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小庙
2020-08-06李黎
作家简介
李黎,男,1980年生于南京郊县,2001年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现供职于出版社。1998年开始发表诗歌小说作品,著有小说集《拆迁人》《梁山群星闪耀时》等。
父母一再催促,牛山不想让他们生气,答应去看望表弟成尚龙。女儿闹着要一起去。一大一小穿过大半个小区,走到堆着大量杂物的楼梯上。牛山提醒女儿:“一会儿你要大声喊人,听到没有?”小牛只顾打量墙壁上的污迹和小广告,不断用手去摸。二楼门上贴着一副对联:“新春新景新气象,多185xxxx0855多福多平安”。小牛指着缺损的字哈哈大笑起来。牛山又温柔地说:“叔叔给你吃东西你就拿着,他不是外人,是我弟弟。知道吧?”站在四楼门前,牛山深吸一口气,用力敲门。门开了一道缝隙,露出成尚龙悲切的脸,上面有泪痕,嘴唇湿漉漉的。成尚龙看到小牛,精神一振,大声招呼他们进门,转身对着空荡荡的客厅喊:“成文俊,快喊伯伯,你看妹妹长得漂亮吧?以后你要多跟妹妹一起玩啊。”
一丝恐怖涌上牛山心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客厅里一片昏暗,窗帘下沿一道光线让昏暗更深沉。窗下有一排沙发,一头扔满衣服,另一头有一只孤零零的毛绒兔子,身子已经发黄。成尚龙还在唠叨:“妹妹是从南京来的,你想不想去南京玩?过几天爸爸就带你去找妹妹玩好不好?让她给你当导游。”他招呼牛山坐下,飞快地从厨房拿出一个玻璃茶杯,一个天蓝色的塑料儿童水杯,低头往玻璃杯里放茶叶,脸上挂着眼泪。牛山站起来说:“尚龙,你也不要太难过,这样下去不行,要不你搬到你爸爸家去住?”
“我没事。”成尚龙低头回答,眼泪就要掉进茶水中。“哥哥喝茶。”成尚龙把茶端给牛山,又挤出笑容,把蓝色水杯递给小牛说:“这是哥哥的杯子,上面的小兔子可爱吧?哥哥同意给你用。他最喜欢小妹妹了。是吧,成文俊?”说着,他扭头喊道:“成文俊,过来陪陪妹妹啊,你不要害羞,她是你妹妹,以后你们要经常在一起玩。你们是亲戚啊。”
“哥哥在哪里啊?”小牛坐在沙发上,一边问一边东张西望,使劲甩着小腿表示疑惑。牛山忍无可忍,拖着小牛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骂:“你是不是非把自己折磨死才舒服?要死你就去死吧,不要在这里吓唬小孩。”
“哥哥我……”成尚龙张口结舌,满脸惶恐。“人死不能复生你不懂吗?你胡说八道什么!你要是没发疯,就是故意这么干的!”
“哥哥你别走啊……”
牛山还是走了,下楼时越想越气,往墙上打了一拳。带着剧痛他打电话责怪母亲,母亲吓得不轻,沉默好一会儿后,问小牛怎么样,吓到没有。牛山说:“你孙女没事,我有点吃不消。你们以后多看看他吧,我不想理他了。”
牛山带着小牛四处转转,让她尽快忘记刚才的事。这是一个拆迁安置小区,从南门到北门将近一公里,要穿过密密麻麻的楼房,穿过陡然茂盛起来的树丛,穿过男女老少的目光。小区一直在扩建,人们不断用瓜果蔬菜、家禽宠物、家长里短还有生老病死在填充它。不过牛山恨这个小区,它的存在是以老家的一切从地球上完全消失为前提的,以过去全都一笔勾销为前提的。这里不能叫作家,只能被永远称作“小区”。牛山已经离开了这里,但不远,在五十公里外的南京,随时可以回来,待一天半天就回去。这种再也不会回来又随时可以回来但不可能真正回来的状态,让他有一种父母双全却孤独无依的感觉。
一个打扮入时的女人迎面走来,擦肩而过,咖啡色太阳镜挡住了脸,牛山扭头看着她。“爸爸你看什么啊?”小牛问。“那个阿姨我可能认识!”牛山的声音大得毫无必要,他希望那个女人能回头。她没有停留,径直朝前,在两幢楼之间的浓荫中不见了。“爸爸你到底认不认识她?”小牛追问,牛山冲她笑笑,没说话。
半年后的一个深夜,牛山缩在沙发上看书,手机突然发出持续的消息响声:“老同学,加我一下!”“快点通过我一下!”“记不记得我了?”这种猜猜我是谁的方式让牛山有些恼火,电话随即响了,一个女人说:“牛山,怎么不通过验证?记不得我是谁了?”
“你是谁,我真听不出来。”牛山冷漠地说。
“我是王翼!”对方强调,语气充满抱怨又带着自豪。牛山想不起来谁是王翼,沉默着。对方等了一会儿,叹口气说:“我是王金根姐姐啊。”
牛山失态地喊起来:“我还以为是谁呢!你直接说王红梅不就行了?非要让我猜来猜去的。”
“我现在叫王翼!”对方喊了一句,语气中满是撒娇,牛山觉得亲切。王红梅和牛山是初中同学,高中他们还是同学,不在一个班,接触越来越少,大学毕业时两人失去了联系,不过王红梅的故事一直在同学中间流传:她先去深圳闯荡,又去了香港,在一家中文媒体,取名Vicki。很快Vicki嫁到了美国,说好有绿卡就离婚,但很快因为家庭暴力等原因离婚,之后她改名Ella重新做人,两年后嫁到了日本,改名白石纯子。让人眼花缭乱的经历似乎还没有结束,现在王红梅又改了名字,王翼,好歹也算回归本姓。“红梅”二字她显然是故意不提,似乎人世间早已经没有梅花,没有了春天。
王红梅说,自己3月份就回南京了,忙着新开的店,人住在景华御府。自己打算在小区里买一套房子,今后争取一周回去一次看看父母,也帶着儿子回家看看,接受大自然的教育。
“小区就是小区,哪有什么大自然?”
“小区旁边不是有个人工湖吗?北面的田都还在。春天时我还带他看过油菜花呢。”王红梅坚持说。
“找我什么事啊?”牛山问。
“我在小区那边没有熟人,你能不能帮我看看,谁有房子要卖。让你爸爸帮我留意一下,他对那边应该非常熟悉。”
“当然熟悉,村子就是他们几个负责拆迁的。你怎么不问问你爸爸呢?”牛山问。
“他们反对我在小区买房子,我爸爸跟我说,要么跟他们住到一起,要么就不要回去。住回去他们欢迎,不愿意就不要回去,反正不能另外买房子……”
牛山打断王红梅说:“我明天问吧,到时候打电话给你。”牛山本想多说点什么,还是忍住了。
随着拆迁,原先散落在广袤的田头地脚的人们,被压缩到小区里,时时扎堆在一起。在一起就要说个不停,花两千多万买了一艘不能下水的吸沙船的赵四喜、在教堂里做了神父并且每天坚持打篮球的孙建国、让三四个女人生小孩自己又下落不明的马宝才、把拆迁款全部用来购买挖掘机做工程发了财又被撞死的盛勇,还有已经发财并且每天开着宝马在小区出没的薄小河,多年来就是这几个人让大家说个不停。他们是传奇人物,是小区里成功的巅峰和失败的低谷。王红梅是被说得最多的女人,牛山听父母说起过几次,每次都默默走开,带着焦虑和羞愧,生怕被父母知道自己当年那么喜欢她。
“你哪天有空了到我这边来玩,有朋友也可以一起带来。”王红梅加了牛山微信后,发来一句。
“你刚才说你的店叫什么?”
