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乡村人居环境“内生式”设计研究的梳理与反思
2020-08-13
引言
多年来,乡村的人居环境建设一直受到人们的重视。很多乡村地区的人居环境建设水平较低,“脏乱差”现象十分普遍,亟待设计的介入与改善。政府和企业主导、专业设计团队实施的规划设计是一种依靠乡村外部力量进行的“外源式”设计,执行力强,成效显著,但是也有一些问题,比如建设千篇一律、忽视乡村文脉、缺乏多样发展等等。随着国家“建设美丽宜居乡村”进程的不断推进,乡村人居环境设计需求的全面性,和“外源式”规划设计的片面性之间的矛盾,就变得日益尖锐了。要缓解这一矛盾,需要从“顶层设计”的高度来宏观地思考乡村人居环境设计。
人居环境设计要依靠乡村“内生”的力量,从乡村内部挖掘资源与动力,才能纠正“外源式”设计的片面性问题。2008年前后,国内开始陆续出现以“内生”为核心观点的研究文献,我们将这类研究称为“内生式”设计研究。“内生式”设计研究多是从乡土社会结构和文化生态入手,分析乡村民众和传统文化在人居环境建设中的作用,探讨专业设计者与乡村民众进行协同设计的可能性。
十年来,“内生式”设计研究的学术发展比较缓慢。文献数量只有30多篇,近三年文献数量才有显著增加。而且,不少文献只是基于实践的总结和感悟,没有形成系统性的理论脉络。但是,这类研究更新了人们对乡村规划与设计的旧有认识,打破了专业设计者对乡村人居环境建设的垄断,让乡村人居环境设计更具民主性、社会性和生态性。从这一点上看,“内生式”设计研究又是值得关注的新兴学术方向。鉴于上述认识,本文对“内生式”设计研究进行梳理和分析,为学界更加全面地看待乡村人居环境设计提供参考。
需要说明的是,一些研究虽然没有直接提及“内生”,但提出了“参与式”“自组织”“自发性”等观点,与“内生式”设计的观点十分相近。为了便于讨论,本文将这些研究都归类为“内生式”设计研究。
1.对“内生式”设计研究的梳理
通过文献整理,本文从研究内容的角度,将“内生式”设计研究分为三类:
1.1 讨论“内生式”设计的工作重点
2015年,吴志宏撰文研究乡土民居的自生机制的重建[1]。文章提出重新建构民居,让专业设计知识转化为民间知识,让民间设计力量理解专业设计成果。乔鑫(2017)认为乡村设计应当对乡村的“内生基因”进行发掘,其策略包括:对“原型”的重塑,对“肌理”的恢复,以及对民众意愿的研究[2]。蒋友燏(2018)将乡村文化看作一种资源[3],他提出“因子观”,指出文化创意产品可以将乡村的文化资源转译成富有价值的文化信息。
1.2 研究“内生式”设计的内外关系
“内生式”与“外源式”是一对概念,“内生”这个词来源于20世纪中叶国外理论界兴起的“内生发展理论”。“内生发展理论”认为,内生动力与外源动力是一对相辅相成的作用力,共同为地区发展做出贡献。“内生式”设计中,也存在这样的内外关系,即外来的专业设计师与本地居民应当建立一种相互协作、共同设计的关系。
黄丽坤2015年的博士论文,基于文化人类学视角,谈论了乡村营建的“软件”建设,指出乡村营建需要“内外融合”,提出了一系列的理念来促进乡村的“软件”营造[4]。何崴(2015)关注了乡建过程中建筑师身份的转变,认为设计建造的过程比结果更加重要,建筑师的身份并不是固定的,而是介于建造者与学习者之间的一种特殊状态[5]。郑文霞(2017)撰文论述了“参与式”设计,指出农户“参与”设计的重要性[6]。除此之外,还有张琪(2018)、贾琦(2018)等人的研究,对这一话题都有涉及。
也有学者从反思的视角来看待乡村“内生式”设计。有文章对改革开放初期“设计再下乡”进行了考察,指出农民自建模式的重要性,反思了专业设计并未对乡村起到良性的作用,专业设计的 “失效”反而“救了乡村”[7]。
