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北京最后的煤矿工人

2020-08-06谭畅发自北京南方周末实习生宋思静

南方周末 2020-08-06
关键词:京西德才尘肺病

南方周末记者 谭畅发自北京 南方周末实习生 宋思静

每次下井前,矿工们要在活动室开班前会。停工近一年,高德才回到活动室,墙上的标语还未摘下。      南方周末记者 ❘ 谭畅 ❘ 摄

★如果当时“算账”,加上患尘肺病的工伤补偿,高德才能拿到四五十万元。“不划算的。得矽肺(尘肺病)是一辈子的事。”

在广西建筑工地干活的吴国林,怀念矿井的日子。在他心中,每天都能开工、每月都不拖欠工资的大台煤矿,是世上最好的工作。

彭道雄赶上了京西煤矿的黄金时代,从一名外地农民工跃身成为北京人,又在京煤落幕之际适龄退休,每一步都踩在时代的节点上。

长沟峪煤矿关停时,张兴国才意识到,故乡已经回不去了。“村里没地了,我回去什么都没有。”

煤矿工人高德才凌晨5点起床,从首都西郊的门头沟山里出发,倒4趟公交,一路向东66公里,上午9点到达北京东三环的朝阳医院。

这天是2020年7月24日,北京局地最高温超过40℃。习惯了山里冬暖夏凉的气候,一进城,高德才被日头晒蔫了。

高德才这趟进城,是想找医生开些补肺的药。2019年体检,他被查出职业性煤工尘肺一期,鉴定为七级伤残。

“加上我们,这半年你都跑了15家医院了。你想干啥?”朝阳医院职业病科的医生调出高德才的就诊记录,“现在查得严,你这搞不好叫‘工伤诈骗。”

“谁……谁诈骗了?”十五年在矿井里闷声干活,不见日光,高德才肤色白净得不像体力劳动者。被医生一呵斥,他说话结巴起来:“我下周就要调去内蒙古,怕到了那边没药吃。”

“哦,你是京煤集团的吧?”医生语气缓和下来,开出130元的处方药。高德才用工伤保险付款,没有自掏一分钱。

这是北京最后的煤矿工人。二十一世纪前十年,北京的乡镇煤矿逐渐退出生产,仅存的五座国营矿井将在2020年前依次关停。1958年投入生产的大台煤矿,是最后关停的一座,也是高德才所在的矿井。2019年9月停工后,封堵井口、拆除煤仓和运煤通道的收尾工作持续了一年,有媒体称2020年8月底将彻底关闭。

大部分矿工已陆续离去,一些和高德才一样不愿自谋出路的矿工,被调往内蒙古或宁夏,在京能集团收购的外地煤矿工作。

随着大台煤矿的落幕,京西煤田千年采煤史彻底终结。北京再无采煤声,成千上万曾在山谷间挥洒汗水的煤矿工人以各自方式离场。他们身后寂静的百里矿山,未来将退工还绿。

巨人离场

最后一次下大台矿井的情景,如今转行当建筑工人的吴国林还记得清楚。那是2019年9月12日,吴国林像往常一样下井,干满8小时收工,没人告诉他这是最后一次。隔了两天,又到下井的日子,领导通知,大台煤矿已经全面停工。

“都知道大台要关,但具体哪天关,领导怕影响生产情绪、出安全事故,等到最后才告诉我们。”吴国林的内部工龄短,也没有职业病和工伤,心想晚走不如早走,没必要等到合同期满。“早两年(合同)到了的都走了,矿上没有给续的。”

吴国林转述矿上领导开职工大会时的发言:“我们大台关停,不是经营不善,不是井下没煤。是因为早几年外国人来北京参观,说别的国家没有在首都挖煤的。”

这座以当地村庄命名的煤矿,2010年之后就没再大批招工。2014年,大台编制《矿井生产地质报告》称全井田可采、预可采储量5688.1万吨。当年,大台在职员工2100余人,但已比1990年代缩减了一半。

