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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本书

2020-08-06宁肯

十月 2020年4期
关键词:黑脸小人书闹钟

宁肯

“有旧鞋换洋火。”吆喝声一出现,我们院孩子都跑出去,随后大人也来到大门洞外。好多年没吆喝声了,春天胡同口出现卖小鸡的就让我们很意外,很兴奋了一阵子:农人推着一辆双梁加重自行车,一边拴着一只大箩筐,筐里的小鸡你挤我、我挤你满满当当快漾出来。大概因为多年来第一次进城,农人穿得干净整洁,崭新的兔毛帽子映着一张红扑扑的脸,一双干净的眼睛。这么多刚破壳的小生灵让有些东西沉默了,有阿姨、大妈也挤进了挑小毛鸡的人堆儿。农人不招谁、不惹谁,不声张、不吆喝,往电线杆子边一靠,让人想起干净的杨子荣。也不管挑公母,自己挑,挑好收钱。秋良白色的手与老祖奶黑色的手交替晃来晃去,那是像枯藤一样的九十多岁的手,单看手已不像人。

我抓的是母鸡,祖奶帮秋良挑了四只小鸡。秋良白色的脸竟有了一点红,小鸡装在不用的书包里,激动地快步往家走。祖奶三寸小脚儿跳舞似的跟着,一边喊“祖宗、祖宗、我的祖宗,你慢点、慢点”。她才是祖宗,说简单点,她是秋良的爸爸的奶奶,算算她有多大了?好多人都死了她还活着,耳不聋眼不花,头二年稀疏了的头发又长出来,好在核桃脸没舒展开,小眼睛还陷在核桃缝儿里,贼亮贼亮,不然更吓人。

家家都买了小毛鸡,小毛鸡仍恋着大箩筐,喜欢扎堆儿,整体地在当院运动,水波一样,一会儿波到这儿一会儿波到那儿,也分不清谁是谁家的。不过一到饭点各回各家,一点不差。家家剁菜叶,弄食盆,拌棒子面,一下回到很久以前的乡村。也难怪,谁没有老家?谁不是来自乡下?稍往上一两代都是农民,谁家与乡村没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小毛鸡最是激动人。只是终究城市与农村不同,没过多久小毛鸡死的死炖的炖,多数大点一看就是公鸡,养它做甚?毫不含糊炖了。秋良的四只都是公鸡,虽然没炖也都命不长久。幸好最后一只死了没多久,吆喝声又出现了。

张××拿信!周××拿戳儿!吆喝声有点像以往的邮差,通过大门洞如同通过天然的扩音器,非常响亮。秋良听信是一绝,仿佛专门竖着耳朵听,一听喊像箭一样冲出去。多数时候各家里没人,秋良接了信用砖头压在邻居大爷大妈叔叔阿姨的窗台上,主人回来一看便知。要是赶上阿姨叔叔在家,秋良将信送上会等上一会儿,叔叔阿姨有时会告诉他信的内容,有时不会,秋良等上一会儿便走了。如果是汇款、寄的包裹需要拿戳儿,秋良每次都直接取了自家的戳儿。邮差连问都不问了就按了戳儿,倒是秋良有时问一句,用我们家戳儿行吗?不行,邮差边按戳儿边说,很是严肃。

“有旧鞋换洋火。”

全院人都是一怔,这天是星期天,全院人都在,这可和卖小毛鸡不同。这完全是以前的声音,大人都记得。我们不知道,但是也像听惯鸟叫忽然听见一声鹅叫。秋良既不像大人有记忆,也不像我们,没和我们一起跑出去。

多年了家家都积了不少破鞋烂袜子,破家值万贯,什么都不舍。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话这么说可也隔了好几年吆喝再起。说春雷过分了,秋雷还可以,反正是震人。换还是不换?这个疑问还是划了一下,但人都敢喊了岂有不换之理?

