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像
2020-08-06杨凤喜
杨凤喜
陈耳东12岁那年,父亲去世了。那是一起意外事故,父亲赶着牛车下山时从车辕上翻了下来,后脑勺磕在一块三角形的石头上。出事以后,陈耳东跟着一群大人往山坡上跑,他摔了一跤,被他们甩在了身后。他还没有赶到事发地点,有人背着父亲返回了,一群人乱糟糟地簇拥着。没有谁搭理陈耳东,他被走在最前面的堂叔推了一把,差点儿再次摔倒。他站稳以后委屈而又气恼地望着那些人的背影,一位本家大哥用一顶绿帽子护着父亲的头,因为他个头矮,看起来像是吃力而又别扭地托举着一个重物,只要他一撒手父亲的头颅就会滚落下来似的。他眼睁睁地望着那片混乱的背影,拿不准自己该不该追上去。最终他决定继续往山坡上爬,到父亲出事的地方看一看。拐了一道弯,他在一道斜坡上看到了新鲜而又杂乱的辙痕,看到父亲的一只黄球鞋挂在路边土崖上斜生出来的酸枣树上。他好奇父亲的鞋怎么会飞那么远,后来想清楚了,是有人捡起来扔了出去,刚好挂在了酸枣树的枝头。有时候,他也会玩类似的游戏,顺手捡起什么玩意儿来漫无目的地扔出去,好像要试一试人生的运气似的。那是一棵长势旺盛的酸枣树,主干有大人的手腕那么粗,父亲的鞋丢人现眼地挂在侧枝上,好像还晃来晃去的。有一瞬间,他想跨过路边的土塄,到土崖下把那只鞋取下来。就算他够不着,随便捡一块土坷垃也能解决问题,就像对付树上的杏子或者苹果一样。他改变主意可能和飞来的一只白蝴蝶有关。他看到那只肥胖的白蝴蝶缓慢地扇着翅膀,几乎要落到父亲的鞋上了,却掉转身飞向另一根枝条。他想,白蝴蝶或许是嗅到了父亲球鞋的臭味,他不记得父亲什么时候专门洗过脚,那只球鞋已经被他的大脚趾顶出了一个洞。那是午后的时光,秋阳娇艳,酸枣树上挂满了红彤彤的果实。村里人收罢了秋才会打酸枣,到时候父亲的鞋自然会被人打下来的。也许用不了那么久,只要刮一阵风,父亲的鞋就会被吹落。这样想,他额头上果然感觉到了丝丝凉意,再看那只鞋,好像晃得更厉害了,甚至还散发出虚无的、气浪一样若隐若现的光芒。
他低下头来才看到那块三角形的石头。那块石头就在他脚下,他认出了石头上晒黑的血,像戴了一顶脏帽子。有一次他在白墙上拍死两只叮咬过他的蚊子,血干了以后就是这种肮脏的颜色。他吃了一惊,脑子里呈现出血渍的形状,有点像漏斗,又像是一把破旧的雨伞,伞柄粗了些,山路一样拐了好几道弯。他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也没有再细看石头上的血渍,过了一会儿后蹲下来,抓了两把土均匀地撒在了石头上,这才松了口气。他闻到了血腥味,两只苍蝇飞过来,他愤怒地赶走了它们。又过了一会儿,他试探着搬动那块石头,把它搬起来的一瞬心头一紧,担心石头底下会藏着一窝蜈蚣。他谨慎地抱着那块石头下了山,后来在回忆时像是抱着父亲的头颅,父亲还没有送到镇上的卫生院就断气了。他曾经听父亲讲过远路没轻重的道理,果然,等他把那块石头抱下山来到河边时,已然满头大汗。他赌气般把石头扔到河里,河水哗啦哗啦地流。休息片刻后他扯了一把野草刷洗着石头,直到它变得光滑,露出本来的颜色和质地。然后他重新把石头搬起来,过了河,埋在了村路边那棵歪脖子大柳树下。差不多一个月后他才把石头搬回家,母亲和妹妹不在家时他用杆秤把石头称了称,5斤8两。
