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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魏徵“体格清美”的骈文及其政本文学思想

2020-08-04王亚萍

关键词:魏徵骈文

王亚萍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430079)

魏徵是历史上著名的谏诤之臣,一生谏言无数,他与唐太宗的关系堪称古代君臣关系的楷模:“近代君臣相得,宁有似我与卿者乎?”①吴兢:《贞观政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32页。然而魏徵初以文学才能见知于世并声闻于隋末大乱,《旧唐书》本传:“大业末,武阳郡丞元宝藏举兵以应李密,召徵使典书记。密每见宝藏之疏,未尝不称善,既闻徵所为,遽使召之。徵进十策以干密,虽奇之而不能用”。②刘昫:《旧唐书》,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1717页。魏徵所作疏、策均佚,无法一睹其文笔,从李密召魏徵任文学参军掌记室的结果来看,他的才学和文笔应高于他人。明人王志坚赞扬其文才:“郑公文笔不减徐庾而不以文字名”。(《四六法海》卷十一)清代骈文理论家孙梅更是指出魏徵的政治勋业掩盖了他的文士之名,并且对其骈文成就评价极高:“郑公初以文笔为李密所知,亲为密草檄。及密《誌》、《铭》二作,体格清美,蔚乎徐、庾之上。其不以文士居,为勋业掩也”。③孙梅:《四六丛话》,李金松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634页。不独《誌》《铭》二作,魏徵现存39 篇骈文一扫六朝绮靡风习,呈现出“体格清美”的创作风格,既与其个性才气相关,也与他的政本文学思想紧密有关。

骈文有广义和狭义之分,正如启功先生所言:“骈文不一定都有韵,韵文也不一定都是骈体。还有从句中字数角度而言的,像有许多骈体文(包括有韵和无韵的),多用四言句和六言句(当然不是一律的、绝对的),所以凡属这类的文章,又被统称为‘四六’,这可算广义的;宋人习惯指一些制诰、笺启中的骈偶作品为‘四六’,则可算是狭义的”。④启功:《诗文声律论稿》,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25页。由此可知,骈文并不是只包括六朝时期称之为“文”的精美骈文,也包括在南朝“文笔之辨”中逐渐上升的“笔”类骈文,多指以四六为主的奏议章表,“笔”原有特质如用典、典雅影响、扩张到“文”的撰作,又在声律、对仗、辞藻诸方面向“文”学习,骈体为“笔”确立了写作规范与审美趣味⑤胡大雷:《“文笔之辨”与中古政治、文化》,《文学评论》2015年第6期,第182-190页。。从这个角度考辨分析,魏徵所存文章基本属于这类“笔”体骈文。

魏徵现存的文章可考的存于《全唐文》《全唐文补编》《全唐文补遗》《畿辅丛书》的《魏郑公集》《魏郑公谏录》及《魏郑公谏续录》中。《全唐文》收录其文3 卷34 篇(其中《韦宏质妄议宰相疏》一文经考证应为唐武宗时李德裕文,《旧唐书》卷18 上《武宗纪》会昌五年十二月、《、《新唐书》卷180《李德裕传》等均有记载,为误收,此处已去除)。《魏郑公集》收录其诗文3 卷,其中文章24 篇,诗歌六首(含大型祭祀组诗《五郊乐章》《享太庙乐章》),这24 篇文章全部包含在《全唐文》中。《魏郑公谏录》(以下简称《谏录》)全书共5 卷130 条,为初唐时期王方庆撰录。元至顺年间,翟思忠撰《魏郑公谏续录》(以下简称《谏续录》)二卷,明以后失传,清四库馆臣从《永乐大典》中辑出,另行著录,但内容多和《谏录》重复。明彭年又采《通鉴》、两《唐书》撰《谏录补》一卷,无甚价值。清光绪年间真定王灏辑录《畿辅丛书》时,删除《谏录》《谏续录》两书中重复的谏录后只余18 条,将其刻在《谏录》之后。《谏录》《谏续录》两书共收魏徵谏录148 条,其中较长的9 条以疏、表的形式收录在《全唐文》中,剩下的139 条篇幅都很短小,只是太宗与魏徵的临时对话,属语录体,文学性不强,故本文不列出。陈尚君先生《全唐文补编》收录魏徵文两篇:《西戎论》(未见两《谏录》,从《通典》卷193、《太平御览》卷792 中辑出)、《谏薛万均与高昌妇女对辩疏》(题拟)(陈先生从《资治通鉴》卷195 中辑出,该文亦可见于《谏录》第35 条《谏内出高昌妇女与薛万均对事》)。《全唐文新编》共收录其文37 篇(比《全唐文》多出《谏太宗立后奏》《德礼诚信立国疏》《与李绩书》)。综上现存魏徵文学性较强的文章是收录于《全唐文》和《全唐文新编》的37 篇和收录于《全唐文补编》的2 篇,共39 篇(含阙文),这些文章以政论文为主,包含了疏、表、议、檄、碑铭等公文文体,也包含了骈赋、书、序等抒情文体,以骈文为主,是考察魏徵骈文创作最重要的参考篇目。笔者又对这些文章的骈体句数量进行分析,见表1:

表1 魏徵现存骈文骈句数量分析表

续表

由上页表可知,魏徵所存文章多属政论文,符合其政治身份,也可看出魏徵的文章因受六朝文体的影响而以骈体居多。

孙梅用“体格清美”评价魏徵的《誌》《铭》二作,而“体格清美”实则也成为其骈文的总体特色。历来诗论、文论对“体格”一词解释颇为含混,或释为风格,或释为文体,清人叶燮的解释或称精到:

