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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经·浊漳水注》“桃水”辨

2020-08-10葛少旗

历史地理研究 2020年2期
关键词:乐平故城

葛少旗

(厦门大学人文学院,福建厦门 361005)

郦道元在《水经·浊漳水注》中载有一条“桃水”(1)《水经注》凡见二“桃水”,一在《浊漳水篇》,一在《圣水篇》,本文所讨论为前者。,其文曰:

衡漳又东北,径桃县故城北,汉高祖十二年,封刘襄为侯国,王莽改之曰桓分也。合斯洨故渎,斯洨水首受大白渠,大白渠首受绵蔓水。绵蔓水上承桃水,水出乐平郡之上艾县,东流,世谓之曰桃水。东径靖阳亭南,故关城也。又北流,径井陉关下,注泽发水,乱流东北,径常山蒲吾县西,而桃水出焉。南径蒲吾县故城西,又东南流,径桑中县故城北,世谓之石勒城,盖赵氏增城之,故擅其目。俗又谓之高功城。《地理志》曰:侯国也,桃水又东南流,径绵蔓县故城北,王莽之绵延也。世祖建武二年,封郭况为侯国。自下通谓之绵蔓水。(2)〔北魏〕 郦道元著,陈桥驿校证:《水经注校证》卷一〇《浊漳水》,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65—266页。

则桃水发源于乐平郡上艾县,东流,径靖阳亭南,转北流,至井陉关下注入泽发水。桃水与泽发水合流后,转向东北流,至常山蒲吾县西,桃水复析出。之后,桃水南流径蒲吾县故城西,转东南流,先后流径桑中县故城北与绵蔓县故城北。绵蔓县故城以下河段,改称绵蔓水。

杨守敬认为,桃水就是《汉书·地理志》所见的绵蔓水,其上游即今桃河。(3)〔北魏〕 郦道元注,杨守敬、熊会贞疏,段熙仲点校,陈桥驿复校:《水经注疏》卷一〇《浊漳水》,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974—976页。这一见解,与大多数明清时期相关志书的记载一致(4)明清时期,自地理总志至相关地方志,多同持此说,不赘举。就笔者所见,只有乾隆《正定府志》曾提出不同的见解,其文称:“桃水源于上艾,绵蔓承之,疑即甘淘,与绵蔓合。桃、淘音同,加甘者,或因以桃为淘,有取夫淘淘水流之义,别其色味而名之与?”参见乾隆《正定府志》卷三《地理中》,《中国地方志集成·河北府县志辑》第1册,上海书店、巴蜀书社、江苏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86—87页。但仅凭“音同”而论,今桃河与桃水更为相契,所以乾隆《正定府志》提出的见解没有引起注意。,是当时流行的观点。后世郦学学者及相关研究者,也多以这种观点为前提来理解郦道元记录的桃水及桃水流经地的地理信息。(5)杨守敬、熊会贞疏,杨甦宏、杨世灿、杨未冬补:《水经注疏补·上编》,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993页。张步天:《水经注地理疏证》,线装书局2017年版,第194—195页;侯旭东:《北朝并州乐平郡石艾县安鹿交村的个案研究》,《北朝村民的生活世界:朝廷、州县与村里》,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231—264页。不过,严耕望却指出,杨守敬对桃水的理解与郦注原文并不相符,桃水“实指故关水而言”(6)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第5卷《河东河北区》篇四二“太行井陉承天军道”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450—1452页。。

桃水串联起上艾县、靖阳亭、故关城、井陉关、蒲吾县故城、桑中县故城、绵蔓县故城等地,廓清其实指,对认识该地区北魏及之前的行政、交通、军事等皆有重要意义。

一、杨守敬、严耕望“桃水”辨

桃水流经地区,主要属于今冶河水系。冶河是滹沱河的重要支流,其上源主要分为绵河与甘陶河两支。绵河发源于山西省寿阳县东,东流经阳泉市区、娘子关等地,至河北省井陉县北横口村与甘陶河交汇。人们通常称娘子关以上河段为桃河,以下河段为绵河。甘陶河发源于山西省昔阳县西南,至北横口村与绵河合。绵河与甘陶河合流后称冶河,东北流至河北省平山县汇入滹沱河(图1)。(7)《井陉县志》编纂委员会编:《井陉县志》,河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74页。

图1 冶河水系示意图资料来源:根据星球地图出版社编《山西省地图集》(星球地图出版社2009年版,第2—3页)及星球地图出版社编《河北省地图集》(星球地图出版社2009年版,第2—3页)改绘。

