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土
2020-08-07支禄
支禄
土 豆
父亲一有空儿,挽起裤管钻进土豆地里,土豆像是父亲的孩子,一把又一把往大里拉扯。有时父亲从远处回来,不是先到家里喝口水,歇一歇,而是把身上背的包包搁在地边上,人就进去地里不停地左看一眼,右看一眼,躬下身子,把大风浪倒的叶子扶一扶,有时把地里的草拔出来,还有把随粪土、流水以及小孩玩耍随手扔到地里的碎石头、碎瓦片拾起来,放到地边上,连同拔来的草一起撂到窟圈里,最好是沒底子的窟圈。
“草就再也爬上不来了。”父亲边走边撂边自言自语地说道。
有时,父亲蹲在地边边上,一个人不言不语看好长时间!一蹲,半天时间不知不觉走了。如果土豆看到父亲,一地叶子哗啦啦的,欢天喜地一个劲儿朝脚边涌来,父亲的脸上皱纹舒展了许多,笑容添了不少,人显得更精神的样子!然后,从衣袋里摸出旱烟锅,点上一锅子,使劲抽,高兴得不得了的样子。但更多的时候,似乎什么名堂也没看出来,但父亲就是喜欢这样呆呆地看下去!
一场又一场雨水来,十年九旱的黄土塬上,这样的好天气真的难得一见,头一旦搭在地边上,你就会听到土豆在泥土深处开心地咯嘣咯嘣地往大里长呢!但是随着雨水的到来,一棵一棵奸滑的草一蹦子跳进土豆地里,有的悄悄地溜进去,藏在蓬勃的土豆叶子下边,一棵棵想方设法来祸害庄稼呢!雨,后脚一停,父亲赶紧从炕上翻下身子,前脚就来到地边上。
这时候的地太湿了,万万不能进到里边的。下湿的地踩了,太阳出来一晒,就结成石头样硬,脚样大的块,死死地夹住土豆的头不放,有时把土豆的头夹得扁扁的,个头就很小了。父亲先在地边上走上一圈,然后圪蹴下来,先把地边上的草除掉,不让往地里乱跑。
谁都知道,地里是长庄稼的,不是长草的。
夜深人静,有时听到父亲一声接一声长长的叹息,像是有些草长进了父亲的心里,痛得快受不了的样子。为了斩草除根,父亲脚踏实地,为了能用上力,往手心唾上一口,抡起锄头砍下去,再唾上一口,继续砍,用锄头赶出一棵又一棵气势咄咄逼人的草。
地里的草一把一把除干净了,就会看到裹在父亲额头的阴云马上散去。
有些草就记下了仇恨。一次,父亲赤脚走在土豆地里,听到父亲“哎呀”一声,一跛一跛跳到地边上,等扳起腿坐下来,血,漫过了整个脚底板,像是草拿出刀子,在父亲的脚底下狠狠地划了一刀。
在乡下,草,看上去小,心里鬼大得很。
父亲赶紧随手抓了一把黄土敷住,血又流了出来,就从衣袋里拿出搓绳子的棉花,用打火机一点,烧成灰,一层又一层敷在伤口上。血,就再也不流了!
父亲红着脸,从地边上取来鞋子,赶紧套在脚上。
在乡下,地里的一棵草,像长在大人的脸上;两棵草像长在全家人的脸上;一地的草,就是你走在村里的小娃娃跟前也不敢大声说话,更多的时候直不起腰,矮矮地站着,这些事父亲心知肚明。
收获土豆的时节到了,一地的土豆看着父亲如此兴奋的样子,一颗颗土豆握着白皙的拳头伸长脖颈儿朝头顶的天空大声说:老天爷啊!再给两三天好天气,就顺顺当当地回家了。
回家的土豆,伴随着冬天雪花的飞来,时不时发出闷声闷气的咳嗽声。
父亲一言不发地坐在炕头上,像心事重重的样子,吧嗒吧嗒死命地抽旱烟,看着窗外,雪花像一捆一捆麦草一抱又一抱满天空撒了下来!后来发现,有些雪花落在头上,父亲的两鬓慢慢变白!有些雪花一直下来落在父亲的心上,雪花好重啊!好长一段时间,父亲大口喘气,弓着的腰都快直不起来了。
天气越来越冷,土豆有些坐在土窖里,有些躺在土窑深处,有些钻在袋子里,也就一声不吭,怕父亲会落下泪水。
每过一个冬天,土豆会发现父亲老了许多。
父亲去世后就和他心疼了一辈子的土豆睡在了一块土地里!有时风吹过,土豆叶子哗啦啦地响着,我赶紧俯下身子让土豆别急,一句一句慢慢说,听到父亲到底说了些什么话。土豆一句一句说得很慢,可我还是听不懂!
