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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名一只水盂

2020-08-10张静波

东方收藏 2020年6期
关键词:狐狸

张静波

几年前,承蒙收藏家师友转让藏品,多为文房类瓷器,且附有“物帐”,其中,一只晋代越窑青瓷水盂(丞),物帐标名“西晋青瓷、点褐彩双獾水盂”(见图)。通高7.3、口径4.9、腹径8.3、底径4.1厘米。

水盂施青釉,直口点褐彩,溜肩,肩部两道弦纹之间,戳印类阳光纹饰,鼓腹急下收;腹径大于通高,口径大于底径,盂下部及底无釉,平足。整器胎釉结合良好,包浆古熟,似出土已久的传世品。

引人注目的是,水盂口沿两侧,对称捏塑两只小兽,前爪紧扒边缘,像是对望,又似探首窥视盂中,神态写实、灵动,小兽肩背部亦点褐彩。西晋距今一千七百余年,是继三国之后,天下动荡、兵连祸结,生命无常的年代,古人捏塑这两只小兽“双獾”,寓意欢乐、欢会、欢颜?或是祈望世道承平?不由疑惑顿生,于是,“考据癖”旧疾重发,如舒敏《新增格古要论序》所言:“博雅好古,凡世之一事一物,莫不究其理、明其原……亦可谓格物致知之一助也。”

考“獾”,首先想到王世襄,先生曾自谦说过:“我自幼及壮,从小学到大学,始终是玩物丧志。业荒于嬉。秋斗蟋蟀,冬怀鸣虫,韛鹰逐兔,挈狗捉獾,皆乐之不疲。”并著有《獾狗篇》,云:“‘獾,或写作‘貛似狗而矮,有利齿锐爪,穴居,昼伏夜出,食用农作物,是一种害兽。獾油可治烫伤,皮可作褥子,肉古代认为是美味(《吕氏春秋·本味》‘肉之美者,猩猩之唇,獾獾之炙)。”(注①)宋人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州桥夜市)(马行街铺席)》皆列为珍馐;李时珍《本草纲目》卷五十一载:“狗獾似小狗而肥,尖喙矮足,短尾深毛,褐色,皮可为裘领,亦食虫蚁瓜果。”可见被视为美食或药用。

至明清两代,工艺图案等以谐音合成吉祥、祝颂寓意之风大盛,所谓“有图必有意,有意必吉祥”。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白玉双獾图手把件(一说镇纸);首都博物馆藏翡翠双獾佩(北京高碑店荣禄墓出土)。清代女词人顾太清《长相思·双獾佩》曰:“大獾欢,小獾欢,白玉裁成两箇獾。常随佩带间。”宗室奕绘也有寄调《醉太平》,《戏咏双獾佩》:“毚毚者獾,茸茸雪团。玉人借作双獾,喻同心百年。”由双獾喻“双欢”,此类暗喻,甚至“春宫”“压箱底”之类,源自中古(唐、宋)世俗化风潮蔓延、道教学说影响,故其他工艺此类图、饰多有发见,原为男女情事之祈愿,但用作文人案头文房雅饰,置于砚边,晨夕相对,似属不伦。笔者浅见,亦未见古籍刊、载或类似文房发掘报告。

那么,会否是别的形状相类动物呢?齐东方教授解读唐代何家村窖藏遗宝,有《瑞兽神器》篇,“鎏金双狐纹双桃形银盘”,曰:“……两桃中心处锤揲相向而行的狐狸,双狐肌体柔韧,凹凸有致,一只狐狸回首俯视,另一只狐狸回首仰视,互为顾盼,并略有机警之态……”

狐狸在唐代也属上瑞,《朝野佥载》记载:“唐初以来,百姓多事狐神,房中祭祀以乞恩……当时有谚曰:‘无狐魅,不成村。取双狐双桃形作装饰题材,也许有“压邪”“祈福”的含义。

还有一种说法,认为主题纹样不是狐狸而是獾。獾有尖啄,有些像猪嘴,古人取其谐音,以“獾”喻“欢”,赋予特别寓意,自然是一种吉祥……

“古人好奇于动物的各种神秘,因而用动物来象征或想象各种事物,又在艺术、文学上借动物表达各种复杂的情感。无论狐狸还是獾,却是人们寄托某种期盼的表现。”(注②)齐先生所言甚是,不过,“獾有尖啄”之“啄”或为“喙”之误?原意是指图像上的瑞兽吻部尖而略长罢。