“‘翼·蕴,王翼的翼,中间有一个点,蕴藏的蕴!”王红梅带着自豪回复,又补充一句,“这是一个会员制的会所,我会定期邀请一些明星和老总过来交流,半年已经发展了两百个会员了。”
“那你开保时捷肯定没问题啦。”牛山回她一句。十多年前,在他们最后一次聚会上,王红梅不断唠叨说,将来要买一辆保时捷,这是自己的梦想。很多同学都背过脸去当作没听到,因为经常去王红梅破败不堪的家,牛山羞得几乎要钻到地下去了。王紅梅说,之前自己开一辆保时捷跑车,现在换了一辆奔驰越野车,去乡下更合适。牛山不再说话,王红梅等了很久,发来“晚安”两个字。
第二天牛山打电话给父亲。父亲一听王红梅,就感叹了几句,关于买房子的事他让牛山去问问成尚龙。成尚龙刚刚决定把现在住的房子卖掉,一个人搬到小区隔壁的绿地湖滨,那是他和妻子刘涵买下来,打算留给她父母的房子。出事后,刘涵父母不愿意搬过来,坚持住在原来的院子里。“反正他是一个人,连装修都省了。”父亲感叹一句,“尚龙告诉中介,卖多少钱无所谓。中介到处推荐,还让我们也去看房子。”
牛山随即打了个电话给成尚龙,没提半年前的事,确认他想卖房子后,让他自己去联系王红梅。“价格你们自己谈,跟我没关系。”牛山又强调,“王红梅是以前的名字,现在她叫王翼。你别喊错了,王红梅的王,比翼双飞的翼,一定要记好了。”
电话挂了好几秒,成尚龙还在不停地说着“谢谢哥哥”。他感觉到牛山还是对半年前的事耿耿于怀,但他认为自己不是故意的。很长时间,周围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有几个早晨,他躺在床上,静静地等着成文俊爬到自己身上,用小小的手指在鼻子耳朵里一阵乱掏,自己会装着生气把他高高举起来。当意识到成文俊再也不会出现后,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大哭起来。好在成尚龙还是振作起来,去小区东面五公里的万松,走到村子的最东边,推开铁门,走进浓荫遮日的院子。岳父岳母在六十岁时一次性失去了父母和外公外婆的身份,像是从人变成了植物,待在院子里整天不出门。院子里有菜地、鱼塘、猪圈和厕所,还有二三十只鸡。柴草堆积在围墙边,永远也烧不完,柴草里总会找到鸡蛋。房前屋后有银杏、香樟、桃树、水杉等大约三十棵树,爬山虎把二层楼房西墙完整地遮住,只有两个窗口在一片绿色中像眼睛一样注视着远处的山岭。身在院子里,有一种千年不变的意味,加上弥漫在一切事物上的悲伤,老两口越来越觉得这里就是全世界,自己有一天会像一片树叶一样落在草地上,腐烂掉。成尚龙能过来,让他们感到莫大的安慰。几个月来成尚龙几乎每天去一趟,每次都带一些东西,新鲜的蔬菜瓜果,包装精致的粗粮和茶叶,异地的土特产,别人给他送来的野生杂鱼,路边流动货车上买的水果,实在没有东西就顺路买一些卤菜。成尚龙给岳母买了一个IPAD,教她上网购物,主要是买广场舞伴奏音乐碟。在老伴和成尚龙的劝说下,每天黄昏时分,岳母一个人踮着脚走到院子中央,挺身,吸气,就着音乐跳舞,周围一片寂静,音乐突兀而热烈。岳母有时飘飘欲仙,有时又脚步沉重,她一个人在场地中央跳着,像面对一大群人。很多次,成尚龙陪着两位老人默默流泪,长时间一言不发,最后突然站起来,让二老继续沉浸在悲痛之中,自己忙前忙后地收拾房间洗菜做饭。
夏天时,成尚龙听别人的建议,带两位老人出去游玩。最初几次选择不远的地方,住一晚两晚回来。后来成尚龙干脆把自己父母也带上——儿媳妇已死于意外,恶劣的婆媳关系已经烟消云散,四位老人有着一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共同语言。每次出门,成尚龙充当导游,跑前跑后地为这个微型旅行团张罗各种事情。他们越走越远,8月下旬还去了一趟西藏,回来后趾高气扬,反复把话题往此前的出游上面扯:“我在西藏的时候……”
如果不去刘涵父母家,成尚龙就去自己父母家吃晚饭,自己不再开伙。相对于岳父岳母,父母的悲伤程度略轻一点。弟弟成尚虎刚生了一个儿子,父母带着合二为一的心态在小孙子身上忙个不停,恨不得把小孩一直放在掌心胸口。
成尚龙突然决定,把房子卖了,卖房子的钱都给岳父岳母,自己住到新房子里去。对这个决定牵涉到的几件事,父亲都保持沉默,在沉默中抽烟、皱眉,最后还是沉默,默许成尚龙这么做。他知道成尚龙不愿意回来跟自己一起住,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成尚龙和王红梅第一次通电话时,也没有隐瞒,说卖房子是因为老婆孩子出了意外,自己住这里太伤心。他自顾自地说,东西全都是现成的,如果王红梅在春节前把房子买下来,春节后就可以住进来。王红梅说,我不需要别人的东西,随后挂了电话,打电话给牛山质问怎么回事。牛山解释说:“刘涵母子死在路上,在学校门前那个大斜坡那边,你记得吧?他们又不是死在家里,跟房子有什么关系?这件事谁都知道,不信你可以问问其他人,你父母跟你弟弟都知道的。”
“不要提我弟弟,我没有这个弟弟。”王红梅怒气冲冲,开始说弟弟的不是。牛山生生地打断说:“成尚龙的房子确实没有什么问题,你不放心可以再问问人。不过你千万不要因为这件事往下压价格,成尚龙会很伤心的。”
“他伤心关我什么事?”
“你现在是衣锦还乡,不要一开始就让人伤心,要让人愉快啊。”牛山笑着说。王红梅答应了,又找成尚龙聊了几次,问了很多问题。基本妥当后,他们约好在11月的一个周末见面。
成尚龙花了一个多月收拾屋子。他把家里能扔的东西都扔了,房间清空后,专门买了拖把、抹布、砂纸、清洁剂等,细细地清洁房屋,亲自让它明亮光鲜,不借别人之手。清理房间有种清理遗体的感受,成尚龙希望悲痛的情绪能猛烈一些,自己能大哭一场才好。房子里能够触景生情的事物越来越少,不过只要鼻子靠得足够近,还是有很多发现。成尚龙在淋浴间地上发现了几根长发,显然是刘涵的,他把头发捏在手上,举到眼前,伤心也来到了眼前。在距离地面十几厘米左右的墙上,有几行歪歪扭扭的彩色线条,是成文俊的画作。很多次让他不要在墙上乱画,他还是一有机会就涂上几笔。如果他还活着,可以正式跟他妈妈学画画了。以往的生活画面整体上已经消失,朦胧模糊的记忆又不断被细小的事物一一激起,成尚龙一面担心这些也会消失,一面担心它们带来的悲痛让自己不能果断离开。他不断喝水,抹眼泪,叹气,深呼吸,奋力擦门,擦窗户,擦地板,擦水池,擦墙壁。每一处都留下他用力过猛的痕迹,在这种力量的推动下,他首先要搬走,接着,再也不回来了。
时值寒冬,王红梅穿着紫红色的长筒靴,宝蓝色牛仔裤,上身披一件红色大衣,不时露出雪白的羊毛衫,像一块浓烈的调色板出现在成尚龙家里。成尚龙不敢看她,在偷偷摸摸的注视和不经意的一瞥中,他发现,自己已经半年多没有接触过女人,没有见过亮色,王红梅让他又兴奋又恍惚。房间洁白明亮,在冬季的阳光下静静地散发出永恒的意味。王红梅到处打量,成尚龙跟随在一旁小心解释:“九十平方米的户型是最实用的,这些门窗地板的装修都很一般,姐姐如果不喜欢,就全部换掉好了。”
“户型我知道,我父母就住一百二十平方米的。我不想辛辛苦苦装修,能直接住最好。现在这个还可以啊,颜色很耐看。这几张照片还挂在这里?你不拿走我也不好处理,总不能扔掉吧?”
成尚龙背对着照片说:“直接住也没问题,这个是2011年装修的,才五年多。”
“五年也不短了,我再看看吧。这里不太干净啊……”王红梅指着客厅的墙角说,上面有几道痕迹,是电视柜长时间靠在墙上磨出的浅浅的黑线。成尚龙连忙用指肚去擦,带着愧疚说:“不知道姐姐要直接住,我以为肯定会装修一下。确实有点脏,好歹这里住了五年多了。”
“我实在不想装修,没有时间。旧一点也好,有人气的房子住起来放心。”王红梅自顾自地说。成尚龙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这些虽然有人气,但自己跟这里很快要毫无关系了。他走到洗手间,带上门,撕下卷纸擦眼泪。王红梅的脚步声渐渐朝阳台那边去了,几分钟后,成尚龙脸上挂着生硬的笑容和泪痕走出来,似乎在寒风中走了很久。王红梅理解地笑笑说:“走吧,我请你吃饭,我们边吃边聊。”
“谢谢姐姐,我不跟你吃饭了,我要去岳父家跟他们一起吃饭。”
“在万松那边吧?我带你去,然后我回去找律师订合同。你也不急搬,等手续办完后我再给你留几天时间。”
“我随时都可以搬走的,如果姐姐不需要的话,我可以把床和这些桌子椅子全部搬走。”
王红梅犹豫了一下说:“还是等等吧,桌椅还有这个沙发都可以不搬,我自己处理。”
两个人下楼,成尚龙在车棚旁对王红梅说:“姐姐我不坐你的车了,还要绕路买一点水果。坐你的车我回来还是麻烦。”
“多少人想坐还坐不到呢。”王红梅把披散的头发扎起来,钻进车子扬长而去。
正式买房前,王红梅找牛山聚一下,既是新年聚会,也是让牛山做一个见证甚至担保。牛山建议喊上成尚龙,王红梅问为什么。
“这么长时间,他出门就两种情况,一是出殡那次,坐着中巴车绕了半天,二是带上他岳父岳母出去旅游,后来把他父母也一起带上了。你想想,跟老人家在一起怎么叫散心呢?四個人都是孙子遇车祸死掉的人,不管去哪里,一个人看到另外几个人,就会想到死掉的人,但成尚龙只能笑嘻嘻地陪着他们。你给他一个单独出来放松的机会。”
“一个小时就到南京了,这怎么叫放松呢?又不是出国。”
“你开车一小时,他坐区间公交车,再倒几趟地铁,要两个多小时。走一走看一看不是挺好吗?”