杨守敬注解桃水时称:“今桃河发源寿阳县东”,将今桃河视为古桃水上游。桃水所经靖阳亭,郦道元注云“故关城也”。杨守敬认为故关城即是《元和郡县图志》所载广阳县东八十里的井陉故关。至于桃水流经的井陉关,杨守敬认为是《新唐书·地理志》所载获鹿县井陉关。此关位于今井陉县东的井陉山上,地接石家庄市鹿泉区(原获鹿县)西界。《元和郡县图志》引《水经注》云“泽发水出董卓垒东”(8)〔唐〕 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元和郡县图志》卷一三《河东道二·太原府》,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74页。。杨守敬据此考定,桃水流注的泽发水,即是平定州东的冶河。(9)从杨守敬等编绘的《水经注图》可知,他认知中的冶河,包括今甘陶河与今冶河河道在内,与当今的冶河概念有所不同。当时另有一种意见认为,冶河指今桃河、绵河、冶河一线。如乾隆《大清一统志》云:“冶河,源出山西平定州,东流为绵蔓水,入府境。”乾隆《大清一统志》卷一八《正定府》“山川”条,光绪二十八年石印本,第4页。不过综览元明清时期的相关史籍及志书,有关冶河的记载多数与杨守敬的观念相同,持后一种意见的较少。杨守敬的观点,更清晰具体地呈现于《水经注图》中。在杨图中,桃水囊括本文图1所示的桃河、绵河、冶河、冶河故道等,靖阳亭及故关城被标注在今天长镇(清代井陉县治)与北横口村之间的绵河北岸;泽发水源及董卓垒则被标注在图1所见支沙口沟与甘陶河的交汇处。(10)杨守敬等编绘:《水经注图》卷六《汾水》、卷一〇《浊漳水》《清漳水》、卷一一《滱水》,《水经注图(外二种)》,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84—185、220—221页。按,在杨图中,泽发水源及董卓垒实际被标定在南川水与沾河交汇处。沾河即甘陶河,因其发源于沾岭,故兼有沾河之名。但南川水的水道有误。据光绪《平定州志》,南川水发源于平定州西,东流经平定州南郊,至平定州东不远的西郊村与阳胜水汇合,后北流至乱流村注入桃河。参见光绪《平定州志》卷二《舆地志》,光绪八年刻本,第23页。南川水在平定州东北不远处已经注入桃河,并未东流注入沾河(甘陶河)。据杨图所见南川水后半段的流向判断,应是讹夺今支沙口沟水道,支沙口沟即古故关水,详见后文。所以,杨图标示董卓垒及泽发水源的地点,实际应是支沙口沟与甘陶河的交汇处。需要说明的是,上述南川水之讹,是杨图所据底图之误。

严耕望认为,“杨氏此图与郦注原文不合”(11)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第5卷《河东河北区》篇四二“太行井陉承天军道”条,第1450页。。但将杨图标示的桃水、泽发水及相关地名信息与郦注原文加以核对,结果发现二者并不矛盾。尽管杨图与郦注原文相合,但杨图对部分地名的标示却与传世文献的记载有些不同,甚至与《水经注疏》中的考证亦有出入。首先,杨图标示故关城于今天长镇以东的绵河北岸,《水经注疏》却考定“故关城”即井陉故关,而明以前的井陉故关在今平定县旧关村。其次,杨图标示泽发水源及董卓垒在支沙口沟与甘陶河交汇处。然而《水经注疏》援引《元和郡县图志》及《太平寰宇记》,证明泽发水源出妒女祠,其地在董卓垒东。妒女祠的位置,在今平定县娘子关镇,迄无异说。所以,杨图所绘桃水及泽发水的问题并非是与郦注原文不合,而是为了追求与郦注原文相合,明显错置了部分相关地名。

严耕望论定桃水“实指故关水”,经过了两个步骤。首先,他援引民国《井陉县志料》称:“绵蔓河源出寿阳县东,东流至平定县界曰桃水。又东流,有南川水、阳胜水、嘉水、石门河、清玉峡水、泽发水、绵水、太谷水以次注入。经石峡,至娘子关东五里,入县境之南峪村,乃更名绵蔓河……则泽发水为一小水,在娘子关外井陉县极西境已合于绵蔓河。”之后,又援引《清一统志·平定州》“泽发水”条云:“在州东北九十里……东北流入井陉县境……又故关水,在州东五十里,东流入故关,合泽发水。”根据前述泽发水与故关水的信息,结合桃水过故关城并下注泽发水的记载,判定桃水实指故关水。(12)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第5卷《河东河北区》篇四二“太行井陉承天军道”条,第1451页。

