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换来的种子都将各自萌芽
2020-08-04吕雪萱
吕雪萱
有时在台上看着学生们一双双认真澄澈的双眼,即使正讲着话,我仍觉得有点抽离。天晓得,我小时候多抗拒成为老师,如今却也和母亲一样站上讲台。
我当了一辈子学生,在家也不例外。母亲常常忘记下班。家庭如课堂,她的意念是班规。可怜的父亲,像永远留级的中学生,总停在被老师责备的中下标准里,日夜浮沉,缓慢麻痹。我跟老爸很早就学会如何识趣地以安静抵抗,偶尔联手阳奉阴违,倒也换得耳根清净、相安无事的太平好时光。
但真正让我恐惧老师这一形象的,可能是高中时期遇到的某位有点神经质又情绪化的班主任。彼时,是个发禁严明、禁止男女学生恋爱的时代。现在想起来,那些被直尺贴耳,精细度量分毫不差,必须维持耳下两厘米的平直短发,简直荒谬至极。不能打薄的规定,让我自然卷的头发变成一碗膨胀的清汤挂面。丑爆的发型和修女式的长窄裙,除了让大家降低美感、行动不便与增加夏季的燠热之外,完全裹不住那些青春正盛的躯体。
学生们自有像地衣一般的网络,在私密耳语间传递哪个男生班和女生班之间又有新的恋情。这搞得严谨的班主任整日如抓贼般神经兮兮,一下要大家匿名写举发函,一下又个别找学生去窥探秘密。令人悚然的日常,在严格如军营的学校上演。最让人惊心的,莫过于有同学私藏的漫画被老师搜出。当下,他的漫画被剪成碎片,连同书包被从四楼抛下。讲台上,班主任濒临歇斯底里又戏剧化杀鸡儆猴的演出,已超越每天骂我们“烂娃娃”的言语冲击。 仿佛在老师眼里,我们就是一群无用的烂泥娃娃,像被抛掷下楼的碎片,终究成为一堆无回收可能的废弃垃圾。
有时我感觉,在母亲眼中,我大概也是这样的存在。悲哀的是,这并非代表不爱,而可能是太爱的结果。
他们是在风吹草动便惊扰军法的肃杀氛围下逐渐长成的大人。我怀疑当母亲那一代的老师抱怨现在的学生越来越不乖时,他们能不能意识到,“乖”这个特质,用在一个能独立思辨的人身上,有点不合时宜。
多幸运,我们世代的感觉结构已碎成流动的弹性姿态,世代之崩,不只在于经济,也迎向解放的身体与思想自由。
时间是流失太快的沙河,日光透窗斜照,暖着我。感受体内水汽蒸发像一个个昨日,记忆从胸怀慢慢消逝在雾里。命运,终于还是引我来到这里——每周课室,助教班。一学期又一学期,岁月潮汐般推来一波波新生面容。每张稚气未脱、正形成半个成熟轮廓的脸,都倒映出某时期的我。
助教是老师的前身,或许终有一日我将变成正式老师,和学生以朋友相称的模糊界线也将变得明晰,但我不那么在意。我更想知道,当我们面对面,坦诚对话,知识还可能变成什么对彼此都有意义的东西。与每个前来的人,交换一撮鲜花种子,未来不是很值得期待吗?
有时我会误以为一路走來的人生是梦与梦堆砌的痕迹,常常不自觉好奇,为什么总在某些时刻,就刚好在那里,遇见某些人;彼此共处一个时空,必然要交换一些故事和光点,然后各自离去。陪伴与疏离都在一个刚好的距离,温暖而不灼烧,并肩眺望远方,若能这样一直做着长长的梦,也挺好。
终有一日,那些换来的种子将各自萌芽,自富饶沃土长成一片生生不息的市井繁花,展现各自独特蜷曲的美。
(作者单位:重庆万州清泉中学)
责任编辑:刘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