言乎体格:譬之于造器,体是其制,格是其形也。将造是器,得般倕运斤、公输挥削,器成而肖形合制,无毫发遗憾,体格则至美矣;乃按其质,则枯木朽株也,可以为美乎?此必不然者矣。夫枯木朽株之质,般输必且束手,而器亦乌能成。然则欲般输之得展其技,必先具有木兰、文杏之材也;而器之体格,方有所托以见也。①叶燮:《原诗》,霍松林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45页。

体是文体规范,格是文体形式,须将文章写的“肖形合制”才能达“至美”,但这并不意味着符合文体规范、有美好形式的文章就是至美文章。在写文章之前要先具备“木兰、文杏之材”,也就是要有崇高的品质、厚重的内在才可以实现至美之文,若是枯木朽株,就算是般倕、公输这样的能工巧匠也无可奈何。叶燮在这里更加强调文章内在之“质”。“清美”一词本于《诗经·齐风·猗嗟》:“猗嗟名兮,美目清兮”。②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吴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394页。“清美”最初与容貌密切相关,后来引申为品德高尚,《魏书·太宗纪》:“诏分遣使者巡求俊逸,……或有先贤世胄、德行清美、学优义博、可为人师者,各令诣京师,当随才叙用,以赞庶政”。③魏收:《魏书》,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35页。“清美”又指滋味美好,通过“滋味”说与文学作品发生关系,与清雅、清逸等类似。《全唐文》卷378《孟浩然集序》:“诗或缺逸未成,而制思清美,及他人酬赠,咸录次而不弃耳”。④董诰等:《全唐文》,北京:中华书局影印1983年版,第3838页。“清美”也指乐声有高亢、激越、清切之美,在情志表达上偏于悲怨。《文献通考》卷137《乐考十》:“唐贞观末,有裴神符者,妙解琵琶,惟作《圣蛮奴》、《大凤》、《倾杯乐》三曲,声度清美。太宗深爱之,然亦世俗之乐也”。⑤马端临:《文献通考》(全二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218页。玄宗时还将《倾杯乐》配合马舞,可见其高亢激越。

自唐以来“清美”便成为一种文体风格,指内涵充实明朗、声调高亢清切、辞藻清新典雅的文学作品,并且常常与作者的品性紧密相关。魏徵骈文“体格清美,蔚乎徐、庾之上”,成为贞观年间骈文创作的代表。徐陵、庾信为南朝骈文绮靡文风的代表,《周书·庾信王褒传论》称:“既有盛才,文并绮艳,故世号为徐庾体焉。当时后进,竞相模范”。⑥令狐德棻:《周书》,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498页。二人入北促进了南北文风的融合,尤其是庾信,引起了北周士人竞相学习、效仿其文,形成了文辞骈俪的“庾信体”⑦庾信在北周与赵、滕二王过从甚密,赵王宇文招“博涉群书,好属文。学庾信体,词多轻艳”。(令狐德棻:《周书》,第138页。)。清人李兆洛在《骈体文钞》中评价庾信骈文精心结撰、藻缋鲜华:“密藻丽思,无以复过,而每以纤仄为累”⑧李兆洛:《骈体文钞》,上海:上海书店1988年版,第538页。。庾信入北后受到北朝慷慨贞刚之气的影响从而追求质朴刚健文风,但往往包蕴了无限的身世之悲,使作品呈现“书翰伤切,文辞哀痛,千悲万恨,何可胜言”⑨庾信:《庾子山集注》,倪璠注,许逸民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56页。的悲剧气氛,蒋士铨将其和徐陵对比:“徐孝穆逸而不遒,庾子山遒逸兼之,所以独绝千古”(《评选四六法海·总论》),用“遒逸”来评价其文风甚为恰切,“遒”指其骈文濡染了北朝的刚健之气,“逸”则表现为对身世之悲无可奈何后的超脱之感。魏徵则不同,他身逢贞观之治,无庾信的身世之悲,政治追求骨鲠谏诤,不畏君威,《旧唐书》本传称:“徵雅有经国之才,性又抗直,无所屈挠”⑩刘昫:《旧唐书》,第1718页。。同时又学识博通经史,贞观三年太宗复敕修撰五史,魏徵为总监修,“徵受诏总加撰定,多所损益,务存简正”刘昫:《旧唐书》,第1720页。。文如其人,魏徵的骈文不论是疏、表、议、檄、论等公家实用性文字,还是骈赋、书、序、碑志的私人化文字,大都表现出声律清切、用典雅正、词旨剀切的特色,在一定程度上扭转了六朝骈文的辞藻绮靡,影响了初唐四杰刚健宏博的骈文创作。

魏徵骈文“体格清美”首先体现在音韵激越清切,讲究声情融合。“声情”最开始用于戏曲评论,指用歌声表达情感的方式,后广泛应用于诗文评中。王易《词曲史·构律第六·(二)韵协》:

韵与文情关系至切:平韵和畅,上去韵缠绵,入韵迫切,此四声之别也。东董宽洪,江讲爽朗,支纸缜密,鱼语幽咽,佳蟹开展,真轸凝重,元阮清新,萧条飘洒,歌哿端庄,麻马放纵,庚梗振厉,尤有盘旋,侵寝沉静,覃感萧瑟,屋沃突兀,沈药活泼,质术急骤,勿月跳脱,合盍顿落,此韵部之别也。此虽未必切定,然韵近者情亦相近,其大较可审辨得之。①王易:《中国词曲史》,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6年版,第179页。

进一步指出用韵与情感的关联:情感的悲、喜、沉思、活泼都与用韵有关。笔者对魏徵所存的39 篇文章中的骈句标出平仄后,发现他多用支、纸、鱼、语、真、轸、元、阮、歌、哿、侵、寝、质、术等韵来表达他的谏议态度与策略。疏、表、铭、檄、书、序、议等不同骈体所表现出的平仄处理方式不尽相同,具体如下:

