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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如何作为人的生命的一种存在”

2020-08-06王华震

南方周末 2020-08-06
关键词:掬水招魂叶嘉莹

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

叶嘉莹1924年生于北京,曾任台湾大学教授,美国哈佛大学、密歇根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客座教授,现为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博士生导师。图为2017年7月,叶嘉莹在南开大学迦陵学社。 剧组供图

1940年代,叶嘉莹师从古典诗词名家顾随,深得顾随赏识。1982年,叶嘉莹将8册听课笔记交给顾随之女顾之京,协助她整理成七万字的《驮庵诗话》,收入《顾随全集》。图为大学时代的叶嘉莹(右二)与恩师顾随。资料图

★每一年她回南开,校园马蹄湖里的荷花已凋谢。她自觉虽已残暮,却从海外归来不久。“莲实”寓意复活,千年石莲若善加保存,依然能够发芽。“千春犹待发华滋”既是她生命的复活,也是文化的复活。

“呜呼五歌兮歌正长,魂招不来归故乡。”

杜甫行次同谷县(今甘肃成县),一个多风寒雨之夜,中夜起坐,万感交错,魂魄出窍归故乡。杜甫遂作此歌为自己招魂。朱鹤龄说:“古人招魂之礼,不专施于死者。”为魂飞魄散的生者招魂,在当时是一种常见的对于生者的慰藉。

在纪录片《掬水月在手》中,导演陈传兴在洛水边安排了一场特别的招魂仪式。

一群当地的孩子念着《乐府诗集》《楚辞》《诗经》的篇名,在田野里奔跑,影印出来的词牌名被撕成碎条,随风飘荡。诗的碎片成为招魂幡。“他想去找一种文化的起源。”《掬水月在手》制片人、副导演沈祎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镜头缓缓扫过剥裂的佛教壁画、积雪的龙门石窟、西安碑林的石刻和锈迹斑斑的古铜镜,具有盛唐古意的意象穿插在叶嘉莹的生平讲述之中,仿佛与她的生命产生了某种内在联系。

“几千年过来,整个大环境都变了,我们不太可能真正找到唐宋时自然风景的样子。我们用什么方式可以找到这个时代所谓的唐和宋?透过这些片段以及自然景色四季的变化,我们多多少少可以复习那个时候的状态。”陈传兴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掬水月在手》通过叶嘉莹的诗词和生命,回溯中国诗词的源头——诗的本质,也想回溯“诗如何作为人的生命的一种存在”。

在沈祎看来,叶嘉莹的生命能量是炙热的。“如果能量不是如此强大,先生也很难走过那些动荡飘摇的岁月,走了将近一个世纪。”

87岁时,叶嘉莹和席慕容一起去吉林寻找叶赫古城——她的祖先“叶赫那拉氏”来自那里。古城高耸,维草萋萋。先爬上去的人对她喊:“叶先生,不用上来啦,上面什么也没有!”但她一定要自己爬上去,她站在荒败的颓垣之巅,极目远眺。画外音响起了她的吟唱: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记得年时花满庭

采访叶嘉莹的素材,整理成文字稿有98万字,剪辑的过程由此变得非常漫长,迁延半年。沈祎形容就像在汪洋大海中打捞一艘沉船。

陈传兴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叶嘉莹位于北京的祖宅上。叶嘉莹的祖宅是北京察院胡同里的一座四合院。这个四合院是曾祖父叶联魁购置的。叶联魁是清朝二品武官,叶嘉莹的祖父叶中兴是清朝进士,曾在工部任职。叶家大门上方原来悬有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写着“进士第”三个大字,大门两侧则各有一头小石狮子。

叶嘉莹就在这座祖宅里度过了她诗词创作的萌芽期。她儿时未曾上学,是关在大宅门里长大的。庭院中的景物成了她写诗的主要题材。有一年秋天,院里其他花草都已逐渐凋零,只有一丛竹子青翠依旧,她写下一首七绝小诗——

记得年时花满庭,枝梢时见度流萤。而今花落萤飞尽,忍向西风独自青。

父亲叶廷元毕业于北京大学英文系,任职于民国政府航空署,从事译介有关西方航空的著作。当时父亲在南京任职,叶嘉莹的诗词启蒙则是跟着同住一个四合院的伯父叶廷乂完成的。

北京话中没有入声音,叶廷乂就教叶嘉莹北京人读入声音的“特别读法”。比如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这首诗中的独、节、插等字,原来都是入声字。但在北京口音中,这些字都被读成了平声字。若以北京的口音来念,诗歌的平仄声律就完全不相合。伯父教她把这些字读成短促的、近于去声字的读音。

叶廷乂还是有名的中医,学者邓云乡年轻时去过叶宅开药方,与这座四合院有过几面之缘。晚年邓云乡遇到了从加拿大归国的叶嘉莹,寒暄之下才知道这是她的祖宅。“我想察院胡同那所大四合院旧时的宁静气氛,对她的影响一定是很大的吧。”邓云乡在回忆文章中写道。