再看看笔者所藏水盂,两只小兽吻部并不尖,倒真是有些像猪嘴,而且,西晋距唐代还要早近四五百年,世代沧桑,风俗变迁。于是,再向上溯至远古,找找线索,《史记·五帝本纪》中有了踪迹,载:“黄帝教熊、罴、貔、貅、貙、虎,以与黄帝战于阪泉之野。”其中,“貔”《尔雅》释为白狐,是为远古图腾之一。可是,时移境迁,到了两汉,狐狸开始被“妖魔化”,许慎《说文解字》云:“狐,妖兽也,鬼所乘之。”此盂制作的魏晋时期,狐狸已被视为“凶兆”,也由此生发文学史上的狐魅志怪小说,东晋葛洪辑抄(传)漢刘歆《西京杂记》,载有广川王与白狐故事,即为佐证;后世将狐狸更演绎为“狐狸精”——专门诱惑勾引男人的妖怪,如若当朝窑工捏塑的是狐狸,用作文人案头置用,想想,实在荒唐、不堪。

如果排除捏塑为獾、狐狸,这两只小兽到底是何方“神圣”?查《中国陶瓷史》《越窑》等专著,三国两晋至南朝,越窑文具类确属大宗,但不见用哺乳动物装饰水盂、砚滴的描述或发掘记载。偶然翻阅孙机先生名著,《汉代物质文化资料图说·文具I》,曰:“至于向砚内注水,汉代则制有各式铜砚滴。传世砚滴作兽形的,河南偃师、焦作与广西昭平均曾出其实例……四川开县与大邑出土者作龟蛇合体的玄武形,河南偃师大口乡出土者作龟形。傅玄《水龟铭》称:‘铸兹灵龟,体象自然。含源未出,有似清泉。润彼玄墨,染此弱翰。即指此类砚滴而言。广西梧州出土的则为兔形。玄武为北方之灵,北方在五行中属水。兔则为月的象征……《论衡·说日篇》:‘夫月者水也。砚滴多采取此类与水有关的动物造型。”(注③)最后这一句“与水有关”,点开了思路!三国以降,陶瓷类器具大兴,以替代珍贵的金、银、铜制器皿,进而惠及社会大众,中华陶瓷文明,由此兴盛开端,青瓷文房属书斋雅具,尤为文人宝爱,又因陶瓷成形较金属容易,文士也乐于参与设计、造型,渐渐地被赋予审美和文化之蕴意。故水盂、砚滴,亦习见蟾蜍、蛙形、龟形两栖动物;本藏水盂捏塑的两只小兽,区别于李时珍、齐东方描绘“獾”“狐”吻部特征的“尖喙”,头部扁平而阔,类于“猪嘴”,应该是水獭,而且獭之传说多与文人、文事相关联,史上留下不少的传说、演绎。

獭,又称水獭,水陆两栖动物,东汉《说文解字·卷十·犬部》释:“如小狗,水居食鱼。”秦代《吕氏春秋·孟春纪第一》云:“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候雁北。”高诱注释:“獭,水禽也。取鲤鱼置水边,四面陈之,世谓獭祭。”原来远古早有记载;杨泓先生有《“画鱼捕獭”和三国漆画》篇,转述三国魏明帝非常喜欢白獭,但无法捕获,随行善画者徐邈,在板上画逼真的鰿鱼挂在岸边,引诱而捕之故事(注④);关于獭,唐、宋诗人也多有吟诵,如杜甫《重过何氏五首》:“花妥莺捎蝶,溪喧獭趁鱼”等。目前能查阅到的,最早,将獭与文士行为相关联的,应该是苏轼的表兄,北宋著名画家、诗人文同,其诗作《李坚甫净居杂题一十三首·书斋》:“缣缃罗几格,无限有奇书。想在中间坐,浑如獭祭鱼。”诗人想象,自己坐在环列左右的插架书丛中间,就好比獭之祭鱼。稍晚文同几十年的吴炯(垌)笔记《五总志》,亦用此“典”批评:“唐李商隐为文,多检阅书史,鳞次堆积左右,时谓为獭祭鱼。”南宋陆游《子遹读书常至夜分作此示之》:“我为无才老把鉏,汝穷亦复坐迂疏。夜灯咏史虫吟草,朝几陈书獭祭鱼。”诗中都提到的“獭祭鱼”,用当代的话“翻译”,说好听一些是“引经据典”“做学问”“论文体”;其反义,即是“掉书袋”“抄书”“卖弄才学”之谓也。塑獭于文房水盂之上,正是与文士“做学问”之状态相合,说不定,古人亦有“正”“反”寓意,可算远古的“幽”上一“默”?也未可知。