猛地发现,这个世界上只有父亲才能听懂土豆的一言一句,尘世,听懂土豆的句子的人越来越少了。
“唰”的一下,眼泪滚滚而来,我才知道什么是阴阳相隔。原来,没有了父亲,我连土豆说的话都听不懂,听不懂土豆说的,每每回头,发现我离家、离土豆、离故乡越来越远了!
茫茫然,茫茫然,在地边上,我呆呆地站着。
住房记
一直没说过,我家上辈是住窑洞过来的人,到了我也还住过几年时间的窑洞呢!当然,现在说小时候住窑洞的事,总有人鼻孔哼哼唧唧地在脸上挂一个天大的问号:肥头大耳,白白胖胖和猪娃子一样,和那黑乎乎的窑洞扯关系,有谁信呢?
鸡叫三遍,天还未亮。
黄土高坡上,许多庄农人有捣罐罐茶的习惯,说喝上几盅子,地里苦完了,人不至于累成鬼的样子。三星斜了,东方动了,窑洞里开始哐里哐当生炉火、舀水,茶碗茶罐碰得一阵叮当响。几根硬柴咯吱咯吱戳捣进炉膛,随后,耳朵传来噼噼啪啪的爆响。
灯影中,一个黑胡巴脑的人,圪蹴下来,噘起嘴对着炕沿上炉子的进风口噗噗接二连三地吹。顿时,鼻梁间、眼窝子钻了灰,浓烟裹满窑洞。时不时,睡着的人一连串苦乏时咔咔的咳嗽声:
“乌烟瘴气的,让人活还是不让活了!”
“哼哼,命没那么松吧?”
男人似乎腰杆子挺硬地吼道:“呛死了,我去抵命!”
“好叫驴不在声嗓高!哐当哐当的,皮嘴巴子闭上,娃娃吵醒了。”女人不依不饶地顶上一句。
顿时,男人声嗓小多了:“好好好,皮嘴闭上!”
黑影中,一只油垢污面的枕头飞来。
“哎呀呀!死黄脸婆,是不是皮子松了想紧一紧,抖茶摊子吗?”
……
一阵寂静过后。
然后,哔叽,哔叽地,一口接一口地喝茶,听声音似乎喝得很香很香,如果你从没喝过,馋眼地抿了一小口,立马下爪整张脸搐成一疙瘩酸菜:老天爷,肠子快要苦断啦!
一旦家里遇上个烟鬼和捣罐罐茶的人,烟熏火燎过后,一炕虎头虎脑的娃娃们个个熏得像矿工一样。
俗话说“家从细处来”。我家解放前从陕西逃荒来甘肃的,上辈底子相当相当薄,揭不开锅是常有的事。爷爷、父亲俭省惯了,既不抽烟也不捣罐罐茶。
随着日子慢慢地好转,窑洞被黄泥土坯房开始往“下岗”逼。
记忆中,第一代瓦房是柳木椽檩凑合起来盖的。
比起窑洞自然而然天壤之别,但柳树天生粗细不匀,加上柔,经不起风吹来摇去,弯弯扭扭地往大长;有些让风折腾得厉害,弓腰马趴,干干脆脆把头戳到了黄土里,像一口气快上不来的样子。一根根弯弯拧拧显得奇丑无比,用来当作劈柴烧火做饭的料。拿来盖房整个屋顶也就疙疙瘩瘩像长虫吸食了雀娃子,不管抹多少酸柴泥,也高高低低很难受,看久了,浑身都起鸡皮疙瘩呢。四面的墙砌得不高,站在当院,往上撩一眼,总感觉这样的瓦房像是一个人抬不起头,别说气派了,更像过一天算一天来将就的样子。
十来岁时,吃了猫肉样就上爬下跳,哥哥姐姐早已不做“奔屋檐”的游戏了,没意思死了。因为在哥哥姐姐眼里一个巴掌大的小屁孩,瘦得像猴精子样,不跨步,一个蹦子,胳膊一伸,足足够到长出来的椽,用手戳捣得屋顶嗵嗵乱响,一旦把住椽就打个秋千,像耍秧歌敲大鼓满屋顶震得哗啦啦的样子。
一旦这样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举动让母亲撞个正面,她就顺手提起推把子:“碎拌死的,养活成精了,开始抽椽檩推墙呢!”