民国《井陉县志料》所载泽发水,在绵蔓河流经娘子关之前汇入绵蔓河中,而绵蔓河过娘子关五里后才进入井陉县境,即此泽发水在平定县境内已汇于绵蔓河。这与《清一统志》所载泽发水东北流入井陉县境不合。此外,前引《水经注》称泽发水源出董卓垒东,《元和郡县图志》则云“泽发水,一名阜浆水,亦名妒女泉,源出(广阳)县东北董卓垒东”(13)〔唐〕 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元和郡县图志》卷一三《河东道二·太原府》,第373页。。妒女泉即今娘子关东的娘子关瀑布。所以,即便民国《井陉县志料》所载泽发水的确存在,它也不是《水经注》所载的泽发水。因此,据民国《井陉县志料》,并不能确定《水经注》所见泽发水的具体情况。严耕望援引的故关水信息,来自《清一统志》(14)康熙《大清一统志》卷八七《平定州》“山水”条,清道光九年刻本,第9页。按,清代三次编修一统志,乾隆志、嘉庆志所记故关水与此同,不赘述。,但所见故关水的信息与此前的记载有较大不同。《元一统志》载故关水云:“故关水,在平定州。在本州东五十里山谷中。东流出井陉故关,又东流合入冶河。”(15)《元一统志》卷一《太原路·山川》,中华书局1966年版,第117页。《明一统志》所记与《元一统志》大体相同,且故关水是与泽发水并列的一个单独条目;此外,《明一统志》在“泽发水”条与“故关水”条之间,另载有“洮水”。(16)《大明一统志》卷一九《太原府·山川》,三秦出版社1990年版,第290页。在《清一统志》中,故关水的信息被并入“泽发水”条,“洮水”则未见记载。然则,《清一统志》“泽发水”条应是合并《明一统志》所载“泽发水”“洮水”“故关水”而成,并在合并过程中改写了部分信息。准之今地图,发源于平定县东五十里,且东流过井陉故关的河流,仅有支沙口沟,该水发源于今平定县袁家峪村,东北流至井陉故关南,转为东流,至井陉县南障城村汇入甘陶河。前文已述,多数明清时人所认知的冶河是包括今甘陶河河道的。然则,今支沙口沟应该就是《元一统志》所载的故关水。(17)清代有关方志记述故关水时,采《元一统志》而不取《大清一统志》,亦表明《大清一统志》对故关水的记载不足征。如乾隆《平定州志》载:“故关水,在州东五十里,东流经井陉故关,入冶水。”乾隆《平定州志》卷三《舆地志》,乾隆五十五年刻本,第21页。光绪《平定州志》与此同,不赘述。

综上所述,杨守敬、严耕望等前辈所持桃水见解皆有未能周洽之处。也就是说,桃水实指问题并未得到完满的解决,需要重新加以考虑。而要解决这个问题,桃水流经地的地标信息及桃水流向,无疑是最为关键的线索。

二、《水经·浊漳水注》“桃水”条疏证

据上引郦注,桃水源出乐平郡上艾县,东流,经靖阳亭南,转北流,至井陉关附近注入泽发水。二水合流后,转东北流,至蒲吾城西桃水析出。之后,桃水东南流,先后历经蒲吾故城南、桑中故城北、绵蔓故城北等地。以下试对这些地名加以疏证。

乐平郡。《汉书·地理志》及《续汉书·郡国志》未见乐平郡。《晋书·地理志》总叙载乐平郡为魏武帝定霸之后所置,“并州”条下小序载“(建安)二十年,始集塞下荒地立新兴郡,后又分上党立乐平郡”(18)《晋书》卷一四《地理志上》,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407、428页。。《水经·清漳水注》亦云:“后汉分沾县为乐平郡,治沾县。”(19)〔北魏〕 郦道元著,陈桥驿校证:《水经注校证》卷一〇《清漳水》,第271页。又《魏书·地形志》载:“乐平郡,后汉献帝置。真君九年治太原,孝昌二年复,治沾城。”(20)《魏书》卷一〇六上《地形志上》,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468页。然则,乐平郡当于汉献帝建安二十年(215年)稍后设置,北魏太平真君九年(448年)曾遭罢废,至孝昌二年(526年)复置。

上艾县。裘锡圭曾揭示一种面文为“上艾”的战国时代三孔布(21)裘锡圭:《战国货币考(十二篇)》,《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78年第2期。,表明早在战国时已有“上艾”之名。西汉时,上艾为太原郡属县。(22)《汉书》卷二八上《地理志上》,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552页。约在东汉中期,上艾转属常山国。(23)李晓杰:《东汉政区地理》,山东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90页。东汉末,上艾划属新置的乐平郡。北魏太平真君九年废乐平郡时,上艾县同时被罢;孝昌年间复置,仍属乐平郡,后改名为石艾。(24)《魏书》卷一〇六上《地形志上》,第2468页。《魏书》载上艾县复置的时间为“孝昌六年”,但北魏孝昌年号仅三年,故其文应有讹误。其时乐平郡共领三县,乐平郡及辽阳、乐平二县的复置时间皆为孝昌二年,则上艾县的复置时间很可能也是孝昌二年。汉至北魏时期的上艾县治,位于今平定县张庄镇新城村。(25)国家文物局主编:《中国文物地图集·山西分册》中册,中国地图出版社2006年版,第205—206页。

靖阳亭、故关城。郦道元在靖阳亭之后,自注云“故关城也”。前文已述,杨守敬、严耕望皆将“故关城”理解为井陉故关。井陉故关在今平定县旧关村,向无异议。设若“故关城”确为井陉故关,则通行的视桃水为今桃河的见解就与郦注所云桃水“东径靖阳亭南”不合,因为今桃河实居旧关村北。支沙口沟虽东流经井陉故关南,但其过故关后既无北流之势,最终亦不注泽发水,所以也不能成说。或许正是鉴于旧说难通,侯旭东根据今桃河流向提出一种新的见解,即靖阳亭应在今平定县乱流村,桃水所历井陉关在今平定县移穰村。(26)侯旭东:《北朝并州乐平郡石艾县安鹿交村的个案研究》,《北朝村民的生活世界:朝廷、州县与村里》,第242、260页。然而,今桃河与泽发水的关系,更像是上下游的关系,不合郦注桃水与泽发水交汇乱流的情势;并且,泽发水源妒女泉居于今桃河南岸,与郦注桃水北流注于泽发水的形势亦不同。此外,北魏时娘子关以上河段已置有苇泽关与磐石关,复置“故关”与“井陉关”,未免过于重复。所以,侯旭东的意见似乎仍需要斟酌,至少需要提供可靠的证据支持。不过,侯旭东的意见却启发了笔者抛开井陉故关的定见,放眼更大的范围来确定“故关城”的地理位置。

