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合永续
——“一根藤”木作技艺审美及造物理念探析
2020-08-05杜敬卿
杜敬卿
(台州学院 艺术与设计学院,浙江 台州 318000)
“一根藤”是浙江天台民间独有的乡土传统木作技艺,该技艺制作的建筑装饰构件,因形似山间无头无尾、绵延不绝的古藤而得其名。“一根藤”纹饰盘曲优美,结构极富机巧。寓意着“福寿绵连、和合圆满”的美好祈望,被视为天台山“和合文化”的图腾,折射出古人乐观朴实的生活旨趣与造物智慧。
一、“一根藤”技艺的历史源流
一根藤技艺多见于古建筑内檐装修及家具装饰透空构件,属于《营造法式》中的“小木作”,亦称“装饰木作”。东汉王充《论衡·别通》云:“凿窗启牖,以助户明也”。汉代明器楼阁中的直棂栏杆及斜方格纹窗,造型严谨,通透美观,表明“透空助明”的工艺形式在建筑中的应用在当时已经非常成熟。中国传统住宅等级严密,因建筑形制受到严格限制,不得僭越。门、窗小木作装修,便成为民居装饰的主要对象。故李渔《闲情偶记》有云:“能变古法为今制者,其惟窗栏二事乎。”《园冶》卷三云:“门窗磨空,制式时裁。”把《营造法原》中的“明瓦书条式宫式半窗”与现存一根藤早期半窗对比可以发现:匠人们将传统格心的万字不断纹、灯笼锦、盘长结纹等加以融合,打破了传统窗格棂条与空当的制式规定,通过线条的错落、遮透与避让,在平面上营造出上下穿插的空间感,突破了传统规律式骨法纹样的重复呆滞感,最终形成一根线条“绵延不绝,循环往复”的鲜明特色。因此,“一根藤”应是天台民间工匠基于传统内檐装修木作技艺,“从成法中变出”产物。在长期的实践过程中,匠人们通过不断积累汲取、演化创新,使造型精巧美观、寓意美好的“一根藤”逐步发展成为江南影响较大的传统木工制作技艺。并超出木作范畴,出现在建筑砖雕、石雕中,直至清末民初达到鼎盛,在浙东地区享有盛名,素有“东阳雕、天台条”的美誉,见图1。随着建筑及家具样式及观念的变革,“一根藤”逐步失去了主要的呈现载体,技艺濒临失传。近年来,随着非遗保护工作的不断深化,天台“一根藤”木作工艺再次回到人们的视野,于2017年被列入第五批浙江省非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并入选浙江省首批《传统工艺振兴目录》。
图1 台州民居上的“一根藤”石窗及张文郁天台故居中的早期“一根藤”木作遗存
二、“一根藤”的类型及工艺特征分析
根据功能和位置的不同,一根藤木作大致可分为四类。一是门窗格子,也称槅扇格心;二是家具类构件,如桌椅背板、牙子、千工床花罩、垂带等;三是建筑插角、挂落等。第四类则独立成为装饰摆件,如屏风、壁挂、案头插屏等。从工艺形态的复杂程度来说,“一根藤”又可分为方敲、外弯角、里外弯、软条等。其中,全部由榫卯拼接构成的带有委角(圆角)工艺的一根藤花窗,内外角俱圆,形态柔美精巧,图案抽象而精美,最为费工费时,被视为一根藤工艺的经典,见图2。
图2 不同形式的一根藤
(一)工艺特征。一根藤俗称“天台软条”或“天台拷条”,“软”是指条的形态曲环柔美,而“拷”字为台州方言,有敲打之意,强调了以“榫卯”拼接见长的工艺特征。一根藤工艺流程包含:制图、选料、落墨、剖料、蒸烤、刨奓条、捉样、划墨、除榫头、腰墨、分条、刨小条、过墨、凿孔、腰夹角、分节、锯榫头、凿夹桠、依图拼条、铲里圆、锯外圆、方敲(修夹角)、修交接、条铲圆、条背面、兜框、刮磨、磨光、擦土漆等近30道工序。整套工艺最具特色的即是形态复杂多样的榫卯组合。涉及榫卯样式达20余种,尤其善于表现极其复杂精巧的纹饰,可谓把中国的传统木作榫卯工艺挖掘到极致,见图3。