一阵子就追出了院子,一个个无精打采地骑在门前的半截子矮墙上,望着天上的云,听老榆树上的麻雀唧哩哇啦地乱叫,心想:幸亏声音大了挣不死,如果能挣死,先死的是老榆树上的麻雀子。
松木檩子松木椽松木框子松木门还在梦中,日子刚有了起色,加上手里的钱也还没攒上两个,需要钱填的眼眼多得很:补丁摞补丁的衣服该换了吧;铁锨镢头没脸了,去铁匠铺打一把;地里化肥追追,庄稼才能长得像个庄稼的样样;棚里的毛驴子都“七咬门龋八咬边”了,到集市上要看对牙的了吧……
许多人家选用本山木的白杨盖房子,价钱不太硬撑。“本山木”指的是当地种出来的木料。然后,扯上几尺天蓝色的丝布,整上个炕围子,房子高大宽敞,显得有派头,能耍大牌了!
当我家东面一排三间的本山木胡杨的瓦房齐刷刷“站”起时,已经显得有点落后了。然后,马不停蹄在西面盖了两间。村民赵志来串门时说:“东面、西面的房子再好,但堂屋比不过胡家老汉的。”
跟在后边的老七顺手戳捣了一把赵志的脖颈:“哎呦!你这个死鬼子,嗓门就是有点浅,不管走到哪儿总夹不住话!”
父亲嘿嘿地笑着,一句话也没说。可此事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父亲,打算盖堂屋的雄心壮志,应该快快落地了吧?
在农村,大门、堂屋盖得攒劲不攒劲,漂亮不漂亮,是一大家子人耍“脸面”的事。
后来,我们家翻修堂屋,前墙往外跨了两大步,两面的跨墙跟着走出的部分用砖砌起来,当时,流行的四门八窗。虽然我们家两门六窗,但是借助山坡上的有利地形,也能高高在上,虽然镇不住支家庄,但也长了不少脸。
之所以盖房这么慢,我家一贯注重娃娃读书,目不识丁的父母立下豪情壮志:砸锅卖铁希望娃娃个个念成书,不当睁眼瞎。如果念得好,将来说不定能当个村长之类的;如果书再念得攒劲一点儿,还能吃上公家饭呢!
山里风一刮,山外都能闻到满山坡流的油香。
一样有了,样样有;一样没了,样样没。日子好了,院子里一盆一盆的,吃得牛羊的大嘴巴满口嚓嚓脆响撅起尾巴,有了劲了,时不时尥一个悬蹄子,乏落死气的日子越踢越远!不知去哪里“疯”去的麦子、玉米、豌豆不知又从什么地方一下子钻出,来锅边报到,不再是过年才能吃上一顿长面了,像二月二、四月八、端午节……餐桌上摆三四样可口的饭菜不成问题。猪狗鸡猫不再为争抢一口打得满院子起土毛飞,食盆子里剩下的招来麻雀、鸽子、烏鸦、喜鹊们频频光顾,一顿顿饕餮大餐,啄着盆子雨点子样乱响,吼上一声,一阵哗啦啦,越墙而去。而猪狗鸡猫睡在暖暖的阳光里,骂上一句:挨刀子的货!理都不理,木头样,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意洋洋的样子。
以前,大人起鸡叫睡半夜的,总让人纳闷儿的那些叫麦子、玉米、豌豆的统统跑到哪儿“疯”去了?上顿,一锅土豆;下顿,一锅土豆。
现在打个比方,一根树枝如果从头顶落下来打中树下聊天的十个人,其中七八个人手头捏着十几万的钱不在话下。钱袋子鼓起来的村民开始勾画:城里买楼房。然后,添上一辆小车,农忙时开来,挽起裤管下地干活儿;农闲时,放下裤管又去城里风光了。
庄子上,一个个溜进城,买了楼房。
我们弟兄姊妹有了基础,“跟风”进了城,一院一院的房子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不得不退居“二线”了。
谁与幸福过不去呢?
