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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之夭夭

2020-08-13哈南

野草 2020年4期
关键词:王平水蜜桃桃树

哈南

放学了。回到家里,妈妈不在厨房里。锅是凉的。“妈——”我叫了一声,没有應答。于是放下书包,几个房间找了一遍,然后跑到后院去。

“妈,你在这里呀,怎么没听见我在叫你呀——”

妈妈没有回答。妈妈身后是那棵桃树。

那本是一棵毛桃树,后来往上面嫁接了水蜜桃的枝条之后,每年七八月就会结出白里透红的水蜜桃来。街上卖的都没我们家的新鲜可口,我们把余下的馈赠亲友,一年到头都会留下话题。刚好我看到妈妈头顶上的绿叶当中有一点粉红色。那是一个花蕾,正处于憋足劲想要绽开的那一刻。

“妈,桃花开了!”我被那花蕾吸引住了,赶忙去留意还有没有别的。花全开了的话倒没那么有意思,在这之前,用眼睛把零零星星的收集在一块,那种好像会没完没了地发见的感觉才叫乐趣。

没想到妈妈伸出手来,一下子把那个花蕾摘下来,丢到地上。

“妈——”我叫道。与此同时我看到不止是一个,地上还有好几个。它们就更惨了,都没了模样,被踩踏了,只留有嵌到了泥土中的一抹粉红色。

妈妈干的好事?这真叫人难以想象。正想大声问,可是突然住口了。

那一年我十三岁,已经是一个女生了。

桃花开了,亲戚朋友串门来了,来了之后总会去看一眼后院里的桃花,发一通感慨。可是那一年几乎没什么人来过。记得的只有堂叔阿敏。

“看桃花来了。”阿敏一进门就这样说着,目的很明确。他直接穿过客厅,推开了通往后院的门。妈妈不理他,让他讨了个没趣。我只好去陪他。

“施肥了没有,桃花开的时候要补充一些养分,最好是……”他这些本来是说给妈妈听的话现在只好对我说。

突然间阿敏不说了,站在桃树下看了一会后把头转向我。我好难受,也觉得有些冤枉。事情不应该由我来解释。当然我什么也没说。

回到客厅后喝起茶来仍然很尴尬。阿敏是一个很健谈的人,要是有一班客人,仿佛他手里永远都拿着一个话筒,而且还不递给别人。不用高谈阔论的时候,他也会叙人之常情,就连柴米油盐之类的事也对付得有条不紊的。可是那一天他也说得有些结结巴巴,结果屁股还没坐热就抬腿走了。

到了八月,阿敏又来了,带了一包水蜜桃。

“我出差刚回来,是顺平那边的单位送的。”阿敏是广播电台的办公室主任,经常在外面跑。

“你拿走吧。”妈妈一脸不高兴。

“既然拿来了,”阿敏大概已经估计妈妈会这样说,也不觉得意外,“我这次带了一箱回来,每家亲戚都将就一点点,对你们没有特殊照顾。”

我也舍不得阿敏把那包水蜜桃拿走。今年我连一个水蜜桃都还没有吃上呢。而那几个水蜜桃又特别招人喜爱,看上去比以往我们家里结的都要大,想去把它给咬一口,嘴里立刻就有一股甜滋味。顺平的水蜜桃远近闻名。

“阿君,你来做主吧,说这水蜜桃是不是该留下。”

阿敏对我说。显然他使了个点子,让妈妈有个台阶下。

“就是留下来我也不会去吃的。”

妈妈仍然坚持着,可是已经松动了一些。

“我也是带给阿君吃的。”阿敏趁热打铁,他看着我的眼光让我觉得自己被委以了重任似的,“不急,这桃子再放几天的话会更好吃的……那好吧,就这样吧!”