疏、议、表等文注重谏议策略,先用平缓的韵部切入议题,进而直促论理,使全文音韵激越清切。魏徵在向皇帝陈述政见时巧妙地变换韵部,如《论时政疏》:“殷鉴不远,可得而言。昔在有隋,统一寰宇。甲兵强盛,三十馀年。风行万里,威动殊俗。一旦举而弃之,尽为他人所有。……岂恶天下之治安,不欲社稷之长久?”②董诰等:《全唐文》,第1409-1410页。元阮韵清新,以此韵作为谏议开端,切入平缓;接下来的论述采用缜密的支纸韵,语速由缓入促,再以两个三节的反问语气来强调太宗须以史为鉴、谨慎为政,表现了魏徵的殷切希望;接着声韵又渐趋和缓,每句的平仄由两节转入一节,体现了迟疾有度的情感变化,从而突显该文的中心——为政以德,读来其殷切谏诤的声音如在耳际,平仄变化的处理为其谏诤的良苦用心提供了声韵基础。

檄文多选择去声、入声,急促刚健,高亢激越,气势雄健,达到征召、晓谕、批判、声讨的作用。魏徵早年最擅长作檄文,并以此见知于李密。《为李密檄荥阳守郇王庆文》就体现了这一特征:“为王计者,莫若举城从义,开门送款,识畿知变,足为美谈,乃至子孙,长守富贵。今王世充屡被摧破,偷存漏刻;段达等东都窘迫,自救无聊。世充朝亡,彼便夕死”。③董诰等:《全唐文》,第1432页。先连用三个仄句劝郇王杨庆识机达变,归降李密,又连用三个仄句为其分析天下形势,王世充、段达等人自顾不暇,谈何大业?并说出郇王杨庆将来的下场便是“世充朝亡,彼便夕死”④董诰等:《全唐文》,第1432页。,句句投枪,直中靶心。《资治通鉴》卷184 载杨庆得到檄文后非常惶恐,旋即以郡投降李密⑤司马光:《资治通鉴》,胡三省音注,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5766页。。可见魏徵檄文直截了当、气势逼人,达到了政治目的。相较而言,徐陵的《檄周文》多用平声且用典过密:“况复追惟在楚,无忘玉帛之言,轸念过曹,犹感盘飱之惠,年驰玉节之使,岁降银车之恩,庶彼怀音,微悟知感”⑥徐陵:《徐陵集校笺》,许逸民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375页。。北周灭齐在建德六年(577),早在太建五年(573)陈宣帝与北周交聘,意欲合纵伐齐:“若欲合从,共图齐氏”⑦令狐德棻:《周书》,第476页。。不意北周只持观望态度,在陈伐北齐僵持不下时趁虚而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灭齐,国力膨胀。北齐灭亡,陈派大将吴明彻再次北伐意图争夺淮北地区。徐陵的《檄周文》应作于此时,文用晋公子重耳流亡于曹、楚二国之事提醒北周勿忘两国曾经的盟约,不宜树敌。用典是外交的惯常手法,使不便直言之事隐晦表达,而平声又使文气减弱。然而檄文少直言则文显芜漫,多平声又显迂滞,故刘勰称檄文的文体特征为“植义扬辞,务在刚健。插羽以示迅,不可使辞缓”⑧刘勰:《文心雕龙注》,范文澜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379页。。虽然徐陵《檄周文》被屠隆所赏:“措辞立意,使敌人心服”⑨徐陵:《徐陵集校笺》,许逸民校笺,第380页。。但整体上缺少了魏徵檄文的凌厉气势。

碑铭叙议结合,议论部分多用入声,声调短促急切;叙事部分平仄相间,音韵清远,全文声韵激越清切,最有代表性的是《唐故邢国公李密墓志铭》。隋末李密赏识任用魏徵,魏徵对他心存感激,文中盛赞其雄才大略,惋惜其功败垂成,写得情真意切。议论部分充满刚健之气,善用对仗,如:“观乎天造草昧之初,有圣经纶之始。原鹿逐而犹走,瞻乌飞而未定。必有异人间出,命世挺生。负问鼎之雄图,郁拔山之壮气。控御英杰,鞭挞区宇。志逸风飙,势倾海岳”。⑩董诰等:《全唐文》,第1434页。对偶工整,抑扬顿挫,基本是平仄相对,多用短促的入声字,如逐、出、杰、岳等,与清远的去声字(昧、定、气)连在一起,形成了贯通直下、急切激荡的气势,读起来更能感受到魏徵对李密杰出才能的服膺。叙事部分不注重对仗,句尾平仄相间,如“据敖庾而塞圜辕,登太行而临白马。九服诸侯,四方豪杰。或跨州连郡,或称帝图王。合从缔交,争亡秦族者,莫不驱兹青犊,背彼黑山。击长谷以雷奔,望高旗而电集。不期而会者以百千数”。①董诰等:《全唐文》,第1435页。全文夹叙夹议,感情充沛,气势雄健。因而孙梅对此文评价很高:“魏文贞《李密墓志》一篇,神锋百炼,卓绝古今”②孙梅:《四六丛话》,李金松校点,第372页。。

魏徵行文声情相和,占大多数的疏、议声韵变化较大,由清新和缓入沉郁峻切,这种谏诤技巧易被统治者所接受;表文以幽咽为主,以表现或悲戚或至诚之情;檄文迅捷刚健,合军书之体;碑铭顿挫,以述传主生平与撰者敬慕之情。整体而言,声韵激越清切,构成了“体格清美”的声韵特征,在骈文风自六朝繁缛清美向盛唐神韵清远的转变过程中占有重要地位。

