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振玉藏“元年铍”铭文所见地名“广望”考

徐俊刚

(中山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广东珠海 519082)

罗振玉旧藏一件战国“元年剑”，先后著录于《贞松堂集古遗文》(简称《贞松》)12.20.2(1)罗振玉编纂：《贞松堂集古遗文》，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版，第112页。按，此版《贞松堂集古遗文》为《贞松堂集古遗文》《贞松堂集古遗文补遗》《贞松堂集古遗文续编》合刊。、《三代吉金文存》(简称《三代》)20.47.1(2)罗振玉编：《三代吉金文存》，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123页。、《国史金石志稿》2804.2(3)王献唐：《国史金石志稿》，青岛出版社2004年版，第2804页。、《金文总集》7725(4)严一萍：《金文总集》，台北艺文印书馆1983年版，第4511页。、《殷周金文集成》(简称《集成》)11660(5)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殷周金文集成》(修订增补本)，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6388页。按：三晋(尤其是赵国)多使用铍，以往被称为“剑”的三晋兵器，从形制上看几乎都是铍，“元年剑”亦如此，故本文改称为“元年铍”。《殷周金文集成》后附信息表，元年剑亦括注为“铍”。、《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简称《图像集成》)17975(6)吴镇烽编著：《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第3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334页。按：“元年铍”本书中称“王褱剑”。等。其铭文最早的摹本见于《贞松》，最早的拓本见于《三代》，其后几种著录文献皆以《贞松》《三代》为底本，《商周金文摹释总集》亦据之摹写。(7)张桂光、秦晓华：《商周金文摹释总集》，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769页。现隶写铭文如下：

及戊辰冬，戢影辽东，复以著书遣日。念三十余年搜集之劳，未忍终没，矧迩日所储复增于昔，乃以一岁之力课，儿子福颐、长孙继祖助予，抚写成《贞松堂集古遗文》十六卷，将付手民以传之。(9)罗振玉编纂：《贞松堂集古遗文》，第1—2页。

可知摹本系罗氏祖孙所做，当能目验原物，所以摹本应具有一定的可信度。基于此，本文拟对铍铭中未释之地名作新的考释，恳请方家批评指正。

一、“元年铍”未释地名的隶定与考释

表1 战国文字中部分“亡”及从“亡”之字字形表

表2 战国文字中部分“立”及从“立”之字字形表

“广望”不见于汉以前的史书记载，最早见于《汉书》卷二八上《地理志上》，西汉时有广望侯国，属涿郡。其地望据《水经注》卷一一《滱水》载：

博水又东径白堤亭南，又东径广望县故城北。汉武帝元朔二年，封中山靖王子刘忠为侯国。(18)〔北魏〕 郦道元注，陈桥驿校证：《水经注校证》卷一一《滱水》，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91页。

《太平寰宇记》卷六《河北道一七》亦载：

广望城，汉广望县也。武帝封中山靖王子忠为广望侯，是，后汉省。故城在今县西南五十里。(19)〔宋〕 乐史撰，王文楚等点校：《太平寰宇记》卷六八《河北道一七》，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377页。

其地在今河北省清苑县西南。

尽管“广望”不见于先秦典籍，但西汉时的“广望侯国”有可能是沿袭了战国地名，在某些西汉侯国的国名中有类似现象。表3中列举了西汉侯国沿袭战国(属赵国且见于出土材料)地名的例证：

表3 部分西汉侯国名与战国地名对应表

以上地名中，新处、封斯、皋狼、离石初置侯国的时间都与广望相近，因而侯国名“广望”虽然不见于先秦典籍，但仍有沿袭战国地名的可能性。

二、广望属赵的时间范围及铍铭“元年”对应年代

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一册“战国·诸侯称雄形势图(前350年)”(20)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第1册《原始社会·夏·商·西周·春秋·战国时期》“战国·诸侯称雄形势图(公元前350年)”，中国地图出版社1982年版1996年印刷，第33—34页。、李晓杰《中国行政区划通史·先秦卷》附诸侯国疆域形式示意图(前350年、前280年)(21)周振鹤主编，周振鹤、李晓杰著：《中国行政区划通史·总论 先秦卷》(第2版)，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557、561页。，皆将战国时广望所在地区归入燕国版图。由铭文中的“执斋”可知，“元年铍”是一件赵国兵器(22)黄盛璋：《试论三晋兵器的国别和年代及其相关问题》，第35页。，即广望在战国时期曾经归属于赵国。广望何时从燕入赵，史籍没有记载，可以借助铭文进行推断。