实际上,除了“故关城”,靖阳亭蕴含着更为明确的地理指向信息。但令人疑惑的是,学者们极少论及靖阳亭,究其根本,或是因为在今桃河流域没有发现靖阳亭相关信息的缘故。若抛开桃水即今桃河的成见,将视野拓宽到整个冶河上源地区,“靖阳亭”实有一些线索可寻。在今甘陶河流经之地中,有一静阳村,地处甘陶河由东流转向北流处(图1)。此地“静阳”之名始见于宋初,当时北汉在此置静阳寨,北宋沿置。(27)《宋史》卷一《太祖本纪一》,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5页;《宋史》卷二《太祖本纪二》,第23页;《宋史》卷八六《地理志二》,第2136页;《宋史》卷二五〇《罗彦环传》,第8828页;《宋史》卷四八二《北汉刘氏世家》,第13935页。金代改为净阳镇。(28)《金史》卷二六《地理志下》,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631页。明清时期,复改为静阳镇。(29)《明史》卷四一《地理志二》,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960页;《清史稿》卷六〇《地理志七》,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2029页。由此可知,自宋至清,静阳(净阳)皆为域内要冲。实际上远在汉代时,今甘陶河河道已是沟通上党、常山两地的重要通道。(30)清人曾在元氏县发现一方《汉三公山神碑》,碑文中所载“三公山道”即是通过三公山(今苍岩山及其附近地区)峡谷连接常山国、上党郡的一条交通线。三公山道西端所接,即为甘陶河河道。关于《三公山神碑》碑文,参见〔清〕 沈涛辑:《常山贞石志》卷一《三公山神碑》,《石刻史料新编》第1辑第18册,新文丰出版公司1982年第2版,第13174—13177页;〔清〕 张德容:《二铭草堂金石聚》卷二《汉三公山神碑》,《石刻史料新编》第2辑第3册,新文丰出版公司1979年版,第1783—1795页。此碑碑文残泐严重,张德容摹文似为伪刻,但有参考价值。关于碑文内容及三公山、三公山道等问题,颇为复杂,笔者拟另撰文考释,在此不赘述。静阳村地处甘陶河河道转折处,亦是河道由宽阔平缓向逼仄狭窄转变的地方,区位条件相当重要。紧邻静阳村北的东冶头村,现存有一处城址,采集物多属春秋至汉代器物(31)国家文物局主编:《中国文物地图集·山西分册》下册,第737页。,这说明春秋至汉代确曾在今静阳村附近置有城邑。今静阳村地区在北朝仍为聚落,有1978年在该地发现的四尊佛教造像为证。(32)昔阳县志编纂委员会编:《昔阳县志》,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746—747页。综上所述,或许静阳就是上承靖阳而来,因其地有汉代故城,故郦道元又以“故关城”称之。

井陉关。杨守敬认为井陉关即是《新唐书·地理志》所载获鹿县井陉关,位于今井陉县东北的井陉山上。(33)〔北魏〕 郦道元注,杨守敬、熊会贞疏,段熙仲点校,陈桥驿复校:《水经注疏》卷一〇《浊漳水》,第975页。严耕望认为,井陉关仅指今井陉故关而言,井陉道东口虽有井陉口之名,却不曾设关,故不得称之为井陉关。对于桃水所经井陉关,严耕望以《魏书·地形志》所载的石艾县井陉关当之。(34)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第5卷《河东河北区》篇四二“太行井陉承天军道”条,第1450—1452页。但是,《魏志》所载石艾县井陉关实际上就是今井陉故关。侯旭东将井陉关定位于娘子关上游的移壤村,未见有明确证据。综合来看,杨守敬对井陉关的注解,或许更为合理。