其次,魏徵骈文用典雅正,词旨剀切,承袭儒家经典的端庄凝重。《文心雕龙·体性》:“典雅者,镕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③刘勰:《文以雕龙注》,第505页。魏徵骈文既有“镕式经诰”的经学典故,又有“居今识古”“转受经旨”④刘勰:《文以雕龙注》,第283-284页。的历史典故,共同形成了清新雅正的特色。

议论部分典故多取自经学,辞旨清雅。魏徵早年属意纵横之学,后转而精通儒学,因此魏徵在向太宗劝谏时多化用经学典故,《周易》《尚书》《诗经》《左传》等是他常常借以向唐太宗谏议的有力证据,疏、表、论、议文中引用经学典故达二十多处,还多处引用以儒家思想为主的典籍,如《说苑》《潜夫论》《体论》等。唐太宗畋猎,魏徵上《谏格猛兽表》:“臣闻书美文王,不敢盘于游田;传述虞箴,称夷羿以为诫。昔汉文临霸坂,欲驰下,袁盎揽辔曰:‘圣主不乘危,不侥幸。’今陛下骋六飞,驰不测之山,如有马惊车败,陛下纵欲自轻,其奈高庙何?”⑤董诰等:《全唐文》,第1408页。典出《尚书》和《左传》。《尚书·无逸》有载:“文王不敢盘于游田,以庶邦惟正之供”。⑥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陈抗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41页。魏徵用文王谨以修身、不乐于游逸畋猎谏诫太宗;《虞箴》出自《左传·襄公四年》,是古代虞人为戒畋猎而作的箴谏之辞。魏徵以古为鉴,借用经学典故来劝诫太宗停止畋猎,以国家社稷为重。《论治道疏》:“《礼》云:‘人以君为心,君以臣为体。心庄则体舒,心肃则容敬。’《书》云:‘元首明哉,股肱良哉,万事康哉。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⑦董诰等:《全唐文》,第1414页。直接引《尚书》《礼记》之文来谏议太宗要为政以德、谨以修身、善用贤臣、慎终如始。魏徵时逢贞观之治,唐太宗李世民尤属意于儒学,初为秦王时便锐意经籍,设文学馆,延引四方儒生,即位后立儒家学说为官学,文倡雅正,《通典》卷142 云:“大唐太宗皇帝留心雅正,励精文教”⑧杜佑:《通典》,王文锦,王永兴,谢俊文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3621页。。骈文用经可使文典雅厚重,清孙梅有言:“‘九经’包含万汇,如仰日月”。⑨孙梅:《四六丛话》,李金松校点,第533页。魏徵善采经学典故顺应了唐初尊儒的主流思潮,促进初唐文风向着健康的方向发展。

叙事部分典故多取自史学,语言畅达。《论时政第三疏》:“昔州犁上下其手,楚国之法遂差;张汤轻重其心,以人臣之颇僻,犹莫能申其欺罔;况人君之高下,将何以措其手足?以睿圣之聪明,无幽微而不烛”。⑩董诰等:《全唐文》,第1411页。《左传·襄公二十六年》记载了楚国太宰伯州犁采用“上下其手”的暗示法以讨好公子围,遂使楚国法律的公正性遭到破坏;张汤是汉武帝时酷吏,而常以春秋之义加以掩饰,以皇帝意旨为治狱准绳,是伪善之臣。魏徵以此劝诫太宗要明辨是非、明德慎罚。《与徐世勣书》:“公之英声,足以振于今古。然谁无善始,终之虑难,去就之机,安危大节。若策名得地,则九族荫其馀辉;委质非人,则一身不能自保。殷鉴不远,公所闻见。孟贲犹豫,童子先之。知几其神,不俟终日。今公处必争之地,乘宜速之机,更事迟疑,坐观成败,恐凶狡之辈,先人生心,则公之事去矣”。董诰等:《全唐文》,第1430页。当时魏徵已随李密降唐,而徐世勣尚为李密山东旧部的领袖,势力强大,若能劝他降唐,对李渊的关东战略至为关键。魏徵之书首先从李密的兴衰说起,得出天命在唐,争也无益的结论,阐明投唐的必然性。继而盛赞徐世勣的显赫名声,然后笔锋一转,引出把握去就之机是关乎安危大节的关键,若委质非人则一身难保,晓以利害,结论则在不言中。“孟贲犹豫,童子先之”一句出自楚汉相争时蒯通劝韩信自立为王一事:“猛虎之犹豫,不若蜂虿之致螫;骐骥之跼躅,不如驽马之安步;孟贲之狐疑,不如庸夫之必至也;虽有舜禹之智,吟而不言,不如瘖聋之指麾也”。①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2036页。强调把握时机、不可拖延的重要性,魏徵用此典劝说徐世勣归唐。全文言辞雄辩,说理透彻,逻辑严密,环环相扣,令人折服,运用典故以形成古今对照,增强了时间的紧迫感和时机的重要性。

《唐故邢国公李密墓志铭》评述李密一生运用的史典更为密集:用楚汉鸿沟之约、隗嚣泥封函谷的典故,形容李密在隋末风云变幻之际举足轻重的地位;用陈胜、吴广渔阳起兵赞李密志向远大;用耻效周勃、灌婴追随刘邦兴建汉朝以及吴汉、耿弇辅佐光武帝中兴之例含蓄地批评了李密的奋其私智和目光短浅;用刘邦伪游云梦、诈捕韩信事巧妙地规避了李渊诱杀李密一事,又借范蠡泛舟、赤松远游为李密叛变避讳;用三国时期黄权的降吴不可、归蜀无路来形容李密的进退两难;用项羽的《垓下歌》隐喻李密战败被杀。大量的典故除了使墓志有深厚的历史内涵外,还可以为墓主避讳,甚至为自己避祸。魏徵这样写既不贬低李密,也不致得罪当权者。实际上魏徵对李密的评价冷静客观,《魏郑公谏录》卷三《对李密王世充优劣》,面对太宗的询问,他答曰:“李密智计英拔,而器度局小”。②魏徵:《魏郑公谏录》,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86页。他撰写《隋书·李密传》也是秉笔直书:“志性轻狡,终致颠覆”。③魏徵:《隋书》,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1101页。魏徵撰写墓志铭的情韵兼长与修撰史书的据实直书,正体现了他作为一位兼具文采的政治家所应有感性与理性结合的均衡美。