1.3 探讨“内生式”设计的依据和来源
相比政府主导的“自上而下”的规划设计,“内生式”设计研究对乡村自身的文化与资源更加看重。很多研究都认为,“内生式”设计的依据和来源是乡村的本地文化,以及当地民众的智慧与经验。
王铠、张雷(2016)借鉴鲁道夫斯基在1965年提出的“没有建筑师的建筑”理念,反思了建筑师的角色问题[8]。寿焘(2016)等人吸收理查德·福曼的“基底”理念,强调乡村自有“基底”的重要性[9]。朱斯斯(2017)对乡土实践提出思考,认为“自我建造”一直是乡村实践的主旋律[10]。
2.“内生式”设计研究的特点
对上述文献进行回顾,我们可以看出,“内生式”设计研究出现了以下两个特点:
2.1 “内生式”设计研究偏重于专业设计师,民众的设计能力和设计意识遭到忽视
很多“内生式”设计研究中,研究者对设计师提出了种种要求,比如发掘乡村传统文化、放下专业的“架子”、向民众学习等等。这些要求似乎都证明,“内生式”设计是尊重乡村民众的,是重视乡村内部动力的。但是,这些要求都是针对专业设计者而言的,我们很少看到真正去研究民众自主设计的文献。“内生式”设计,无论是最初的创意、主导方向还是设计实施,都是依靠外部的专业设计者来提供和推行的,似乎乡村民众离开了外部专业设计者,就不懂“设计”,也不会去“设计”。相比原来“自上而下”的设计模式,“内生式”设计研究有了不小的突破,在乡村人居环境建设这个舞台上,乡村民众从默默无闻的台后走向了“参与设计”的前台。但这个“去蔽”的过程却依然充满着被动,外部的专业设计者才是乡村“内生式”设计的实际推手,才是乡村人居环境建设真正的主导者。“内生式”设计从本质上说其实是另一种“外源式”设计[11],只不过这种“外源式”设计是“自下而上”的。
图1 江苏兴化乡村农户利用矿泉水瓶制成存放稻种的容器
图2 江苏兴化乡村农户常用的“草夹子”用竹竿和化肥袋自制而成
表面“内生”,实为“外源”的设计是否合理?这个问题的症结在于如何看待乡村民众的设计能力与水平。乡村民众真的缺乏自主设计的能力和意识吗?他们真的需要外部的专业设计者来“点化”吗?事实并不一定如此。笔者近几年对江苏、河南等省份的乡村进行调研时发现,一方面,很多乡村地区有着十分活跃的“非专业设计组织”,如工匠行会、乡村建筑队、乡镇企业等,这些组织分工明确、技术熟练、规则清晰,承揽了大量的基础设施的设计与建造活动,如建造民房、铺设村路、架设桥梁、建设码头、打制家具、制造生活用品等,在乡村地区有着广泛而良好的民众基础。另一方面,乡村农户虽然普遍使用现成的设计产品,但也常常根据自身的经济能力和实际需求,进行一些改造设计和挪用设计,比如将矿泉水桶改造成存放粮种的容器,利用蛇皮袋和竹竿制成背草的工具等(图1、图2)。这些小发明、小创造、小设计,共同构成了乡村民众“杂合共存”的特殊的生活样态[12]。民众具有内在的设计能力和设计意识,虽然这种能力和意识无法与专业设计师的水平相比,但目前,乡村的人居环境却大量地依靠民众的“非专业”设计在支撑。从这个意义上讲,民众的设计能力与意识所具备的“活性”,不比专业设计师弱。
2.2 “内生式”设计的核心思维往往是城市设计中常有的“项目式”设计思维,乡村的“土设计”思维不受重视
“内生式”设计研究的核心思维往往是一种“项目式”设计的思维。所谓“项目式”设计,是指以项目作为设计的载体和契机,项目的目标、规划、时效、价值、资金等,决定了设计的思路与方向。在“项目”的要求下,设计往往是“短平快”的,效率高,视觉效果显著,但也容易做“表面文章”。这在城市建设中十分常见。比如,某个历史街区的开发与恢复工程,设计师要在有限的工期内创造出历史文化的氛围,常常采用“穿衣戴帽”式的视觉化设计方式,只在游客看得见的沿街部分设计了很多仿古的装饰和设施,而不临街的部分由于游客看不到,设计师就不闻不问了。