说着站起身来。大概他每次在办公室也是这样地总结了一句之后把会议结束的。

那水蜜桃真的放了好几天。倒不是想让它们更好吃一点,而是我跟妈妈两人都在等着让对方先开口。我是馋了点,可想知道那天妈妈说的她不会去吃是不是真的。

“阿君,你不吃的话那桃子就会坏掉了。”妈妈终于这样对我说。

“那我们一起吃吧。”我说。

“阿敏说是给你的。”

“不,是给我们的。”我说。其实我想说,妈,是给你的。

半年后我们搬了家。

妈妈没有告诉我搬家的原因,不过看妈妈找房子找得很急的,我多少能猜出几分来。那时候房地产的开发正在起步,不像现在商品房多得卖不动。阿敏拿来了一叠图录,供我们参考。那都是他打电话给开发商要过来的。

这样的事情不赖阿敏赖谁呢。我们家是个大家族,什么阿姨阿姑阿叔阿舅一大堆的,逢年过节或是谁家的孩子结婚了,会聚集起一大群来。可是这么多人当中能在外头混得有点模样的就算他了。无论是那年头还是现在,家族当中能有一个像他这样撑门面的人都非常重要,一旦需要时有个靠山。

阿敏一边翻着图录,一边给我们做介绍。他搞过单位的基建,说起土建什么啦头头是道。中间还会穿插一些开发商的背景等等,把房地产销售当中的一些猫腻揭出来,让我们听得津津有味。有阿敏在,我们的确可以放心。

突然间他怔了一下。他刚说完一本,拿起了另一本来。

“这家不行,不看了。”说着把它往旁边一丢,还拿公文包压上。

“怎么啦?”妈妈问道。妈妈眼睛不好,可我眼尖,看到那本图录的封面上是一片粉红色。

“不管它了。”阿敏开始说明他手中的那一本来。

后来趁阿敏和妈妈起身不在的时候,我伸手把压在公文包的那一本拿了过来。我看到那个正在开发的小区名字叫桃园之乡,封面上小区的印象图是沿着住房蔓延开的的一排排桃树,那一片粉红色刺着我的眼睛。

搬家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尤其是对我们母女俩来说。可是阿敏说只要把东西收拾好了就行,其余的他来办。当天阿敏借来了一部车子,亲戚也来了好几个人,这样的日子就需要人气旺。妈妈忙得团团转,顾了头顾不了尾,不过有阿敏全盘指挥着,一切都井井有序。这一次他反客为主了,好像不是我们而是他在搬家似的。

阿敏还带来了一部照相机,挂在胸前,像个记者似的。他说他下乡时经常是这么一副装扮,有点炫耀。在没有手机的年代,有这东西确实很不错了,可是妈妈不买账。

“别照了,有什么好照的。你真这么有心,等我们搬完家后再去照吧。”

“到时候我当然会效劳的,”阿敏笑着说道,“不过今天的照片跟那时候的不一样。嗨,你不懂得照相的意义。有些东西你当时没在意,可是后来想起的时候却什么都没有了。我想替你们把那样的东西给留下来。”

那天只好由他了。

照片是用他们广播电台的信封寄来的。老实说我对此没兴趣,照样低着头做自己的作业。要是有女生爱看的照片,我当然会抢着看的。妈妈也有点勉强,背朝我坐在饭桌前,慢吞吞地用剪刀把信封打开。

无意中我瞥了妈妈一眼,看到妈妈一动也不动的。我以为妈妈看完照片后已经在做别的事了,可是留心了一下,妈妈还在盯着手里的一张照片,一直盯着。

有些好奇,我站起身来,伸长了脖子。我看到那张照片照的是后院里的那棵桃树。

1992年我考上了大学。那年的高考成绩不大理想,结果去了外省。我的第一志愿是本省的一所重点大学,原本考虑到妈妈的身体不好,可以经常回来看她。

“没事,反正坐飞机嘛。再贵我也不会让你坐火车。”

妈妈说道。那时候还没有高铁,妈妈舍不得让我在车厢里困那么十几二十个钟头。有了一个大学生女儿,妈妈分外高兴,说话也爽快了。

那时候能上大学的人的确不是那么多,考上了得给左邻右舍还有亲戚们分糖果以示庆贺。阿敏的家隔得老远的,结果被妈妈排到了最后。那条街上的房子差不多都是对开的院门,妈妈是左看右看了之后才把阿敏的家给找到的。可见虽然是亲戚,妈妈也没怎么来过。刚伸出手去按门铃,可又停住了。我瞧了妈妈一眼,看到她的眼睛望着门铃的上方,那是一块“五好家庭”的牌子。