玉米熟了
九月,塬上的玉米熟了。
秋收的大幕拉开,家家户户的人又开始起早贪黑了。村上的老人们说:九月里,楼上的绣花女都得下来掰玉米呢!
黄昏,绕行在山山峁峁间,玉米地全部收拢在你的视野中。一块一块连起来,一坡一坡挽起来,川地和山地牵起手……顿时,一条条燃烧的云带像把夕阳的金色光泽缓缓地注入大地,整个黄土塬就燃烧起来了。一株株玉米全穿着上天赐予的荣光,在一身的金装中久久地环视四周,而玉米地就成了火焰燃烧最烈最旺的地方。
又一年,时光赐给黄土塬恩重如山的金色。
火焰啊!如此高傲、幸福和充沛,一次次烧痛注视的眼睛。让我想起梵·高眼睛里旋转的星河,缓缓的漩涡令夜色如此迷人而柔情;此刻,蹲在黄土高坡上,燃烧的烈焰,深深地渗入黄土汉子古铜色的肌肤,在那片苦瘠的土地上,只有这样的颜色才能逼出一个人体内久居的艰辛和荒凉。
收获玉米的季节,漫山遍野,人影晃动!
帆布袋子、柳编的筐子,在屋檐下摆放得整整齐齐;镰刀、铲子擦拭一新,跃跃欲试;仓、囤打扫得干干净净,等待粮袋子入席就座;农用三轮车、拖拉机突突地开始预热,那架势就想一口气干一个大天亮都没问题。
当我还在塬上教书的时候,这个时节最缺掰玉米的人手,家里人就会打来电话问我双休日给学生补课不?
我一下子猜透话里有话,还不是让我赶回家去帮忙掰玉米!
三四十岁的人了,有吃饭的肚子就有想事的心呢!周六,我就骑上车沿山路盘旋而来,风风火火的,准备甩开膀子大干一场。
家门口,老黄狗一看到我,总是先汪汪打几声响亮的招呼:都快要忙死了,人来得这么晚啊!这么晚啊!……
顿时,我甩了甩膀子,用胸大肌示意了几下。老黄狗一看就知道,也许这回不是来凑人数的,很快阴天转晴,鼻子里的气色不再粗了,绕在我的脚下,亲热地摇起长长的尾巴。
走过去,从狗窝里取出大门上的钥匙。
一进大门,一眼就看到什么都给我准备好了。一身西装革履换成搭在院子绳子上的“工作服”;厨房里,锅盖一揭,全是准备好的吃喝:油馍馍、蛋汤、千层饼;更多的时候,灶头上的碟子里扣着几棒子玉米,面还不太饱,怪好吃的:嫩嫩的,甜甜的,香喷喷的。这是母亲专门从水滩子里挑选出来的!
吃完,案板柜上一杯杏皮茶灌进肚里,一路上的乏气烟消云散,浑身的舒坦劲儿,像是一口气干个月亮爬上山,一百亩玉米不漏一棒子都会“噌噌噌”地掰完。
一个农村长大,从小吃过苦的人,不管到哪里干活儿就得装龙像龙,装虎像虎!从不会偷懒的。此刻,更不会把一棒子玉米坐在灶头旁边,一啃就一个上午来拖延出工时间,而是赶紧换好干活儿的衣服,一把铲子顺便夹在胳肢窝里,一路上边走边啃,像恨不得把时间掰成两瓣用!
弟弟透过玉米叶子,一看到我就大声说:“咱家的工作人来了!”
知道嫌我来得有点晚,在挖苦讽刺我。那时,弟弟人高马大,高过我一个头,我也不再是敢随随便便去揍一两下子。一旦挑起“战火”,付出沉重代价的是我,就显得多么无可奈何了。
母亲满面笑容,偷着把弟弟挖上一眼:“少说一句,怕把人撑死里吗?”
