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 训
2020-08-06丹尼尔·奥罗兹科
[美国]丹尼尔·奥罗兹科
丹尼尔·奥罗兹科(Daniel Orozco),美国小说家,出生于旧金山。1979年毕业于斯坦福大学。曾在加州大学医学中心当过临时工,后又到旧金山州立大学和华盛顿大学深造,获博士学位,现在爱达荷大学教授创意写作课。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奥罗兹科以短篇小说创作进入文坛,其作品频频入选美国各种年度最佳选本。
那些是办公室,这些是格子间。那是我的格子间,这是你的格子间。这是你的电话。但千万别接电话。让语音邮件系统来接。这是你的语音邮件系统手册。不许打任何私人电话。但紧急情况我们可以考虑。假如你必须打紧急电话,先请示你的主管。假如你找不到你的主管,就请示菲利普·斯皮尔思。他坐在那儿。他将和克拉丽莎·尼克思核实一下。她坐在那儿。假如你不加请示就擅自打紧急电话,你也许会被解雇。
这些是你的收件箱和发件箱。所有在你的收件箱里的表格,左上角都必须标明日期,右上角都必须标注首写字母,然后分配给加工分析员。左下角标有加工分析员名字的数字代码。右下角空着。这儿是你的加工分析员数字代码索引。这儿是你的表格加工程序手册。
你必须为你的工作规定速度。这话什么意思?很高兴你这么问。我们依据一天八小时工作制为我们的工作规定速度。比如,如果你的收件箱里有一小时的工作,你就必须将那些工作扩展到能填满八小时工作制的程度。那是个好问题。尽管提问。但如果你问题太多,也许会被解雇。
那是我们的接待员。她是个临时雇员。我们这里会对接待员进行考察。他们以令人惊恐的频率离职。对临时雇员,要礼貌和客气。记住他们的名字。偶尔邀请他们吃顿午饭。但别和他们太近乎。太近乎的话,他们离开时,你会难受得多。他们总是不断地离去。这一点你可以相信。
男洗手间在那儿。女洗手间在那儿。约翰·拉方丹偶尔会用一下女洗手间。他坐在那儿。他说这纯属偶然。我们更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我们不予追究。约翰·拉方丹并无恶意。他侵入女洗手间那块禁地,只是一项有益于健康的刺激,只是他那枯燥乏味的生活樂谱线上的一个微弱短音。
坐在你左边格子间的拉塞尔·纳什爱上了坐在你右边格子间的阿曼达·皮尔思。他们下班后坐同一趟公共汽车。对于阿曼达·皮尔思来说,一路上听拉塞尔·纳什胡扯瞎侃仅仅使得原本漫长乏味的汽车旅程不那么漫长乏味罢了。可对于拉塞尔·纳什来说,这却是他一天中的亮点。这是他生活的亮点。拉塞尔·纳什的体重又增加了四十磅,而且每个月都在增加。他总是一边吃着薯片和点心,一边透过隔板闷闷不乐地偷看阿曼达·皮尔思,回到家里则一边观看成人录像,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冷比萨和冰激凌。
坐在你右边格子间的阿曼达·皮尔思有一个六岁的儿子,名叫雅米尔,患有孤僻症。她的格子间从上到下贴满了那个孩子的蜡笔艺术品——一张张用黑色和黄色准确画下的同心圆和椭圆。她两星期一次,每次都在星期五,换上一批。务必评论一下它们。阿曼达·皮尔思也有丈夫,是名律师。他强迫她玩一系列逐步升级的痛苦而又羞辱的性游戏。阿曼达·皮尔思极不情愿。每天早上来上班时,她总是精疲力竭,伤痕累累,乳房上的擦伤、脸部的青肿、大腿后面的二度烧伤,令人畏缩不前。
但我们不该知道此类事情。别泄露秘密。如果你泄露秘密的话,你也许会被解雇。
阿曼达·皮尔思默默忍受着拉塞尔·纳什。她爱上了艾伯特·博什。他的办公室在那儿。艾伯特·博什只是模模糊糊地意识到阿曼达·皮尔思的存在。他的眼里只有埃丽耶·塔帕。她坐在那儿。埃丽耶·塔帕讨厌艾伯特·博什,却愿为古迪斯·兰瑟赴汤蹈火。可古迪斯·兰瑟又讨厌埃丽耶·塔帕。难道这世界不是个好笑的地方吗?当然喽,并不在哈哈大笑这一意义上。