王红梅答应了,她觉得成尚龙挺不错,身高一米七出头,精干挺拔,人特别清爽。成尚龙不敢不来,但事到临头,牛山又不能来了。王红梅已经在饭店坐下,成尚龙也挤在地铁里,这时牛山给成尚龙电话,三言两语交代说,单位临时有事,实在走不开,你陪王红梅吃饭吧。成尚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等牛山挂了后,马上给王红梅电话说明情况。王红梅非常恼火,立刻给牛山打电话。牛山憋着嗓子低声说:“我都已经准备出门了,突然接到电话,说检查组正在过来,让我们全部待命。我估计九点前后结束,到时候我再联系你们。红梅你别生气啊,我真的抱歉,我跟尚龙说了,让他好好陪你……”
“我叫王翼!”王红梅愤怒地强调,挂了电话。她特地在牛山家附近的一家西餐厅定了座位。王红梅和老板有生意上的往来,她特地请老板留了座位,菜也由老板亲自安排好。对此王红梅很得意,可牛山不来了。六点左右,王红梅看到玻璃门外的成尚龙,冲他挥手。成尚龙犹豫着推开门,朝王红梅这一桌走过来,他有些局促,生怕不小心碰翻了周围洁白的瓷器和无处不在的装饰。为了克服紧张,他全身紧绷,异常挺拔,像铁笼里一只踱步的猛兽,和上次见面时大不相同。那次成尚龙非常颓废,胸是塌下去的,脸色是阴沉的,连衣服都带着馊味和体味。此刻成尚龙穿着宝蓝色的羽绒服、一条烫得笔挺的黑西裤和刺眼的红黑相间的高帮运动鞋,赔着满脸的微笑。王红梅确认,成尚龙确实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人生意外是为了让他在消沉后奋起,怪异的搭配似乎为了等待有人来把他收拾得体。
“姐姐久等啊,我不熟悉地方,问了好几个人才找过来。”成尚龙在对面坐下,脱下外套,露出里面的高领紧身毛衣和高高的胸膛,“这顿饭我来请吧,本来应该是哥哥请我们吃饭,他不来就我请你。”王红梅带着微笑盯着成尚龙,指了指桌子上的玻璃杯说:“先喝口水吧,菜我点好了,不知道你能不能吃得习惯。”成尚龙答应一声,白开水喝下去,嘴里清爽了,但手脚没地方放,只得翻翻桌子上的菜单,瞥了一眼放在桌子边上的小票。王红梅说:“你不常来这种餐厅吧?其实也不是什么正式的西餐厅,只能算西式简餐,没什么讲究。不过他们家非常好,看着不起眼,其实名气很大。食材全都坚持用进口的,口碑非常好。”成尚龙笑笑,半天冒出一句:“我怕我吃不饱。”王红梅咧开嘴笑笑说:“不够再加一份主菜。”
服务员送上了开胃菜、开胃酒和烤面包,王红梅一边吃一边问成尚龙平时做什么。成尚龙告诉她,自己和刘涵都是老师,刘涵教美术,自己教语文。后来刘涵辞职了,专职带小孩,他们不想让老人带小孩。同时他们打算在小区里搞一个培训班。不断有人找刘涵辅导小孩美术,水彩、水粉、版画、国画都有,有人建议刘涵做培训,还有人说他可以出钱。他们已经在小区里的商业街中心买了三百多平方米的门面房,楼上楼下。“刘涵出事后房子就一直扔在那里,我想转手,没有人要,说不吉利,说我这个人太晦气了,克死老婆孩子。”
“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愚昧!”王红梅感叹,“现在房子干什么呢?”
“租给我一个同学,楼下开烟酒店,楼上是棋牌室,我帮忙看看店。所以我又是房东又是经理,房租照收,同时还拿一点工资,有时间就照看一下,不要每天都去。”
“你去店里,赌钱的人会不会觉得你是扫把星,让他们输钱?”王红梅笑着问。成尚龙也笑了起来:“赌钱都是有输有赢的,不过我去的也不多。一般人至少当面对我还不错的,话都是背后说。”
“太愚昧了。”王红梅又说。
“主要觉得我丢人吧,在小区那边,出了意外事故会被人看不起,还有生病也会被人看不起,特别是得了癌症,那就是低人一等。就算骨折打石膏,也感觉做了什么坏事。”说到这里成尚龙笑了起来,停顿一会儿后又沉重地说,“我现在就被人瞧不起,说我出了这么大的事,肯定是祖上缺德。他们不管说什么,都会扯到这件事上来。我买件新衣服,有人会说,老婆孩子都死了,买衣服干什么呢?我请人吃饭,有人就说,老婆小孩都死了,还有心思吃饭……”王红梅举起酒杯跟成尚龙碰杯,同病相怜的表情。成尚龙喝下一大口,解释说:“姐姐我知道红酒要慢慢喝,忍不住就是一大口。”王红梅大笑起来,做出了一个俯身的夸张动作,似乎想把笑声压在胸前。恢复镇定后,她问成尚龙:“那你房子租给你同学多久?”
“几年吧,我们连合同都没有,就是半年给一次钱,春节后正好就是半年。”
“那你就一直租给他?”王红梅责备地问成尚龙。成尚龙红着脸说:“我也不知道干什么,其实我也打算辞职。四位老人这几年都老了,我就专门陪陪他们吧。”
“这样也好,不是每个人都有条件这样过日子的。”王红梅又和成尚龙碰杯,两个人开始说牛山。
牛山没有什么可说的,说得越多就越发现他没有值得说的。牛山没有任何特殊之处,没有大事发生,没有走远,甚至没有值得一提的地方。他无非就是成绩好,由村里的小学到镇上的初中,再考上重點中学,在南京读大学,留了下来。对成尚龙来说,牛山是走得最远的人,对王红梅来说,牛山是留在本地的人。此刻牛山是一座桥梁,王红梅和成尚龙在桥上相遇了。
王红梅去洗手间时给牛山打了一个电话,牛山带着小心说:“可能不能过去了,检查问题多多,到现在大家还没吃饭呢,话越说越多。”成尚龙也发消息问牛山什么时候能过来,牛山回复说:“你就好好陪王红梅,别管我了。”
成尚龙说:“她叫王翼。”
晚饭吃完,两个人并排走在逐渐安静下来的街头,在灯光中踩着影子慢慢走着。王红梅问成尚龙后面有什么打算,成尚龙说还是希望把刘涵没完成的心愿实现起来,开一家艺术培训班,名字叫“刘涵艺术学校”。王红梅说:“你不能用这个名字,人家会被吓跑的。你可以把文俊的画找出来,装裱好一点,挂在一个既显眼又不张扬的地方,大家会非常喜欢,也会同情你。你哥哥负责学校的美术馆,让他给你介绍几家艺术机构,你好好学习一下。对了,你要去注册一个公司。”
成尚龙认真听着,低头走在王红梅左侧,让王红梅走在马路内侧。王红梅带着兴奋一直说,似乎自己正在办一家学校。成尚龙打断王红梅问:“姐姐你住哪里?我陪你走回去,然后我叫个出租车回家。”王红梅答应下来,他们默默地往景华御府走去。走了一会儿,两个人不再提牛山和那所学校,他们偶尔提一下都知道的事,偶尔问一句不知道的情况。“你是哪一年的?”“1985年。姐姐你跟哥哥一样大吧?”“我比他小一岁,他生病留级一年。”“我知道,姐姐你几月份生日?”“7月份,7月4号,美国国庆那天。”“巨蟹座啊,很顾家。刚才你说每晚睡前都喝红酒,还是别喝了吧,只要是酒对身体都不好。”“你懂得很多嘛!”“不是开了家烟酒店吗?平时都在说这些事。”“你不抽烟吧?”“不抽烟,除了跟同学喝酒时抽着玩,自己一次都没抽过。姐姐你买房子是要住回来?”“现在不能住回来,不过要经常回来,哪怕回来看看也好。”“回来告诉我,我给你准备一些新鲜的蔬菜,菜场买不到的。”“那太好了。”
在小区门口,王红梅陪成尚龙等到一辆出租车,成尚龙不断让王红梅回去,不断说随时联系。王红梅说:“你考虑考虑。”
腊月廿九那天,王红梅问牛山有没有空出来坐坐。绝大多数单位都放假了,很多人已经踏上归途,牛山没什么事就答应了。那是一个有着小舞台同时供应川菜的演艺吧。店里植物茂盛,桌子和桌子被鲜花绿萝等隔开来,枝叶上挂着很多粉嫩的小纸条,上面写着警句名言:“余生很长,何必慌张?”“你若不勇敢,谁替你坚强?”“重要的不是生命里的岁月,而是岁月中的生活”……午后店里没有人,王红梅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和牛山喝茶。夸奖几句这个店非常不错后,牛山问王红梅除夕在哪里过,王红梅叹口气说:“只能回去跟父母一起过。”
“过年其实很无聊,年夜饭吃完了就没什么事了,最多陪父母看看晚会。你可以找成尚龙陪你转转,今年也是他老婆去世后的第一个春节。”
王红梅突然脸红了,带着几分怒气问:“你的意思是他老婆今年才刚刚去世,一个春节都没有过完,所以他喜欢我有问题?”