图3 一根藤榫卯示意
李渔《闲情偶寄》载:“窗棂以透明为先,栏杆以玲珑为主,然此皆属第二义;举首重者,止在一字之间,坚后论工拙。”因木板有纹理,大面积镂空锼花废料且不结实,古人多采用木条拼嵌组成窗格格心,这种木条也称棂条,是窗格图案中最富有变化的基本单元。[1]棂条拼嵌核心手法称为“攒斗”,“攒”即“攒接”,指把纵横斜直的短材用卯榫按合成几何形纹样;“斗”是指“斗簇”,意指用锼镂的小料,仗裁销斗拢簇合构成图案花纹。[2]267各种形态的小料通过榫卯紧紧相交在一起,既节省用料,又消除了木材本身的应力,有效避免了门窗由于干湿变化导致的变形开裂。主要工艺特征归纳如下:
1、选材治材。古人对木作选材极为重视。《图解鲁班经》开篇第一卷就记录了“入山伐木法”。为了达到线条流畅,坚固牢靠的效果,一根藤多选用韧性持久、不易开裂,木材纹理清净的木料,如柏木、樟木、荷木、红豆杉等。对应了《营造法原》中选材歌诀“楠木山桃并木荷,严柏椐木香樟栗。性硬直秀用放心,照前还可减加半”的记述。对于江南地区来说,木作须选用头年砍伐的过夏木材。最佳的砍伐时间是冬至前后,因春天砍伐的木料易生蛀虫。原料要经过蒸煮处理,以消除内部应力,防止开裂。治材加工同样有章可循:常言道“认表里,辨别木纹,不戗槎来不费力”,开料时应顺应木纹生长的方向,按照“癖性”加工。刨料前,要辨别木材的表里和木纹,顺纹刨,避免戗茬。确保木材使用方式的有度与合理。
2、装饰向度。中国是图案文化大国,无论是造物本身还是器物上的图案都崇尚“技”“器”合一。讲究“寓意于物,以物抒情”“纹以载道”[3]。一根藤的装饰图案的设计丰富多样,既有约定俗成的传统规制,又有工匠灵活应时的变化创造。但无论风格如何演变,都极其重视线条的表现力,通过一根绵延不断的“藤”线勾勒形态,首尾连接,缠绕穿插。布局为一阴一阳相匹配,虚实相生,尽显情趣。常见形制归纳如下:
(1)抽象几何图案式。鉴于窗格功能结构的限制,几何形态便于造型且视觉效果突出。一根藤的几何式纹样形式多样富于变化。在沿袭传统工字纹、万字纹、曲尺纹、黻纹、拐子纹等常见锦地纹的基础上,匠人们结合如意纹、百结纹、回纹、绞藤纹等纹样曲美往复的特点,灵活使用弧线、斜线、曲线,融入圆形、方形、八边形、菱形构图,采用轴对称、中心对成、旋转对称的手法,将几何单元形巧妙地融入结构之中,打破了传统窗格程式化的纵横骨法网格,演化出各式极富节奏美和韵律美的、装饰感极强的几何纹样。形成天台一根藤“疏密协调、轻快活泼”的独特面貌,见图4。
图4 几何图案式一根藤
(2)文字图案式。汉字“观物取象”的造字理念使文字本身具有较强的“图形”意味。一根藤窗格装饰中的文字元素,多为吉言吉字或诗文雅词,如“福、禄、寿、喜、吉”等字。有的严密契合棂条榫卯,通过连笔、简笔等手法结字成纹,线条简约凝练,装饰感强。有的则直接模拟还原了书法的书写形态,或丰厚雍容,或筋骨具备,成为窗格的视觉中心。这些由棂条组接的文字,因需要兼顾字形、结构和画面构图,颇具难度,体现了工匠高超的设计能力。字形简明舒朗,形、意、美兼具,折射出汉字书法艺术与民间艺术相应相生、交相呼应的关系,体现出一根藤技艺“崇文尚雅”的文化底蕴,见图5。