小时候只知道有“軍属光荣”的牌子,令人羡慕。那几年讲“五讲四美三热爱”,添了许多新鲜事物,“五好家庭”是其中的一项。“五好家庭”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评上的,得基层推荐,得妇联共青团等等部门共同评议,最后还得党委批准。挂牌时得敲锣打鼓放鞭炮,还有一大堆人马簇拥着,把气氛搞得浓浓的。不过那是在刚开头的时候,时间久了便不那么稀罕了,还有人会觉得那只是一个面子工程,搞形式主义,可是妈妈却把那块牌子看得那么仔细,怔怔地。

我是第一次来阿敏家,对堂婶没什么印象。亲戚聚会什么的,堂婶也很少露脸。只记得妈妈对我说过堂婶是阿敏母亲小时候抱过来的,跟过去的童养媳差不多。我听了有些吃惊,一直理解不了这样的婚姻得靠什么来维持,可妈妈却说人的一辈子跟谁在一起是命中注定的,由不得别人说三说四。

妈妈把我介绍给堂婶。她端详了我一下,对妈妈说:“这孩子一定是高考用功过头了,气色不大好,又显瘦,去上学前你得好好给她补养补养。”

堂婶在保健院当护士,一下子就把自己的话和职业挂钩。

“你慢点说好不好,人家是来分喜糖的,你说话得有先后顺序。”阿敏把堂婶批评了一句,“快倒茶!”

“不,嫂子说得对,”显然阿敏的语气严厉了,妈妈赶紧去掺和,显得有点像是要讨好堂婶似的,“这孩子从小就这个样,老让我操心。”

坐着喝茶时我看到了不只是门口的那块牌子,墙壁上还贴着好多奖状,什么先进工作者什么红旗手啦。那个时候把这些东西贴到墙上去的家庭已经不多了,风潮正在慢慢地起着变化,不知道阿敏家是守旧呢还是在把传统保持和发扬光大。有意思的是妈妈和刚才在门口看那个牌子时不一样,当着主人的面,她顶多只把那些东西瞄了几眼,不敢去正视。

阿敏想留我们吃饭,可是妈妈说还有很多事,告辞了。把我们送到门口时堂婶对我说:“你去读书后要经常给妈妈写信。你妈一个人在家,怪寂寞的。”

夫妇两人一直站着,直到看不到我们为止。

“婶婶挺老实的一个人。”路上我对妈妈这样说。堂婶的话不多,好像什么事都听阿敏的,不过在我看来她关于我的那两句却说得挺有分量的。

妈妈一直没吭声,默默地走路,听我这样说,调头看了我一眼。不知为什么,妈妈的目光让我想起了刚才在阿敏家门口看着那个牌子时的眼神。

我上的大学虽然不是名校,却让亲戚们觉得我很出色。亲戚当中除了我之外,就二姨的儿子上了本科,另外的只有中专,要不干脆什么都没考上,补员去了或者走后门找了个单位。因此每次放假回来,妈妈都喜欢把我和亲戚的孩子放在一块点评。妈妈老是那么郁郁寡欢,只有说这些时才会谈笑风生,甚至流露出一点点的优越感来。

“阿鲁的事怎么样了?”那一年暑假回来,一次闲聊时我这样问妈妈。

阿鲁是大伯的儿子,已经结婚有孩子了。我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上次回来时听妈妈说他在外头又有了一个,闹得全家沸沸扬扬的。尤其是阿鲁妈,气得不上班了,到处盯着。那时候还没有小三这个概念,可反正是那么一回事。

“没事了。终于解决了。”

“他妈还蛮厉害的。”

“他妈算啥呢!”

“怎么啦?”

“堂叔。”妈妈瞧了我一眼,声音小了。我有好多个堂叔,为了不混淆,经常得在堂叔前面加名字。可这回没这个必要,妈妈的声调和表情告诉了我她说的是谁。

我每次回来,阿敏都会来看我。不单单是他,亲戚们也都会赶早不赶晚地露一下脸,热闹一番。可是跟别人不一样,阿敏来时我会特别留意。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有点神经过敏,或者有点多管闲事,可是又没办法让自己不这样做。

结果我总会发见一些跟以前不一样的地方。都是一些小事,甚至不足挂齿的,就像现在妈妈说起阿敏时的那种语气。那些变化累积起来,不仅仅是我在家的时候,就是回到学校后也会不时地在心头浮起,让我沉思。

我知道妈妈不是乱说。阿敏在我们家族当中的影响力有目共睹。有时候碰到棘手的家庭纠纷,得请他出面才能解决。只不过过问男女之间的情事,却是我第一次听说。我觉得挺有意思的,要妈妈从头说起。