另外,魏徵骈文还注重运用排比、譬喻、顶真等多种修辞手法,使文章气势雄健、跌宕起伏。《论时政第四疏》:“谓同心者为朋党,谓告讦者为至公,谓强直者为擅权,谓忠谠者为诽谤”。④董诰等:《全唐文》,第1412页。连用四个排比句论述贞观时期德、道不清的弊政,文笔刚健。《十渐疏》其四:“立身成败,在于所染,兰芷鲍鱼,与之俱化”⑤董诰等:《全唐文》,第1419页。,劝谏太宗需近君子远小人。《论治道疏》:“大臣苟免,则谲诈萌生。谲诈萌生,则矫伪成俗。矫伪成俗,则不可以臻至理矣”。⑥董诰等:《全唐文》,第1415页。采用顶真手法论述所举得人在治国中的重要作用。魏徵骈文在当时就受到了太宗的高度评价:“自得公疏,反覆研寻,深觉词强理直,遂列为屏障,朝夕瞻仰,又录付有司,冀千载之下,识君臣之义”。⑦吴兢:《贞观政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301页。要而言之,魏徵的骈文内容清雅质朴,气势雄健,声韵激越而不失清切、用典雅正而不失流利、词旨剀切而不失清美,这一文体特征与他的政本文学思想有关。

作为贞观之治的贤良之才,魏徵除了有忠厚的品格与突出的为政能力外,还有卓越的学术成就与文学才能,这集中表现为他的政本文学思想。魏徵的政本文学思想与唐太宗提倡“雅正”的骈文思想是紧密相关的,唐太宗在《帝京篇序》中明确提出“雅正”的骈文思想:“予追踪百王之末,驰心千载之下,慷慨怀古,想彼哲人,庶以尧舜之风,荡秦汉之弊;用咸英之曲,变烂漫之音;求之人情,不为难矣!故观文教于六经,阅武功于七德,台榭取其避燥湿,金石尚其谐人神,皆节之中和,不系淫放。故沟洫可悦,何必江海之滨乎?麟阁可玩,何必两陵之间乎?忠良可接,何必海上神仙乎?丰镐可游,何必瑶池之上乎?释实求华,以人从欲,乱于大道,君子耻之。故述帝京篇,以明雅志云尔”。⑧李世民:《唐太宗全集校注》,吴云,冀宇,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3页。他从历代帝王的覆亡谈起,否定“秦汉之弊”,赞扬“尧舜之风”,文学对政治的反映就是以“咸英之曲,变烂漫之音”,实质是以求质朴逐华靡,求现实弃虚妄,精神上强调全面复古,方式上是“观文教于六经,阅形式上功于七德”,重视儒学思想在文风转变中的关键作用,最终实现雅正的文学观念,“节之于中和,不系于淫放”,篇末他也将自己的此番志向称为“雅志”。具体而言,即以雅正为中心,骈文理想求师古,骈文内容求典雅,骈文风格求切直,骈文创作讲真率,骈文作用重裨政。魏徵的政本文学思想是对唐太宗“雅正”文学思想的进一步阐释,表现在三个方面:重实践儒学以增强骈文经世致用的价值;履行谏议职责以加深骈文的刚健骨气;融合南北之优长的骈文改革。

(一)践行原始儒学以增强骈文经世致用的价值

魏徵早年留意纵横学,后就学于隋末大儒王通。以王通为代表的河汾之学继承了周朝重实践的原始儒学①可参考韦政通《中国思想史》:“终极的目的是成圣,成圣不能在独体中完成,与外在的世界息息相关,成己与成物、立己与立人,是一种密切互动的关系。因而,孔学的精髓在实践,而实践是精神领域的问题”。(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年版,第47页。)王通将孔学精髓提炼出来,同样从实践立论:“先成诸己,然后备诸物;先济乎近,然后形乎远”。(张沛:《中说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33页。),尤其重视人性本善、君权有限合法性、君臣关系相对性及君主必须从谏的思想②参考邓小军《河汾之学与贞观之治的关系》,四川师范大学学报,1991年第6期,第59-66页。,这些思想在初唐贞观时期基本落到实处。魏徵远绍孔子,近承王通,强调实践儒学思想的重要性:

爰自汉、魏,硕学多清通,逮乎近古,巨儒必鄙俗。……在乎用与不用,知与不知耳。……所以儒罕通人,学多鄙俗者也。……炀帝即位,复开庠序,……既而外事四夷,戎马不息,师徒怠散,盗贼群起,礼义不足以防君子,刑罚不足以威小人,空有建学之名,而无弘道之实。其风渐坠,以至灭亡,方领矩步之徒,亦多转死沟壑。凡有经籍,自此皆湮没于煨尘矣。遂使后进之士不复闻《诗》、《书》之言,皆怀攘夺之心,相与陷于不义。③魏徵:《隋书》,第1147-1148页。(《隋书·儒林传序》)