泽发水。《元和郡县图志》引《水经注》云:“泽发水出董卓垒东。”(35)〔唐〕 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元和郡县图志》卷一三《河东道二·太原府》,第374页。此条不见于今本《水经注》。杨守敬承袭全祖望之说,将《元和郡县图志》所见佚文补充在前引郦注“注泽发水”后;但补字后泽发水首尾不全,所以又在“桃水出焉”后补“泽发水又北入滹沱桃水”十字。(36)〔北魏〕 郦道元注,杨守敬、熊会贞疏,段熙仲点校,陈桥驿复校:《水经注疏》卷一〇《浊漳水》,第975—976页。这两处补文,皆无版本依据。细绎《水经注》,将泽发水的佚文补在此处不尽合理。郦注云“(桃水)注泽发水”,则泽发水并非桃水支流甚明。郦道元记述水道,遇支流才会夹叙其首尾于文中。所以,郦道元应不会在记述桃水的行文中阐述泽发水的首尾。桃水在蒲吾城西析出东南流,泽发水应继续北流注入滹沱水,即泽发水应是滹沱水的支流。但遗憾的是,今本《水经注》中的“滹沱水篇”已亡佚,无从查考。有幸《元和郡县图志》“广阳县”条载泽发水较详,云:“泽发水,一名阜浆水,亦名妒女泉。源出县东北董卓垒东。今其泉初出,大如车轮,水色青碧。泉傍有祠,土人祀之。妇人袨服靓妆,必兴雷电,故曰妒女。故老传此泉中有神似鳖,昼伏夜游。神出,水随神而涌。其水东北流入井陉县界。”又载:“董卓垒,在县东北八十里。《水经注》曰:‘泽发水出董卓垒东’。”又载:“妒女祠,在县东北九十里,泽发水源。”(37)〔唐〕 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元和郡县图志》卷一三《河东道二·太原府》,第373—374页。妒女泉,即今平定县娘子关镇娘子关瀑布所在。《水经注》及《元和郡县图志》之所以抛开娘子关以上河道,称泽发水源出妒女泉,可能与一个重要原因有关,即妒女泉常年喷涌不断,使泽发水形成长流水,而娘子关以上河道则为季节性河流,仅在降雨时才有水流汇入。(38)《井陉县志》编纂委员会:《井陉县志》,第74页。泽发水又名阜浆水,在《元和郡县图志》之前,张守节《史记正义》曾云:“绵蔓水,一名阜将,一名回星,自并州流入井陉界,即信背水阵陷之死地,即此水也。”(39)〔唐〕 张守节《正义》,《史记》卷九二《淮阴侯列传》,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3156页。则于唐人而言,阜将(浆)水即是汉绵蔓水。(40)熊会贞已指明,《汉书·地理志》所载绵曼水与《水经注》所载绵蔓水所指不合。参见〔北魏〕 郦道元注,杨守敬、熊会贞疏,段熙仲点校,陈桥驿复校:《水经注疏》卷一〇《浊漳水》,第974页。《魏书·地形志》载井陉县有回星城(41)《魏书》卷一〇六上《地形志上》,第2462页。,其地在今天长镇西三里(42)民国《井陉县志料》第二编《地理》,民国二十三年铅印本,第61页。。则因泽发水流经回星城,故又有回星之名。综上,北魏至唐代的泽发水源出妒女泉,东流,与北流的桃水相汇后,转向东北方流去,至蒲吾县西桃水析出南流后,泽发水北流注入滹沱水。

蒲吾、蒲吾故城。蒲吾县,汉时已置(43)唐人多以战国时期的番吾注解蒲吾,认为蒲吾早在战国时期已置,名为番吾。这种见解为唐以后学者承袭。不过近年有学者撰文指出,战国时期的番吾远在邯郸以南,与蒲吾无关,蒲吾应初置于西汉。参见林献忠:《战国时期赵国两“番吾”地望探析》,《历史地理》第32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48—53页。,属常山郡(国)。魏晋北朝时沿置,仍属常山。郦注云桃水于蒲吾县西析出,南径蒲吾县故城西,说明此前蒲吾县已有移徙。《魏书·地形志》“定州常山郡”条载:“蒲吾,二汉、晋属。有嘉阳城。”(44)《魏书》卷一〇六上《地形志上》,第2462页。《元和郡县图志》载:“房山县……本汉蒲吾县地,属常山郡。隋开皇十六年置房山县,因县北房山为名,属井州……其城内实外险,一名嘉阳城。”又载:“蒲吾故城,在县东二十里。”(45)〔唐〕 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元和郡县图志》卷一七《河北道二·恒州》,第481—482页。《括地志》所载蒲吾故城与元和志同。(46)〔唐〕 李泰等著,贺次君辑校:《括地志辑校》卷二“井州房山县”条,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03页。然则,隋唐房山县治即《魏书·地形志》所载嘉阳城。房山县后改名平山县,其治即今平山县城。所以,蒲吾故城就在今平山县城东二十里处。今冶河自平山县城西流过,北注滹沱河,郦注桃水析出之地,应在此左右。由此来看,郦注所云“常山蒲吾县”就在今平山县城附近,或许就是嘉阳城。(47)前文已述,今平山县城上承隋唐房山县治而来,该地亦是《魏书·地形志》所载之嘉阳城所在。郦注以嘉阳城为蒲吾县治,与《魏书·地形志》的记载不合。《魏书·地形志》所录东魏辖内州郡,是依据武定年间的版籍所作,其文献时限在《水经注》成书之后。然则,东魏时期蒲吾县又移置于蒲吾故城。

桑中故城。《汉书·地理志》云:“桑中,侯国。”(48)《汉书》卷二八上《地理志上》,第1576页。据《汉书·王子侯表》,汉宣帝地节二年(前68年)封赵顷王子刘广汉为桑中侯。(49)《汉书》卷一五下《王子侯表下》,第489页。东汉时,桑中侯国已废。据郦注,后赵时期曾对该城有所扩建。其详细位置目前尚难以确定。

