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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居

2020-08-07任永恒

北方文学 2020年16期
关键词:花雕弘一法师李叔同

任永恒

我特别喜欢丰子恺先生笔下的那种随意洒脱的劲儿,无论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他都安静和富有节奏地做自己的事情,很少有怨和恨。或许内心中也是复杂的,但他选择温和的一面并袒露给世间,他似乎对一切都充满着仁慈的理解,很直接地爱着自己的亲人和熟人。

我觉得他非常像一个父亲。

他好像把日子过得很小,做画家,做老师,做学者或是做文人,都做得很职业,用心地剔除与自己无关的事,用心去感受身边的风动和水响,再远些似乎就放弃了。他将浓浓的情味都温和地稀释到色彩和笔墨中了。

别人怎么读丰子恺先生我不知道,我也没把丰先生的所有作品都捧在手中,我喜欢丰先生的小散文,这个小绝对不是价值的小,是篇幅和着眼的小,是在写细节。我在他的文字里的第一感觉是闲居,是整天没什么事,上午给报馆写篇稿子,下午看着孩子们玩儿,晚上备一壶老酒在喝。

旧社会的艺术家生活还行啊,没有想象的那么难。

其实,闲居不是我的误读,是指一种状态。

我现在闲居了,于是在读丰子恺先生的散文,读他的《缘缘堂随笔》,还有《随园诗话》。

我的闲居感受与冠状病毒无关,不是因为小区封闭,不让我东跑西颠了,不让我喊张三唤李四了,不让我打卡或刷脸了,不是与这些比照才觉得身边的一切都静下来的。这些天,无论窗外是下雨或下雪,我时常把手背到身后,望着外面。

我的闲居是因为无事可做。手上没事,心里也没事。不是真的没事可做,是没有做事的心境,屋里屋外,无聊得只剩一杯老酒了。

丰先生一生中教书、做文、画画,研究音乐,翻译外国图书,出版了一百七十多本著作,他应该很忙啊?正值壮年,经历了完整的中日战争,他带着一家老少十几口人,颠沛流离地从这个地方奔往那个城市,躲着战乱,躲着日本鬼子。

奇怪的是在他的文字里,除了爱就是安宁,连在逃难中的笔下都在写情趣,而非苦难。而我呢?冠状病毒还没敲门呢,我就觉得真的被“困”了,在不着天不着地的地方,有安宁但无法享受,我突然想到,享受安宁也需要资格。

最初阅读丰子恺先生是源于关注李叔同。人们的一种不解,可能已被追问了几十年了,我读《李叔同传》的时候,也曾在这里掩卷。将整个艺术世界都举重若轻的江南第一才子,家有美妻,膝下有灵童,正逢春光无限的年龄,李叔同却头也不回地出家为僧了,而且修的是最苦的律宗,“非佛经不书,非佛事不做,非佛语不说。”“翩翩浊世佳公子”,一下变成“戒律精严之头陀了……”

为什么呀?

李叔同先生自己不说,大家只有猜测了,而诸多说法中,最能说服我的只有丰子恺先生的理解了。

丰子恺先生是李叔同的学生,是很亲的学生。后来的李叔同是弘一法师了,是近百年来中国的四大名僧之一。他外出游学讲法的时候,丰先生家住上海,他就路过上海,住在丰先生的家里,丰先生作画,弘一法师题诗;丰先生家住杭州,弘一法师也路过杭州……

后来的丰先生也入佛门是不是受李叔同的影响呢?

有人问起丰先生,身出豪门,艺术大师级的李叔同为啥要出家当和尚呢?