根据目前已知的赵国兵器材料，这类由“令、工师、冶”三级监造兵器的年代，应该不早于赵惠文王(前298—前266年在位)；铭文亦无“冶尹”“给事”的称谓，则年代不会晚于赵悼襄王(前244—前236年在位)。(23)苏辉：《秦三晋纪年兵器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76—79页。由此，铭文时代“元年”只能是赵孝成王元年(前265年)或赵悼襄王元年，广望属赵的时间也可据此划定。现结合有关史料试作分析。

赵武灵王、惠文王在位时期(前325—前266年)，赵在其国土东端主要是与中山和齐在争夺，未见赵燕之间有大规模战争，见于记载的仅有城邑交换。据《史记·赵世家》，赵惠文王五年(前294年)，赵与燕易地，赵将鄚(今河北省雄县南)、易(今河北省雄县西)二地送给燕。(24)《史记》卷四三《赵世家》，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1816页。从地理方位来看，鄚、易均在广望以东，广望虽有属赵的可能，但战国时各国领土犬牙交错，互有交集，所以目前还不好判定广望在武灵、惠文之世即已属赵国。

赵孝成王在位时(前265—前245年)，赵燕领土争夺开始增多。《赵世家》载，赵孝成王元年，齐田单率领赵国军队攻取了燕国的中阳。中阳，《集解》引徐广曰：“一作人。”《正义》曰：“燕无中阳，《括地志》云：中山故城一名中人亭，在定州唐县东北四十一里，尔时属燕国也。”(25)《史记》卷四三《赵世家》，第1824页。李晓杰先生认为，中山之中人未闻有属燕之记载，故在此不可将“中阳”改为“中人”，燕中阳之地望待考。(26)周振鹤主编，周振鹤、李晓杰著：《中国行政区划通史·总论 先秦卷》(第2版)，第494页，注释6。其说很有道理。即便“中阳”就是“中人”，其地尚在广望之西靠近赵国一侧，也不足以证明此时广望属赵。

到了赵孝成王六年(前260年)时，秦赵长平之战后，赵国国力受到了重创，“武垣令傅豹、王容、苏射率燕众反燕地”。《正义》：“武垣此时属赵，与燕接境，故云率燕众反燕地也。”(27)《史记》卷四三《赵世家》，第1826—1827页。武垣在今河北省肃宁县东南，此时武垣位于赵燕边境，广望则在武垣西北。可以参考的是，赵孝成王十年(前256年)，燕攻昌壮。《集解》：“徐广曰：一作‘社’。”《正义》：“壮字误，当作‘城’。《括地志》云：‘昌城故城在冀州信都县西北五里。’此时属赵，故攻之也。”(28)《史记》卷四三《赵世家》，第1827页。从地理位置来看，昌城位于武垣之南，此时燕国疆域尚且能达到今天的河北省中南部(29)按：《集成》10998著录一件“昌城右戈”。孙刚认为，战国时期有两个“昌城”，一属齐，见《史记·乐毅列传》：“封乐毅于昌国，号为昌国君。”《正义》：“故昌城，在今淄州淄川县东北四十里也。”(《史记》卷八〇《乐毅列传》，第2429页)此地在今临淄故城西南四十里。另一“昌城”属赵，见于《赵世家》孝成王十年“燕攻昌壮，五月拔之”。《正义》：“壮字误，当作‘城’。《括地志》云：‘昌城故城在冀州信都县西北五里。’此时属赵，故攻之也。”(《史记》卷四三《赵世家》，第1827页)其地在今河北省冀州市西北。又，《赵世家》惠文王二十五年：“燕周将，攻昌城、高唐，取之。”《正义》引《括地志》云：“故昌城在淄州淄川县东北四十里也。”(《史记》卷四三《赵世家》，第1821页)认为赵将燕周所攻的“昌城”在临淄，此说实不可信，赵将无论如何不会攻入临淄附近，“昌城”与“高唐”并举，其地都应该在齐西境，此“昌城”也应是位于今河北省冀州市西北的“昌城”(孙刚：《东周齐系题铭研究》，吉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2年，第184页)。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第1册《原始社会·夏·商·西周·春秋·战国时期》“战国·赵、中山” 图(第37—38页)、“战国·齐、鲁、宋” 图(第39—40页)即标注出两个昌城。吴良宝认为“昌城右戈”之“昌城”更有可能是琅邪郡昌县、西汉高帝时的昌侯国，在今诸城市东北(吴良宝：《谈战国时期齐国的置县问题》，《战国文字研究的回顾与展望》，中西书局2017年版，第186页)。该“昌城”更在临淄以南，赵师也不可能将其攻取。所以燕周攻取之昌城，仍应在齐西境。从地理位置上看，冀州之昌城靠近扶柳，何时属齐不得而知。，也可从侧面说明此时广望可能仍在燕国范围之内。

