诗意的栖居”,每日前往周庄寻桥探韵的游客犹如候鸟回归一般络绎不绝,一个原本并不怎么热闹的地方竟然一天比一天热闹起来。这就像当年被德国的一位老太太发现的凡高,一个被世俗社会埋没了多年的艺术天才从此价值连城,一幅《蝴蝶花》竟卖到了4700万美元的天价,以至于连他笔下的一把椅子、一双草鞋也都成了人们的心仪之物。
然而,我的周庄之行却在陈逸飞的《双桥》闻名于天下若干年后,其间业已屡见大海了。与其说我是去周庄看小桥流水,还不如说我是去周庄感悟陈逸飞留在双桥的那一份永恒。的确,我那次的周庄散步一日,对于周围的楼厅寺院祠堂古刹乃至八景妙境等处都不过是走马观花,浮光掠影,一眼带过,唯独在双桥那景點处流连忘返,缠绵不尽,好像在我的生命里时时都有一些视觉盛宴在等待着我。如今我终于在等待着我的其中一席盛宴前发现了一把饱含着水韵情思的“钥匙”;走近这把“钥匙”,就等于打开了一扇门,进门就是精神的家园,身临其境,隐隐之中仿佛窥伺到西晋张季鹰书写《秋风歌》的身影,南社诸贤的音容笑貌,甚至还由远及近地触摸到了陈逸飞留在双桥的脉动和尚未散去的体温。看看双桥之下那一道静静的清流,长长地流来,又长长地流去,可谓滴滴都蕴含着浓浓的书香和歌韵,加之一座别具一格的“钥匙桥”恰到好处地点缀其中,真乃小桥不尽处,自有水来补。国画理论中有“山以水为血脉,故山得水而活”之说,而放在这里,便成了双桥的真实写照,这就是:双桥之美美在水,悠悠水韵向桥来,得水之韵的小桥岂有不活之理?如果说双桥是周庄的经典,那么这集诗韵、情韵、神韵于一体的长流细水,便是双桥的精魂。
随着夜幕的降临,一种朦胧而又模糊的自然意象便悄然而至。此时,陈逸飞笔下的双桥似乎也被自然意象强化出一种神秘色彩,在游人眼前由直白变得微妙,以至于如梦似幻,俨然一个工于叙事抒情的诗人蓦然间变成了一个象征意象派诗人,一切转眼之间都变得更有深度了。就好像美国意象派诗人庞德笔下的两句诗:“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此诗前一句重在写实,后一句重在写虚,在“真境逼而神境生”之后,便一举获得以虚夺人的艺术效果。周庄的双桥亦然,白天的双桥是大自然的写实,夜晚的双桥是大自然的写虚,让游人在比较之中领悟到“夜双桥”的无限魅力。
的确,“夜双桥”以其朦胧宁静之姿让各色游人频频惊艳,对于艺术家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声的暗示?陈逸飞笔下之所以会诞生那么一幅集诗情画意于一体的《双桥》,或许也不能排除“夜双桥”所拥有的含蓄之美的诱发与启悟,又何况画桥人生于斯也别于斯,1984年归桥之际,滞留在童眼童心里的双桥再度得以升华以至于“引爆”,继而顿悟频发、神助妙思,于是,一幅杰作便在“黑夜”给出的一双慧眼静观巧取之中横空出世!也正是因为生活中拥有了这样一个天造地设一般的“物美”,然后才会有陈逸飞笔下的双桥之“神美”“韵美”与“诗美”。是的,中国艺术家都是懂得意境之道的,深谙意境不仅是中国诗画艺术的“国有尺度”,而且也是对中国诗画艺术至境乃至神境的一种定格。陈逸飞纵然以油画的形式表现双桥之美,那里面无疑也渗透了意境的理念,虽不乏西洋艺术中的某些意味,但《双桥》之中的意境美、诗韵美也十分夺人眼球。东西方文化观念固然有许多差异,但也不乏一些相通点,东方人讲“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欧洲人也同样强调“诗是有声画,画是无声诗”;而中国艺术家的创造尤其油画艺术形式,往往有更多可能把东西方文化观念结合在一起。或许正因为如此,油画《双桥》在美国展出时,才会受到那么多洋人的青睐。其中一个叫阿曼德·哈默的美国朋友惊慕之际不惜以高价买下了这幅作品。不久,哈默先生在访问中国时又将这幅作品赠送给了邓小平同志,以示对中国人民的友好与尊重,同时也充分说明了哈默先生对于《双桥》这幅油画作品的看重与独具慧眼。陈逸飞那次在美国展出的37幅作品中,内容多为描绘江南水乡的神话般的诗意风光,让美国观众大饱眼福以至神往不已,加之1985年《双桥》被联合国选为首日封图案并公开面世,从此,周庄便被推向世界,驰名全球。
在我的眼里,陈逸飞笔下的“双桥”,就如同徐志摩笔下的“康桥”;虽然前者是“无声诗”,深深隐蔚着乡情乡音乡恋之内蕴;后者是“有声画”,悄然含蓄着诗意的栖居之人文理想,但两者都交融着一个共同的基调,这就是“寻梦”。 陈逸飞“寻梦”悄然回到了故乡,徐志摩“寻梦”悄然故地重游,不管彼此有多少不同,但“沉默”不仅仅是今晚的“康桥”,而且也是今晚的“双桥”,两者都是来去匆匆而又轻轻,最终都各归其所,“双桥”也好,“康桥”也好,都成了两位艺术家灵魂的栖息地。