“没有问题。成尚龙自从那天跟你吃饭后,基本上每天都要问我你的事情,性格怎么样,以前都是干什么的之类。我觉得没有问题啊。”
“那你告诉他没有?”王红梅问。牛山觉得有些尴尬。自己对王红梅的了解不仅少,而且越来越缺乏兴趣。他笑笑说:“我哪有时间理他?他上次在我女儿面前发疯,我还没跟他算账呢!”牛山简要说了一下当时的事,王红梅认为成尚龙不是故意的,是真的看到了儿子活在周围。牛山也不反驳,只是笑笑说:“我对他还是很生气,不想理他。”
上坟或许可以背着老人,只是上坟只能在上午,下午不可以,更不可能在夜里。上午意味着光天化日,一定会被人看到并且到处去说。王红梅还在谈判一样说着自己的想法:因为是女孩,她从来没有去上过坟,父母说自己终究是别人家的人,不用跟着去,这次正好借机给自己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上坟,也给刘涵去上坟,告诉她自己以后会对成尚龙好的。
“你不能跟我去上坟,最起码今年不能去。”过了好一会儿,成尚龙鼓足勇气说。王红梅瞪着他,有些不敢相信。从去年年底以来,成尚龙以听命于自己的方式存在着,这种方式逐渐渗透到各个方面,临街的店铺完全交给自己处理。穿衣打扮上,成尚龙更是完全听命于自己,不再买超市的内衣裤,不再去大市场买皮鞋。就连做爱,成尚龙也按照自己含糊的命令行事。王红梅已经习惯于享受这种说一不二的感觉,成尚龙的拒绝让她有些茫然。王红梅没再说上坟的事,不断叹气,没一会儿又拿起电话,没完没了地说起来。
3月中旬,牛山回去上坟。通往公墓的道路极其拥挤,妻子在副驾驶座上打盹,她不想说话,甚至不想来,每次上坟时都远远地站在一边看着牛山一家人像陌生人一样忙前忙后。后座,母亲和小牛在说笑。牛山问父亲成尚龙最近好点没有,有没有给你们拜年。父亲嘿嘿笑了几声,带着幸灾乐祸的激动说:“现在人人都说成尚龙。”
“他老婆孩子出事都一年多了吧,还说什么说呢。”
“他和王红梅处对象了。”
这个答案牛山知道,此刻只是确认而已,只有当父亲和其他人都知道成尚龙和王红梅在处对象,他们的关系才算确定。牛山还是继续问父亲:“怎么会呢?他们怎么会在一起?”
“不就是卖房子认识的吗?还是你给我打电话的。”父亲突然带着愤怒说一句,“尚龙也不看看王红梅结过多少次婚,他爸爸妈妈平时根本没脸在小区里走,哪家女儿会一直结婚呢?”戴着大墨镜的妻子似乎兴趣盎然地动了一下,牛山点上一根烟,在母亲不能抽烟的唠叨声中问:“他们去年才认识的,真的处对象了?”
“除夕晚上,王红梅带了一大堆烟火,说是要放给儿子看。她一个女的怎么能放那么多烟花呢?就让尚龙帮忙,两个人提着几大包的烟火,一路走到人工湖南唐石刻的那个高台上面。那么冷的天,两个人还带着一个小孩子,一直在那边放烟火,连头带尾放了起码两个小时,半个湖面都照亮了。”牛山听着,突然间很向往那个场面。母亲说:“真是不怕丢人,一个带着小孩,一个小孩刚死没多久,就从小区里一路走到人工湖边上,多少人都看到他们走过去。”
“尚龙家里电话响个不停,多少人都往你姑父家打电话。大年三十晚上两个人一块出去,肯定就是在谈恋爱。”父亲接着说了一句,嘿嘿嘿笑了起来。
“他们谈恋爱也没什么问题啊,说不定他们就结婚了,安安稳稳过日子呢。”牛山说道。母亲大声说:“怎么可能?王红梅多厉害你应该知道吧?结一次婚发一次财,不然她的钱怎么来的……”牛山恶狠狠地按下喇叭,巨大的声响让每个人都吓了一跳,前面的车也按起喇叭,一时间,狭窄的县道上一阵鸣笛声,震得人心慌。
王红梅到底有没有去上坟,牛山一直不知道,他强忍住打听的冲动,对王红梅和成尚龙发给自己的消息也不理不睬。一天上午,成尚龙打电话给牛山,问他五一节回不回来,想请他好好吃一顿饭,正式感谢他,再跟他请教一些事情。他还是要办一个少儿艺术学校,想请哥哥带他去几个美术馆参观学习一下。牛山打断说:“就明天晚上,我请你吃饭吧,到时候把地方告诉你。”
“王红梅也一起来吧,千万不要在王红梅的店里吃饭,哪里都可以,那边不行,不自在。”牛山补充说,“到时候我带一瓶白酒,她成天喝威士忌香槟的,有什么意思。”
“哥哥你太忙,我在你单位旁边订一个地方吧。”
“你订就你订吧,我五点半下班就过去。”挂了电话,牛山想着是否要送他们一件礼物,这一次送,结婚时就不必费心,甚至可以不必去参加婚礼。
成尚龙选了一家徒有其表的大酒店,牛山走进包间,只有成尚龙一个人,桌子上放着两瓶酒。
“你的王翼姐姐呢?”牛山一边问一边坐下来。
“她去日本了,小孩开学,她要陪两个月再回来。然后小孩就留在日本读书。”
“你故意趁她不在家请我吃饭的吧?吃个饭搞得这么曲折。你上午告诉我这个地方的时候,我就知道王红梅不会来,她不会答应在这种庸俗的地方吃饭。”牛山说着,笑了起来。
成尚龙一脸严肃,严肃得不像他本人。牛山问:“你跟她有问题了?”
“她说要跟我分手。”成尚龙一边倒酒一边平静地说。
“因为你不愿意带她上坟去?”
“不是上坟的事,那是小事,她去了。我是提前一周去上坟的,陪刘涵父母一起去。她那次沒去,几天之后,她突然带着很多礼物到刘涵父母家,跟他们说了很多话,大概意思就是人死不能复生,不能因为刘涵去世了我就再也不结婚了,这对我不公平,刘涵泉下有知,大概也能理解我再婚。她呢,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之前出去奋斗了十几年,现在回来了,会在南京一直待着。她现在跟我也处得非常好,你们以后就把她当成女儿,她也会把你们当成父母来孝顺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说了很长时间,刘涵妈妈偷偷给我打了个电话,我装作路过,赶过去了。她见到我也没什么意见,把之前的话当着我的面又说一遍,非常诚恳,我都不好意思怪她为什么突然跑到刘涵父母家。清明节当天,她带上刘涵父母,喊上我,给刘涵上坟去了。刘涵父母哭得很厉害,她也哭得很伤心,在刘涵和成文俊的坟前都磕了头。”
牛山一边听一边喝酒,特别兴奋,等成尚龙说完问道:“这很好啊,刘涵父母肯定说她好话,又有钱又得体。终于有人为王红梅说话了,你们为什么还要分手呢?”牛山严肃地看着成尚龙,紧锁的眉头让人看不出丝毫的幸灾乐祸。
“她让我住到她的房子里去,就是我原来的房子里。”成尚龙说着,脸上突然有了痛苦的表情,“她突然让我搬过去,也不跟我商量,就说搬过去才是真的在一起。我说我不想搬家,刚搬出来没多久就又要搬回去,太折磨人。她回来每次我都过去不就行了吗?平时我有时间也会过去收拾一下,给花浇浇水,为什么非要搬过去呢。”
“你到底是因为感觉像倒插门才不肯搬,还是因为搬回去住会想到刘涵和成文俊才不肯过去?”牛山借着酒劲问。成尚龙不说话了,叹了一口气,喝了一杯,又叹气。牛山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你既然能在半夜过去,为什么不能在白天过去?”
“我觉得对不起刘涵。”
“你对不起她很多次了,你跟王红梅的第一次不就是在刘涵睡过的床上吗?你跟王红梅睡在一起的时候,肯定会在半夜醒过来的时候,以为旁边睡的人是刘涵。你肯定会有这种感觉。现在才觉得对不起她,有这个必要吗?”
“哥哥,我……”成尚龙快要哭了,说不上话。
“你喊我吃饭,是为了感谢我介绍你们认识,还是想问问我能不能搬回去住,或者是问问我能不能分手?你到底想問哪件事情?”成尚龙一脸茫然地看着牛山,牛山也看着他,感觉特别恍惚,眼前这个人自己几乎不认识,今后或许会更加陌生。
过了好一会儿,牛山说:“你不是经常带刘涵父母出去旅游吗?你也要跟王红梅出去玩一趟,时间长一点,远一点。如果可以,再领个证,请两家人包括刘涵父母一起,吃个饭算是结婚了。”
成尚龙对牛山的建议很有兴趣,认真听着,最后回答说:“她说她不想结婚,再也不结婚了。”牛山脱口而出一句脏话,又飞快地伸出手,想把这个词捉住塞回嘴里,双手在眼前可笑地比画了几下。他弥补似的对成尚龙说:“你自己看着办吧,我觉得是借口。她是想你跟她求婚,最好还能轰轰烈烈的。每个女人都像这样。你可能做不出来当众求婚那种事,那你就在次数上多一些,一有机会就求婚,坚持不懈。你要不断求婚啊。”
成尚龙默不作声,牛山觉得自己如此智慧的提议不能被忽略过去,他几乎喊起来:“你要不断求婚啊!”