赵燕之间形势的剧变，始于赵孝成王十五年(前251年)，燕王喜派栗腹率军攻鄗，卿秦率军攻代。赵将廉颇“大破栗腹之军于鄗，禽栗腹、乐乘”(30)按：此从《史记》卷八〇《乐毅列传》说。《赵世家》作“破杀栗腹，虏卿秦、乐闲”，应以《乐毅列传》为是。，“于是乐闲奔赵，赵遂围燕。燕重割地以与赵和，赵乃解而去”(31)《史记》卷八〇《乐毅列传》，第2435页。。自此年始，赵燕之间长期处于赵攻燕守的状态：赵孝成王十六年(前250年)，廉颇围燕；赵孝成王十七年(前249年)，武襄君乐乘攻燕，围其国；赵孝成王十八年(前248年)，延陵钧率师从相国信平君助魏攻燕。到了赵孝成王十九年(前247年)，赵与燕易土，赵以龙兑(今河北省满城北)、汾门(今河北省徐水县西北)、临乐(今河北省固安县南)与燕；燕以葛(今河北省任丘市西北)、武阳(32)按：此武阳的位置，学界尚有争议，或以为即燕下都武阳，或以为即上文提到的“武垣”。详见黄盛璋：《所谓“夏墟都”三玺与夏都问题》，《中原文物》1980年第3期；周振鹤：《西汉政区地理》，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67页。、平舒(今河北省大城县东)与赵。(33)《史记》卷四三《赵世家》，第1828页。此次易土，赵给燕的三城在燕长城附近及以北，可能就是赵孝成王十五年廉颇围燕时，燕割让给赵的城邑。此三城是燕下都武阳的屏障，《赵世家》所记赵几次“围燕”“围其国”，很可能已经兵临燕都城下，燕不得不割地求和，后来又以距离腹地较远的三城作为交换，以换取都城的安全。

赵悼襄王在位期间(前244—前236年)，继续保持了赵攻燕守的态势：二年(前243年)，赵将李牧攻燕，拔武遂(今河北省徐水县西)、方城(今河北省固安县南)；九年(前236年)，赵派庞暖攻燕，攻取狸(34)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第1册《原始社会·夏·商·西周·春秋·战国时期》“战国·燕”图(第41—42页)将狸置于鄚以东，在今河北省雄县以南，任丘以北。、阳城(今河北省保定市西南)。(35)《史记》卷四三《赵世家》，第1831页。可见赵燕的战场仍然深入在燕国腹地一带，这时广望仍属赵的可能性很大。

结合以上史料，可以作出如下推断。由于“中阳”是否是“中人”之误还不能确定，至少在赵孝成王十年，燕国的势力范围还能触及今天的河北省中南部，因而广望属赵时间上限大概不会早于赵孝成王元年；而铍铭“元年”又表明其亦不会晚于赵悼襄王二年李牧攻燕。由此，“元年铍”铭文之“元年”可限定为赵悼襄王元年。自赵孝成王十五年始，赵夺取了大片燕国城邑，并直逼燕国腹地，广望最有可能就是在这一系列伐燕战役，即廉颇反攻燕国时为赵所得。广望属赵的时间下限应是赵王迁八年(前228年)，秦虏赵王迁，公子嘉奔代，广望之地入秦。如以上所作考论无误，不仅解决了这件旧藏兵器铭文的疑问，增补了一处不见于先秦文献记载的县名，也为研究战国时期燕赵两国的疆域变迁提供了新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