我就哼哼叽叽,用快乐的调子回敬弟弟:“再揍上一顿,才开心呢!”
地头上,袖子一编,裤管一挽:大干一场的样子!别辜负母亲刚才挖一眼的鼓劲!
在地里,我不像别的工作人:三分钟热度。或庄农人挂在口边的话:嘴上的劲儿。当然,玉米并不见你是一个工作人,把玉米棒子挂的和你的肩膀差不多一样高,掰的时候,既不弓腰也不踮脚,或不跳一个蹦子去掰。此刻,沿着深深浅浅的垄沟,弓腰掰,踮脚掰,有时左右开弓,掰了这杆玉米棒子,发现另一株瞒天过海,怎么悄悄地藏在后边,让你不得不来返工。
有时,长长的玉米叶子总给我这个细皮嫩肉的家伙扇上一两巴掌,让我恨死了!或者,长的叶子成一把黄金刀子,像没长眼睛的样,在我肥嘟嘟的腮帮子上,像捣蛋鬼的手指抹一两下子,活活地往死里糟蹋一个人的样子。
顿时,感觉到脸上热辣辣的,横一下疼,竖一下痛。
起初,和一地干活儿的人差不了多远,但掰着掰着,就慢慢地拉开了距离。这个距离,总感觉像一个人和黄土的距离,一个人和一地人的距离……越来越远,成了一个人干不动的“把柄”。
每当弟弟看不见我时,就传来尖利的嘲讽声:“人去哪儿了,不会偷跑到学校上课去了吧!”
“可别忘了,今天是周六,学生不在啊!”
在生产队里,如果一个人遇上弟弟这样的队长,我就没法活了,更让人生恨的事:弟弟鬼点子多,出其不意猛地闪在我的身后来进一步落实掰的情况。
“眼睛往哪儿看呢,这么大的一棒子落掉了。”
“如果碰到王二当生产队长,准会喊‘吃屎的家伙!”
弟弟最后的一句話拉得又高又长又有力量。顿时,我面红耳赤,像灌了猪血一样,满脸火辣辣的。
此刻,在茂密的玉米秆背后,渴望父亲再给挖上几眼呢!
父母亲都是六七十岁的人,苦了一辈子的人,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但掰起玉米,手像刀子一样利索,两耳传来“噌噌”的声音,一棒又一棒黄金般的玉米丢进筐子里,快得一转身一筐子,一转身一筐子。
一筐又一筐的玉米棒子倒到地边的农用三轮车上。等车厢倒满了,就一袋子一袋子装起来,摆放在长长的埂沿上。
一看,人人满脸是汗,身上沾满玉米须、草籽、泥土。弟弟看了我一眼,手掩嘴巴哈哈地笑了起来。
我不知道到底葫芦里埋着什么药:嫌速度慢,还是掰得少,不够勤快呢?我也纳闷儿,忍不住心里嘀咕道:“没见过人啊,有什么好笑的!”
丝丝凉风吹来,这莫名其妙的笑声,感到脸上有无数的蚂蚁爬过一样!
父母亲也朝我笑着说:“掰的时候要小心,霜没打的玉米叶子剪刀一样利,你没下过大苦,到地里来帮帮,鼓鼓劲就快了不少。”
我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拖拉机旁,从反光镜里照了一下,惊得我目瞪口呆:像是有人专门勾画的。细想专门让人用刀子割,也割不上这么匀称啊!像大画家梵高旋转的星河,在一个人的脸上自然而然地旋转了不少细细的线条来。
片刻,弟弟装作满脸严肃的样子说:“庄稼人会笑话死的,千万不要说玉米叶子捋的,就说让刘家老汉的猫用爪子挖的!”接着,油腔细调地补充说:“站在讲台上说‘劳动最幸福,我的脸不是玉米叶子割的,是让刘家老汉的老猫挖的。”
顿时,一地人抱着肚子全哈哈大笑起来。金色的风吹来,虽然弟弟在挖苦我,总感觉尘世间这种疼痛应该叫作幸福。
等一块子玉米掰完,埂子上一麻袋一麻袋的玉米码了不少,就开始往车上装!