真是没有想到,考据这只水盂来历,最后竟把自己绕了进去,典型的“獭祭鱼”也。索性,藉由这个话题,再“獭祭”、献丑一番,兼答师友。

半生已过,写惯了公文、法律文书。乏倦、余暇喜欢读读闲书,逛逛古玩地摊、店铺,还有就是博物馆。渐渐结识一众同好师、友,多年下来,获益良多。知己如京城学者伊葆力师,知我私下“琢磨”所藏文房清玩,且常做笔记,恰巧伊师手上正编《东方文物》杂志,极力撺掇在下投稿,一者自忖不是文博圈内人,更不是专家、学者,正所谓“赶鸭子上架”、举步维艰,纯属“票友”之举。陆陆续续写下几篇,多系身边所藏的“文玩”,每日晤对,有感而发。师友看了这些个灾梨祸枣、歪瓜裂枣,多客气褒奖;家人、至亲就实话实说:“太‘文啦!”“引经据典”“掉书袋”云云。区区如我,自知浅陋,捉笔为文且对象又是古董、文物,生怕露怯、唐突了先人及文化,所以“小心求证”,实在不敢造次、马虎,遂多翻文献、古籍;又因所写古物、引据多为文言,故文字风格选择“半文半白”,以便“气韵衔接”,非故意“夫子气”“卖弄才学”。再者,拙文多属“名物考”,为中国传统学术历来重视,《周礼·天官·庖人》:“庖人掌共六畜、六兽、六禽,辨其名物。”唐贾公彦疏云:“此禽兽等皆有名号物色,故云‘辨其名物。”程章灿教授译序《朱雀——唐代的南方意象》有云:“从某种角度来说,所谓名物研究,其实有些近似当今史学界所谓‘物质文化研究……表面上,名物似乎只关系人类的日常生活,而且是庸常生活中的琐碎细节,无足轻重,甚至不值一提。而实质上,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名物无声却又具体而微地说明着人类的生活方式,承载着诸多文化史、精神史与制度史的意义。”(注⑤)当代著名如孙机、杨泓、王子今、扬之水等学者,莫不于此着力甚深,在下仰之弥高,私淑诸人,“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更何况,身边常有众师、友牵引。

很喜欢读辛德勇教授的著述,尽管大多数要硬着头皮去啃,不敢说为学,只为兴趣。他在《祭獭食跖》序言中所言,实获吾心,再来“獭祭”、照搬,以为结语:“这些文章论述的问题,都琐琐不为大雅所屑,就像啃鸡爪子,尽管也有些肉,但只那么一点点。把啃鸡爪子这事儿妆点雅化一下,即为‘食跖。另一方面,我这些文章还都不避繁复,累累赘赘地大量罗列史料,或是排比引證类同的史事,犹如獭之祭鱼。这种做法,颠倒语序简约言之,便是‘祭獭。”(注⑥)

注释:

注①《锦灰堆·二卷》,王世襄自选集,1999年,三联书店版,页641。

注②《花舞大唐春·解读何家村遗宝》,齐东方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页138—142。

注③《汉代物质文化资料图说》(增订本),孙机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页321。

注④《逝去的风韵》,杨泓著,中华书局,2007年版,页206。

注⑤《朱雀——唐代的南方意象》(美)薛爱华著,程章灿、叶蕾蕾译,三联书店2014年版,页18、19。

注⑥《祭獭食跖》,辛德勇著,中华书局,2016年版,页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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