“你自己问他去。”妈妈不想细说。

“你就直说了吧,别那么小气。”可我仍然缠着,还启发妈妈,“办公室主任做人的思想工作了,是不是给他念了一大段报纸上面的话。”

“你堂叔是个怪人,带了一本《婚姻法》去见他侄子。”妈妈被我逗乐了,终于这样说道。我看到妈妈的脸上有了一团红晕。

我大声笑了起来。可是妈妈也只说到这里为止,不知道是她真的不知道呢还是不愿意跟我直说。

刚好那阵子阿敏上党校学习去了,直到我快回校时才回来。阿敏一来我就想起那事来了,可是一直憋着。毕竟是跟上辈在一起,我又是个女孩子,得学稳重点。可憋着,憋着,还是忍不住了。

“阿敏叔,听说你给阿鲁一本《婚姻法》了……”没说完我就笑出来了。

阿敏一愣,接着和妈妈对望了一眼。那样子好像是在征求妈妈的意见,说呢还是不说。终于,他也笑了。

“怎么样,年轻人是不是觉得我在教条主义了,其实,要是早些年的话,我会送一本毛主席语录给他呢!”

三个人都哈哈大笑了。阿敏说话往往带一点幽默,在他那个辈分中算是一个很新潮的人,不然的话他怎么能在广播电台担任办公室主任呢。接着阿敏打开了话匣子。

“过去后我把阿鲁叫到一个房间里,问他说,你们是不是想离婚,是的话,我可以给法庭的熟人打个电话,开个后门,加速办理。不然的话,你们自己过去,先得调停几天……”

我不知道阿敏说的是不是真的,因为他一直边说边笑地,可是说着说着,他看了妈妈一眼,脸上的笑容没有了。

“我说正经的吧。其实,堂嫂托我的时候,我也很为难,我也一直考虑着怎么办才好。不过刚好我们单位有个人,跟阿鲁相好的那个女的是同乡,他帮我了解到了,在阿鲁前面,那女的已经有了几次前科,而且都是结了婚的男人。这一来,我判断了,阿鲁被蒙了。另外,我还跟阿鲁谈了很多,我就想弄清一点,阿鲁是不是真喜欢她。最后阿鲁承认了,他也是在逢场作戏。把这些事情都摆到了桌面上,问题差不多就解决了吧!”

没想到说到这里,我却不由得插了一句。

“阿敏叔,那如果情况不是像你说的那样,阿鲁跟那个女的是真心相爱的话?”

阿敏吃了一惊,不相信这话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哎呀,阿君,不愧是个大学生,提出了这么一个尖锐的问题来……”

“阿君,你话太多了!”妈妈厉声地说。

我住了口,可是却不由分说地瞧了他俩一眼。我看到不管是妈妈还是阿敏都不敢瞧着对方。他们也不敢瞧我,都瞧着别的什么地方。

从大一的第二个学期开始,王平就开始追我,可我一直不当一回事。契机来得非常偶然。那一天,我一个人在校园后面水池旁的草地上坐着,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忽然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

“林君,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王平站在我身旁,手里拿着一本书,大概是来找我一起自修。这事情本是我乐意的,他的学习成绩比我好,跟他在一起我总会学到一些什么。可是今天我没那个心思。

“哎,怎么啦,你眼睛……”王平突然这样说道。我这才发现自己的眼睛湿了。

“没事,你去吧。”我说。

王平却站着。僵了片刻,他没话找话地说道:“桃花开了。”

他说的桃花就开在我面前的那棵桃树上。三月里,一个个含苞待放的花蕾从节眼里生气勃勃地钻出来,随着枝条伸向水面。他这一说,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

我老记着后院里妈妈站在桃树下的那个画面。好多年了,经常想起它来。那个时候的我甚至比得知妈妈和爸爸办理了协议离婚时更加控制不住自己。爸爸去欧洲留学,一去就是六年,一次也没有回来过。一个破裂的家已成了必然,我早就有了预感。妈妈没有对我掩饰真相。有一段时间妈妈一直用刻毒的语言在我面前发泄自己。妈妈这样做不仅是让自己好受些,妈妈也在考虑怎么让我事到临头时有一个软着陆。可是我一直在自欺欺人,虽知道爸爸不会回来了,却又在盼着有一天他会回来。

那个默默的期望终于彻底地破灭了。妈妈把花蕾一个个地摘掉、踩踏,那情景才让一切变得具体而又实在了。桃花开了又落,但是留有一个甜蜜的果实,一年一度地,只要你还在等待,可是一旦花蕾也被捏死了的话。那天晚上我用被子蒙着头偷偷地哭了许久。

“对不起,要是我说了什么不恰当的……”我听到王平这样对我说。所有的都和他没有关系,他却想来承当不属于他的责任。看我没吭声,他又接着说,“要是你有想说的话,我会仔细地听的,要是没有的话,我想让你安静些,我走开去好吗?”