(3)具象图案式。与其他传统民间美术一样,一根藤纹饰多以物之自然形象隐喻、谐音、表号象征来承载某种祝福或情调意象,体现了古人游心于物、趋吉祈福的心理。其次,在表现手法上并不受客观自然形态的限制,更多是通过意象化、概括化的表现,强调某一图案元素在叙事结构中的单元性。如通过线描、简化、共形等手法,侧重表现事物的可识别的基本特征,而非写真描摹。通过叙事、象征、比喻等表现手法,具象图案把抽象的观念、意义或价值进行视觉具体化,从而准确直接地塑造空间的精神意义和环境的人文氛围。[4]常见的吉祥图案有莲花瓶插戟(连升三级)、狮子嬉球(事事如意)、瓜蔓与蝴蝶(瓜瓞绵绵)、葫芦宝瓶(福禄平安)、蝴蝶双飞(耄耋长寿)、凤凰展翅(和合美满)、鹿衔灵芝(吉祥如意)、蝙蝠龟纹(五福捧寿)、象驮宝瓶(太平有象)等,各元素相互组合,变化多达上百种。
图5 文字一根藤
一根藤技艺至清末达到鼎盛,图案意匠集以上多种形式于一身,表现手法自由而老道。通过轻松流畅的线条勾勒形象,辅以透雕的“吉子”为点缀装饰,华美而不张扬,空灵而不单调。以清代礼部侍郎齐召南故居中堂大门门窗格子之一为例,窗格内外包含245根大大小小的木质构件,分别在每根木条中制出榫头和卯眼进行插接。四条边挺格肩榫凭木销组接成框,框内四角各嵌一只透雕蝙蝠。画面中心位置为三戟插瓶图,由75块榫条攒接为瓶身,透雕的三支剑戟插于莲花之上,通过暗榫严丝合缝地与下部瓶身连为一体。周围130根木条以委角榫工艺拼接成如意纹环绕格芯为骨,另点缀4簇三叶竹、40颗宝珠、两朵祥云、一朵菱花、一枚“结子”在关键部位进行衔接和支撑。线条流畅,回环穿插,把“吉祥如意、平安寿蝠(福)、莲(连)升三戟(级)、竹报平(瓶)安、诸(珠)事如意、福寿(龟)吉祥等诸多寓意巧妙地融合在不足1M2面积范围内,让人叹为观止,见图6。
图6 一根藤花窗上的吉祥图案纹饰
三、审美意蕴探析
一根藤木作不仅是一种工艺技巧,亦是传统文化积淀互融的缩影。在多元文化浸润下,一根藤技艺在历史的发展演变过程中,嬗变成为“器用、审美、意象”高度融合的民间艺术形式,折射出深厚绵长的审美意蕴。
(一)和合永续——“藤”符号背后的多元文化内涵。在符号学视域下,任何一种成熟的地域文化,都会形成具有代表性的,相对固定的图形符号系统。苏珊·朗格认为:“符号与其象征事物之间必然具有某种共同的逻辑形式。”[5]中国图案纹饰的创制深受传统“观物取象”的造物观念影响。所谓“观物”,即俯仰观照的视觉感受方式,观天察地,所观临之物是大自然中、生活环境中的具体事物。所取之象,是“拟诸其形容,像其物宜”之象,即经过思维的抽象概括之后形成的不同于原有物象的形象[6]。因此,“观物取象”可以视为符号创造的最初过程[7]。
天台一根藤的艺术原型为各种藤萝植物,唐齐己《梓栗杖送人》诗云“禅家何物赠分襟,只有天台杖一寻”,诗中赠与友人的万年藤杖,又名“华顶杖”“梓栗杖”“仙树杖”,便是天台山常见的“紫藤”,它坚忍不拔,延绵不断,以柔克刚,极富生命力,民间有“万年藤”“和合藤”之说。[8]作为常见的民间艺术纹样,“藤”纹在传统民间美术中被称为“扯不断”或称作“富贵不断头”,既是“一种抽象的形式美”,又蕴含着“连绵不断的舒服感的内容”的典型符号[9]。使人产生天地无限、生生不息、子孙万代的联想,表达了福寿绵长、万寿无疆、富贵不断的祈望。与藤纹同源的绳纹、勾莲纹、忍冬纹等,因连续回转、延绵不断的造型样式与印度佛教生死轮回的教义相契合,很早便大量出现在有关佛教的装饰艺术中[10]。一根藤纹样曲环阴柔、循环往复、疏密虚实之美则投射出道家圜(圆)道循环、阴阳互补观念。此外,榫卯结构中木材“倒顺、横直”的自然属性,暗合了“传统文化中君臣、父子、男女等儒家伦理思想”[11]。一根藤在满足透空构件的功能需求之上,发轫于对自然形态的模拟,在三教合一的天台山和合文化浸润下,儒释道思想相融相摄,地域文化、农耕文化、吉祥文化、宗教文化等多元文化元素,借由“扯不断”的“藤”意象,得到了高度的统一。最终嬗变为“意在象外”的“和合文化”图腾符号,被广大的民众所认同、喜爱。