绵蔓故城。《汉书》《后汉书》皆作“绵曼”。绵曼县,西汉时属真定国,东汉时废。唐李贤等注《后汉书》称:“绵曼,县名,属真定国,故城在今恒州石邑县西北,俗音讹,谓之人文故城也。”(50)《后汉书》卷二一《耿纯传》唐李贤注,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764页。据《元和郡县图志》,唐代石邑县城在获鹿县城东北二十里,鹿泉水以北十里。(51)〔唐〕 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元和郡县图志》卷一七《河北道二·恒州》,第480—481页。准之今地图,约当今石家庄市鹿泉区大河村左近。有学者以为鹿泉区南故城村即绵蔓故城所在地。(52)路洪昌、李晓明:《中山早期地域和中人、中山其名》,《河北学刊》1988年第4期。南故城村在大河村西北不远处,与唐人所记二城方位相合,或可从。

《水经注》中关于泽发水的记载虽已亡佚,但根据唐人的记载,可以确定其发源于今娘子关镇的娘子关瀑布,东流,最终注入滹沱河,大体上就是今绵河至冶河河段。在泽发水东流过程中,北流来汇,且水流相当者(53)郦注云桃水与泽发水“乱流东北”。“乱流”为郦道元常用的水道概念,虽含义不一,但大体指两水或多条水道相互交汇而难以区分主次的情况。参见孙靖国:《〈水经注〉“乱流”新解》,《中国典籍与文化》2010年第1期。,仅有今甘陶河。而甘陶河流经之地中,恰有一处名静阳者,居于水北,且正处在河道由东流转向北流的地方。此外,静阳村北有一处汉代城邑遗址。这些信息,与郦注“(桃水)东径靖阳亭南,故关城也,又北流,径井陉关下,注泽发水”正相符合,想必不全是巧合。再验之水道流向,今甘陶河先为东流,过静阳村后转北流,与绵河合流后转东北流,与郦注桃水流向完全相合。至于桃水自蒲吾城西析出后东南流的水道,大体应与元明时期的冶河故道相近。(54)为减轻真定路洪涝灾害,元人曾数次挑浚冶河故道,以分滹沱河水势。《元史》卷六四《河渠志一》,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1604—1608页。据明人赵文奎《冶河考》,冶河故道在真定城南与滹沱河并行。雍正《畿辅通志》卷一一一《艺文》,《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第506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678—679页。由前文考述蒲吾县城、蒲吾故城、桑中故城、绵蔓故城的分布形势来看,桃水析出后的水道与冶河故道甚为相近。所以,郦注所载桃水,当指今甘陶河、冶河至冶河故道等处水道,下至绵蔓故城为止。(55)前述元明清时期主流的冶河观点,冶河是上括今甘陶河,下至冶河故道。这说明在元代人的认识中,今甘陶河至冶河故道仍是一条上下贯通的水道。准之《水经注》,恰与桃水相合。

不过,欲证成上述见解,尚须解决一个问题。据《晋书·地理志》及《魏书·地形志》,此时期乐平郡辖下一直设有乐平县。(56)《晋书》卷一四《地理志上》,第429页;《魏书》卷一〇六上《地形志上》,第2468页。通常以为,乐平县治即今昔阳县城。据此,则今甘陶河发源地应属于晋至北魏时期的乐平县境,与郦注桃水出上艾县的记载相矛盾。对此,笔者认为除了更为审慎地检核前文论据之外,乐平县的设置情况也是需要加以检讨的。并州地区的乐平县,未见于《汉书·地理志》及《续汉书·郡国志》。《三国志·魏书·管宁传》载:“时巨鹿张臶……学兼内外,后归乡里。袁绍前后辟命,不应,移居上党。并州牧高干表除乐平令,不就,徙遁常山。”(57)《三国志·魏书》卷一一《管宁传》,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361页。据此可知,并州地区的乐平县早在袁绍占据河北时期已经存在,时在建安前期,早于乐平郡的设置。又《水经·清漳水注》云:“后汉分沾县为乐平郡,治沾县。水出乐平郡沾县界。故《晋太康地记》曰,乐平县旧名沾县,汉之故县矣。”(58)〔北魏〕 郦道元著,陈桥驿校证:《水经注校证》卷一〇《清漳水》,第271页。然则,乐平县实由沾县更名而来。但对于汉沾县治,《水经》及郦注的记载有所不同。《水经》云:“清漳水出上党沾县西北少山大要谷,南过县西,又从县南屈,东过涉县西,屈从县南,东至武安县南黍窖邑,入于浊漳。”郦注则云:“今清漳出沾县故城东北……南流径沾县故城东,不历其西也。”(59)〔北魏〕 郦道元著,陈桥驿校证:《水经注校证》卷一〇《清漳水》,第271—272页。从《水经》来看,清漳水流经沾县及涉县时,皆为先过城西后过县南,这说明清漳水在流经二城时同为东南流。清漳水整体为南流之势,只有在流经今和顺县城前后及涉县县城前后为东南流。所以,《水经》所云沾县治可能就在今和顺县城左近,这与“清漳水出上党沾县西北”的经文亦相洽。又《元和郡县图志》载:“后魏太武帝省乐平郡及县。孝明帝于今仪州和顺县重置乐平郡及县。高齐移理沾城,即今县是也。”(60)〔唐〕 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元和郡县图志》卷一三《河东道二·太原府》,第376页。按:《元和郡县图志》称“高齐移理沾城,即今县是也”,似乎在高齐之前,唐乐平县治被称为沾城。但前引《魏书·地形志》载乐平郡云:“孝昌二年复,治沾城。”《元和郡县图志》载孝昌二年复置乐平郡及乐平县于和顺,则沾城似又指唐和顺县治而言。据下文,和顺县治即为汉沾县治,则沾城二说,当以后者为长。北魏孝明帝重置乐平郡及县于和顺,则被太武帝所省的乐平郡及乐平县有可能原本就设于此。《水经》经文能够自洽,且又有《元和郡县图志》佐证,所以不能仅凭郦注就否定经文对汉沾县治的记述。(61)郦注所述沾县故城,可能是置乐平郡之后分置的沾县。《晋书·地理志》载乐平郡辖五县,其中既有乐平县,又有沾县。《晋书》卷一四《地理志上》,第429页。之所以郦注称其为沾县故城,是因为北魏太平真君九年废乐平郡时,沾县、受阳县等虽然保留,但皆被移治他处。废乐平郡及迁移其属县,与北魏时期的山区统治策略有关,暂不赘述。综上,乐平县实由汉沾县更名而来,原本位于今和顺附近,至高齐时期移置今昔阳县地。(62)施和金亦指出后魏、北齐时期的乐平县治在沾县故城而不在今昔阳县地,但他采信的是《读史方舆纪要》所示的沾县故城,实为上承郦注沾县故城之说,而未提及郦注与《水经》存在的差异。参见施和金:《北齐地理志》卷二《河北地区(下)》,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66页。在汉魏时期,昔阳盆地北距上艾县治(今平定县新城村)不远,且与后者处在同一个山间地带。早期行政区划更多依托“山川形便”,所以今昔阳地区在北齐之前应属上艾县境。(63)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亦将今昔阳县地划属汉上艾县。参见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第2册《秦·西汉·东汉时期》“并州、朔方刺史部”“冀州刺史部”图,中国地图出版社1982年版1996年印刷,第17—18、47—48页。