在陈耳东记忆中,父亲的死好像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伤痛。母亲说,你爸死就死了吧,他死了以后就再不会打你了。后来他想,母亲这样说多半是为了安慰他,减轻他幼年丧父的痛苦。母亲当然认为他会痛苦。他清晰地记得许多夜晚母亲背对着他和妹妹流過泪。正月十五晚上,他和妹妹嚷嚷着要去看别人家的花灯,母亲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父亲的死让陈耳东记忆深刻的是内心深处的那种羞愧,村庄里像他这么大的孩子都有父亲,他却没有了,他觉得别人的目光里不光是怜惜,更多的是嘲讽,就像嘲讽村庄里那个只有一条腿,其中一条胳膊还伸不直的残疾人许午生一样。
母亲去世的时候陈耳东已经37岁,那时正是他人生的又一个低谷,他悄无声息地出了一趟远门,母亲心脏病发作不辞而别。等他回到村庄时,母亲已经在妹妹的操持下草草安葬。妹妹气愤地责怪他,他遭到了村庄里所有人的鄙视。直到夜深人静,他才跑到坟头,原本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但一滴泪都没有掉下来。祖坟就在父亲出事的那座山上,那是在寒冷的腊月,月光又冷又白,山上风大,他背靠着坟头瑟瑟发抖。抽光了所有的烟后,他想点一把火,他知道枯干的野草瞬间会让火苗蔓延开来,整座山将变成火场,落满灰烬。他的脑海中跳跃着火势蔓延的壮观景象,那是呆在村庄里,或者站在河边的视角。但他没有这么干,他甚至把打火机扔到了夜色的深处。他顺着迂回的山路下山,身后一直尾随着若即若离的脚步声。到父亲出事的地方时他停了停,那棵酸枣树还在,影影绰绰一大片,繁衍成庞大的家族。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中接近圆满的月亮,突然间产生了脱下鞋来,向月亮投掷的冲动,尽管他知道砸不到月亮。他穿着一双破烂的皮鞋,左脚开了一道一寸长的缝,右脚的鞋跟磨成了一道斜坡。但他把控住了自己,甚至在剧烈的冲动中清晰地意识到,如果他把他的鞋子扔出去,哪怕扔出去一只,他必然会疯掉的,这个动作将是他人生的一道分水岭。下山以后,他踩着苍白的月色黯然离开了村庄。
到50岁,陈耳东就闲下来了。他根据自己的生活需求算了一笔账,甚至结合了通货膨胀的因素。他所拥有的资产足够他活到100岁,他怎么可能活到100岁呢?他没有子女,不到30岁就离婚了,在这座距离老家只有30华里的小城拥有两个商铺,三套住房。当然,乡下的老宅也属于他,在他的帮扶下,妹妹一家人也搬到了城里。老宅只有三间正房,院子倒有半亩地。那房子是父母还年轻的时候盖的土坯房,墙面贴了一层砖,风吹雨淋,先是房顶渗水,处理过两次后渗水的地方却越来越多,在他45岁那年终究塌了一个脸盆大的洞。他还想把漏洞补起来,陈吉太说,就算补起来也维持不了几年,这房子已经老了,没人住肯定会塌掉的。这个陈吉太是陈耳东的邻居和本家,也是他的小学同学。陈耳东记得陈吉太小时候一年四季嘴唇上都挂着两道浓稠的鼻涕,眼瞅着就要蹿到嘴里了。如果有人嘲笑他,他就会抽一下鼻子,变戏法般把鼻涕吸回去,留下两条明亮的轨道。陈耳东记得很清楚,有一次放学路上他帮着陈吉太使劲儿吆喝,换粉条呢,换粉条呢——陈吉太不知羞耻地把他的鼻涕称作粉条,把他妈都骗出来了。陈吉太一说到房子会塌陈耳东就很气愤,他后悔当初把家门钥匙交给陈吉太,委托他来照管老宅。陈吉太把陈耳东家的农具、灶具、杆秤、屋檐下立着的几根木料,还有其他一些东西,都不声不响地倒腾走了。有一次,陈耳东进了院子后发现哪里不太对劲,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原来陈吉太砍伐了院子东北角的一棵椿树。那棵椿树是风把种子吹到院子里,自然生长起来的,不知不觉间长到了碗口粗。