很多“内生式”乡村设计研究都是以项目为案例来讨论的,这些研究照搬了城市通用的“项目式”设计思维。“项目式”设计的确可以在短时间内改善乡村的人居环境,为乡村注入新的活力。我们也可以看到一些社会反响较好的乡村设计项目。但是,在“设计项目”大行其道的同时,乡村原生态的另一种“土设计”思维却不受重视,甚至遭到遮蔽,而这种“土设计”思维,具有真正的“内生”基因。
乡村农户通常会根据自己的需求进行“土设计”,他们平时收集各种看似无用的“垃圾”(木棍、树根、蛇皮袋、矿泉水瓶等),当需要制造某个工具或者某件什物时,农户就在这些“垃圾”中挑挑拣拣,根据素材的特性,审时度势地进行设计和制造(图3、图4、图5)。农户的“土设计”不以明确的目标和时效为限,也不很注重设计之物的视觉效果,而是以满足他们的功能需求为主要诉求。这样的设计,看似随性自由,不如“项目式”设计有明确的导向性,但灵活性强、适需性强是这类“土设计”的特点,有时,“土设计”反而比“项目式”设计更容易迸发出创意的火花。
乡村“土设计”与城市“项目式”设计有很大的不同,前者代表了乡村民众独特的设计思维;从某种意义上说,乡村“土设计”思维弥补了城市“项目式”设计思维中“急功近利”“短平快”“表面文章”等不足之处,是对城市“项目式”设计思维的一种平衡和超越,因此,“土设计”具有研究价值。但是,由于“土设计”思维不注重效率,也不迎合现代设计的审美,难以融入现代城市规模化生产的大环境,“内生式”设计的研究者们没有将这样的思维纳入研究视野。
图3 江苏兴化乡村农户的设计材料库和工具棚
图4 河南郑州乡村农户的车棚,农户常在此进行设计制造
图5 河南开封乡村农户的车棚和工具棚,随处可见“垃圾”,却充满“土设计”的可能性
3.对“内生式”设计研究的反思
“内生式”设计研究为什么会出现上述两个特点?我们首先来看“内生”这个理念的来源。
“内生”理念来自“内生发展理论”(The Theory of Endogenous Development)。“内生发展理论”起源于国外,至今已有50余年的发展历史。这一理论认为,“内生发展”是与“外源发展”相对的概念,是指以乡村内部的民众为主体,发挥民众的能力与智慧,在当地的传统文化、技术经验与地方性知识的指引下,合理利用乡土资源,进行符合本地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一种发展模式。“外源发展”往往过度追求经济效益,且常常以外来者的意志强加于当地,“内生发展”理念的出现,是对“外源发展”理念一种纠偏。
“内生发展理论”中,“内部动力”与“外部动力”之间是一种微妙的博弈关系,如何在二者的博弈中寻找平衡点,是一个难题。仅仅依靠乡村社会代代沿袭和缓慢生发的“内部动力”(如风俗习惯影响、熟人社会制约、民众意识更新等),乡村发展难以取得质的突破,难以适应日新月异的社会变化;但是,影响力和执行力都十分强大的“外部动力”(如政府、企业、乡建精英、设计师等)一旦介入乡村,又容易出现过度激发和点化的问题,“外部动力”的思维、态度和方式不自觉地侵蚀甚至取代了“内部动力”,致使乡村依赖“外部动力”而产生“假内生”。“假内生”的出现,实质上是“外部动力”对乡村的一种文化入侵和破坏。笼罩着“内生”光环的“假内生”具有很大的蒙蔽性,它让人们误以为这就是乡村发展应有的模式,这对乡村未来的发展是十分不利的。“外部动力”与“内部动力”究竟是什么关系?应当如何把控“外部动力”对乡村的介入程度和介入方式?如何在保护“内部动力”的原生性、自主性、活跃性的前提下,适当地融入现代城市的要素,让乡村以自己的方式融入现代社会?这些都是“内外平衡”难题延伸出的问题,都未有明确的答案。