三、从桃水到今桃河:《桃水记碑》考释

今桃河与《水经注》所载桃水同名,且处在同一个水系,依常理二者应有继承关系。但前文已经分析,将今桃河一线当作桃水的意见实与郦注原文有诸般扞格。反倒是今甘陶河、冶河一线,不仅水道形势与郦注桃水相合,且流经地亦有相符的证据。那么,桃水之名为何会移植于今桃河呢?元人刻立的《桃水记碑》,为解答这个问题提供了重要线索。

《桃水记碑》立于今山西省昔阳县东冶头镇东固壁村娘娘庙(当地人又称奶奶庙)中。据民国《昔阳县志》,桃水源出娘娘庙下。也曾提及《桃水记碑》,但无著录。(64)民国《昔阳县志》卷一《舆地志》,《中国方志丛书·华北地方》第75号,台北成文出版社1968年版,第43页。新修《昔阳县志》仅录碑名而未录碑文。(65)昔阳县志编纂委员会:《昔阳县志》,第1044页。有幸,昔阳县史志办公室曾发布《民间碑碣——桃水记》一文,录有此碑的拓片及大部分释文,得以使人初窥此碑面貌。是碑为青石质,高105厘米,宽64厘米,厚21厘米。(66)《民间碑碣——桃水记》,搜狐网[2018-01-23],http:/ /www.sohu.com /a /218549159_100006514。碑额正书“桃水记”三字,碑文亦为正书。今据《民间碑碣——桃水记》所收拓片及释文,录碑文如下:

奉政大夫国子司业王构 考水经

导沇水,东流为济,入于河,溢为荥,东出

于陶丘北,此水经。考之桃水也,蔡正甫

《晋阳志》以清阳为州西北,岂以有张靖

水而误与?后之学者载考之,当知予论

为有据。若夫水之洑流,则以沇济之说

为定。至元甲午四月中浣日,滏水王构

识,学生阎惟寅侍行。 东山阎好文书。

大元延祐五年岁次戊午十二月王日,赵□、马□立石。

□峰 徐德诚、刘海、杜昌刊。

上述碑文中,第二行至第七行“学生阎惟寅侍行”,字体大小一致,排列整齐;而第一行及“学生阎惟寅侍行”之后的文字,书法虽与前者大体一致,但字形略小,排列亦显得散乱。由此来看,二者或许有主次之别,即前者为碑文主体内容,故被慎重对待;后者则是刊立石碑时补充的相关信息。

由碑文首行可知,此碑主体内容的作者是王构。王构为元初人,祖籍武安,寓居乐平,以孝闻名(67)《元史》卷一九七《孝友传一》,第4439页。,在平定州地区声名显赫,曾入祀平定州崇贤堂(68)成化《山西通志》卷五《祠庙》,《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174册,齐鲁书社1996年版,第117页。。从碑文可知,王构官至奉政大夫国子司业。碑文主体内容起首所云“水经”,取自《尚书·禹贡》。王构之所以引述经典所载济水伏流复出事,与其所见桃水的水道情势有关。民国《昔阳县志》载:“水峪水,源出和顺县,经县水峪村古柏岩下,伏流八十里出东固壁村南,即桃水。经故昔阳城,合沾水。”(69)民国《昔阳县志》卷一《舆地志》,《中国方志丛书·华北地方》山西省第75号,第44页。由此可知,在当地人的观念中,桃水是水峪水伏流复出而来。王构将水峪水伏流复出为桃水事,比拟为济水伏流复出事,亦即后文所云“若夫水之洑流,则以沇济之说为定”。