说来也很奇怪,我那年那天那晚滞留双桥流连忘返之际,似乎也有一种“寻梦”的感觉,只是满载“星辉”的不是“一船”,而是双桥;与其说是双桥,还不如说是双桥之下的悠悠水韵;只是水流致韵也颇让人心软,或许“人生长恨水长东”不只属于张恨水,也属于你我他。尽管那晚天色阴沉,惨淡无光,但“寻梦”者所得的“星辉”却被永远地定格在了双桥。如果你一定要问那是怎样的“星辉”,那么我也不妨向你泄露天机:与其说那是“星辉”的定格,还不如说那是一个人的定格、是一组夜印象的定格、是一种艺术寓意的定格。
双桥实在不愧是周庄的点睛之笔!纵然一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诗人行至此处,也难免“受孕怀胎”的可能。难怪陈逸飞那年回到故乡“观物取象”,双桥之“象”首先就被画家镌刻在了心底。这座建于明万历年间、由两座石拱桥相连而成的双桥,本身就十分独特、坚挺、深刻。可是落在陈逸飞的笔下,它居然又变得那么柔情、那么温暖、那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对于陈逸飞而言,即使把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换成《再别双桥》,也同样可以成为陈逸飞生命的表情达意之歌。
夜色朦胧之中静观双桥的倩影,酷似一个披着婚纱躺在那里悠然小憩的新娘,她虽然比不上油画中的新娘那么眉清目秀,那么柔情似水,但她凭借一种可触可摸的真实,让每一位流连忘返者多了一份满足,也多了一份惬意!只是那一天晚上天总想要下雨,夜泪凝结欲滴,这景象又不禁让人多了一份天变人怨的心境。于是乎,“寻梦”又滋生了一份悲天悯人的情怀。
不想我那次依依告别周庄双桥两年之后,陈逸飞这位从周庄双桥走向世界的画家竟然没来得及跟他挚爱的这个世界打声招呼便驾鹤西去,鸾音不再,让人不禁为之扼腕!真乃风云不测,人生无常,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该走的人总是走得这般仓促,这般悄然无声,留给许多人和许多地方的无疑是一个永远的等待!“戈多”是不会再来双桥了,然而诗意的小桥流水却依然那么宁静,那么魅人;虽比不上海大,却比海的语言细腻;虽比不上海深,却比海的情韵悠长,纵然无声胜有声,无声之处似有神,倘若一定要把它破译出来,那便是一曲“逝者的诉语”: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
一切都才刚刚开始,便作别了人间的精彩,
水韵悠悠情长长,不知西去之人何时才能回故乡……
如今,距画桥人驾鹤西去已7周年过去,可每当夜幕降临,内视觉中收藏的诸多被潜意识定格的风景,“夜双桥”就是其中最让人感伤的一景。每每这道“夜景”再现眼前,我总是难免悲情丛生,深感人与死亡之间,有时没有任何遮挡,说没就没了,一旦没了,这个世界属于他的,除了一堆虚名,一切都与他锁定了永别。当然,周庄还在,双桥依旧,倘若人在旅途峰回路转,哪一天不小心又去了周莊,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我还会重游双桥,尤其“夜双桥”的风景,更不可舍弃。因为我留在那里的一个定格就是“寻梦”的体验。尽管“寻梦”有时也意味着一种不祥,比如徐志摩再次“寻梦康桥”之后,就没有再回康桥;陈逸飞“寻梦双桥”之后,似乎也没有再回双桥。然而“寻梦”终究是一切文人墨客的真性情、真状态所在,人生如梦已是普天共识。我虽然庸常无奇,却也宁愿步画桥人和歌桥人后尘,也不能割舍人生“寻梦”的美妙。“夜双桥”还在那里无语地等待着一切继续“寻梦”的“戈多”归来。或许“寻梦”不接的周期率早已经被造化锁定在了我的宿命之中,绕开不得。的确,人生苦旅往往能绕开许多水流,却绕不开一座连结着 “众妙之门”的长桥或短桥,双桥便是其中之一。
“寻梦”固然是人生、也是艺术的传神之笔,却也常常给人平添几分忧伤,因为 “梦之恶”不是醒来,而是长眠。如今任凭双桥如何千呼万唤,桥下的清流如何长歌当哭,但那个寻梦而远去了的画桥艺人,再也回不了双桥重温旧梦了。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