成尚龙把头低下去,像是在认罪。
“你是不是觉得王翼结过婚,不配你求婚?你是不是跟你父母一样脑子里有屎?她结过婚就配不上你了,那你不要跟她在一起啊,不在一起你想怎么说她就怎么说她。你现在想跟人家结婚,那不管她以前结过几次婚,也不管她多大了,你都要办得像回事吧。”
成尚龙带着哭腔说:“哥哥你别说了!我真不在乎王翼姐姐以前什么事,再大的事能比我还惨吗?我也相信她不是那种为了钱就跟人睡觉的人。不过我到现在都没有去过她南京的家。有一天我打电话给她有急事,电话是一个男人接的,他很客气地说稍等,然后王红梅接了电话。打电话的时间是早晨七点,哥哥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只有在那里过夜,才可能在七点钟接电话。”
牛山有些茫然,端着酒杯的手停顿了一下,嚼着菜的牙齿舌头停住,脑子也停顿了一下。他想起王红梅所说的,追求她的人很多。如果这件事是真的,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问过王红梅没有?她怎么说的?”牛山问。
“我不敢去问啊。我想她能自己跟我说,比如是她前夫来看望儿子,或者是她弟弟。她一直没跟我说。这件事她都不跟我说,我怎么敢搬过去跟她住?”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她中途有没有做过什么感觉像是弥补的事情?你想想。”
成尚龙想了一会儿,说:“给刘涵父母家装修算不算?她跟刘涵父母突然变得关系很好,现在只有他们老两口支持我们。他们也只能支持啊,难道他们还能站出来说,成尚龙从此不能再结婚了吗?她有一天突然带着一队人马去了万松那边,直接到了刘涵父母家的院子里,到处看看,最后决定完全按照日本老年人的标准给他们家改造一下。很多地方都换成防滑地板,家里到处都装了扶手,伸手就可以抓到的那种。卫生间和厨房几乎都重新改掉了,透气通风,不积水,还有几十个小地方都翻新了。钱都是她出的,后来实在架不住刘涵父母一个劲找她,她拿了成本钱,又交给我了。”
“那她父母家有没有这样改造?她父母不是身体都不好,更需要这样的房子?”成尚龙回答说不知道,反正她找了一个远亲长年照顾父母,家里什么样不清楚。
牛山吃惊地问:“你没有去过她父母家?”成尚龙点头承认。“那她有没有到你父母家去过?”成尚龙摇摇头,哀叹一声。牛山没有说什么,干了两杯酒,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永远不要跟这个弟弟说话。
两个人分开时,牛山有些醉了,不断跟成尚龙说:“你不想搬回去就跟她说清楚。另外,你要不断求婚啊!”
王红梅从日本回来,成尚龙去机场,在那里等着。他来回踱步,心里千百遍想着为什么要来,为什么不能现在就走。如果走了,最大的后果无非是自己的女人又死了。这么一想,他不敢走了。在他彷徨犹豫的时候,王红梅拖着行李箱出来,冷淡地和成尚龙打个招呼。并肩走了几步后,王红梅突然说:“我出去这么多天,你都没有去看看我父母?”
成尚龙有些发懵,脱口而出一句:“你出去那么多年也没看看你父母啊。”王红梅停下来,厉声问成尚龙什么意思,成尚龙说:“你没叫我去看你父母啊,我们视频的时候你也没说过,怎么就怪我了?”
“我故意没说,一直等你主动说,可惜你从来没想起来这件事。你是不是以为我没有父母了?他们都还在,就在小区里,距离你就几分钟的路。”成尚龙茫然地看着王红梅,没一会儿就忍不住自责起来。是啊,自己为什么不像看望刘涵父母一样去看望王红梅父母呢?都是老人,王红梅父母身体很差,不能跳广场舞,不能旅游,不能跟女儿住在一起。
“你每天都去看刘涵父母,一年多了,这件事说出去多感人。你可以一直去,一直到他们去世。但是我父母呢?你怎么就不会趁我不在家的时候去照顾一下?”王红梅一边走一边质问。“我连我自己父母家都不想去。”慌乱无比的成尚龙又冒出一句不应该的话。王红梅又停下来,瞪着成尚龙说:“你这么说很骄傲啊,不去自己父母家很了不起,去刘涵父母家让你出名了是不是!”成尚龙真的愤怒了,喊道:“你不也是不去看你父母?一周就回来一次,去转一圈就走了,跟没去有什么区别?你说我父母,你不也是从来没想过去看看他们吗?你能主动去……”说到这里成尚龙突然闭嘴了,他不想提王红梅主动去刘涵父母家的事。
“你有没有一点男人的样子?我不去你父母家因为我是女的,我主动去你父母家干什么?告诉你父母我喜欢你,要嫁到你们家?你怎么这么久都想不到去我父母家呢?他们身体不好,不要你带他们出去旅游,你带他们在小区里走走就可以了,陪他们去买点东西,在人工湖边上转转,让其他人看到你会像对待刘涵父母一样对我父母,这有什么难的?”王红梅降低了音调但加快了语速,成尚龙意识到她可能受到了什么刺激,不再说话。“你知道我跟我父母关系不好,你就不能主动一点,帮我们缓和缓和吗?你就知道看刘涵父母,还把卖房子的钱给他们,你是不是想着他们死了院子什么的都归你,反正他们就刘涵一个小孩?一个院子能值多少钱?我一两笔生意就赚到了。你就不想帮帮我吗?跟我父母说说话,让他们知道我在外面很辛苦,做不完的事。”王紅梅几乎要哭出来了,这让成尚龙的愤怒瞬间消失了。刚才王红梅提到自己贪图刘涵父母的院子时,成尚龙已经捏紧了拳头,可能要打出去,王红梅及时地哭了。成尚龙也有些醒悟,突然一把搂住了王红梅,另一只手拽过行李箱,一边把脸往王红梅耳根处蹭一边说:“你不要怪我,我主要是没有你的命令不敢去你父母家,真的不敢去,不知道去了你高不高兴。我不是每天跟你联系吗?其实你告诉我一声就可以,暗示一下也行。你不说我真的不敢啊。”大概是被胡子戳到了,王红梅扑哧笑了起来,摸着成尚龙的头说:“好了好了,是我太累了,脾气不好,不吵了。”既然不吵了,王红梅就温柔地告诉成尚龙,自己已经和前夫处理好了各项事宜,主要是在日本的一点房产。小孩会留在日本,不再跟着自己了。接下来,成尚龙最好还是搬回来住吧,大家好好在一起。
成尚龙深受感动,以至于很忏悔王红梅不在的这两个月自己有些动摇。这两个月,他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骑着电动车去看望刘涵父母,或者去自己父母家转转,像是回到了认识王红梅之前的日子。他也想到去王红梅父母家看看,只是一想到自己要在六位老人、三个住处之间跑来跑去,就有些畏惧。他每天下午四点钟左右去人工湖跑步,跑两个小时,跑得人尽皆知,不少人蠢蠢欲动地打算跟他一道跑步。成尚龙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不能跟别人争论,只能在别人眼前跑过去,头也不回,炫耀自己矫健的身姿。不过跑步也会带来副作用,很多次看着不远处的小男孩,会误以为是成文俊,或者一声“爸爸”在耳边响起,会让他感到一阵刺痛,随即要么跑得更快更久,要么就没有力气再跑,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晚上,成尚龙就在家待着,再冗长的电视剧都看得津津有味,再精彩的电影也会看得昏昏欲睡,反正晚上的时间都是用来打发的,仿佛已经到了老年,时间和室内的风一样分不清了。他每天和王红梅视频通话一次,具体时间和时长,由王红梅决定。偶尔也跟同学亲戚聚在一起,偶尔替老人买些东西,陪他们去医院。成尚龙在静候王红梅回来,静候她带来分手的消息,然后继续按照这样的方式一天天过,直到老人们都去世为止。
王红梅的决定让成尚龙一脚踏空,他问王红梅,能不能不搬到旧房子去,相反,王红梅搬到绿地湖滨?
王红梅不愿意,她告诉成尚龙,绿地湖滨那个房子是成尚龙和刘涵结婚后买的,自己是不会搬过去的。而这里是拆迁后分的,从一开始就是他们自己家的,虽然中途经历了刘涵和成文俊,经历了被自己买下来,但这些都是插曲,今后还是成尚龙的。王红梅说,只要他住回来就把房子过户还给他,让房子回到六年前刚刚分到手的样子,自己像一个嫁到他家里来的人一样。
成尚龙知道王红梅确实打算跟自己在一起了,不得不答应搬回来。就这样,成尚龙搬回自己和刘涵住了五年、和成文俊住了四年不到的家。为了配合成尚龙搬回来,王红梅连续一周没有离开,每天都在这里,越野车静静地停在不远处的停车场,和廉价的合资轿车、气势逼人的大货车等并排在一起。每个路过的人都知道王红梅这些天都在,有可能会一直都在。
有一天傍晚,他们走在人工湖散步的人群边缘,王红梅突然说:“我在日本的时候,有幸遇到了净土真宗的安步大师,他说我应该安顿下来,应该在自己土生土长的地方安顿,不要到处奔波,这一辈子的奔波已经够了。以后应该过身土不二的日子,包括对象,也应该是土生土长的才最好,这不就是说你吗?”成尚龙眼前仿佛出现自己一点点被王红梅吃下去咀嚼掉的画面,自己被嚼碎,成了王红梅身体里的血液和营养。这么一想,成尚龙突然很悲痛,他多么想和刘涵这样啊,彼此难分,越长越像。这件事永远不会实现了。
他们商议10月底去领证,在他们见面一周年的日子,但不办婚礼。领证前,他们要去双方父母家把事情说清楚。首先是成尚龙要随王红梅去她父母家坐一坐,正式的登门拜访,还要和王红梅弟弟王金根坐下来吃一顿饭;其次是王红梅要跟成尚龙一起去他父母家拜访一次。关于刘涵的父母,他们商议,这次就不去了。这些安排主要来自王红梅,成尚龙有着被推着往前走的感觉,其中也不乏激动和向往,偶尔还会出现幻觉,不知道自己在哪一年,现在的时间似乎是凭空多出来的部分。
成尚龙很多次问牛山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有没有问题,牛山保持着最大限度的沉默,不发表意见。有一次,牛山回父母家,和成尚龙在洗车的店里遇到,躲不开,只得不停地抽烟,东张西望地听成尚龙说话。成尚龙说:“哥哥我们哪天一起吃个饭吧,你跟我还有王翼,我们一次都没有在一起吃过饭。”
牛山马上说:“五一节前我们两个喝酒,我就是觉得我们三个人应该一起吃一次饭,结果你故意趁你王翼姐姐出国来找我。”
成尚龙笑笑,又认真地问:“哥哥你是不是看不起王翼姐姐?感觉你就是不想跟她一起吃饭。”
牛山很奇怪成尚龙会这样问,或者说,不奇怪他有这个疑问,只是很奇怪成尚龙用这种嬉皮笑脸的方式,就反问道:“你是不是看不起你家王翼姐姐,从来不带她一起跟我吃饭?”