1974年叶嘉莹第一次回国时,四合院已经成了一个大杂院。大门上的匾额不见了,门旁的石狮子被损毁了,内院的墙被拆掉了,垂花门也不在了,方砖铺的地面因挖防空洞而变得高低不平。“尽管有这些变化,我对我家庭院仍有极深的感情,只因那是我生命成长的地方,只因我曾见过它美好的日子。即使有一天它被全部拆除,它也将常留在我的记忆中,常留在我那幼稚的诗词里。”叶嘉莹在1994年的一篇文章中写道。

2003年,叶嘉莹的祖宅四合院被拆除。

陈传兴以这座老四合院的建筑结构作为纪录片的线索。《掬水月在手》其中五章节以四合院的建筑术语来命名,在“登堂入奥”之间,叶嘉莹的诗词人生娓娓道来。

叶嘉莹在察院胡同有过一段无比快乐的时光,但她后来的人生却漂泊、动荡。

“诗是她生命的一种存在。这种所谓哲学的语言,对一般人来讲可能太过抽象、生冷。但是我们如果把它变成白话文呢? 纪录片里叶先生在北京的故居已经被拆了,我就透过房子的空间,一层一层地进去,用这种方式来表现‘诗就是存在的居所这样的说法。这是用一种浅白的方式表现诗与存在。”陈传兴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荷花凋尽我来迟

曾有不少人找过叶嘉莹,希望为她拍人物传记片,但都未获得授权。沈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叶嘉莹选择陈传兴,一部分是因为她很喜欢陈传兴的摄影作品。

1970年代,在辅仁大学念书的陈传兴,背着摄影机,走遍了台湾地区,拍下各个角落,包括观音山、兰屿等。陈传兴出生在台北,小时候很少去偏僻的地方。“那是一种好奇,一种学习。透过拍摄,也是在认识整个土地、岛屿、记忆。”陈传兴说。

陈传兴喜欢拍摄葬礼和死亡。“我的父亲葬在观音山,辅仁大学离那里不远,所以经常从学校溜出去,去那里拍拍。我对死亡、哀悼一向非常感兴趣。”他早年的代表作《招魂四联作》就拍摄于这个时期。

“招魂是陈传兴的作品中一贯的主题,他从年轻时候就开始聚焦人的死亡与归来。”沈祎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掬水月在手》不得不涉及叶嘉莹经历的死亡。她青年丧母,中年丧女,几经人伦之痛。回忆女儿遭遇车祸时,她曾觉“晴天霹雳”“上天要惩罚我”。然而,晚年讲述这些死亡时,叶嘉莹显得异常平静。

“那次聊女儿、母亲和父亲,聊到我眼眶也湿了,她没哭。采访前我们都很担心她的身体会不会承受不住,但她一个人静静讲完了。”沈祎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

“当你一旦意识到她是经过大起大落,再回到那个平静的状态,你就会很替她难过。我觉得丧女对她是一种巨大的打击。只不过她最后借由诗歌,又站起来了。”沈祎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经历了那么多,她是怎么能挺过去呢? 她女儿女婿走了那阵子,有人在亚洲中心见到她,说叶先生来上班了。她迎面走来,看见大家,眼眶一红,但也就是那样了。”纪录片中,叶嘉莹加拿大的邻居回忆。

1974年,加拿大与中国建交,叶嘉莹立刻申请了回国探亲。1977年,叶嘉莹第二次回国,去了西安、桂林。令她惊喜的是,每到一地,当地接待的人都还在背诗,这让她意识到,尽管经历了十年“文革”,但“文化的生命还没死”。

改革开放后,叶嘉莹任教于南开大学。直到八十多岁,她还会每年往返于天津和温哥华之间,从收拾行李到搬运行李,都是独自完成。

她用一阙《浣溪沙》记下了她的“相思”——

又到长空过雁时,云天字字写相思,荷花凋尽我来迟。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千春犹待发华滋。

每一年她回南开,校园马蹄湖里的荷花都已凋谢。她自觉虽已残暮,却从海外归来不久。“莲实”寓意复活,千年石莲若善加保存,依然能够发芽。“千春犹待发华滋”既是她生命的复活,也是文化的复活。

晚年定居天津之后,叶嘉莹把年轻时穿的旗袍送给了在温哥华的晚辈好友。她年轻时身形纤瘦,少有人能穿上她的旗袍。在纪录片的特写镜头里,旗袍上的纹理蜿蜒,仿佛是青绿山水里的织金线条,远远望去,好似万水千山。

小簟轻衾各自寒

叶嘉莹也毕业于辅仁大学,不过和陈传兴就读的台湾辅仁大学不一样,她1941年入读的是北京辅仁大学。在辅仁大学,叶嘉莹遇到了她诗词道路上的恩师顾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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