来人真的像野草一样,却没春天气息,破衣烂衫,一看就是盲流。这倒跟以前也差不多。初次交易热火朝天,很快盲流的破袋子就满了。洋火是紧俏商品,凭本儿供应。秋良自然也换了洋火,但不像别人欢蹦乱跳,大概还在想邮差的事。

像早先一样,吆喝反复出现,但不是一个人。平时院里没人,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秋良竖着的耳朵不用分辨,一下跑出去。祖奶动作也就不慢了,一出溜就下炕跟了出去。邮差可以放心,这才出现的换洋火的可不让人放心。到了大门洞秋良一下慢下來,停住,像小永他们家的猫一样。

秋良以为和邮差一样是上次的人,结果不是。这人穿得破烂,龇着黄板牙笑。祖奶赶到了,秋良才出了大门洞,也如猫一样。

祖奶对一双鞋换一盒洋火很不满,不依不饶,要求再加一盒。“我说你懂不懂规矩?早先都是换两盒的,早先换过没有?没有我得给你立立规矩,规矩都不懂干什么营生?”秋良不知道祖奶说的早先,还不是几年前,是太多年前,她年轻的时候,那是秋良无法想象的。其实祖奶也不算规矩,一边说着人家,一边就从黄板牙手里夺过一盒洋火。“那鞋好好的,还能穿呢,卖谁都值俩钱!”祖奶瞪着核桃缝儿里的小眼睛,秋良看不出那鞋哪儿好,那是他小时候穿的一双布鞋。

回到炕上,祖奶又说,早先吆喝声没完没了,推着排子车收旧衣服的,收破袜子、牙膏皮、尿骚被、破鞋、废铜烂铁的,虽然喊的也是洋火,可换的有杯子、空竹、瓷碗。说的就跟昨天发生的似的。秋良一点概念没有,换过洋火后洋火又不能玩,孩子玩火尿炕,还不如收信。秋良不想听了,还是让祖奶讲故事,尽管是老掉牙的故事,讲过无数遍了。

虽然已无鞋可换,秋良每次还是闻声跑出去,总比听老掉牙的故事强。来人要是上次的也就罢了,不是秋良也会有说道:“你凭什么只换一盒?早先都是两盒!”

“早先是什么时候?”有一次来人问,还没有人这样问过。

“早先就是早先。”

秋良依然保持着骄傲,看着来人的怪帽子。怪帽子脏兮兮的说不出像什么,帽子下面的脸黑得像炭。

“要看什么鞋,”来人说,“要是新鞋可以换三盒。”

“新鞋我还穿呢,谁跟你换!”

“可你什么鞋也没拿。”

“我没鞋了,再说我们家洋火已多得用不完,又不能当饭吃。”

“你有什么?”

“我有好东西,可我不想跟你换洋火,除非换别的。”

“什么?”

“闹钟,我有个小闹钟。”

“闹钟坏了?”黑脸人明知故问很烦人。

“没坏,就是不走了。”

“不走了不就是坏了?”

黑脸人说话也像他的帽子怪怪的,秋良几次想转身离去。

“修修就能走,是好闹钟,”秋良咕哝。忽然打起精神,“你有小人书吗?你要有我拿它就跟你换。”

每个新来的人秋良都会问一次,有一搭没一搭。“我就说了,换洋火的怎么会有小人书,还是听我讲故事。我讲个新的给你听,这还是我的奶奶给我讲的,早先有个哪吒一落生不是个人,是个大肉蛋,他爹托塔李天王一刀……”

讲了无数遍了。

秋良翻小人书,不时地打断祖奶的讲述,因为有和上次讲得不一样的地方,一个词、一个句子、一个上次没讲过的地方,秋良每每一旦挑得兴起,干脆合上小人书,瞪着大圆眼睛挑错。秋良脸圆眼睛也圆,直瞪得祖奶生气不讲了。不讲了秋良就看书,不一会儿祖奶一边缝着被子,一边又自言自语讲起来。

秋良有三本小人书,跟祖奶老掉牙的故事一样看过不知多少遍了。三本小人书原都不是秋良的,是全院的小孩集中到秋良这里的。三本小人书没头没尾,更不用说封面,什么样压根儿就不知道。其中一本简直不能称作一本了,因为只有三页,秋良粘了一个书脊勉强保住了这本书。

祖奶的孙子,也就是秋良的爹已是五十开外的人,在远郊上班,大礼拜才回来一次;是个铁匠,却喜欢做木匠活,一回来就闷头打家具,一句话不说。娘在床单厂上班,时不常带回处理床单,秋良受到街坊四邻照顾固然是因为有病,处理床单也是原因。他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大姐和哥哥一个去了东北兵团,一个去了山西。二姐是七一届,留在城里向阳鞋厂,也有处理鞋——这也是“原因”。平时主要是鞋厂的二姐带着秋良到反修医院定期看病,打针吃药外加每次都要输血,连东北兵团的大姐都往家寄钱,山西插队的哥哥没钱,寄过花生、菽子和枣。

早晨下了雪,中午变成了雨,下午雨小得几乎感觉不到,基本就是清晰的雾。不用穿雨衣、打伞,不过黑脸人的怪帽子还是湿了。他站在大门口,手里拿着一本小人书。书在雾般的雨中,不碍事。

“你的闹钟呢?”

