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神山、地狱和人间的戏剧
2020-08-06祝珍妮
祝珍妮
希腊神话是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文学宝藏,英国国家歌剧院《地狱中的奥尔菲斯》(Orpheus In The underworld)和皇家歌剧院《魂断威尼斯》(Death in Venice)两部歌剧中,都有希腊神话的元素——《地狱中的奥尔菲斯》里,奥尔菲斯和优丽狄茜这对恋人,在奥林匹斯山上和地狱中,同众神合演了一出诙谐荒诞、悲喜交织的戏剧:在《魂断威尼斯》中,太阳神和酒神出现在主人公的梦中,还有一个美如希腊神灵的现代人织入这一有些神秘而又令人心悸不安与悲伤的故事。
众神山和地狱里的闹剧
英国国家歌剧院20]9年秋季上演奥芬巴赫的《地狱中的奥尔菲斯》,导演是伦敦莎士比亚环球剧院的戏剧导演艾玛赖斯(Emma Rice),这是赖斯执导的首部歌剧。
这部歌剧对格鲁克的《奥菲欧与优丽狄茜》有所模仿,但却是一部喜剧和闹剧。赖斯和另一位戏剧导演汤姆莫里斯(Tom Morris)的英文版本,对原剧本做了很多富有想象力的改编,安排了悲剧性的结尾。
故事发生在]957年的伦敦。坠入爱河的小提琴老师奥尔菲斯和优丽狄茜结了婚。灾难袭来,优丽狄茜生下的孩子死了。他们无法理解和承受这一悲剧,婚姻破裂,奥尔菲斯离开了。出租车司机“民意”安慰失意的优丽狄茜,带她去乡间。在那里,她遇到了幻化成英俊牧羊人的布鲁托。被他诱惑后,优丽狄茜留给奥尔菲斯一个口信,随后便同布鲁托出发去了地狱。在奥林匹斯山上,被绑架的优丽狄茜引起了朱庇特的注意,众神认为他有责任干预此事。于是朱庇特派丘比特到地狱去问罪布鲁托,指责他乘人之危拐走优丽狄茜。地狱里,优丽狄茜被布鲁托的仆人锁在牢房中。布鲁托邀请朱庇特和众神参加聚会,朱庇特也恋上优丽狄茜,变成美丽的金蝇钻入牢房引诱她,随后露出真实身份,并承诺将她带到奥林匹斯山。布鲁托阻止了他,提醒他许诺将优丽狄茜归还给奥尔菲斯。“民意”同奥尔菲斯开车来到地狱,优丽狄茜听到奥尔菲斯奏出的小提琴曲深为感动,两人的创伤愈合了,众神为他们的幸福敬酒。朱庇特因嫉妒在他们离开时造成雷电,使奥尔菲斯惊吓中转过头看优丽狄茜,因此永远失去了她。优丽狄茜被朱庇特许给巴克科斯,留在了奥林匹斯山。
主要角色中,男高音埃德·里昂(Ed Lvon)饰演的奥尔菲斯和女高音玛丽·贝文(Mary Bevan)饰演的优丽狄茜唱演均非常出色。男中音露西亚·卢卡斯(Lucia Lucas)是伦敦主要歌剧舞台上的第一位跨性别歌手,他饰演的热心和善解人意的出租车司机“民意”很有人气,唱得也很好。男高音亚历克斯·奥特伯恩(Alex Otterbu rn)饰演了一位极具魅力的布鲁托,令人印象深刻。男中音威拉德·怀特(Willard White)嗓音雄浑,他饰演的朱庇特强大而充满爱心,但又有自己的算盘,大雪茄不离口。剧中的次要角色如朱诺、戴安娜、丘比特、维纳斯、玛尔斯及布鲁托的仆人约翰·斯蒂克斯,都生动地表现出不同人物的性格特點,很富娱乐性。