我调头望了他一下。其实这时候王平已经准备转身了,是我这一调头把他给留住了。

就这样,我和王平走到了一块。看似非常简单,时机也来得非常凑巧,他只不过是在我需要有一个人在身边的时候出现了。是的,人往往会有这样的时候,说是只想一个人呆着,可又受不了那份寂寞,希望有个依托,有个能够听他倾述的人。

可后来王平总觉得自己有点乘虚而入,甚至认为配不上我。其实找到意中人,很多时候并非是各种条件的衡量和比较的结果,理性很少能够占上风。每当我这样想着时,就同时会想起妈妈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人的一辈子跟谁在一起是命中注定的。

我们无所不谈,当然最多的是我向他说起我们家那段不幸的往事。确实向他说和自己一个人想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觉。往往是只要面对着他,那些令人伤感的事仿佛都不再只是折磨我一個人的了。因为有了共同承受的另一半,过去了的事会被客观地加以分析,接下来的也会一起去探讨。

有一天,王平突然问我:“你没有想到以后吗,你妈妈还很年轻?”

“是有很多替她介绍的,可是妈妈都回绝了……”

我还想说下去,可突然又停住了。

大四的时候妈妈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其间还住院了几次。记得那阵子,我老是打电话,直想一下子飞到妈妈的身边。幸亏我们家亲戚多,大家轮流着照看妈妈,不然的话我会更加地焦头烂额。

除了电话,我还给妈妈写信,说我会尽快回去的,把作为女儿的焦虑和孝心全都写满。反而是妈妈来信安慰了我。妈妈写道:“君,你不用担心,把书念好吧。我的心情很好,每当看着窗台的时候,那里总有一缕阳光照了进来。”

妈妈还有这么一份闲情逸意,让我放心了不少。

交完了论文,我立即请假回家。临走时王平对我说:“我跟你一起去吧。”做了慎重的考虑之后我答应了他。这样做等于是在某种程度上公开了我和王平的关系。要比较的话,在我这头或许只是一种升级,可是对妈妈来说,却是来自女儿的一次极为重大的告白。太突然了,大部分的人一生中只会有这么一次。

应该怪我,我一直对妈妈隐藏了和王平在一起的事。是我天生的性格使然呢还是家里发生过的事改变了我,让我不去把情感这两个字随意挂在嘴上,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总之,我觉得不是到了完全敲定了的时候。当然这一次有点例外,不过也有点水到渠成。

看到我们,妈妈一下子从病床上坐了起来,好像她不是在医院里,根本就没有生什么病似的。护士也替我们高兴,说我们来了,妈妈就不要再挂瓶了。是的,光我一个人就够妈妈“受”的,而且还带来了一个个子高高的男子汉。

我们在妈妈病床对面的一张空床上坐了下来。病房很安静,也很整洁,跟以往那种总觉得医院是又脏又乱的感觉大不相同。正看着,发现王平的眼光落在窗台上。我跟着瞧了过去。我看到窗台上摆着一个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束桃花。

我一下子想起了妈妈写给我的信。同时我也注意到了,那个窗台是和妈妈的病床相对的,只是朝北,无论是早上还是傍晚,都不会有一缕阳光从那窗口照进来。

我看了一下王平,刚好他也在看我。从医院出来后他对我说:“护士想得真细心。”他说的是那瓶花。他还想说别的,可是停住了。我知道他想说的是那瓶花摆在那里对妈妈来说不是很合适。我没说话。如果我说的话就那么简单的一句,那不是护士拿过来的。