(二)“制器尚象,致用利人”与“合乎天道”羼杂互融的造物观。《墨子·鲁问》云:“故所为功,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一根藤技艺对于藤蔓形态的模拟与再现,并不是一味“仿生”造物,单求精巧和求吉。亦体现出“制器用物”过程中对人伦、人文、自然环境的关注与关怀。散发着“与自然高度协同的自然文化精神”和热爱自然、尊重自然的气质[12]。王符在《潜夫论·务本》提出“以致用为本,以巧饰为末”。中国传统手工艺讲求“为腹不为目”,强调巧法造化,学习自然,保持人和自然的和谐。力求在造物活动中融入“观物”的感悟,进而塑造一种合乎“天道”或“自然”的日常生活[13]。一根藤匠人的选材用材理念,对“时”的强调,是《孟子·梁惠王上》中“不违农时”“数罟不如洿池”“斧斤以时入山林”的承袭与坚守。对木材天然纹理的审美偏好,更是明确直观地表达了亲近自然的生活观念。从当代的设计理论视野来看,这种“利人”与“顺天”相互融的理念,既符合以人为本的用物与造物观,也是顺应自然生态法则的。对于当下“可持续发展的设计和创新”实践探索,具有极强的借鉴价值和现实意义。
(三)“文人工匠观”造就的形式美。中国传统思想观念中一直存在着道器分途、重文轻工、重士轻匠的固习。并由此形成了文人士大夫、工匠世俗两个维度的审美系统。至一根藤产生的晚明时期,商品经济发展,尤其是富裕的江南地区,赏物、玩物之风在“富贵之家”盛行。李渔《闲情偶寄》云:“予往往自制窗栏之格,口授工匠使为之”,便可一窥明末文人与工匠造物的协作与互动。泰州学派王艮等人所宣扬的“百姓日用即道”,文人为工匠提供创意,工匠迎合文人趣味,都使劳动创造乃至实践的主体受到重视。这种重视和认同引发了对工匠个体价值和社会地位的反思,透露出一种旧的等级观念被打破后出现的朴素的人本主义思想和平等意识,也正是晚明人文思潮的重要特点[14]。文人阶层开始参与到物的“设计”中,甚至根据自己的“设计”身体力行地进行制作[15]。体现在民间工艺器物风格上,便形成“繁细与活泼”共存,雅致与装饰并举的效果[16]。造就了江南地区尚雅、尚清、尚逸、尚韵、尚平淡、尚平易的精研古朴风格。
造型抽象秀丽,线角流美的一根藤,与同时期诞生的明式家具一样,极其重视线条的表现,集中地体现了中国造型艺术中对于“线条美”“气韵美”的追求。同时,一根藤花窗一般不施彩绘,多用本色透明清漆涂罩,以保留白木的天然本色。也是文人士大夫崇尚自然、素雅审美的体现。依照王世襄先生在《明式家具的“品”与“病”》中的品评标准来看,传世的一根藤经典样式,介于富丽宣炽的“秾华”与“玲珑”之间,呈现出“典雅别致”的风貌,和“空灵、疏通”的美感[1]368。可以说,一根藤内部结构复杂,外观形态简约深刻,表达出东方文化的内敛性和含蓄性,是文人文化和工匠鬼斧神工技术结合的产物,是民间艺术中“道器合一”的典范[17]。
结语
“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一根藤所代表的民间技艺,在满足现实日用功能之余,折射出古人趋吉求福的积极生活态度和精神旨趣。这项高度形式性、意象性和符号化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随着历史的积淀,日益醇厚,在人为的制作中趋向自然和理想,把我们引向纯粹的精神符号世界。亦为当下构建彰显“中国智慧”的设计观念和造物实践提供了宝贵的素材及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