丽兹·克拉尚(Lizzie Clachan)的场景和莱兹·布拉特斯顿(Lez Brotherston)的服装颇有新意,带来有些怪异但新鲜有趣的视觉感受。第一场乡间场景,各种大小的气球神奇地变成了绵羊和嗡嗡作响的蜜蜂,如同神话一般,令人愉悦。奥林匹斯山则如同天空中的白色豪华游轮,无聊的众神在其间闲逛。地狱在红灯区,是充满噩梦而肮脏的世界。“民意”驾驶一辆真正的黑色伦敦出租车,带着奥尔菲斯乘坐气球升至奥林匹斯山,又载他到地狱。合唱演员身着白色紧身衣和缀了白色气球的芭蕾舞裙,载歌载舞,滑稽而又光彩。
原歌剧结尾是布鲁托受够了优丽狄茜,奥尔菲斯也庆幸摆脱了她,皆大欢喜。但赖斯将结局改为热心仗义的“民意”受到挫败,失去优丽狄茜的奥尔菲斯无比失落。布鲁托实际上是个人贩子,受害者优丽狄茜的“地狱疾驰”(Infernal Galop)是一首绝望的歌,而旋律仍是人们熟知的“康康舞”一一奥芬巴赫若有知,在非常吃惊之余,或许会为这首咏叹调谱写不同的音乐。
女指挥家尚安·爱德华兹(Sian Edwa rds)指挥的歌剧院乐团,节奏十分流畅而平衡地表现出剧中人物的欢乐、躁动、诱惑、失意、悲伤的音乐形象。
渴望韶华而不得的人间悲剧
《魂断威尼斯》是英国作曲家本杰明·布里顿的最后一部歌剧,它改编自德国作家托马斯·曼(Thomas Mann)的中篇小说,歌词由英国艺术评论家和歌剧词作者麦凡卫·派珀(Myfanwy Piper)撰写。歌剧1973年6月在布里顿家乡的萨佛克郡首演,26年后,2019年秋季首次在皇家歌剧院上演。
1971年的电影《魂断威尼斯》的一些影评称其将德国作家艾申巴赫(Aschenbach)和波兰少年塔吉奥(Tadzio)之间的关系表现得“太过情感和低级”,因此歌剧中的塔吉奥换为不发声的舞蹈演员。
故事开始于作家前往威尼斯寻求创作灵感时,在酒店被一个美丽的波兰年轻人塔吉奥迷住了。当他因为无法在威尼斯压抑的气氛中工作,决定返回德国时,却由于行李神秘失踪被迫返回酒店。能留在塔吉奥周围,让他暗自高兴。当塔吉奥在和朋友们沙滩运动的比赛获胜时,艾申巴赫非常兴奋,低语说“我爱你”。虽然听说了威尼斯发生霍乱的传言,但艾申巴赫不愿离开,尾随塔吉奥一家在城市里漫游,但怯于上前交谈。当在旅行社得知威尼斯确实发生了霍乱时,他还是不想离开,又没有勇气警告塔吉奥的母亲到来的危险。为使自己显得年轻一些,艾申巴赫诘酒店理发师为他修容并化上淡妆,之后继续尾随一家波兰人。由于霍乱,包括塔吉奥一家在内的一些客人都准备离开了。当塔吉奥和一个年轻人在沙滩上的游戏演变成战斗时,坐在扶手椅上的艾申巴赫试图站起来阻止,但他崩溃了。塔吉奥向他招手,但他已经虚弱得无法起身。塔吉奥走向大海时,艾申巴赫死去了。
马克·帕德莫尔(Mark Padmore)饰演的艾申巴赫令人印象深刻。他的声音在整出漫长的歌剧结束时,同刚开始时一样新鲜。他的歌唱在叙事和抒情之间取得了完美的平衡,柔和的声音散发出缥缈的气质。帕德莫尔的表演亦非常出色,从开始艾申巴赫写作无灵感时的躁动不安,到见到塔吉奥对他的痴迷和奉他为生命的快乐,后来意识到自己的梦想渴望而不可及时的痛苦和悲哀,再后来对威尼斯的霍乱和自己的衰败感到的厌恶,直至最后的身心崩溃,帕德莫尔以非凡的细节处理逐步展现的悲剧结局,使我们为艾申巴赫感动悲哀,怜悯与同情。
导演大卫·麦克维卡爵士(Sir David Mcvicar)的这一制作,精细又充满了诱人的联想。从一开幕,沮丧而犹豫不决的艾申巴赫,在摆着沙漏计时器的书桌旁徘徊时,麦克维卡就捕捉到了他由于灵感枯竭引起的焦躁和意气低沉。第二幕中,艾申巴赫由于渴望和焦虑瘫痪在床。在睡梦中当代表理性、审慎和纯洁的太阳神阿波罗,与代表非理性和混乱的酒神狄俄尼索斯,在床边为他而论战时,他辗转反侧。现实中的塔吉奥总是与他保持距离、若即若离,而梦中与美少年的接触带给他极度的兴奋。