陈耳东问陈吉太,那棵椿树呢?陈吉太说,臭椿树有什么用?我准备收拾收拾院子,种几棵苹果树,在院子中间垒一个杏坛,种一棵杏树。陈耳东说,你想种什么树就种什么树,这院子难道是你家的?陈吉太说,耳东那你说种什么树,你想种什么树我帮你种。陈耳东压制着怒气,后来陈吉太果然给他种了三棵苹果树。他想把苹果树铲掉,又觉得没必要和陈吉太闹僵,况且那三棵苹果树也没什么错。他又算了一笔账,自从陈吉太帮他照管老宅,他已经给过陈吉太两万多块钱,其中包括修补屋顶和院墙的钱。真不知道陈吉太是怎样帮他修的屋顶,漏洞越来越大,渗水的地方越来越多,檩条断了两根,屋檐沉下来,门窗变形了,他站在屋里后闻到的是潮湿霉变甚至腐烂的气息。他抬头看屋顶,感觉黑压压的屋顶正在塌陷下来,他将要被老宅埋葬。
53岁那年春天,陈耳东还是把老屋翻盖了。陈吉太先是怂恿陈耳东盖一幢二层楼,后来又建议他盖六间正房,陈耳东家的院子无论是宽度还是长度,盖六间正房绰绰有余。但陈耳东只是在原来的位置盖了三间房,连地基都没有动,基本保持了原来的样子。而且他盖房并没有用混凝土浇筑,屋顶还是架的木料。陈吉太说,耳东你既然盖一回房,怎么能这样小气?你还差这几个钱?那一次陈耳东真是忍无可忍了。陈耳东说,陈吉太你懂个球。陈耳东盖房的时候陈吉太跑前跑后张罗着,那一天刚好上梁,陈耳东当着众人的面骂陈吉太,陈吉太哑口无言,只好摸着光头笑。陈耳东还想骂陈吉太几句,好让他明白自己的角色定位,但他有点不忍心了,陈吉太流出了久违的鼻涕。房子盖好以后,陈耳东并没有进行内装修,水泥地、白灰墙,即便如此也比原来的房子阔绰多了。父母留下来的家具早已破损沤烂,他让陈吉太找人垒了一盘炕,从城里拉来几件旧家具,把保存着的老照片装到镜框里挂了起来。他还到照相馆给父母亲合成了一张双人照,摆到了屋门对面的五斗柜上。父母亲留下来的照片很少,母亲倒有两张,其中一张是和陈耳东兄妹俩的合影,母亲坐在椅子上,他和妹妹站在两旁,身后横着几根水泥电线杆。父亲却只留下一张一寸黑白照片,好像是哪年为了到镇上干临时工专门拍的。关键是父母亲的照片年龄相差太大,父亲比母亲大三岁,但父亲的照片比母亲的那两张照片都年轻。好在照相馆的人有的是办法,他们把陈耳东父母的照片扫描下来,有一种软件可以有理有据地让照片变得更老或者更年轻。父母亲的样子在电脑显示器上渐次变化,陈耳东目睹了父母亲由年轻到衰老,然后又变得年轻的过程。他甚至指使照相馆那个嘴唇涂得血红的大眼睛姑娘,重现了父母亲少年时代的容貌。他让父母亲的合影定格在60岁,又经过一些艺术处理,总之比较满意了。严格地讲,父母亲的合影已经不是照片,而是电脑画像。相框里的父母亲显然比记忆中的帅气、漂亮,谁不希望自己的父母亲帅气、漂亮呢?陈吉太望着相框说,哥,其实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一个重感情的人,孝子,喜欢怀旧。陈耳东的脸唰的一下红了,自从上次骂过陈吉太以后,陈吉太和他说话的语气、神态就变了。陈吉太喊他哥,他想不起来两个人到底谁大,这当然无关紧要。陈吉太接着说,哥,我在手机上看过一篇文章,一个人无论走多远,都不能忘记是从哪里出发的。在翻盖房子的同时,院子也整修了,院墙也重新垒了,原来破旧的木板门换成了厚实的铁皮门,吊着两个笨重的门环。陈耳东本来不想再把钥匙交给陈吉太了,但陈吉太提出来继续为他照管宅院,起码下雪的时候能帮他扫扫雪。或许还因为他说了那句有文化的话,陈耳东又把院门钥匙丢给了他。陈吉太说,哥,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会把你家的宅院管理好。陈吉太说话时嘴角抽了一下,陈耳东立马又后悔了。