这是一个辉煌时代的尾声。北京西山一带的煤田,早在元朝便已是全国大型煤炭生产基地。新中国成立及改革开放后,京西煤田两次出现办矿高潮。到1990年,这里有北京矿务局(京煤集团前身)管辖的大中型煤矿8个,市属地方国营煤矿2个,乡镇集体、个体煤矿389个。

多位接受采访的大台矿工都有类似的归因:北京采煤有损国际形象。有的矿工甚至能“演绎”出这一说法的起源——“就是北京办奥运会那一年发现的。”

在中国能源网首席研究员韩晓平看来,北京启动无煤化进程的时间比办奥运会至少要早上十年,“可以追溯到1997年陕甘宁天然气进京之前。”从国家着手治理环境污染、改变能源结构开始,北京的燃煤市场就持续萎缩。受消费端影响,北京的煤炭生产一直处在退出状态,“这个努力已经持续了二十多年。”

持续多年的努力,在2014年迎来关键转折。2014年2月,中央对北京未来发展重做规划。一个月后,根据首都功能定位需要,北京市正在生产的煤矿停止矿井钻探工作,各矿钻探队陆续撤销。

“钻探队先探出山里哪儿有煤,指个方向,然后我们岩石段沿着他们打的激光线钻山开路。我们开完‘大路,掘进段再开‘小路,最后是采煤段挖煤。”矿工于凤君老家在河北承德,2008年进入大台煤矿岩石段工作。岩石段人少、活重,但挣得也多,是煤矿一线很抢手的工种,“我进去还是托了关系”。

2015年,大台岩石段撤销,于凤君被分流到采煤段。“那会儿大家就猜测,大台提上(关停)计划了。已经开出的煤还够采个三四年。”

矿工们心知肚明的消息,在2016年得到官宣。五座国营煤矿之一的长沟峪煤矿关停,开启了京西煤矿退出历史舞台的序幕。

巨人离场,步伐总是异常沉重。持续为首都贡献光与热的京西煤矿,自新中国成立后共生产煤炭近4亿吨,累计缴税155亿元。如今它的退出,涉及1.5万余名职工的安置。“传统的煤矿工人容易得矽肺、出工伤,国家得照顾,这对企业来说是一个非常沉重的包袱。”韩晓平说。

原京煤集团董事长耿养谋曾告诉媒体,从2015年开始,北京市95%的煤矿生产企业都在亏损。“京煤本身是没有兼并价值的。”韩晓平分析,2014年底,以热力供应、清洁能源为主要业务的京能集团与京煤集团合并重组,“其实是希望京能的盈利能够消化京煤的亏损,把京煤人员安置的包袱担起来。”

“近年来,我们严格按照北京市的有关要求,积极有序推进京西煤矿退出和人员分流安置。”2020年7月31日,京能集团内部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

矿工抉择

时代的决定落在北京煤矿工人身上,化为一个个具体的抉择:离开,还是留下? 在他们权衡利弊、艰难取舍的过程中,尘肺病是绕不开的考量因素。

京西煤矿退出计划中,长沟峪煤矿是第一座。在《北京支部生活》杂志2018年的一篇报道中,企业党委在退出第一线成立了8个工作组,“一个支部一个基本单元,一个支部一个战斗堡垒”,层层压实责任,通过各种形式的宣传教育,引导职工服从服务于首都建设大局。

在大台正式关停之前,2016年1月至2019年4月期间,京能集团京西煤矿已分流安置8028人,其中过半是解除合同,而内部分流为800人。同时共计发放奖补资金8.26亿元。

大台计划关停的消息传播之初,安置政策尚未明确,矿工罗泽余一度听说所有外地矿工“都得卷铺盖走人”,心里忐忑,打电话咨询网上找的劳动纠纷律师。律师告诉他,劳动者在同一用人单位连续工作满十年以上,企业无故不能辞退。