黑脸人晃着小人书,似乎是拍打雾,“我费了很大劲才找到一本,你可别拿不出闹钟来。你们家大人让你换吗?”

小人书包了褐色牛皮纸书皮,一看就不是新包的,因为牛皮纸都很旧了。也因为有书皮所以不在乎小雨。黑脸人打开小人书,翻到扉页,是一本古装小书——《双枪将陆文龙》。

秋良跑回屋,拉出太师椅站上去爬上八仙桌子从最里边的玻璃框拿出红色小闹钟,二话不说往外跑。祖奶一般不跟着秋良,这会儿一出溜下了炕,三寸金莲飘了出去。

“怎么着,还真的有小人书了!我看是哪个挨刀的动了坏心眼子,这不明抢打劫吗?慢着点儿、慢着点儿,你慢着点儿,我的祖宗!”

秋良的小闹钟尚有五六成新,工字牌,全铜机芯,带日历,红色,一边有一个银铃铛。

祖奶追到大门洞,全红色小闹钟已落入黑脸人之手。黑脸人正左看右看,转来转去,嘎嘎拧发条。祖奶眼见生米做成熟饭,再者过去答应过秋良可以用小闹钟换小人书,便没好气地说:

“甭看!看什么看!”祖奶百岁的声音像干木头,“这是好闹钟,修修就能走,能换你十本小人书,你亏心不亏呀,没看他有病!”

秋良的雪白一望而知。

祖奶说十本都少了,小人书多少钱,一两毛钱一本,闹钟要十好几块钱,旧的也值个五、六块。算算五块钱能买多少小人书?但黑脸人却一点不收敛,居然弄响了闹钟,长下巴露出满意的笑容,随手扔进帆布鞋袋子里,这下又惹恼了老祖奶。

“咳,你怎么能把这么金贵的闹钟扔鞋袋里,它有魂儿,是活物,每天把它放你胸口上,拍拍你的良心是不是叫狗吃了!”祖奶跺脚。

真厉害,黑脸人直往后闪。

秋良充耳不闻,低头翻书,走走停停,回屋里时祖奶也回来了。照着刚才的气势祖奶非把秋良数落一顿,却没有,继续上炕做活兒,只是自说自话、自言自语,叨叨念念同自己说。而且知道说什么也没用,秋良一对什么入了迷耳朵就聋了,说了白说。

秋良迅速地看完了第一遍,到第二遍、第三遍就慢了,第四遍老半天头都不抬一下,也不翻一页。有时翻回到封面,仔细端详,牛皮纸书皮已被揭去平展展放一边。封面画的是双枪陆文龙马上大战岳云,而且是车轮战,陆文龙真是了得。主要秋良还真知道点陆文龙,祖奶讲岳飞、岳云,讲过陆文龙,那可是个义薄云天的英雄。秋良没想到祖奶讲的,书上还真有,不时看祖奶一眼。祖奶说过那陆文龙本是汉人,他自己不知,一直以为自己是金兀朮的儿子。王佐断臂潜入金营告知陆文龙原委,他本是大宋安州节度使陆登的儿子……

这天黑脸人站在阳光中,手里的小人书没包书皮,彩色的封面一目了然,金光闪闪。不过封面一看就是陈年的旧书,有许多很细的裂纹。封面人物高头瘦马,金盔银甲,拿着很大的盾牌。旁边还有一头驴,一个小人儿。秋良见所未见,很陌生,而且主要是秋良也不像第一次那样兴奋。

“我没东西跟你换了。”

“看一眼都不想看?”