艾妮卡·布鲁姆坐在那个格子间里。去年,有一回和巴里·哈克一起审查季度报告时,艾妮卡·布鲁姆的左手掌开始流血。她恍恍惚惚,望着自己的手,告诉巴里他的妻子何时会死并且如何死去。我们一笑了之。她毕竟只是个新雇员。可巴里·哈克的妻子真的死了。因此,除非你想准确地知道自己何时会死并且如何死去,千万别搭理艾妮卡·布鲁姆。
科林·海维坐在那边的格子间里。他也曾是个新手,正像你一样。艾妮卡·布鲁姆的事我们警告过他。可去年圣诞便餐上,他见谁也不搭理她,动了恻隐之心。科林·海维为她取了一杯饮料。他从此一蹶不振。科林·海维命该如此。他本人对此无可奈何,而我们也无能为力。离科林·海维远点儿。千万别将任何你的活儿给他。要是他要求做点事情的话,告诉他我还没给你答复呢。
这是安全出口,这层楼上有好几个安全出口,它们都有相应的标志。我们每三个月进行一次楼道疏散检查,每月进行一次安全路线测验。一年进行两次防火训练,一年进行一次防震训练。这些只是预防措施。这些事从未发生。
我们有一项全面的医疗保险计划可供你参考。任何灾难性疾病,任何意料之外的悲剧都在保险范围之内,所有受赡养者都在保险范围之内。坐在那儿的拉里·巴格迪坎有六个女儿,倘若任何一个姑娘或所有姑娘碰到什么事,倘若六位姑娘全都同时得了病或受了伤——得了可怕的肌肉萎缩症,或在学校野外远足时,由于半自动炮火的喷射,得了某种罕见的毒性血液紊乱症,或者睡铺上遭到夜间潜行的精神错乱者的袭击——任何诸如此类的情况出现时,拉里的姑娘们都会得到照顾。拉里·巴格迪坎一分钱都不用付。他什么也不用担心。
我们同样还有慷慨的休假和病假制度。我们有一项极好的伤残保险计划。我们有稳定而又有益的津贴基金。我们听交响乐,看棒球比赛时都可得到团体优惠。我们有桥牌俱乐部的长期票本。我们可以直接存款。我们都是科斯特科俱乐部的成员。
这是我们的小厨房。这个呢,是我们的咖啡先生。我们有一项咖啡基金。每人每星期出两美金,买咖啡、吸管、糖和咖啡伴侣。假如你不喜欢咖啡伴侣,更喜欢奶油调味液,或一半咖啡伴侣对一半奶油调味液,我们有一项专门的一星期交三美金的基金。假如你不喜欢糖,更喜欢低糖,有一项专门的一星期交二点五美金的基金。我们没有无咖啡因咖啡。你可以随意选择参加一项咖啡基金,但你不可以碰咖啡先生。
这是微波炉。你可以用微波炉热饭。但你不可以用微波炉做饭。
我们有一个小时的午餐时间。另外,我们上午有十五分钟的休息,下午也有十五分钟的休息。每次你都得休息。假如你错过一次休息,那它就永远失去了。你的休息是一种优惠,并非一种权利,这一点仅供参考。假如你滥用休息制度,我们有权取消你的休息。但午餐却是一种权利,并非一种优惠。假如你滥用午餐制度,我们就束手无策了,我们就不得不另作打算了。我们可并不乐意那样。
这是冰箱。你可以将午餐放在里面。坐在那边的巴里·哈克从这台冰箱里偷食品。他的小偷小摸行为是他悲伤情绪的一种发泄。去年除夕,他在亲吻妻子时,她脑中的一根血管破裂了。巴里·哈克的妻子当时怀有两个月的身孕,昏迷了半年后死去。对于巴里·哈克来说,这是个悲哀的丧失。他从此一蹶不振。巴里·哈克的妻子是个漂亮女人。她也参加了全面保险。巴里·哈克一分钱都不用付。但他死去的妻子老是缠着他。她老是缠着我们所有人。我们见过她显示在我们电脑屏幕上,见过她移过我们的格子间。我们在复印件上见过她模糊的面孔。她用铅笔将自己画在接待员的预约本上并标明:要见巴里·哈克。她在接待员的语音邮件信箱里留了言,电话线里那些电控的嗞嗞声和嗡嗡叫歪曲着那些留言,在一片哼哼的响声中,她的声音从极远处发出阵阵回声。但那声音是她的。在她的声音之下,在那时高时低的静电干扰声和咝咝声之下,可以听到一个孩子的咯咯笑声和呜呜哭叫。
不管怎样,要是你带午餐的话,在袋里稍稍多放一点,为巴里·哈克。我们这个办公室里有四个巴里。这难道不是一个巧合吗?