罗泽余的心定下来。2007年,他通过四川老家的劳动局招工进入大台煤矿。

后来矿工们得知,如果不愿意买断工龄、自谋出路,他们可以在停工后待岗一段时间,再听从企业安排,多数会被派往外地煤矿。

“矿上领导还是动员我们‘算账,说越早解除合同,给得安置费越多。”罗泽余没有听从领导的劝说,坚持留下。他在2019年确诊尘肺病一期,2020年7月底被调往内蒙古。

高德才也被调往内蒙古。大台煤矿停工后,他的生活拮据又无聊。采煤挣的是绩效工资,一旦不下井,矿上每个月只给待岗的矿工发一千多元生活费,要求每天签到。大白天无事可做,其他待岗矿工聚众打牌、跳舞打发时间,高德才没这些爱好,只能把请假进城看病当作消遣。

将近一年的时间里,高德才天天盼着上内蒙古。他听说过去以后,有尘肺病的矿工会被安排从事地面工作,虽然收入不如下井的一线工人,但总比现在强。

可进入2020年7月,收到月底出发的正式通知,高德才又有些动摇。“唉,还是舍不得北京。”他心中打起退堂鼓,甚至在考虑这时再和企业“算账”还来不来得及。

如果当时“算账”,加上患尘肺病的工伤补偿,高德才能拿到四五十万元。“不划算的。得矽肺(尘肺病)是一辈子的事。”高德才听闻,有矿工头一个月和企业解除合同获得几十万补偿,第二个月住院就花去一大半。

停工前夕,高德才所在的生产班一共有12位工人,其余11人都“算账”离开了。大台七百多名一线矿工,高德才估计,留下的占三成左右。其中有多少人患尘肺病不得而知。

罗泽余的弟弟罗泽桥,提前做出与哥哥不同的选择。兄弟俩同年进入大台煤矿,几年后,矿上安排罗泽余“农转非”,罗泽桥念着家乡的土地,没有转当地城镇户口。

“不转就一直是农民工身份,干不长。”2017年,罗泽桥的合同到期,大台已进入倒计时阶段,他没有续约。

离职前体检没查出尘肺病,罗泽桥不信。“痰吐出来全是黑的,怎么可能没病?”他自己找医院又检查一遍,结果是尘肺病一期。经过劳动仲裁,罗泽桥离开大台时拿到了工伤补偿。

罗泽桥谈着一个在北京当月嫂的女友,他不愿离开北京,于是找了一份送外卖的工作。

“都说挖煤危险,我送外卖以后天天在大马路上跑,也没比下井安全。”罗泽桥比较这两份工作,觉得送外卖的优势在于“比矿上自由,想多挣钱就拼命干,想懒散点就多休息”。他不想太累,每日只送半天外卖,歇半天,“毕竟有病根在身上,年纪大了还不知道怎么样”。

确诊尘肺病后,罗泽桥几乎没给自己买过药。可能因为正当壮年,身体扛得住,除了爬楼梯急时容易气喘,他暂时没感觉有太多不适。两年多没下矿井,痰也不黑了。

罗泽余的班长李正华在2019年年中解除合同,之后拿到体检结果,确诊尘肺病。“谈不上后悔,早知道(患病)也得‘算账。”李正华听过罗泽余诉苦,说停工后耗足一整年才确定调去内蒙古。“我有一家人要养活,这一年待不住的。”

他拿着55万安置费离开北京,在宁波的建筑工地找到活计。“别的还好,就是太晒了。”李正华想念矿井里晒不着太阳。

在广西建筑工地干活的吴国林,同样在怀念矿井的日子。“(建筑工地)给钱没矿上利落,限制也多,一下雨就不能干。”在他心中,每天都能开工、每月都不拖欠工资的大台煤矿,是世上最好的工作。可惜这份工作已一去不复返。