“我却能理解他的心,我认为他的出家是当然的。我以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人生就是这样的一个三层楼。懒得(或无力)走楼梯的,就住在第一层,即把物质生活弄得很好,锦衣玉食,尊荣富贵,孝子慈孙,这样就满足了。这也是一种人生观。抱这样的人生观的人,在世间占大多数。其次,高兴(或有力)走楼梯的,就爬上二层楼去玩玩,或者久居在里头。这就是专心学术文艺的人。他们把全力贡献于学问的研究,把全心寄托于文艺的创作和欣赏。这样的人,在世间也很多,即所谓‘知识分子‘学者‘艺术家。还有一种人,‘人生欲很强,脚力很大,对二层楼还不满足,就再走楼梯,爬上三层楼去。这就是宗教徒了。他们做人很认真,满足了‘物质欲还不够,满足了‘精神欲还不够,必须探求人生的究竟。他们以为财产子孙都是身外之物,学术文艺都是暂时的美景,连自己的身体都是虚幻的存在。他们不肯做本能的奴隶,必须追究灵魂的来源,宇宙的根本,这才能满足他们的‘人生欲。这就是宗教徒。世间就不过这三种人。

“我虽用三层楼为比喻,但并非必須从第一层到第二层,然后得到第三层。有很多人,从第一层直上第三层,并不需要在第二层勾留。

“还有许多人连第一层也不住,一口气跑上三层楼。不过我们的弘一法师,是一层一层的走上去的。弘一法师的‘人生欲非常之强!他的做人,一定要做得彻底。他早年对母尽孝,对妻子尽爱,安住在第一层楼中。中年专心研究艺术,发挥多方面的天才,便是迁居在二层楼了。强大的‘人生欲不能使他满足于二层楼,于是爬上三层楼去,做和尚,修净土,研戒律,这是当然的事,毫不足怪的。做人好比喝酒,酒量小的,喝一杯花雕酒已经醉了,酒量大的,喝花雕嫌淡,必须喝高粱酒才能过瘾。文艺好比是花雕,宗教好比是高粱。弘一法师酒量很大,喝花雕不能过瘾,必须喝高粱。我酒量很小,只能喝花雕,难得喝一口高粱而已。但喝花雕的人,颇能理解喝高粱者的心。故我对于弘一法师的由艺术升华到宗教,一向认为当然,毫不足怪的。艺术的最高点与宗教相接近。二层楼的扶梯的最后顶点就是三层楼,所以弘一法师由艺术升华到宗教,是必然的事。”

我呢?好像也是个爬楼梯的人,但还不敢去第三层,至少是现在。我体验飞机穿过云层的时候,身边一下子都静了,我还没有做好享受安静的准备。

小区规定,一家人每两天允许出去一人一次,那么出门变得很珍贵,很奢侈,可是你走出小区除了备吃的,还能做什么呢?街上没有别人,想去的地方也没有别人,没有别人的地方也就没有我的存在。

丰先生的散文写得很随意,就写每天的事,想的,看到的,我没看到他写世界上的大事,他的笔好像也不那么“如椽”。

那我仰望他什么呢?

丰先生是大师,真正的艺术大师,有关他的艺术成就高到什么程度,他给人间创造了多少财富,我不摘录,丰子恺的名字同样被刻在世界艺术的殿堂上,我在这里仰望的是他的活法。

俞平伯说,丰先生如同一片片落英,含蓄着人间的情味。

丰先生的日子其实是可以不平淡的,在逃难的路上,已经花了钱的车却把他甩在一个陌生的小镇上,店家听到丰子恺的名字,不但没管他要店钱,还备了好的酒菜,只说,家中的长者喜欢丰先生的字。

丰先生写就一副联刚晾在门前,就有一穿戴端庄的人跑了进来,他说他看到丰先生的字了,他说,他能安排车送丰先生到下一站……

而他却把日子过得平平淡淡,读他的文字,似乎能闻到的仅有一点江南的茶香。丰先生说到过闲居:“闲居,在生活中都说是不幸的,但在情趣上我觉得是最快适的了。……我在贫乏而粗末的自己的书房里,常常喜欢做这个玩意儿。把几件粗陋的家具搬来搬去,一月中总要搬数回。搬到痰盂不能移动一寸,脸盆架不能旋转一度的时候,便有妥帖的位置出现了。那时候我自己坐在主眼的座上,环视上下四周,君临一切,觉得一切朝宗于我……”

朱自清评价丰先生:“有一双快乐的眼睛。”

就用这双快乐的眼睛,把看到的世态人情、温暖与爱说给我们,说得我感到房间不窄了,我在的小区也不小了。

有丰子恺的书在,不闷。

责任编辑  韦健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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