魏徵指出汉魏时期鸿儒多清明通达,成为国家辅弼大臣,而近世朝廷取用刀笔吏来处理相关政务,硕学大儒没有施展才华的机会,致使硕学鸿儒中缺乏落于实践的经世人才,经世之才中又缺少明达之人、志识之士。论及隋代的兴儒之举,魏徵认为其弊在虎头蛇尾,未能坚持,儒学没有落到实处,徒有空名是不足取的;若不付诸实践,那么儒学本身也不复存在,只能湮没于尘埃。因而儒学不能远离现实高谈经义,其价值意义在于积极介入现实人生、开物成务。实践也就成为魏徵政本思想的核心。

在政本思想场域中,魏徵的文学思想切于实际。他从不高谈文学,而是将其与政治实践紧密结合起来。在他看来,文学首先应从属于政治,因而他强调文人应以道德名节自立,否则文学才具只会徒增骄矜:“魏文有言‘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牟以名节自立’,信矣!王胄、虞绰之辈,崔儦、孝逸之伦,或矜气负才,遗落世事,或学优命薄,调高位下,心郁抑而孤愤,志盘桓而不定,啸傲当世,脱略公卿。是知跅弛见遗,嫉邪忤物,不独汉阳赵壹、平原弥衡而已。故多离咎悔,鲜克有终。然其学涉稽古,文词辨丽,并邓林之一枝,崐山之片玉矣”。④魏徵:《隋书》,第1176页。魏徵赞美这些狂狷之士学问优长、文才毕具,又为他们遗世独立、恃才傲物、不能致用而深感惋惜,认为拥有较高的道德涵养是创作优秀作品的人格准备,同时也是从政的必备条件,这样魏徵就明确地将文学与政治联系在一起。他反对因文亡国论,从不认为一个朝代会因重文艺而导致覆亡,其弊在统治者本末倒置、舍本逐末,即把文艺当成根本,把儒学教义的积极实践当成末端。魏徵对梁、陈、隋诸帝的总论最可突显出他对朝代兴亡中文艺与政治、文学与儒学的看法:“古人有言,亡国之主,多有才艺,考之梁、陈及隋,信非虚论。然则不崇教义之本,偏尚淫丽之文,徒长浇伪之风,无救乱亡之祸矣”。⑤姚思廉:《陈书》,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80页。“然不能息末敦本,斫雕为朴,慕名好事,崇尚浮华,抑扬孔、墨,流连释、老”。⑥姚思廉:《梁书》,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150页。此中“本”即是儒家教义,是一个文人立身之本、一个朝代立国之本,“末”是文学创作。魏徵明确指出,国家败亡与君王偏尚文艺、宠幸佞臣没有直接关系,梁、陈、隋的亡国之君多有才艺,但他们都没有把教义当成治国根本,因不恤国政而导致国家败亡。相同的例子还有《贞观政要》卷七记载太宗与杜淹论乐,杜淹指出《玉树后庭花》《伴侣曲》均为亡国之乐,魏徵则认为:“乐在人和,不由音调”⑦吴兢:《贞观政要》,第233页。。他对道德涵养的提倡和对政教功用的强调是出于一个政治家的责任感,间接促使了文风走向典雅厚重。

其次,魏徵尊重文学自身的独立性。他重视文章的辞藻与声律,体现了文体意识的自觉,《隋书·经籍志集部序》有一段评论前代作家的文字很能体现他对文采、声律的重视:

世有浇淳,时移治乱,文体迁变,邪正或殊。宋玉、屈原激清风于南楚,严、邹、枚、马,陈盛藻于西京,平子艳发于东都,王粲独步于漳、滏。爰逮晋氏,见称潘、陆,并黼藻相辉,宫商间起,清辞润乎金石,精义薄乎云天。永嘉已后,玄风既扇,辞多平淡,文寡风力。降及江东,不胜其弊。宋齐之世,下逮梁初,灵运高致之奇,延年错综之美,谢玄晖之藻丽,沈休文之富溢,辉焕斌蔚,辞义可观。①魏徵:《隋书》,第726页。

对屈原、宋玉、枚乘、张衡等人的赞美尚不足为奇,但对六朝偏重形式技巧的文人如潘岳、陆机、谢灵运、颜延之、谢朓、沈约等亦多赞誉之词。魏徵在此处对这几位作家的评价着眼于辞藻、声律,如潘、陆文“黼藻相辉,宫商间起,清辞润乎金石”,颜延之文有“错综之美”,谢朓文“藻丽”,沈约文“富溢”。

魏徵尊重文学独立性的思想与王通以儒家道德准则论断文风有很大不同,王通认为文学必须服从政治要求:“上明三纲,下达五常。于是征存亡,辩得失,故小人歌之以贡其俗,君子赋之以见其志,圣人采之以观其变”。②张沛:《中说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43页。也不同于北周宇文泰、苏绰和隋朝李谔将文风归于秦汉质朴文风的复古思潮:“惟我有魏,承乎周之末流,接秦汉遗弊,袭魏晋之华诞,五代浇风,因而未革,将以穆俗兴化,庸可暨乎”。③严可均:《全后魏文》,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544页。(苏绰《大诰》)“江左齐梁,其弊弥甚。贵贱贤愚,唯务吟咏。遂复遗理存异,寻虚逐微,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良由弃大圣之轨模,构无用以为用也”。④严可均:《全隋文》,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229页。(李谔《上书正文体》)不同于前人否定文采和声律,魏徵注意到文学有自身发展的规律和轨迹,有别于经、史、子的发展,文体与文风的变迁表现出文学显著的阶段性特征,也是文学观念的变化。

(二)履行谏议职责以加深骈文的刚健骨气

中国古代谏官制度自秦汉以来逐步完善,至唐达到成熟,文人的政治地位因谏议得到制度上的确认,其修齐治平的人生价值也得到实现。

首先,唐代谏官职位较多。唐前专司谏诤的主要是散骑、谏议大夫、给事中诸职,但唐时以谏为职的官员已多达十个,多在于门下省和中书省,其中隶属于门下省的有给事中、左散骑常侍、左谏议大夫、左补阙、左拾遗、起居郎;隶属于中书省的有右散骑常侍、右谏议大夫、右补阙、右拾遗。在职位品级上从正三品到从八品,两省谏官最多时可达36 人,分属朝政各个阶层,权责分明,体系庞大。