黄金时代

大台关停,对罗泽余的表哥彭道雄影响不大。他赶上了京西煤矿的黄金时代,从一名外地农民工跃身成为北京人,又在京煤落幕之际适龄退休,每一步都踩在时代的节点上。

彭道雄生于1967年,四川宜宾人,22岁离乡来到大台煤矿。经过1980年代中期的经济体制改革,北京矿务局扩大了煤矿自主权,京西国营煤矿开始招收外地农民工。

“之前下井的都是北京人。可‘家有一碗粥,不上门头沟,北京人但凡家里条件好点的,也不愿干这个。”孟顺利1970年生在大台,现在大台社区工作。他的父亲“旧时候唱京戏”,1958年大台煤矿投产时开始当矿工。孟顺利听父亲回忆过,建矿之初,大台周围是荒山野岭,没有公路,往返北京只能靠火车。

在孟顺利的童年印象中,环绕大台的也只有泥泞的道路和简陋的平房。直到1980年代,五湖四海的工人汇聚过来。大台建起职工食堂和五六层高的宿舍楼,工人家属在街边开起理发店、超市、饭店。矿区一度达到八千人的规模,工人出工、收工时,路上摩肩接踵、人声鼎沸。

1988年庆祝建矿三十周年时,时任空军政治部文化部创作室主任韩静霆作词、其妻作曲,创作了《大台煤矿矿歌》。当时的大台煤矿内部资料称韩静霆为“名誉矿工”。

“大台的乌金运往四面八方,我们为人民开发热源和光明。现代化矿山在大台崛起,我们为祖国书写燃烧的豪情……”开大会时,矿工们唱响这首表情记号为“坚定、自信、热情”的歌曲,宣告“我们的矿山正年轻”。

矿工的歌声中,川音最响。大台矿井煤层薄,煤炭开采难度大,北京矿务局向四川芙蓉矿务局学习经验,同时在四川抽调了最初一批外地矿工。老乡带老乡,四川矿工越来越多,大台食堂开始供应“不正宗的川菜”。

1990年从四川杉木树煤矿被抽调到大台时,权志高21岁。大台给他开一个月200元工资,比在杉木树煤矿少一半,但好在政策实惠:干满五年的外地矿工,绩效好的能转北京户口。

“(能转的)一般都是班长、队长。”权志高1997年转了北京户口,那年他当上队长,手下多的时候管七八十号人。在矿上,越是班长、队长,越要带头下井干活。“带班人员不下井,工人有权不下井;带班人员早出井,工人有权早出井”的安全生产标语,醒目地贴在出工的必经之路上。

干着干着,权志高感觉自己的肺“坏了”,动不动就咳嗽。2013年确诊尘肺病一期,三年后恶化到二期,鉴定为四级工伤。

用矿工的话来说,尘肺病二期相当于“捧了铁饭碗”。权志高当年就退休了,每月退休工资是最后一年在一线干活时的75%,到手八千。他每年至少住一次院,吸氧,给肺消炎,“费用都是保险公司出”。

彭道雄至今没查出尘肺病。1996年,他采煤时摔伤了腿,之后开始干修路、运煤等井下辅助工作。这一年,彭道雄拿到北京户口。再过几年,矿上给他分配公房。公房拆掉后,又分到一套门头沟区里的商品房。

彭道雄觉得大台煤矿没亏待他。他用三十年前初上北京、在天安门城楼拍的单人照做微信头像,朋友圈封面则是2019年出生的孙子的笑脸。有房有户,有家有口,彭道雄是彻底扎下根的北京人。

▶下转第8版

猜你喜欢

京西德才尘肺病
画家 孙德才
一例尘肺病患者的呼吸康复治疗体会
这很好啊
小品《懒汉脱贫》
北京最后一片稻田
杜振东:京西稻守护人
京西稻:皇城根的一把米
“真爱粉”的自我修养!
34家煤矿尘肺病发生状况及影响分析
尘肺病防治工作座谈会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