成尚龙脸一红,牛山找个理由转到一边打电话去了。
王红梅父亲全然不顾行动不便,在距离成尚龙两米远时突然张开双臂扑向成尚龙,双脚几乎离开地面。除了一道阴影,成尚龙还感觉到一股仇恨扑面而来,不由自主伸出双手想要推挡。王红梅父亲趴倒在成尚龙身上,昂起头,死死抓住成尚龙的双肩,流着眼泪说:“小龙,你们一定要好好过,千万不要离婚啊,千万不要离婚!”
从王红梅家出来,两个人心情沉重,成尚龙低声说:“我们还是要个小孩吧,这样,以后就算有什么事情,也不容易离婚了。”王红梅白了成尚龙一眼,昂首挺胸地往前走着,走了几步停下来,挽上成尚龙的胳膊继续走。
成尚龙父母则对王红梅表现出极大的冷漠。或许是他们心中有愧,当王红梅和成尚龙毫无关系的时候,两位老人跟在别人后面嚼过很多次舌头,说过王红梅很多坏话。说了多少,恶毒到什么程度,大概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王红梅穿着清纯而不失性感的牛仔裤、白衬衫站在他们眼前,他们有些骇然。王红梅没有脏,没有破,没有烂,没有除了钱什么都不认,没有眼睛长在头顶上。她普普通通,眼睛很大,眼角多了几道浅浅的皱纹,头发因为天热扎了起来,露出白白净净的脖颈,和小姑娘也没多少区别。屁股浑圆,腰还是很细,高跟鞋适中。非要说不适应的,就是香水味道很怪。
成尚龙父亲半天憋出一句话:“古人都说守孝三年,你三年后再结婚不迟。就算不为刘涵,也要对得起你儿子啊。”
王红梅说:“没问题,我们等满三年再办婚礼。正好还有一年半。我最近一两年实在是太忙了,忙过了这段时间正好可以休息。”成尚龙感激地看着她,此前他们一直说好不会办所谓的婚礼的。
几个人无话可说,目光打量着房间里的物件,在生活的表面停留,在对方的脸上一扫而过。
离开父母家,成尚龙问王红梅:“真的要一年半以后再结婚?”
王红梅苦笑一声说:“都说了,就照办吧,不然别人会一直说你的。”成尚龙叹一口气,流露出不自信。
王红梅说:“结婚证还是国庆节过后去领,以后有人问,就说是结婚前三个月才领证的。”这句话让成尚龙很高兴,但一想到刘涵和成文俊,又觉得很烦躁,刘涵和成文俊会不会在自己和王红梅领证时走过来?
看望双方父母的结果都算顺利,他们选择在9月底的一天去南京,然后住下来。相对于以往随时随地的南京之行,这一次陡然间有了浓烈的坦诚相见的意味,去景华御府的感受在成尚龙心里几乎等同于第一次和王红梅私下见面,甚至第一次和女生约会,也就是刘涵。成尚龙给牛山发消息,问牛山,如果发现家里有别的男人该怎么办?实在很紧张,想得都要发疯了。牛山反复解释,不可能有什么别的男人,应该就是她前夫。最后牛山说:“酒壮怂人胆,你多喝点酒。”
按照牛山的指示,成尚龙坚持先去吃饭再去家里。他们十点左右从小区出发,进城不过十一点。吃饭时成尚龙叫了一瓶白酒,王红梅有些不高兴,成尚龙嬉皮笑脸说:“我感觉第一次跟你说话,第一次见到你,第一次跟你吃饭,还有第一次单独见你,包括我第一次到你那里,都像做梦一样。今天第一次去你家,我实在是紧张,不喝酒我不敢去。”成尚龙一个劲地说,王红梅哈哈大笑,带着遗憾说,如果不开车自己也应该喝一点。
王红梅家确实给成尚龙带来了极大的意外。在小区的房子里,在成尚龙的手机里,在所有王红梅能看到的地方,她都禁止成尚龙放刘涵和成文俊的照片,一张都不允许。在景华御府,客厅的一整面墙上都挂满了刘涵的照片、成文俊的照片,刘涵和成文俊的合影、成尚龙和成文俊的合影、成尚龙和刘涵的合影,以及三口之家的合影。几十张脸、几十道眼神和半斤白酒同时朝成尚龙压迫过来,他差点仰面朝天摔倒在地。
从9月到11月,单位派牛山去美国学习。他欣然前往。这是摆脱周遭生活的好机会,老婆一直和自己闹,离婚一词不断被说出来,牛山觉得回避很好。那段时间他努力忘记自己的各种麻烦,成尚龙自然也完全忘记了,犹如刘涵出事前他和成尚龙几无联系一样。等他回来时,天气已经变冷。牛山带上很多小物件回到父母家,想试探一下如果离婚父母能不能接受。犹豫半天,什么话都说不出口,牛山觉得离婚一事还是等他们中的某一位去世再说吧。父亲告诉他,你姑妈刚出院,淋巴瘤,做了一个小手术。母亲在厨房大声说:“你姑妈差点被活活气死了。从王红梅去他们家之后,就一天到晚唉声叹气,动不动发脾气,现在住院一个多月了,淋巴瘤,这个病就是被气出来的。”
牛山不知道姑妈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问父亲怎么回事。父亲轻描淡写地说问题不大,就是脖子上开一刀,半个月就恢复了。
“成尚龙的脸往哪里放呢!他妈妈走到哪里,都伸出脖子,指着上面通红的刀疤说,这是儿子给我的!”母亲意犹未尽地说。牛山有些愤怒,站起来出去走走。他给成尚龙打电话,问姑妈的病情。成尚龙说已经没什么事了,语气有些冷漠。与其说没事,不如说不关他的事。他告诉牛山:“哥哥我正准备跟你说,王翼现在不叫王翼,叫扎西德融。”
“叫什么!”牛山喊起来,不是疑问而是惊叹。
“扎西德融,藏族名字,她现在喜欢西藏,认识了一个仁波切大师,名字也是大师取的。”
“什么扎西德融,她叫王红梅,是我同学,她一直叫王红梅。”
“我知道,”成尚龙平静地回答,“不过她现在只允许我叫她扎西德融,叫其他的都不行,跟我发脾气。”
“你就一直叫她姐姐也挺好的。”
成尚龙沉默几秒,又干笑几声。牛山想告诉成尚龙扎西德融之前的每一个名字,想想还是算了。王红梅这些年越走越远,关于她自己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于是问道:“你们领证了没有?不是说10月份领证的吗?”
“还没有,她把之前那家店关了,重新开了一个店。她一直想在景区那种环境里开一个会所,8月份突然在东湖边租了一套老房子,抢在中秋节之前开业的。”牛山毫无兴趣,会所无非就是装腔作势而已,每一家会所后面都有一个善于夸大其词的老板,他甚至不关心成尚龙领证事宜,这么一问,无非是亲情启动后的必然程序。成尚龙听出了他的厌倦和恍惚,突然提高了声音说:“哥哥我现在是给扎西德融打工,我是看她没有什么好帮手才过来的,等她这边稳定了,我跟她就结束了。到时候我要去非洲,我舅舅在纳米比亚那边做工程,我在小区这边已经没什么事了,跟他去闯几年。”
沒有成尚龙预想中的惊诧,牛山非常冷漠。但牛山其实很吃惊,成尚龙似乎不是离开小区的人,除了旅游他可能都没有去过南京以外的地方。出于礼貌,牛山说:“你去非洲能干什么呢?”
成尚龙说不知道啊,去了再看吧。牛山觉得也是,因为刘涵母子出事,所以成尚龙去了遥远的非洲,逻辑上非常清晰,王红梅好像只能是一个插曲了,不管她怎么改名字。成尚龙带着几分神秘说:“哥哥,下次我带你去看一个地方,你肯定没去过,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弄好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牛山随意回答一句挂了电话。看看窗外成片的小区,以及小区尽头正在建造的安置小区,牛山突然觉得自己一直没离开父母身边,成尚龙倒是真正离开了。此刻两人的地理位置也是如此,自己在乡下而成尚龙在南京。
在景华御府看到满墙的照片后,成尚龙几乎要跪下来,哀求王红梅说:“求求你了,把这些照片都扔了吧!”王红梅不为所动,带着强烈的委屈说,为什么要摘下来?你难道不感动吗?这让成尚龙无话可说,他努力回想王红梅是怎么把这些照片挂到墙上去的。一部分是从小区里拿过来的,更多是跟自己要了文件在手机上存下来,然后去冲洗的。成尚龙又努力回想着她是怎么对待老照片一事的,最初她让自己把挂在墙上的照片取走,说得客气,也很坚决。后来自己搬过去后,房子里自然没有任何旧照片。在不长的相处中,她几次让自己把手机里的老照片都删了,不要动不动就拿出来看。可以放到电脑里,但不能随身带着。
现在,在没有任何征兆的前提下,王红梅把能收集到的关于自己、刘涵和成文俊的照片挂在墙上,像一座纪念碑立在那里,精心布局,用料上乘。成尚龙的脑中有一个声音在大喊:“为什么要这样!”喊声只在脑海里回荡几声。他应该转身回家,或者把这面墙砸了,但是他没有,一直沉默着。酒劲上头,他在王红梅的沙发上睡着了。
醒来后,成尚龙就成了王红梅的下属,筹备中的会所的经理。成尚龙也没多说,只是盘算着怎么帮王红梅一下,然后再突然分手。穿上经理必备的昂贵西装后,成尚龙整个人有些窘迫,虽然他一直在笑。他总是想起多年前,在昏暗的老房子里,长辈老人用簸箕仙给他算命,得出他会考上大学的结论。这件事一直困扰着他,让他觉得有些受侮辱。题目都是自己一道道做出来的,和簸箕有什么关系?他们凭什么说请出了神仙?如果真有神仙,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辛苦?