“能借我看吗?我一会儿就看完,一会儿就还你。”

“就是借你的,你可以拿回家去看,下次想着还我就行。要是你又有了好东西,就不用还了。”

“我没有好东西了。”

“那可说不定。”

闹钟换小人书的事受到全家人的嗔怪,甚至祖奶也受到责怪。秋良理直气壮地说闹钟换小人书祖奶早就答应过,只要有就换。祖奶捶胸顿足,骂自己老糊涂,该死不死真是活得够够的了。街坊四邻大多也都咂舌,小人书虽稀罕,可毕竟没法和闹钟比。秋良虽不说话心里也是认可的,再次见小人书的冷漠其实也是一种自责。

黑脸人给秋良的小人书叫《堂吉诃德》,秋良看不懂也不喜欢。炕上的祖奶警惕地问书怎么来的,秋良不搭话,问烦了才说是借的。雪白的眉头一直皱着,一看就很是较劲。要说也不是完全不懂,字面都懂,画面也懂,只是不理解:这个瘦干儿狼的半人不鬼的家伙没任何本领,也拿着长枪,可简直像个玩笑、大傻瓜,总被打得丢盔弃甲,抱头鼠窜,还神经病,把风中转动的“风车”当敌人。桑丘呢,倒是有点猪八戒的可爱,比堂吉诃德还聪明一些,但猪八戒也还有三十六变,有时也能丁点劲,最不明白的是堂吉诃德顶不济也该比桑丘强吧?但是不,就更别提和孙悟空比了。秋良问祖奶,祖奶更不懂,祖奶只说外国人是外国人,外国人的事咱不知,快百岁的人还是不知。

“有旧鞋换洋火——”

一听就是戴怪帽子的人,声音不太大,不是使劲喊的那种,秋良一耳朵便听出。别的换洋火的声音秋良已无动于衷,不再跑出去,倒是听见邮差还像以往跑出去,接信或拿戳儿,与邮差说上一两句。

“喜欢《堂吉诃德》吗?”

秋良不知说什么。读不懂能说什么?正是大风降温的天气,已经非常冷,手都不容易伸出。

黑脸人向手上哈气,将《堂吉诃德》又塞给秋良,从破棉袄兜里摸出一本新小人书让秋良拿着。

“我没东西了。”

“傻瓜,你怎么回事,还看不出来?”黑脸人抚秋良的头。

秋良还是不太相信。

“是我欠你的,你奶奶说得对。我转了好多的废品站。”黑脸人擦秋良的眼睛,没像哄孩子那样,而是继续问那本小人书。

“至少喜欢桑丘·潘沙,对吧?”

“喜欢!”秋良说,眼睛亮晶晶的,“桑丘像猪八戒,我喜欢他。”其实也没那么喜欢,但是这两本小人书都是他的了,太高兴了。而且要是自己的了就没不喜欢的道理。所以秋良也说的是真的。

“桑丘很好玩!”

“你要不说,我还真没想到猪八戒,还真有点像,你很聪明,能想到猪八戒真不错。”

他们聊起来,有点像朋友了。

“什么时候你要是觉得堂吉诃德也好玩就好了。现在我已把你的小闹钟完全修好了,我每天听着它唱歌起床。”

“它怎么会唱歌?”

“唉。”黑脸人叹,“因为是你的闹钟,难道不是唱歌吗?丁零零,丁零零。你太饥饿了。”

“我不饿。”

“不饿。”黑脸人笑笑。

“你住哪儿?”

“车子营,”黑脸人一下高兴起来,“知道车子营吗?我住在大名鼎鼎的车子营。”

“知道!”

老五叔指航程,七姑儿走向车子营——我们院,我们那片儿的孩子都会唱这句。老五叔、七姑是《青松岭》的落后分子,唱腔是《杜鹃山》柯湘所唱,我们给串在一起。就像我们还篡改了耿连凤和张振富的“嘿——山也笑水也笑,我们提着裤子满街跑憋着一泡尿,你们家茅房一排排,你们家尿盆一摞摞”。我们斜挎着书包在上学路上排成一队唱。绝对的歪瓜裂枣之才,没法不歪,怎么可能不歪呢?

车子营是北京最大的废品站,我们心中的圣地。不知怎么“走向车子营”?车子营在菜市口丁字路口往南一点的一条宽敞胡同里,早年嘉靖皇帝加筑北京外城设立七坊,車子营是七坊之一,很有些来历。清代车子营发展起来许多车马店,自然和城里客栈没法比,但也正因为如此,南来北往,各色游民、三教九流,在这里或暂住或寄居或隐匿,以至于这里各种物品交易十分活跃,大铁锅、大铁桶、缸、洗衣盆、火炉子……形成北京最大旧货市场,后改名废品站。废品有着特殊地位,“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一直叫得特响,从未失色。

车子营最火时还要属头几年,别的四旧不说,光是书就堆积如山,线装书、外版书、硬皮书、竖版书、小人书从这儿运往纸厂。废物利用。当然不可能没有遗漏、收藏,从来没铁板一块的事。我们唱“老五叔指航程”也没人怎么样我们。