我以前告诉王平过的并不是事情的全部。我告诉了他后院里的那棵桃树,我们搬家之前的许许多多,然而我没有告诉他围绕着那棵桃树另外出现的一个人。

要不要把这些也告诉王平曾经苦恼了我一段时间。那时候无论是我还是王平,我们都不习惯于相互之间的隐瞒。初恋的我们把爱情看得过于神圣,没有被我说出来的部分仿佛在什么地方和自认为是非常纯洁的情感抵触着。但是我始终没有说出来的一个原因或许是我觉得自己有点过于敏感,因为我拿不出任何一个确凿的证据来说明那是一个我们通常说的“事件”。我看到的只是一些细微表象,严格说的话,那只不过是一个女儿对母亲暗地里的窥视,很大的一部分都出自我心理上的加工制作。反过来,要是问题真的有点“严重”,有那么当事的两个人,我倒会替他们着急,会去想起以前后院里的那棵桃树,到头来只有花蕾,不会开花,无法结果。

王平是一个细心的人。回家的路上他还对我说,我们去找找看有没有别的花,要不去商店去买一束现成的,不用浇水的,省些麻烦。那桃花说不定过几天得再换一次呢。

到这个时候我知道应该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跟他说了。是的,这本来就是我们所应该共同拥有的。而且我不知道接下来会是个什么样子,我真的有点担心,我知道也只有他才能够来和我一起分担这一切。可是突然间这些都被推后了。一切都改变了。那天在病房里护士轻声对我说,去一下医生那里。我的心一下子猛烈地跳了起来。最后的化验报告出来了,医生找我单独谈话。

我开始上班了五年之后才第一次赶在清明节请假回老家扫墓。之前来过三次,但都不是传统的日子,其中两次还是出差时路过。在我们家乡,只有清明或冬至这两个时节去的话才算真正地和故去的亲人面对面了,否则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挂在心上,不那么到位。而且前面三次都是我一个人,而这一次除了王平外,还有我们三岁的侃。

公墓建在城外一座小山上。那一天盘旋而上的公路全是上上下下的人,汽车喇叭嘟嘟地响着,行人们却好像没有听见似的,仗着人多不让路。这个寂寥的地方一年到头也只有清明和冬至这两天才会如此地盛况空前,现有的交通规则什么的在这个时候成了一纸空文。

几千个墓位划分在好几个区域,整齐有致地沿着坡度不大的斜面排列着。因为是统一开发的,同样的大小,同样的造型,所以只记住了一个大致的方向。大概由于心切吧,走着走着,我站住了,觉得没走对,上次来的好像是和眼前平行的另一条小径。

“妈妈——”这时听见侃叫了一声。侃的小手向前指着,“那里有花——”

抬头望去,不那么远的,一处墓碑前的石板上搁着一束桃花。

侃指着的正是她没有见过面的姥姥的墓。

我和王平对看了一眼。和在妈妈病床旁边时不同,对他来说眼前的已经是完全不一样的一束桃花了。结婚好几年了,有关那事儿,还会有什么他所不知道的细节吗。只不过那些话题都被我们置于一种追忆的形式当中,无论是叙说的我,还是竖起耳朵来的王平,我们都认为那已经是一段过去时。

在这一刹那间我还记起了前两天在阿敏家时阿敏对我们说过的一句话。这次举家回来,我们拜访了所有该去的亲戚家。不用说也去了阿敏那里。

“你们在外头好好过日子吧,让你妈在天堂里放心。老家的事,需要照料什么的,能做的我都会去做。”阿敏说道。

老家就剩下妈妈留给我们的房子了。如果说还有什么需要的话,就是亲戚之间有时会有的一些免不了的关系得处理,而其中的大部分也都可以以我们不在为由而略去或拖后。当时我是从这个角度理解阿敏的这句话并向他道谢的。现在我不这样想了。

迄今为止我一直以为妈妈只是在等着我们一家三口人,我们也在那一天尽量赶早了,可是没想到的是还会有一个比我们先到的人。我的眼前出现了这么一个图景。不只是今天的清明節,这之前的好几个——早晨,在喧闹的一天开始之前,避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个独自往山上去的人影。是的,他必须来得比任何人都要早。

回去之后我对王平说我得再去一次阿敏那里,而且是我一个人去。我觉得很有必要跟他谈一谈。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了对阿敏的特别亲近的感觉。这种感觉以前也有过,可是从没有现在这么强烈。

王平没有和我想到一块。他说:“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想了想,我最终还是照王平说的,没有再去找阿敏。

【责任编辑朱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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