盖房子的过程,陈耳东的妹妹一次都没有回来。直到陈耳东把房子收拾出来,把父母亲的合影摆放好,在他的催促下妹妹和妹夫才回来了一次。说是三间房,其实是一大一小,占着三间的地盘,老房子原来就是这样的。陈耳东收拾出来的是那间大的,他準备把小的留给妹妹。妹妹说,哥我不要老宅的房子,婆家的老宅还空着呢。陈耳东有些失望。妹妹在炕沿上坐了一会儿,好像并没有什么感觉。她说父母亲的合影真是不太像,简直是太假了。妹妹问陈耳东,哥你难道真要回乡下来住?陈耳东甚至从妹妹的语气里听出来嘲讽。妹妹说,哥你还是再找一个吧,凭什么不找呢?陈耳东有点烦,上次妹妹非要让他和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护士见面,他舍不得和妹妹发脾气。陈耳东说,就算不是每天住,隔三岔五回来住一住也是可以的。妹妹说,在乡下生活太不方便了。
起初真是这样,每个星期六,陈耳东都会回来住一晚上。他现在是一个闲人,其实不需要考虑星期几,但他还是在星期六回来,星期天回城里去。他也想多住几天,但他不喜欢做饭,虽然在原初的位置盖起了厨房,他还是觉得做饭怪麻烦的,甚至滑稽可笑。所以他总是在星期五吃罢晚饭后开车回来,第二天上午回城里去。老宅在一条巷子里,车开不进来,他只好停放在马路边。这就有些麻烦,村里人一看到他的车就知道他回来了。往往是在他进门不久,陈吉太就会一边呼喊一边拍响院门。他下过几次逐客令,陈吉太依然故我,好几次都要请他到家里喝几杯。其他人也是,因为翻盖房子,他和村里人的关系仿佛一下子又拉近了,有一次他刚下车,一个叫王二金的男人就向他跑来,问他认不认识交警队的人,他儿子酒后驾车让人家抓起来了。诸如此类,陈耳东真是有些烦,他回来得再晚别人也会知道。他尝试着把车停得远一些,但他的丰田越野不可能在村庄里找到藏身之所。进了院子后,他就把院门闩上了,到10点半或11点,没有人来打扰,他才会静下心来。他躺在炕上,有时候捧着父母亲的合影仔细端详,拿原来的老照片比对,看着看着忍不住就笑了。有时候他闭着眼睛深吸几口气,竖起耳朵仔细听,好像能把过往的岁月吸出来、听回来似的。他回忆父亲的死,挂在酸枣树上的那只球鞋逼真地晃来晃去,那只肥胖的白蝴蝶缓慢地扇动着翅膀。他想起来那块惹是生非的石头,后半夜爬起来到院子里找,却并没有找到。他责怪自己,翻盖房子的时候居然把那块石头忽略了。或许,就算找出来他也不认识了吧。他回忆母亲,隐隐约约想起来母亲去世时好像给他托过一个梦,嘱咐他照顾好自己。母亲去世的时候,他应该是在兰州的一家小旅馆吧,母亲的灵魂飞到了他身边,看他最后一眼。这样想他就忍不住流下泪来,不清楚那个夜晚跪在母亲的坟头时为什么没有哭。往事越来越鲜活,童年和少年时代的许多记忆如同泉水般涌出来,他都对记忆的真实性产生怀疑了。就说母亲给他托的那个梦,恐怕是一种想象吧,想象得次数多了,竟误以为真实发生过,误以为是记忆。睡着以后他果然真真切切地梦到了母亲,还没有醒来就激动地哭了起来。
陈耳东患过严重的失眠症,即便闲下来以后他的睡眠也一直不好,但他住在老宅却睡得很踏实。有时候他还想多回忆一些往事,不知不觉间却睡着了,一觉睡到了天亮。现在村庄里大多人家都不养鸡了,他在睡梦中没有听到鸡鸣。他赖在炕上不想起,顺手拿一本书翻一翻。他带回老宅几箱子书,虽然他知道好多书他根本看不懂。他还带回来笔记本电脑,心想,将来能不能写一本回忆录呢?他真是没有信心。上学的时候他的成绩其实不错,母亲也很支持他读书,那时候母亲太不容易了。每个星期天的上午,陈耳东离开老宅时都有点不情愿,但他真是不喜欢做饭。后来他承认了,其实不喜欢做饭并不是真正的理由,做个饭有什么了不起呢?他主观上还是不想在老宅常住,或许还是怕陈吉太和村庄里的其他人烦他吧,或许这个理由也不是真实的理由。