乡村人居环境“内生式”设计研究与“内生发展理论”都强调“内生”的理念,“内生发展理论”中出现的“内外平衡”的难题,也同样出现在“内生式”设计研究中。然而从目前的研究现状来看,研究者们并未意识到这个难题的存在,而是自觉、不自觉地沿用了城市专业设计的思路和态度,简单化地提出“内生”的理念,这就导致“内生式”设计研究出现了前文所述的两个特点。
“内外平衡”的难题不是简单能够解决的。但是,我们可以从1988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编写的《内源发展战略》中得到些许启示。我们常常割裂地而不是整体地看待“发展”和“文化”,往往不自觉地将生产和生活中一些显见的变化,如经济指数的增长、楼宇的建设、产品的生产、令人产生愉悦的艺术创作等,视为“发展”和“文化”。而文化的传承、思维的变化、自我认知的提升等不那么显见的部分,似乎就不足以纳入“发展”和“文化”的范畴。于是,“发展”和“文化”就被局限在一些易于衡量和比较的表象层面,社会、精神、思维、态度等深层次的、不易于感知的部分,就被种种表象所遮蔽了。这种表象化认知的危险在于,长此以往,人类的“发展”和“文化”将会缺乏多样化、全面化而走向歧途。
“内生式”设计研究可能也出现了割裂的问题。研究者们聚焦于“内生式”设计中的专业设计师,是因为专业设计师的创造符合现代设计的功能、审美、效率等衡量标准,易于被认知和理解。民众的“非专业设计”不符合现代设计的衡量标准,就不受重视。同样,在城市“项目式”设计思维的指导下,乡村“内生式”设计效率高,效果显著,易于成为决策者和主导者的“成绩”,而民众的“土设计”思维只能设计出一些不起眼、不入流的物件,且散碎地出现在百姓的日常生活中,就不入研究者的“法眼”了。
4.结语
“内生式”设计研究是以“内生”为核心理念的研究。“内生”应当是针对整体的乡村文化发展而言的,不仅包含乡村民众的参与、传统元素的重生、设计项目的实施等显性的部分,也包含乡村智慧的彰显、乡村经验的传习、民众主体意识的培育等隐性的部分。或者说,显性和隐性的部分都是“内生式”设计研究需要关注的内容。研究者只有以整体的视野、宏观的高度来看待乡村设计,“内生式”设计研究才能对乡村的人居环境发展起到长足的推动作用。
注释:
[1]吴志宏:《没有建筑师的建筑“设计”:民居形态演化自生机制及可控性研究》,《建筑学报》2015年第S1期。
[2]乔鑫、李京生、张昕欣:《基于内生发展理论的乡村设计实践》,《北京规划建设》2017年第4期。
[3]蒋友燏:《基于乡村文化资源的内生创意系统》,《装饰》2018年第4期。
[4]黄丽坤:《基于文化人类学视角的乡村营建策略与方法研究》,博士学位论文,浙江大学,2015年,第69-99页。
[5]何崴:《当好一个乡村建筑师——西河粮油博物馆及村民活动中心解读》,《建筑学报》2015年第9期。
[6]郑文霞:《对参与式方法支持下的乡村道路改造设计的浅析——以山西灵丘韩家房村为例》,《农业开发与装备》2017年第11期。
[7]叶露、黄一如:《设计再下乡——改革开放初期乡建考察(1978-1994)》,《建筑学报》2016年第11期。
[8]王铠、张雷:《时间性:桐庐莪山畲族乡先锋云夕图书馆的实践思考》,《时代建筑》2016年第1期。
[9]寿焘、仲文洲:《际村的“基底”——乡村自组织营造策略研究》,《建筑学报》2016年第8期。
[10]朱斯斯:《基于“乡村参与式设计”的实践探索——以龙池山古道修复工程为例》,《住区》2017年第1期。
[11]“外源”与“内生”是一对概念,“内生”强调事物发展内部的动力,而“外源”则注重事物发展外部的介入力。
[12]曹田:《“杂合共存”中的生命力:河南南马庄田野考察与思索》,《南京艺术学院学报》201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