其次,唐代谏官均为实职,地位显,职责明。散骑常侍在唐前均为散官,贞观十七年改为职事官,置二品,隶门下省,因入职事改为本品,而唐朝官职以兼具散品与职事品的本品为高⑤马小红:《试论唐代散官制度》,《晋阳学刊》1985年第4期,第52-56页。。给事中延用旧名,但职责重大,“主常侍从,读署奏抄,驳正违失,分制省事,若侍中侍郎并阙,则监封题,给驿券。前代虽有给事中这名,非今任也”。⑥杜佑,王文锦,王永兴等:《通典》,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551页。(《通典·职官三》)张忠刚称其给事中“具有集谏官、宪官、法官的某些特征于一身的特点”⑦张忠刚:《唐代官职》,西安:三秦出版社1987年版,第37页。;隋朝时谏议大夫品级高于唐朝,但少有显于史者,原因在于唐朝将谏议大夫作为参政议事的主要成员,使其职责落于实处:“中书门下及三品以上入内平章国计,必使谏官随入。得闻政事,有所开说,太宗必虚己以纳之”。⑧王溥:《唐会要》,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948页。谏议大夫甚至有署敕之权,可知制诰,唐代许多名臣都在此任上作出过卓越贡献,最典型的就是魏徵。太宗即位后将魏徵由从七品的詹事主薄直接提拔为谏议大夫,且“数引徵入卧内,访以得失”⑨刘昫:《旧唐书》,第1718页。,可见对其非常重视,且谏议大夫的署敕之权就是从魏徵开始的。“武德九年,上(太宗)遣使点兵,封德彝奏:‘中男虽未十八,其躯干壮大者,亦并可点。’上从之。敕出,魏徵固执,以为不可,不肯署敕(胡三省注:按唐制,中书舍人则署敕,魏徵时为谏议大夫,抑太宗亦使之连署邪?),至于数四”。⑩司马光:《资治通鉴》,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6026-6027页。

再次,唐太宗李世民有善于纳谏的胸怀。不可否认,在封建君王权力至上的政治体系中,如果没有皇帝的理解与包容,谏官地位岌岌可危,甚至有性命之忧,因而唐朝确立了皇帝回避制与大臣回避制以确保谏官最大限度的行使监督朝政的权力,唐朝谏官制度的完善正在于此。

唐代谏议制度的完善给了文人关心朝政、直言进谏的勇气和信心。魏徵身为谏官,又为宰辅,他对唐太宗的谏诤表现在章表奏疏中,不仅增加了骈体公文写作的深度与广度,而且使骈文具有前所未有的刚健骨气。如其作于贞观十一年的《论时政疏》第二疏:

臣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源不深而望流之远,根不固而求木之长,德不厚而望国之治,虽在下愚,知其不可,而况於明哲乎?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将崇极天之峻,永保无疆之休。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俭,德不处其厚,情不胜其欲,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长者也。①董诰等:《全唐文》,第1410页。

唐太宗即位之初,因隋鉴不远,因而能励精图治。但随着承平日久,功业日隆,生活渐以奢靡,魏徵深以为忧,因而连上四疏谏议太宗要慎始敬终。该疏魏徵紧扣“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的主旨,固德修身,知人善任,简能择善;生活上崇尚节俭,居安思危,以求长治久安。魏徵又讲究骈文技巧,多用譬喻、排比,形成刚健的气势,又以理服人,加强谏诤的效果。千百年来这篇文章始终成为振聋发聩的警世长言,故而能引起历代帝王的重视。

(三)融合南北之长的骈文改革

对于南北文风的评价,魏徽强调要合其两长,《隋书·文学传序》强调:“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理深者便于时用,文华者宜于咏歌,此其南北词人得失之大较也。若能掇彼清音,简兹累句,各去所短,合其两长,则文质斌斌,尽善尽美矣”。②魏徵:《隋书》,第1163页。历来文学史家、文论家都非常重视此语。魏徵在这里不再一味排斥南朝文风,而从文学的本质来分析南北文学的得失,文质并重,希望南方的清绮与北方的贞刚相融合,实现一种“文质斌斌、尽善尽美”的新文风。在这种重儒崇道的政本文学思想下,魏徵对文学的要求是:“立德立言,作训垂范,为纲为纪,经天纬地,金声玉振,腾实飞英,雅论徽猷,嘉言美事”。③董诰等:《全唐文》,第1431页。指出文学要有新的创作标准:内容上革除无病呻吟,重视政教美善、传扬功绩;辞藻上去除浮艳,重视行文流畅、朗逸清疏;音韵上改变靡靡之音,注重声调铿锵、金声玉振,总体上体现出对“清美”文学特质的追求。魏徵对文章内容、辞藻、声律的称赏,在初唐史学家中产生普遍认可的呼应,令狐德棻对文章也提出了相似的要求:

原夫文章之作,本乎情性。覃思则变化无方,形言则条流遂广。虽诗赋与奏议异轸,铭诔与书论殊途,而撮其指要,举其大抵,莫若以气为主,以文传意。考其殿最,定其区域,摭《六经》百氏之英华,探屈、宋、卿、云之秘奥。其调也尚远,其旨也在深,其理也贵当,其辞也欲巧。然后莹金璧,播芝兰,文质因其宜,繁约适其变,权衡轻重,斟酌古今,和而能壮,丽而能典,焕乎若五色之成章,纷乎犹八音之繁会。夫然,则魏文所谓通才足以备体矣,士衡所谓难能足以逮意矣。④令狐德棻:《周书》,第506页。(《周书·王褒庾信传论》)