陈吉太和那些人也确实够烦的。一个星期天的上午,陈吉太又拍响了院门,陈耳东不想搭理他,陈吉太越拍越带劲,之后竟打开院门冲到了院子里,又疯疯癫癫地拍响了屋门。陈耳东气坏了,他愤怒地拉开屋门,差点儿把陈吉太闪倒。陈耳东指着陈吉太的鼻子骂他,鼻涕虫你犯什么神经?这时候陈耳东想起了陈吉太小时候的外号,他本来就是一条鼻涕虫嘛。陈吉太慌张地说,哥,我担心你呀。陈耳东说,你担心我什么?陈吉太说,我敲了半天门你也没吭声,时辰不早了。陈耳东皱起了眉头,陈吉太是担心他身体出了故障,还是担心他悬梁自尽呢?总之是,陈吉太看出来他不正常,或许他真的不太正常吧。他没有再发脾气,丢给陈吉太一支烟。多年前他就戒烟了,但他的口袋里一直装着烟,有时候拿一根横在鼻孔处闻一闻。他已经养成了习惯,就像其他一些习惯一样。
有一次,已经晚上10点多了,陈耳东回来的时候看到漆黑的院门上写着乱七八糟的粉笔字。他用手机照着看:东子,打电话你不接,回来后赶紧找我,有急事!落款是“老四”。“咚”的一声,陈耳东擂了院门一拳,他不清楚“老四”是谁,或许是本家一位叔叔吧,或许是他的一位小学同学。他又取出一根烟闻了闻,不想开门了。但他又觉得返回城里挺失败的,他凭什么走?进了院子后,他使劲儿闩上院门,心想就算那个“老四”喊得吐了血他也不会答应一声。后半夜他找了一块布子,蘸了水,把院门上的字擦干净了。这个晚上他彻夜未眠,第二天一早就回城了。
陈耳东家的老宅是夏天翻盖的,转眼进了腊月,入冬以后陈耳东很少回去了。这次陈耳东回去的时候陈吉太和他商量,想借陈耳东的老宅用两天,他的儿子要结婚了。陈耳东还没有表态,陈吉太就认为他同意了。事后陈耳东想,他为什么把家门钥匙又交给陈吉太呢?他还是心太软,心太软。陈吉太还说,以前村庄里谁家办喜事,邻居是要主动到事主家把客人领回家住宿的。这话倒像是批评陈耳东不够积极主动,他想起来乡下确实有过这种风俗,好像叫“请炕”。
陈吉太的儿子结婚陈耳东没有回去。自从母亲去世以后,村庄里的婚丧事陈耳东一次都没有参加过,他知道好多人骂他狼心狗肺。倒是陈耳东的妹妹回去了。陈耳东的妹妹本来想让陈耳东捎份礼钱,倒是她帮着陈耳东随了礼。妹妹回到城里后打电话抱怨说,如果不是上次陈耳东叫她回去看房子,陈吉太儿子结婚绝不会告诉她的,她和陈吉太本来好多年没有见过面了。妹妹不清楚老宅翻盖以后陈耳东回去住过几次,挖苦他说,哥你这房子是给人家陈吉太盖上了。陈吉太还试探着问她呢,将来想把房子买上,他二儿子还没有房子呢。陈耳东气愤地挂断了电话。陈吉太真是用心险恶,他又想,会不会是妹妹故意这样说,报复他呢?但他想不清楚妹妹为什么要报复他,他帮了妹妹多大的忙,但妹妹对他并不友好,他觉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对他不够友好。他猜测居心叵测的陈吉太把他的老宅糟蹋成了什么样,几乎是急不可耐地想回去看看。但他还是忍了一天,等到了星期六的傍晚时分。