对于本文而言,此碑最关键处在于王构考订桃水时反映出来的信息。王构称:“考之桃水也,蔡正甫《晋阳志》以清阳为州西北,岂以有张靖水而误与?”蔡正甫,即蔡珪,蔡靖孙,蔡松年子。蔡珪为真定人,活跃于金代,以文名世,平生撰著颇丰,至元末时尚有《补正水经》《晋阳志》及文集存世。(70)《金史》卷一二五《文艺传上》,第2715—2718页。蔡珪所撰《晋阳志》是较早记述山西中部地区的志书,可惜今已亡佚。不过,清阳见载于《明一统志》,其文云:“清阳亭,在平定州北八里,洮水径其南。”(71)《大明一统志》卷一九《太原府·宫室》,第292页。明成化《山西通志》所载与此同。(72)成化《山西通志》卷四《宫室》,《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174册,第110页。洮水即桃水,明清志书中多混用。由“洮水径其南”可知,清阳亭应该就是《水经注》所载“靖阳亭”。之所以改为“清阳亭”,当是因为蔡珪回避其祖父名讳之故。从这一点来看,明人记载清阳亭的文献源头应当就是蔡珪《晋阳志》。王构推测蔡珪误植清阳亭于平定州西北的原因是蔡珪受到了张靖水之名的误导。今寿阳县东有张靖村,桃河自该村南流过,则张靖水应是今桃河在元代时的名称。

王构辩驳蔡珪所记清阳亭的隐含之意是,郦注桃水应是发源于娘娘庙下的桃水。由“学生阎惟寅侍行”语可知,王构是在游历桃水时或事后,对桃水作了考释。时在至元甲午年,即至元三十一年(1294年)。《桃水记碑》的立碑时间为延祐五年(1318年),距离王构撰文已有二十四年。书人为东山阎好文。东山指今昔阳县皋落镇一带,隋代曾于此置东山县,故当地人以东山为称,东山时属乐平县。书人之外,立石、刊刻诸人,可能与阎好文一样都是乐平县人。为何乐平县阎好文等人在时隔二十四年后,将王构考释桃水的文字刊刻立石呢?我们注意到,元初曾有两件文化盛事或与此有关,一者为《元一统志》编纂成书,一者为《翰墨大全》刊行于世。这两件事的发生时间,都在元大德年间(1297—1307年)。《元一统志》今已散佚,现在难以判定其中是否记述桃水。但《翰墨大全》所收《大元混一方舆胜览》却对桃水有明确记述,其在“广平路威州”条载:“桃水,东南流经井陉县。”(73)〔元〕 刘应李原编,〔元〕 詹有谅改编,郭声波整理:《大元混一方舆胜览》卷上《腹里·燕南河北道肃政廉访司·广平路·威州》,四川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81页。这与今桃河流经平定县与井陉县交界处的水道形势比较接近,其观点有可能即沿袭自蔡珪《晋阳志》或《补正水经》。《翰墨大全》刊行后,坊间竞相刊刻,颇为流行。在这种形势下,平定州北的张靖水为桃水的观念也会随之流行开来。乐平县阎好文等刊刻王构之文,或许是忧心其事而试图争取桃水之名的表现。

由《桃水记碑》可知,桃水之名在元代时仍旧存在,且就在今甘陶河上游,这是桃水实指今甘陶河一线的一项重要佐证。东固壁村娘娘庙下的泉水之所以得专桃水之名,应与前述泽发水源的形势相似,是因为娘娘庙下涌泉形成长流水,故被视为桃水正源。实际上,《水经注》记载的水道源头大多为四季长流的泉水或渊潭。(74)陈桥驿:《〈水经注〉记载的三晋河流》,《陈桥驿全集》第2卷《郦学新论——水经注研究之三》,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23—130页。然而,桃水、泽发水等曾被视作水道正源的源泉,在宋以后文献中多被记载为所在流域的支流小水,其所在流域的河源则转为季节性水道的发源处。与东固壁村桃水的失落不同,流经平定州北的张靖水为桃水的观念经过金元时期志书的强化,为明清时期学者承袭,逐渐成为普遍认同的观念。此起彼伏下,张靖水最终成为大多世人认同的郦注桃水,而真正的桃水,则逐渐泯然无闻。

结 论

《水经·浊漳水注》所载桃水,前人多以今桃河当之。杨守敬遵从此说,对桃水作了较为全面的疏证,并将其理解具体呈现于《水经注图》中。严耕望认为《水经注图》与郦注原文不合,提出桃水实指故关水的新见。这两种见解与郦注原文或传世文献间均有无法融通之处。细绎桃水经行诸地,或许可以确定,桃水实指应是今甘陶河、冶河至冶河故道一线。至于今桃河、绵河一线,则是郦注中的泽发水所在。从传世元《桃水记碑》及元明时期志书可知,今桃河之所以转承古桃水之名,当源于金代蔡珪所撰《晋阳志》误解郦注之文,之后蔡珪的意见被元明清时期的志书承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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