戴怪帽子的黑脸人具体住在车子营哪儿是个谜,那儿太杂了,路边、门口、墙犄角、电线杆子下到处都是废品、破烂儿,盲流熙熙攘攘,以至于这儿好像都没街道积极分子。墙上的标语贴了也白贴,形同虚设,虽然除了墙上的标语我们也几乎什么都不知道。我们根本不可能找到黑脸人,最接近的一次是我们院大鼻净在一个大杂院里发现了黑脸人的背影,但院里曲里拐弯,废品又多,最终也没有确认是不是黑脸人。当然,我们院孩子其实也不单为黑脸人而来,真正的原因是为小人书而来。

小人书是几年前的遗存,存在于众多废品的角落里,废品站的工作人员哪儿找到一本就给了黑脸人。自然有个别废品站的人警惕性特别高,黑脸人也有被带走的时候。我们当然找不到小人书,一行有一行的道儿。

黑脸人换洋火碰上好东西也给废品站的人员留着,他们深入民间什么可能都有。秋良好奇,什么东西黑脸人总是拿小闹钟相比,“就是好比长着两只银耳朵那种东西。”

“到底是什么?”

黑脸人吹雪,“你知道Zippo打火机吗?”黑脸人掸了掸了鸭舌帽帽檐儿上的雪。秋良当然不知道Zippo,秋良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不过秋良现在已知道黑脸人头上的帽子叫“鸭舌帽”,黑脸人的一切现在都让秋良着迷,小人书只是其中之一。

隆冬,雪下得很大,两个人在胡同的大门洞外,雪越大反而越不冷,就像下着羊毛、棉被,比平素的冬天更有一种温暖。

“不就是打火机?”

“Zippo,Zippo打火机。”

秋良不服气,我们院里常走动的一个亲戚就用打火机,很简单。但黑脸人说起来可真复杂,什么机械、凸轮、铜制镀铬外壳,好像他就是生产这种打火机的。越不懂、闻所未闻,秋良就越着迷。“你知道吗,二战有个美国黑人士兵就因为Zippo的坚硬外壳保住了命,子弹打在打火机上,打火机非但保住了士兵的命,啪一打还照样能用,什么事没有。”

秋良不知道二战,不知道美国——只知道美帝苏修。不知道黑人、黑人士兵。黑脸人是合肥人,秋良也不知道合肥是哪儿,在什么地方,不知道中国科技大学。当然,更不知道计算机——想都想不出来。

临别黑脸人说:“小人书别说是换的,跟谁都别说,有人问起也不要说,不要提车子营、废品站,什么也别说,明白吗?”

“明白!”

秋良又紧张起来:“可是我已经跟别人说了。”

“那就别再说了。”

黑脸人笑着说。

“我不再说了。”

黑脸人继续微笑说:“有一个废品站让我把《神笔马良》交回去,你要交吗?”

“不交!”

“好,那我们说定了,这个闹钟你拿回去。春天快来了,春天我看你就可以上学了。现在你连下雪都不怕了,你的病好多了。拿着,听我的话,必须拿着。要不然我们再都换回来?你把小人书都还给我?”

“不换!”

孩子的世界简单而残酷,仨儿一群俩儿一伙儿分分合合,今儿你和他好了,明儿他又和他好了,策反背叛的事时有发生。而群体孤立某一两个人的事更是司空见惯,是实在没得玩时最有趣的一种游戏。正如一群人在船上把一个人扔在沙滩上,一个人如何自处?不过有了小人书,情况不太一样,至少一个人可以和书自处,游戏也就失去意义。那段时间小人书统一归了我们。小人书就是新的地方。我们都到秋良家看小人书。

小人书承载着世界,闻所未闻的世界。平时还好,赶上礼拜天尤其大礼拜,我们院随父母在远郊区上学的孩子回来了,秋良家成了我们院的少年之家。街道有“少年之家”,在永光寺西街一座朱红古寺里。我们前青厂胡同往西走到头,就是永光寺,过了永光寺就叫“永光寺西街”。那个“少年之家”老说要重新开放,却一直迟迟未开,一直朱门紧闭。门中间的封条都好几年了,日晒雨淋,斑斑驳驳早已失去封条的用途,按理可以随便打开,却没人打开。