12月初,天气骤然冷下来,严冬迈着大步走在城市乡村的每一处,刺骨的冷风在时间的每一个缝隙里往外吹着。一个深夜,成尚龙打电话给牛山说:“哥哥,后天就是周末,你有没有空回来一趟?我带你去看一看我承包的一座山庙?”
牛山一时间无法理解,问他:“什么山庙,你在说什么?”成尚龙笑起来,得意扬扬:“你记得东湖那边的那个小土庙吧?那一片周围都是洼地,一直没被拆,没什么人去。那里原来有一座小破庙,我们小时候去过的。我本来也忘记那个地方了,后来我不是经常去刘涵父母家吗?从他们家再往东走两公里就到了那个小山,爬到半山腰就可以看到那个破庙了。我发现的时候它基本上要倒了,破破烂烂的,不过佛像还在,我有时候顺手打扫一下。最近我找同学联系上社区的人,又找了做工程的人,把这个地方翻修了一下,就算是我给这座小庙捐钱吧。社区里的人问我有没有兴趣来管理,如果有兴趣他们就帮我问一下。”
牛山记得那个地方,但是拆迁之后的开发区他不熟悉,不知道小庙在哪个方位。他不解地问:“你搞这个干什么?你很有钱啊?你要出家了吗?”
“没有钱啊,不过这个小庙可以给我承包,刘涵父母答应借给我一点。我要跟扎西德融结婚了,结婚之前我要把这个庙弄好。”
“谁?”牛山问,“跟谁结婚?”
“扎西德融。我之前说过,扎西德融就是王翼姐姐啊。”成尚龙解释说。牛山带着烦躁把头别过去,似乎手机就是成尚龙,那个德融就站在他身后。窗外寒风大作,答案在风中飘荡。“又要结婚了?你都要结婚了,还要刘涵父母的钱干什么?修个破庙干什么?你结婚以后搬到庙里去住吗?”
成尚龙在那边听着,没有反驳辩解,只是强调:“哥哥你回来一看就知道了。”
牛山说:“这种天怎么回乡下?等天气好了再说吧。”
“扎西德融过几天就要去西藏,我想请你们两个一起来看看,然后你们就清楚了。要不我去接你吧,扎西德融自己过去。”
牛山忍不住嘲讽起来:“你能不能别扎西扎东的?听着难过。她叫王红梅,是我初中同学,高中也是同学,她一直叫王红梅。”
“我知道,”成尚龙平静地回答,“我也不知道该叫她什么,名字太多了,不像刘涵,就只有刘涵一个名字,连小名都没有。”成尚龙说着停顿了一下,见牛山没有什么反应,又自顾自地说,“这种天气,哥哥你就不要带侄女儿一起了,等以后天气好了再说。其实从第一天开始,我就想请你参观一下这个小庙,请你指导我一下。”成尚龙搬出了刘涵,牛山只得答应,嘴上还强硬:“我什么时候说要带小牛了?庙我不懂,基本上不去,进去也从来没有磕头过。”
“哥哥你肯定懂的,我花了很大力气把这个庙修好,我也想让它像模像样的,香火旺盛,所以哥哥你一定要来一趟,你有文化,一定能看出来这个庙好不好,给我出出主意,我想把它办得更好一点……”
“什么文化不文化的,我都答应了,你不要啰唆了!”
一个周六上午,成尚龙开了一辆黑色轿车来接牛山。上车后牛山借口昨晚看了一夜球赛,没说几句就闭上眼睛,头歪向一边。很快牛山真的睡着了,窗外呼呼的风声和噪音在梦中不断闪过。
下车时下雪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和脚下漆黑的水渍让人愁苦万分,雪花飘飘洒洒,落地之后就消失不见了。牛山缩着脖子跟在成尚龙后面,东张西望。周围一片空旷,严寒让草木全都偃旗息鼓。视线虽然好,但牛山不忍心注目正在枯竭的山水。他们停车的地方有一座小桥,走过小桥,一条新铺的水泥小路直通前方。山上的小山庙牛山以前也熟悉,它是本地唯一一座小庙,里面的雕像乱七八糟,无根无据。山庙在一个几十米高的小山坡上,站在小庙的院墙外平地上,透过树杈枝叶可以看到下面的江面,整个山坡有一点悬崖的气势。少年时牛山他們曾经多次骑车来到这里,停好车,互相比着冲上山坡。上去之后他们耐着性子俯瞰长江,还看到过江豚在水面翻滚。小庙只进去过一两次,少年时的他们既无兴趣,也害怕其中的阴森气氛。
没一会儿,一辆红色宝马跑车缓缓靠近,王红梅来了,穿青色亚麻长裙,脚上是一双黑色的长靴,上身一件暗蓝色皮衣,脖子上围着一条巨大的绿色围巾,几乎要拖到地上。牛山肆无忌惮地看着王红梅走近,似乎为了弥补当年的畏畏缩缩。初中三年,王红梅都坐在牛山的前面,乌黑的头发总是从牛山的课桌、书本乃至手背上一扫而过,十三四岁的牛山有时认为这就是天长地久。王红梅的言谈举止和面容,在暗无天日的苦读时光里成了一种动力和期盼。此刻王红梅像陌生人一样,脸色傲然,走近后递过一瓶酒对牛山说:“你喜欢威士忌,这是送给你的。三十年的泰斯卡。谢谢你让我跟尚龙认识,以后你要喝什么威士忌尽管跟我说。”
牛山接过来,直接拆开,圆而粗壮的瓶子,透明玻璃,酒水呈琥珀色。“很贵吧?”牛山问。“应该说非常贵,不过送老同学不考虑价格。这个酒度数高,我觉得适合你。”王红梅说得非常诚恳,像敲定一笔生意。“五十三度,跟茅台一样了。”牛山顺手扔了纸盒,在王红梅隐隐的不满中,拧开盖子灌了一大口。从咽喉到胃里立刻传来程度不同的灼烧感,这种感觉让人有些激动、壮烈,有些纠缠不休和挥之不去。牛山抹抹嘴问:“你都已经扎西了,还喝酒吗?”王红梅瞪了牛山一眼说:“谁说我喝酒的?偶尔喝吧,这个其实不讲究的。”
“我們上去吧。”成尚龙对他们说。三个并排朝山头走去。看着不远,走起来感觉没完,从小桥到山门至少一公里,上坡也让人觉得疲惫而漫长。到了山门前,牛山已经把威士忌喝了一半,基本上走几步路就喝一大口,每一口都浑身一颤,随即是胃里泛起的暖意和后脑壳不断冒出的眩晕。他想喝到一种随心所欲、无话不谈的状态,好对王红梅和陈尚龙说说自己关于婚姻家庭的看法,还有对爱情的看法,甚至对这个世界的看法。王红梅和成尚龙都没有阻止牛山,他们各有心事,脚步带着犹豫落下来,又带着果敢蹬出去。
真正不知所措的是牛山,他觉得自己要吐,喝过量了。
小庙极小,一个院子而已,两边各有一排厢房,正殿只有一大间,大门敞开。远远地,牛山看到正殿里放的不是菩萨,而是一个女人的雕像。牛山有些腿软,心跳加速,像深夜时分在注视镜子时,看到了一张别人的脸。在迈过大门门槛时,牛山举起酒瓶猛喝了一大口,深吸一口气往正殿走去。
站在正殿门口,牛山看清里面的雕像是刘涵,在一片黑暗之中露出一个遥远而诡异的笑容。旁边的小雕像也缓缓出现在眼前,是成文俊。刘涵只有一个,面带微笑,长发披肩,居中站立,成文俊有八个,一边四个。一时间,牛山感觉天旋地转,他们母子二人在世时,牛山只见过三四次,眼前这些放大的镀金雕像,弥补了这些年来没有见面的空白。牛山把剩下的酒一口气喝完,把酒瓶递给王红梅,然后踉跄着跨过正殿的门槛,在蒲团上跪了下来,眼泪也忍不住流了下来。披挂在雕像上随风飘舞的红绸布几乎戳到牛山的眼睛里,让他极其惶恐,像是在噩梦之中。好在,寒风带着强烈的现实感在脸上、脖子里和膝盖处一次次地肆虐着,被酒浸泡的嘴唇嘴角被风一割变得很痛。这一切,都把人牢牢按在现在的大地上。牛山默默跪了一会儿,扭头看成尚龙,想问问成尚龙这算什么事:“原来你早就疯了,你这是要干什么?”