自前往酒店的途中遇到一个神秘的旅行者、老头和贡多拉船夫,艾申巴赫便有了一种死亡的预感。捕捉到他的躁动不安并引诱他走向毁灭的是杰拉德·芬利(Gerald Finley)饰演的七个神秘的恶魔般的人物。音色圆润的加拿大男中音芬利一人饰演了其他三个人物:理发师、酒店老板和海滩球队的侏儒领队,他同时还为酒神狄俄尼索斯配音,出色地将奇异、幽灵般神秘的元素注入了戏剧,令人产生一种不安的共鸣。
不仅是艾申巴赫,任何人看到塔吉奥都会赞叹他的美和魅力。皇家芭蕾舞团的演员利奥·迪克森(Leo Dixon)饰演的塔吉奥,不仅美如大理石雕刻的希腊神像,舞姿亦令人叹赏。可以说,琳恩·佩奇(Lvnne Page)的编舞,创造出了一种介于神灵与人类间的完美平衡一一塔吉奥的舞姿轻柔优美,如神灵一样被伙伴们举起,他完美的平衡和快速的旋转,仿佛集舞者和运动员为一身:塔吉奥又是一个脾气有点暴躁而很自豪的男孩,充分意识到自己的姿态和美对他人所产生的影响。艾申巴赫的狂热想象力,使塔吉奥几乎成为希腊美丽和形式的不朽象征,是他所渴望的艺术与生活的完美结合。
指挥理查德·法恩斯(Richard Farnes)擅长指挥布里顿音乐表现出的脆弱和一些短语般令人不安的不协和旋律,表现了他对这一歌剧音乐的真实直觉、情绪和色彩。音乐充满挑战,有时令人不解,但也有一些引人入胜的美妙旋律。法恩斯采用不同的指挥技巧在音乐中将故事展开,塔吉奥的每次出现都伴随着打击乐诱人的涟漪。
薇姬·莫蒂默(Vicki Mortimer)的舞美设计和保尔·康斯特勃(Paule Constable)的灯光,奇迹般地暗示着愉悦与衰落。舞台旋转装置巧妙实现了场景的变化,展现出威尼斯广场上的咖啡馆、圣马可大教堂的大理石圆柱和拱门,还有在阳光下闪烁着深孔雀蓝色的宁静海洋,这一切都是如此诱人。自然的场景又充满了忙碌的写实主义,游客在漫步和聊天,孩子们在玩着陀螺,游乐园里表演着歌舞。然而有许多场景是在幽暗和黑暗中,如开场时艾申巴赫闪烁着烛光的昏暗屋子,他在黑夜中前往或离开酒店时乘坐的黑色巨兽般的贡多拉,都带来一种不稳定、险恶甚至恐怖的感觉。但当酒店经理推开房间的窗户,沐浴在金色阳光里的艾申巴赫看到外面美丽景色时,又使人片刻间感到充满了希望。其他场景里,尽管阳光下色彩鲜艳,但城市里似乎常飘浮着某种不祥的秘密气息,裹挟着主人公走向最终的命运。
剧中其他人物演和唱也很出色。蒂姐·米德(TimMead)饰演的阿波罗以一个度假者身份出现,嗓音柔润而富有力度。其他的角色中,多米尼克·塞奇威克(Dominic Sedgwick)將旅行社英国职员刻画得相当生动:丽贝卡·埃文斯(Rebecca Evans)饰演的卖草莓的姑娘声音很甜美。年轻的皇家芭蕾舞蹈男演员们在海滩玩耍和比赛时的舞蹈,技艺出色漂亮而富有情趣。
这部歌剧的故事,既具有象征性和神话性,又具有一种激荡心灵的真实感。艾申巴赫衰落的创作想象力和健康,使他对年轻美丽和充满生机的塔吉奥产生了致命的迷恋:完美的塔吉奥使艾申巴赫进入威尼斯无形的虚无中,最后却被遗忘。据说,作曲家布里顿迷恋男孩,且在写这部歌剧时身体很虚弱,因此关于故事的主题,究竟是老年人对无瑕青年的热爱,还是对脆弱创造力的沉思,人们不难假设一一是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