这是马修·佩恩的办公室。他是我们的单元经理。他的门总是关闭着。我们从未见过他。你也永远不会见到他。但他在这儿。对此,你可以肯定。他就在我们周围。
这是看守员的小房间。看守员的小房间里没你的事儿。
这个呢,这是我们的用品储藏室。假如你需要什么用品,去找古迪斯·兰瑟。他会在用品儲藏室核准记录簿上记录下你,然后给你一份取货联单。将取货联单中的那张粉红色单子交给埃丽耶·塔帕。她会在用品储藏室钥匙记录簿上记录下你,然后给你钥匙。用品储藏室就在单元经理办公室的外面,所以你必须轻手轻脚。轻轻地取你所需的用品。用品储藏室分为四个部分:第一部分放信笺、空白信纸和信封、备忘录和便笺簿等。第二部分放钢笔和铅笔、打字机、色带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第三部分有橡皮、涂改液、透明胶布、胶水等。第四部分有纸夹、图钉、剪刀和刀片。这些是多余的碎纸机。别碰放在那儿的碎纸机。碎纸机和你无关。
格温杜琳·斯蒂奇坐在那间办公室里。她对企鹅着迷,总是收罗各种企鹅小玩意,企鹅招贴画,企鹅咖啡杯和文具,企鹅绒制动物,企鹅珠宝,企鹅汗衫、T恤和袜子。她有一双企鹅绒毛拖鞋,在办公室工作到很晚时,总是穿着。她有一盒录有企鹅叫声的磁带,一旦想要放松放松,她就听它。她最喜欢的颜色是黑与白。她在汽车牌照上标上了“企鹅”。每天早上,她都要走过每一个格子间,祝每个人早安。每逢星期三,她都为驼峰日a早休带来丹麦酥皮饼;每逢星期五,她都为感谢日b午休带来炸面饼圈。她组织每年的圣诞便餐并负责生日名单。格温杜琳·斯蒂奇的门总是对我们敞开着。她总是乐于倾听并为你说情。她总是乐于助你一臂之力,或为你受苦受累,或给你无限安慰。由于她的门总是敞开着,所以她总是躲在女洗手间的小隔间里偷偷地哭泣。女人进来时,约翰·拉方丹就很着魔,就会静静地蹲坐在他的分隔间里。他曾听过她在里面呕吐。我们曾发现格温杜琳·斯蒂奇藏在楼梯井里,在通风处哆嗦个不停,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吮吸着非常碧波a。她不让任何这一切影响自己的工作。假如这一切影响工作的话,她也许会被解雇。
凯文·荷华德坐在那边那个格子间里。他是个系列杀手,是人们称作“割地毯者”的那个人,对城里那些碎尸案负责。我们不该知道这些,所以请别外传。不用担心。他的暴力行为仅仅针对陌生人。整个程序精心设计,决不改变。受害者必须是一个白种男性,一个年轻的成年人,三十岁以下,身材矮胖,黑头发,黑眼镜,等等。受害者必须在日落之前,任意从一个公共场所选出。他跟踪受害者回家,受害者必须与他进行一场搏斗,等等。残杀极为精确:诸如切入的角度和方向,皮和肌肉组织的剥离,内脏器官的分类,等等。凯文·荷华德不让任何这一切影响自己的工作。实际上,他是我们速度最快的打字员。他打起字来,着了火似的。他偷偷爱上了格温杜琳·斯蒂奇,每天下午都在她的办公桌上留下一个红色箔纸包装的赫西b之吻。但他讨厌艾妮卡·布鲁姆,总是对她敬而远之。一见到他,她就会不住地颤抖,哆嗦,左手就会不停地出血。
不管怎样,凯文·荷华德被捕时,他的举止令人震惊。比如说,他看上去像个好人,也许有点不合群,但总是文质彬彬的样子。
这是我们的复印室。这个呢,这是我们的眺望点。它面对西南方向。水那边是西。那后面是北。由于我们在十七楼,我们能看见一片极美的风景。难道这不美吗?我们可以俯瞰那座公园,那些树冠就在那里。那两座楼中间,你可以看见部分海湾。通过那边两座楼的缝隙,你可以看到日落。你可以看到这座楼映照在那座楼的玻璃墙上。那边,看见了吗?那是你在挥手。看那边,那是艾妮卡·布鲁姆在厨房里朝我们挥手。
复印文件时欣赏欣赏这一美景吧。假如复印机有任何问题,去找拉塞尔·纳什。假如你有什么问题,去找你的主管。假如你找不到你的主管,就问菲利普·斯皮尔斯。他坐在那里。他会和克拉丽莎·尼克思商量一下的。她坐在那里。假如你找不到他们,尽管问我吧。那是我的格子间。我坐在那里。
a 驼峰日指工作周的中间日,常指星期三,因自此渐近周末,颇似下山之意。
b 感谢日通常指星期五,意为感谢上帝,今天已是星期五。
a 一种饮料。
b 赫西(1857—1945),美国企业家和慈善家。
责任编辑 蒋 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