陈耳东果然气坏了,他回去的时候老宅的院门半敞着。院子虽然清扫过了,但他看到了院中央肮脏的油渍,看到了一坨一坨的狗屎一样冻结的剩菜剩饭,看到了挖好又填埋起来的四个坑,大小两个泥坯垒的灶台还没有完全拆掉,一堆破烂的帆布堆在墙角,挤压着一棵胳膊粗的苹果树。陈吉太当初在院子里栽了三棵苹果树,最终只活了一棵,活下来原来就是为了遭罪的。陈耳东隐约听到了呼噜声,像从地缝里,或者遥远的地方传来。他颤抖着走到屋门前,拉开门看,陈吉太四仰八叉地躺在炕头上,皱着眉头把呼噜打得山响。炕上放着一台电热扇,脸烧得通红,“咯吱咯吱”地摇头晃脑。陈耳东感觉身体的每一个部位,连同内脏都在颤抖、抽搐。他下意识地从裤兜里摸到了速效救心丸的瓶子,其实他几次体检都没有发现心脏有什么毛病,不过谁知道呢?他发现立在五斗柜上的父母亲的合影不见了,再看,原来翻过来扣在了墙上,他的父母亲被压扁了,脸冷冰冰地贴着墙面。电热扇继续“咯吱咯吱”地叫,陈吉太还在打呼噜,他想扑上去把他掐晕,丢到村外那个臭水塘里,那个水塘早就被垃圾填埋了。他又想起了那块三角形的石头,退到院子里找,或许因为找不到,他出了院门,开着车回了城里。到城边上等红灯的时候他忍不住流下泪来,他轻声念叨着,爸,妈,我对不住你们!他更像是呓语。
忘记是在哪个城市了,陈耳东逛过一次名人蜡像馆。那些蜡像太逼真了,他记得当时和赵本山合过影。赵本山穿着长袍,跷着腿端坐在太师椅上,微笑着,慈眉善目,眼睛仿佛在和谁暗语。陈耳东从手机里找出了他和赵本山的合影,他庆幸这张合影还保存着,多半是因为懒。他躺在老宅的土炕上,下午陈吉太帮他烧好了炕,一个念头令他彻夜未眠。第二天上午,陈吉太又来照应他,他和陈吉太笑了好几次,陈吉太问他笑什么,他说,你见过蜡像吗?陈吉太摇头,他又笑,陈吉太皱着眉头不敢吭声了。如果我的父母亲住在老宅里就好了,陈耳东对陈吉太说,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过了两个多月,陈耳东带着一辆厢式货车回到了村里。司机操着江浙一带的普通话,他把货车后边的门打开,里边装着两个木板钉的大箱子。还在路上的时候陈耳东就通知陈吉太找些人帮忙抬东西,十几个男人候在巷口。这些人探着脑袋往车厢里看,问陈耳东买了什么家具,陈耳东给每个人发了两盒烟。乡下的男人就喜欢抽烟,他们一领到烟目光就笑了。陈耳东说,大家小心点,箱子不能落地,要一口气抬到家里。又有人问陈耳东买了什么,陈吉太说,还能是什么,红木家具。陈吉太不是故意为陈耳东打掩護,他真把蜡像的事忘了,他怎么会想到箱子里装的是陈耳东的父母亲呢?陈吉太找来的人没几个年轻人,年轻点的一个腿还有毛病,但他们还是成功地把两个大箱子抬到了陈耳东的老宅里,那两个大箱子并不比想象的重。陈吉太要帮着拆箱子,原来他裤兜里装着改锥,陈耳东一把推开了他。大家把箱子抬进屋里,陈耳东的脸色就不好看了,有点过河拆桥的意思。陈耳东说,你们走吧,你们都走吧。大家就往外走,陈吉太磨磨蹭蹭的,陈耳东把他推出了院门,“哗啦”一声把院门闩上了。
陈吉太好奇陈耳东究竟买了什么宝贝,他觉得不一定是红木家具。他从门缝里偷窥。天渐渐暗了。他还想爬到墙头上,人的好奇心就是这样,越希望窥探到什么秘密心里越急,像肚子里有一条毛毛虫使劲儿往上爬,逼得你上蹿下跳。陈吉太在陈耳东老宅的院门前待了将近一个小时,都快把陈耳东给他的一盒烟抽光了。陈吉太的电话突然响起来,他这才意识到天色已经这么晚。居然是陈耳东打来的,他几乎在同时听到了听筒以外陈耳东发出的声音。他家和陈耳东家是斜对门,他扭头往自己家院门前跑,“呼哧呼哧”地接通了电话。陈耳东说,吉太你带上改锥过来帮我一个忙。
陈耳东打开院门,陈吉太跟着他来到屋门前时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的腿肚子颤抖起来,一进屋门果然吓坏了。陈吉太看到了木板、纸箱和泡沫板簇拥着的两个蜡像,那蜡像和真人一般大,生动逼真的样子甚至让他认为看到了鬼。陈吉太几乎喊出来,喉结“咯噔咯噔”地跳。陈耳东说,我一个人没法弄。陈耳东说,要不你先给我爸妈磕个头吧。陈吉太“扑通”一声跪下了,事后他才发现右边的膝盖上扎了一枚图钉。