成尚龙和王红梅不见了,雪花稀稀落落地布满了殿门外苍白的天空,他们两个似乎随雪花一道,融进地上的砖缝里了。牛山跪在那里爬不起来,只得回头认真看着雕像。他和刘涵不熟悉,作为雕像的刘涵更让人觉得陌生,这双重的陌生带了真实的悲切。他们母子惨死在卡车巨大的轮胎下,那些不愿意走收费高速的重型卡车喜欢在乡间公路上飞驰,总在超车,把人碾压成一摊肉泥也就有了必然性。刘涵母子的葬礼牛山没参加,此刻牛山突然愧疚无比。刘涵的脸被处理得很夸张,不像一个女人,只是像一个泥塑,牛山在一瞥之后就再也不敢看,更不敢看她的眼神。两边的成文俊们,表情透露出喜悦和童真。八个成文俊的雕像各不相同,八张不同的照片,生前的八个瞬间,彼此之间差距很大,共同呈现出欢乐童年的气氛。牛山把侄子的雕像一一看过来,不知道他看到自己没有。伴随着想吐和头痛,牛山像给先人扫墓一样,不断给刘涵磕头,嘴里嘟嘟囔囔说着:“弟妹,一切都好,今天忘记带纸了,明年清明一定来给你烧钱。”“侄子,愿你一切都好,在那边开开心心的,作业做不完就不做了。”啰啰唆唆说了好一阵后,牛山往旁边一歪,挣扎了两三次,还是没能起来,说了一通话后又一次想爬起来,可脑袋比之前更沉。牛山顿时觉得一切都没有希望,还是睡吧。酒后大睡的感觉很好,深沉无边。
醒来的时候,牛山躺在一张大床上,油腻的气息扑鼻而来,有被褥和房间的气息,也有他自己的气息。成尚龙不失时机地出现在眼前,说:“哥哥你醒啦,你刚才喝醉了。”牛山揉揉眼睛说:“是喝醉了,酒量太小了。”成尚龙尴尬地笑了笑,坐在牛山脑袋边,说:“哥哥刚才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哥哥你说得真好。”
牛山紧张起来:“我都说什么了?”
“你说请弟妹保佑你,保佑你和嫂子和侄女,保佑舅舅舅妈。”成尚龙严肃地说,虽然看上去并不难过,眼神里还是流露出一股严厉。这个表情让牛山觉得很陌生,他不该有这种表情的。想到这里牛山非常愤怒,坐起来问他:“我到底说什么了?”成尚龙认真地说:“你让刘涵和成文俊保佑你不要多喝酒,不要喝醉。你让他们保佑侄女赶紧自己做作业,不要每天晚上忙到十点多钟,吵吵闹闹的。”在说出刘涵和成文俊后,成尚龙不笑了。“还有呢?”牛山问。“你让他们保佑你有时间陪侄女出去玩,保佑你有时间回来看舅舅他们,保佑舅舅癌症不要复发,保佑舅舅活到八十岁、九十岁。你还让他们保佑你有时间一个人待着,事情太多,过得太累了。”
“我真的这么说了?”
“真的,你说了,我觉得说得真好。你最后说,保佑你五年之内能买一款奥迪什么的车子,带着嫂子和女儿到处走走,还保佑你永远不要出车祸……”成尚龙低下头,脑袋直直地挂在脖子上。
“这是哪里?你家还是姑父家?”成尚龙说他父亲家,说着他扭头看了看,似乎在确认一下自己的话。
“王红梅呢?”
“走了,她不同意我做一个庙,知道你来,非要跟过来,想让你一道劝我把庙拆了,结果你喝醉了。”
“之前她不知道?”
“她一开始不知道,除了刘涵父母,我对谁都没说这件事。我还带刘涵父母去看过。后来王翼姐姐知道了,死活不同意。刚才她也是第一次看到刘涵他们的雕像,什么都没说,骂了我一句转身就走了。我去追没追上,她开车走了,我才回来找你的。”
“她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不管了,她能去哪里呢。我看你倒在那里,就把你抱起来。你醉得太厉害了,我根本搬不动你。我等了好久,等你能走了才扶着你走到车上。”一想到自己在成尚龙怀里待了那么长时间,牛山觉得恶心,更是一种报应。他突然觉得,自己醉倒和上次成尚龙在女儿面前自言自语,性质是一样的。
牛山挣扎着站起来,时间是下午五点,小而急促的雪花还在飘,地面上全都湿了,白茫茫的天空正在一点点沉入漆黑的地面。牛山鼓足力气走出房间,跟姑父几个人喝茶,吃晚饭,还喝了两杯热乎乎的黄酒。刘涵的父母也在,不知道他们是原本就计划在一起吃饭,还是因为牛山来了他们才赶过来的。成尚龙一直在卫生间里打电话,没有和大家一起吃饭。偶尔他会拉开门,出来走两步,这样,压抑得很低的吵架声可以传到饭桌上,成为饭桌的一部分、家庭的一部分甚至小区的一部分。他情绪时而激烈时而低落,到最后也没有过来一道吃饭,只是过来跟牛山招呼了几句。
一顿饭几乎在沉默中吃完,牛山无话可说,倒是姑父在饭后喝茶时突然问:“女儿六岁了吧?”
没想到姑父会这么问,赶紧回答说:“七岁,上一年级了。”牛山说着,看看姑父,再看看其他三位老人,他们更加沉默。
在一片沉默中,四位老人中的一位突然愤怒地喊了一句:“小龙绝对不能跟这个王红梅结婚!”其他人附和,完全不管牛山就坐在一边。牛山意识到,四位老人聚集在一起和他毫无关系,他们是为了谈论王红梅的事凑到一起的。
又一位说:“她明明就是梅府村王林华女儿,非要说自己是什么扎西德融。改来改去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我们家尚龙怎么能跟这样的人结婚?哪天被骗光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也担心这件事,结婚总要讲个门当户对的,她满世界跑,到哪里都要结婚,尚龙又什么地方都没去过,以后怎么样真不好说啊。”
“前几天我跟尚龙谈话,他说不结婚了,他对小王以前的事情也觉得不能接受,受不了周围人指指点点的。”
“小王一直在改名字,她以为改个名字就变成新人了,不知道每改一次名字让多少人在背后笑话尚龙啊。”
牛山分不清谁说了什么话,也不关心,他只是觉得奇怪,姑父他们为什么当着自己的面说个不停,丝毫不顾忌他在场,也不咨询一下他。难道自己已经死了,是一个鬼魂坐在这里吗?可是茶杯就放在茶几上,自己之前喝酒的酒杯和筷子就在饭桌上,都还没有收拾呢。烟和打火机也都还在,手机也在,还不断有消息冒出来。
牛山站起来去厨房里抽烟,眼前是窗外的雪景。雪景不意味好看,更多意味着没有被遮挡住的房屋街道正狠狠地恢复原貌,背后,四位老人在说个不停,茶几上、地板上,也飘落着大雪。
晚上成尚龙开车送牛山回去,牛山问他:“吃饭的时候你一直跟你的德融在打电话?”
成尚龙苦笑着说:“是啊,我以为她回小区了,结果她直接回南京了,我一会儿还要去找她。哥哥你家附近有没有花店?”
“你要買花送她?”
成尚龙深深叹一口气说:“一开始的时候她说她只有一个要求,每天给她送一朵花,不管什么都可以,买的也行摘的也行,只要见面就要送花。现在我只能买一束花去了。”
“你造这个刘涵庙到底什么意思呢?这么大的事情,不能怪王红梅生气。”
“刚才我在电话里跟德融也说了,我弄一个刘涵的庙,意思就是以后我不会去看望刘涵父母了,我总不能一直去他们那边,跟她结婚了就不去了。”
“不去就不去好了,你造一个庙什么意思?我看到刘涵的雕像,太恐怖了吧。刘涵父母不反对这件事吗?”
“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也很理解我,再不找个地方专门用来纪念刘涵,恐怕就没办法看她了。”
“多去她坟前面看看不就行了。”牛山硬邦邦地说。
“不是正好有个小庙在那边吗!”成尚龙也几乎喊起来。
“那你到底分不分手?你不是要去非洲吗?怎么又说要结婚?”牛山等两人情绪平息一点后,小心地问道。
“我真的不知道,我心里早就跟她分手了,她爱怎么样怎么样,我在庙里放刘涵和成文俊的像,是没有其他地方放他们,我怕我把他们给忘了。”成尚龙带着哭腔说着这些。
如果不是因为喝酒,牛山真的想自己开车,让成尚龙坐在一边好好哭。哭解决不了问题,但是哭出来会好受不少。
“哥哥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
“喜欢一个人只要一个理由就够了,其他的都不重要。”牛山说着,但自己也不相信。
“我不知道到底喜欢她什么。”成尚龙说。
“你喜欢她长得像刘涵,刚才看了雕像我才知道,你要么故意不说破,要么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牛山等了成尚龙一会儿,见他没有反驳,就继续说,“然后你又发现,王红梅虽然像刘涵,但其他地方全部都是反过来的,刘涵简简单单,只有你一个男人,王红梅全都反过来了。这有什么问题呢?我要是你,就冲着别人说的那些话,就一定要跟王红梅在一起,不然实在不服气。”
成尚龙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顾开车。进城后,成尚龙熟门熟路地直奔牛山家小区。就在牛山推门下车时,成尚龙感叹说:“哥哥,我真想问问刘涵,我跟王红梅在一起,她到底有没有意见。”
“那你要先去死才行啊。”牛山说着就下车离开了,没有额外的道别。脚下落叶翻滚,牛山踩着落叶,像一片叶子落在另外的叶子上,一步一步往家里走去。那里是一座寺庙,虽然没有巨大而荣耀的塑像,但确实供奉着一些事物。
责任编辑 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