装玉米的时候,车上一个人,车下站两个人。车下俩人站在两边用手抓住袋子,然后一起喊:“一二三,上!”袋子就飞到车上,上边的人顺手一接就码起来。接下来,又一句:“一二三,上!”……
这样的活儿干不成,我怕丢人!用弟弟的话来说:“万一连人带袋子甩到车上就不好办了,反正不能算工伤。”
码成小山的时候,车子就突突地往家里赶。
在过去,背或用担子往回担!现在方便得很,路修得可以放开了跑,许多人家都有汽车、拖拉机或农用三轮车。想想,车厢码起来,高高的,然后,一车的玉米袋子用绳子来个五花大绑,玉米就让我们乖乖地“全军”押回家!
突突突!……拖拉机已经激动得把持不住自己。沿着蜿蜒曲折、起伏不停的山路,满载而归。一路上,北方的山河向我涌来,土地上收获的喜悦灌满我的双眼。
塬上,一个又一个人爬在高高的秋天上,擦肩而过,用微笑的方式彼此打招呼;一颠一颠的幸福,像是凯旋而归的战士,一株株轻轻松松的玉米秆抬起头来,对收获的人们充满无限的敬意;一头头牛,站在路边上,夸张的目光像是在说:谁把这么大的秋天搬回来了。
院子里,你就会看到把玉米垒成圆形的、一座座金光闪闪的宝塔,怕一不小心撞开,再用铁网子围上一圈。在场子上,有的把玉米一棒又一棒横放,一层一层码高,就成了玉米墙!当然,这样的活儿不是随随便便就可码起来的,心眼好的人才能做到!否则,码着码着,只听见“哎呦”一声,玉米全跑开了,漫了一场子。
如果人手多,让玉米晒干得快些,就把玉米一棒子一棒子用绳子穿起来,挂在最高的屋檐下。最高的屋檐是哪个房子呢?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看到堂屋最高,就挂在堂屋的椽头子上,一串又一串,左看右看,山里金灿灿的日子就顶天立地。
苦乏了的人早已入睡了。
风来,金色开始往天上吹着,梦样的事,延伸到第二年开春。
为了这片黄土地,幸福地生,或幸福地去死!在庄稼人的眼里多么地值得。
村 口
“来时,村口等你!”如果出远门,娘就这样说。
当然,一想起娘站在村口等。风,再大,娘像吹不灭的灯笼。天下刀子,娘原封不动地站在那儿。天,黑得一塌糊涂,再远的路我都能看见,挂在村口,亮在心里,路再长会鼓足勇气赶紧走,村口再没什么可怕的了。
村口,不是随便站着等就能等的地方。
一座座坟堆,都不知道谁的祖先了,村里已经没有了他们的后代,或许,1942年我们落户这里时,我们前脚进,他们后脚已经离开了。谁也不知道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住过谁?只因我爷爷携妻带子扎了根,人们习惯叫:支家庄!
村里开口闭口乱坟岗:一人高的蓬蒿,藏一部现代版的《聊斋》,妖魔鬼怪,狼虫虎豹,杂七杂八……不说了,一说晚上又有和我一样睡不着的人了。夜里路过,一脚踩进坟地里,蒿草刷得裤管咯吱咯吱地乱响,总感觉坟堆里伸出一只手攥住脚把腕子,噗噗簌簌地往坟堆里坠。
一次吓丢魂后,母亲花费了七个晚上,在深更半夜把我五岁的魂从村头终于叫了回来,真是阿弥陀佛啦!