父母亲的蜡像是端坐在太师椅上的,一人坐在一把椅子上,中间隔着张条桌,组合在一起,正对着屋门。父母亲的面孔还是合成照片上的样子,两位老人微笑着,牙齿洁白,神态安详,眼睛果然像是在说话。陈耳东对父母的蜡像总体还算满意,为此他跑了两趟南京,还在南京病了一场。他觉得这场病是父母对他这个不孝子的责罚,后来又觉得是一种恩赐。一切都收拾停当,陈吉太走后,陈耳东郑重其事地给父母磕了三个头。陈耳东说,爸,妈,我以后老老实实地陪着你们,好好照顾你们。陈耳东跑到了村街上王贵明开的小超市,在之前陈吉太已经把蜡像的事传播出去,王贵明和他老婆用奇怪而又谨慎的眼神望着陈耳东,差点儿忘记了收钱。陈耳东买了几样点心,买了豆腐干花生米,买了瓶酒。什么破超市,他还能买什么呢?他把买来的食物摆到桌上,这才想起来没有筷子,没有酒杯。他笑了笑说,爸,妈,我知道你们其实吃不上,那我自己吃。父母亲冲他笑,一直在笑。他拧开酒,倒满瓶盖,就着蛋糕喝了一瓶盖酒。爸,妈,我以后就陪着你们,你们也陪着我。说着他突然哭了,他的父母亲还在微笑。
第二天上午,陈耳东把他的妹妹喊了回来。他的妹妹不想回来,他生气了。等他的妹妹看到父母亲的蜡像后也吓坏了,瞪着眼问他,哥,你是不是疯了?你究竟想干什么?他说,我要让父母亲陪着我住在老宅里。他的妹妹吓得抽泣起来,问他,哥你觉得哪儿不舒服吗?你不能这么干,咱爸咱妈如果在天有灵的话也不会同意你这么干。他的妹妹还没有说完就跑出了老宅,但她没有走远,大约一个小时后,她的老公,也就是陈耳东的妹夫带着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走进了巷子。陈耳东大发雷霆,赶走了那两个医生,把妹妹和妹夫也赶走了。他的妹妹又给他打来电话,哭着说,哥你是不是真的疯了?陈耳东说,谁疯了?我只是给父母亲做了个蜡像。妹妹说,可你为什么这么干?你真让我操心。陈耳东只好挂断了电话,妹妹根本就不理解他。他突然间想起来妹妹上次给他介绍的那个白白胖胖的女护士,如果妹妹非要逼着他见面,他就会说,先回老宅问一问爸妈乐意不乐意吧。他奇怪这时候倒惦记起相亲的事。他回到屋里,在父母亲面前跪下来问,爸,妈,我给你们做蜡像有什么错吗?父母亲还在笑,没有回答,但他仿佛听到了父母亲的回答。他说,我就知道爸妈最理解我,我会好好照顾你们的。
但陈耳东还是不喜欢做饭。陈耳东住了两个晚上,把从小卖铺买来的食物吃光了,然后又要回城里。陈吉太已经把院门钥匙还给了他,不是直接还给他,而是挂在了院门的门环上。他想笑,他知道以后陈吉太再不会烦他了,村庄里所有的人都不会再烦他了,这是父母亲对他的呵护,这个世界上只有父母亲最疼爱他。临走的时候他又给父母亲磕头,说爸妈,我得回城里一趟,我不喜欢做饭,等我回来时会给你们带好多好吃的东西,你们一辈子都沒有吃过的好东西。他临走的时候还有点恋恋不舍的样子,心想,过几天不就回来了吗?等他出了院门,准备锁门的时候却又想起夜里曾经琢磨过的一件事,匆匆忙忙地,谨小慎微地返回了屋里。他再次跪在了父母亲面前,说,我昨天晚上还想起来一个问题,我不敢问,但我知道你们不会责怪我,我小时候其实就问过你们,是谁给我起了这个陈耳东的名字,妹妹为什么叫陈玉英呢?
说着陈耳东又哭了,仿佛正经历着一件让他十分委屈、十分痛苦的事情。他想这时候他的父亲应该摸摸他的头,而他的母亲应该把他搂在怀里,就像小时候母亲把他搂在怀里一样。但他的父母亲只会微笑。
责任编辑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