秋良家就是我们院的小“永光寺”,我们不仅自己来看还带着同学来看,还带同学的同学、同学的伙伴,络绎不绝。常常一本书四五个、五六个人围着看,围成了一把伞。按理围着看也算看了,不成,还非要等到自己拿着书看,被别人围绕着,那才算看。真的,接近白色的秋良,自然成了中心。白色的秋良给大家伙儿发书,叮嘱要小心,洗干净手、剪掉指甲,防止鼻涕流到小人书上。

我们每个人几乎鼻子下面都挂两条鼻涕,这几乎是我们的标志。鼻涕自然有长有短,有人吸回去,有人完全不自知。一旦掉到小人书上,白的还好说,黄的就是毁灭性的。秋良注意打量每一个人的鼻子,手拿着纸,光这一项就够他忙活的。

各家都是一间屋子半间炕,秋良家算宽敞的,还有里间半间,也不够来人占,常常里外屋全是人,里三层外三层没站脚的地方。炕通常是娱乐的地方,打牌、下棋、讲故事,大家团团围在炕上,这么多外人,开始不让上炕,后来也上了。

秋良給大家端茶倒水,身体允许的话,会把从黑脸人那儿听到的自己也还似懂非懂的东西讲给大家。大家都爱听,没不爱听的,放下小人书听。像后羿射日、海底两万里、环球旅行八十天、司马光砸缸、加加林、Zippo、计算机——计算的机器,可不是算盘子儿,秋良竭尽全力描绘,说得也不过像他小闹钟后面的齿轮。不过一间屋子的齿轮还是让我们震惊,一秒钟能算多少秋良说不出,似乎脸都憋红了。秋良的博学让我们吃惊,秋良不再是秋良。

秋良的家人也没有任何怨言,不仅如此,还都成了工作人员。连闷葫芦爹都帮助烧水,通火炉子,添煤。祖奶坐在炕头里面总是笑,不笑还好,越笑越吓人,简直像小人书《堂吉诃德》里的人。有时祖奶在火炉子盖儿上给大家炒黄豆,人多,每人也只能分上几颗。有几颗就不错了,大家吃得兴高采烈,满屋子嘎嘣嘣响。

秋良在床单厂工作的娘、鞋厂工作的二姐在边上看着秋良发号施令,指挥阅读、讲演,眼圈儿有时都红了。没人注意到秋良娘和姐姐幸福的百感交集的目光。我们都知道秋良有病,但秋良的病是让人不太理解的病,血液里的病,不理解的事物一般有两种结果,让人回避或者忘记。

每次,黑脸人送来一本新的小人书都像一股春潮,大家奔走相告。最初的第一本大家惊讶但并不喜悦,到第二本《堂吉诃德》我们院的小永就猜到了第三本,我们还不太信。三本之后,四本、五本已无悬念。其中有两本小人书赶上我们没课,大家都在院子里玩,重复看小人书,听见喊声,我们跟在秋良后面看见了黑脸人。小永也不知从哪儿知道的说黑脸人戴的帽子叫鸭舌帽。黑脸人不如我们想象得高大,最多不算矮个,下巴很大,穿着一双不合脚的黄色大头鞋,一看那就是高个子的人穿的鞋。加上黑脸和鸭舌帽给我们一种混乱的印象,而眼白和牙事实上多少还让我们有点害怕,有点像“坏人”。我们亲眼看见黑脸人像变戏法似的变出一本小人书,秋良接过小人书,我们简直像观众似的。他们窃窃私语小声交谈,我们不敢过去,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敢,本能地不敢。我们隐在各个角落,就像在树杈上或假山上。我们完全忘了秋良是一个病孩子,一个过去我们不太接近的人。

老祖奶真是老糊涂了,她竟然说黑脸人不该送钟,将秋良的死归咎于黑脸人送钟。好像很奇怪,秋良死后黑脸人再也没来过,他知道秋良没了吗?从初秋到隆冬,直到快春天的残冬,黑脸人一共给了秋良或者说我们院孩子九本书,加上原来没头没尾的三本书,共十二本书。是的,九本书也不抵闹钟的价值,可黑脸人已把钟送还了还说什么?有些后续的东西在我们之中存在了很长时间,争论了很长时间,都是瞎争论。秋良的十二本书后来分散到了我们每个人的手中,流出了我们院,流到社会上,像漂流瓶一样,一直在留传。我们院最后只剩下那本只有三页的小人书,书脊一直都还在,书脊在就仍是一本书。

责任编辑 蒋 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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