从此,一条狗从面前跑过,硬说是狼,就牛吼天神般地哭;小狗跑来,就认为是小狼,又是牛吼天神般地哭;哭声吓得小狗小猫前也不是,退也不是,就赶紧乖乖地趴在院子是装死。天空打雷闪电,认为来揪小孩的头呢。一只公鸡在院子里散步,叽叽咕咕叫着,以为是商量着啄小孩的眼睛来了,哭得死去活来的样子!倒把大公鸡吓得惊慌失措。更多的时候,大人听见哭声,一句“挨刀子的货”,然后,一只鞋顺手从门里“飞”出来,打得大公鸡翅膀一闪,一个蹦子翻过院墙,逃之夭夭了。
以至于奶奶生气地骂道:“人还没死呢!孙子哭得这么难过。”
母亲鼓励我往正道上想,比如,狼在早就绝迹了,村上最老的三爷爷都没见过啊;风扬起的土睁眼一看就知道不是鬼,为何一刮风你就要闭眼睛哭呢……
“大公鸡,不会啄的。”
“不会啄的,为啥朝我一瞪一瞪的?”
依旧死猫扶不上树,像一块子尕榆木疙瘩,简直无可救药。害得我家很少养猫狗鸡。养,必须圈起来。这些事娘记在心上,一旦出门,太阳快落山时到村口等。即使饭快到锅边上了,娘若不见我的人影,也照样赶紧出来!直到去世前,在村口一站就是四十多年。
十七岁那年,家里从山外买了只羊养,说一时半载顾不上拉就帮着养几天,抽空来拉。说的话没晾干,传来话:“山上没草了,山上没草了。”一句连着一句催着让来拉。
一天,记得母亲刚从医院回来,身体很虚弱。母亲说,走路摇摇晃晃的,怎么办呢?没等天亮,我就悄悄地出发了,准备在太阳落山前赶回,给母亲一个天大的惊喜,当然,不打招呼以为我串门去了。
谁知道绳子牵在手里,两只没见过大世面的羊太不争气了,一下子把我害惨了。羊,别看平时性子温和,一脚踢不出个响屁来。可这两只羊像吃了炸药一样,东蹿一下,西蹿一下。根本没受过羊鞭教育,变得和马戏团上蹿下跳的猴精子一副德行。
听到火车嘶哇嘶哇一吼,以为大灰狼来了,火急火燎地到处攀爬,手里缀着绳子噌噌地响,死命地跑,大路明明就在脚下,犟得不往正路上走!无法无天到天马样四蹄子往天上狂奔。
“难道温顺劲儿让狗叼走了?”
“你还想上天?”
气得我左一句右一句,一句一句接着骂。唉!肺都快要气炸了!
如果有宰羊的,一刀子剁了!还不如背着肉回去!就不会这样折腾人了。可这荒山野岭的,一个鬼不下蛋的地方,更别说有人来宰羊了,赶紧赶路吧!
往常,晚饭前定能到,一折腾,路一下子就拉长了。
等到气粗马吼地来到村口时,庄子上的整个人都睡停了,母亲生病了,不能出来等,风大,一定会着凉的。也许,出于娘等惯了,没有娘等的村口,总让人产生万分怀疑,是不是进错村子了。
挽起裤管,少刷出声响,硬着头皮走着。忽然,在一个拐弯的地方。羊,像发现了什么!死死地贴在我腿上不往前走,两只桃叶样的耳朵直直地竖起来,像发现了什么“情况”的样子。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打两柳条,推上一把,它还往后退,继而像受惊的样子。我赶紧撩了一眼:“什么也没有啊!”
其实,我的眼睛不敢朝坟堆看,只怕看见自己不想看见的什么。
牲畜有时比人灵敏多了。
逼得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我赶紧高高地咳嗽了两声!惊吓一下,如果是野猫野狗的,听到咳嗽声就跑开了,就能知道羊到底看到了什么,然后,顺利过了“鬼门关”。
“誰啊!”一个沙哑的声音,让我惊出一身冷汗。
心一静,一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顿时,眼泪夺眶而出。
“看了好几遍,没听到坡上有人走来。”
“丢了一个盹儿,你从河沟上来了。”
“荒坡野洼,怎么不到屋里等?”
“太阳落山后,眼睛看不到院子里你跑的影子,一个人怎能睡安然呢?”
“走时,你在炕上呢。”
“碰到鹏鹏子的奶奶说,看到你的头顶子,一点一点匆匆忙忙地下坡了……”
唉!幸亏把羊没杀,如果杀了,说不定娘在村口,又让大风吹一个晚上呢!
如今,娘没了,家也没了,村口等我的人没了!一下子,感到故乡跟着母亲去了天上!
责任编辑 刘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