这是令狐德棻文论的核心部分,“文章之作,本乎情性”是其立论的基础,尤可注意的是“焕乎若五色之成章,纷乎犹八音之繁会”是其诗文创作的技法,与魏徵一样,他同样注重辞藻华丽又不失典雅之则,声律和谐又不失刚健之美,只要能满足调远、旨深、理当的标准,辞巧就成为一种必要的创作手段。

由此来看,以魏徵为代表的初唐史家所持的政本文学思想对六朝文学的批判主要集中在梁陈时期过于绮靡的文风,着力批判此类文章内容的空洞、格调的孱弱,将文与质、繁与约界定为文章作法,而作法本身并不会引起文风的低下,相反他们对梁以前的文章颇多溢美之辞。在这种文学观念的主导之下,武德贞观年间呈现出健康的文学环境,无论贞刚、清绮、文约、辞繁,其基调必须是调远、旨深、理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初唐史家的这种政本文学思想起到了正本清源的作用,承续了魏晋以来文学自觉、突出文学自身特性的观念,影响了初唐人对文采、声律等形式技巧的重视。

魏徵的骈文创作内容上重视儒学,以清雅质朴为旨归,体现了他的政本文学思想。他给太宗所上的谏疏中多次提到为政应以民为本、修身养德。《论时政第二疏》:“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①董诰等:《全唐文》,第1410页上。固本养德是君王修身之根本。《论君子小人疏》劝诫太宗要明辨善恶,近君子远小人。魏徵本人也非常注重修身养德,《旧唐书》本传史臣赞曰:“其实根于道义,发为律度,身正而心劲,上不负时主,下不阿权幸,中不侈亲族,外不为朋党,不以逢时改节,不以图位卖忠。……文贞之雅道……前代诤臣,一人而已”。②刘昫:《旧唐书》,第1728-1729页。只有注重修身,写出的章疏才能合于“雅道”。魏徵谏议也注重辞采与声律,如上文所论述,其政论骈文为达到良好的谏议效果采取了一定的声律、用典、辞采技巧。他本人精通音律,善为雅乐制词,《旧唐书·乐志三》记载:“贞观二年,太常少卿祖孝孙既定雅乐,至六年,诏褚亮、虞世南、魏徵等分制乐章”。③刘昫:《旧唐书》,第735页。《南部新书》记载:“贞观初,文皇重制《破阵乐图》,诏魏徵、虞世南等为词,因名《七德舞》”。④钱易:《南部新书》,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64-65页。这些四言、五言、七言、楚辞体的郊庙祭祀之词,文辞典雅端庄,音调协律雅正,与他在政论骈文中的劝谏之词相呼应,体现了其政本文学思想中“金声玉振”的声律和文辞要求。其典故运用也体现了他的政本文学思想。魏徵不仅有丰厚的经学和史学素养,还有政治家高远的眼光,其骈文按文体内容选择经学或史学典故,立论精准,论述或雅重或畅达,符合“清美”的文体风格。

同时,魏徵“清美”的骈文风格还表现在行文畅达和语言有浓厚的文学意味,影响了中唐时期以陆贽为代表的公文改革。魏徵文章中历来被人所称道的《谏太宗十思疏》即是这方面的代表,不但具有深厚的内容,而且全文文笔酣畅,情感真切,劝谏太宗身为帝王应慎终如始地保持仁义之道、俭约之志、节俭爱人之心、清静寡欲之心。为了使自己的谏议能够更好地被太宗接受,其谏疏极具气势,除了在平仄上讲究跌宕起伏,极具节奏感和音乐美之外,在行文上多对偶和排比:

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将有作,则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则思谦冲而自牧;惧满盈,则思江海下百川;乐盘游,则思三驱以为度;忧懈怠,则思慎始而敬终;虑壅蔽,则思虑心以纳下;惧谗邪,则思正身以黜恶;恩所加,则思无因喜以谬赏;罚所及,则思无以怒而滥刑。总此十思,宏兹九得。⑤董诰等:《全唐文》,第1410页下。(《全唐文》卷139)

这段文字连用十个三七句式的排比句,既有骈体的整饬又有散体的流畅,伸屈自如,读来琅琅上口,铿锵有力,节奏感强,增强了文章的气势。据说唐太宗接到该奏疏后,非常赞赏,立即手诏嘉美,且将其置于案头,以示警戒。这种骈散结合的奏疏很快流行于官场,长孙无忌、房玄龄、虞世南等人均擅长这种骈体公文,已于不期然之中迈出了唐代公文改革的第一步。高步瀛在《唐宋文举要》中对魏徵《十渐不克终疏》评价时指出了骈体公文变革的进程:

郑公之文虽用偶句,而词旨剀切,气势雄骏,与六朝骈文俪黄妃白者迥然殊途,陆宣公献纳之文即出于此,后来欧、苏皆用其体,应用之文,以此为宜。⑥高步瀛:《唐宋文举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6页。

骈体公文的嬗变始于魏徵,成于陆贽,其间经历了四杰追求“壮而不虚,刚而能润,雕而不碎,按而弥坚”⑦董浩等:《全唐文》,第1931页上。的文风、陈子昂“崛起江汉,虎视函夏,卓立千古,横制颓波。天下翕然,质文一变”⑧董浩等:《全唐文》,第2402页下。,其文颇能根据文意的发展、文气的流动而自由地转换骈散。盛唐时期张说、张九龄等人的章奏多属这种体裁,至中唐陆贽手中,骈散结合便成为一种固定的公文体式。

综上而言,魏徵这种文质并重、追求“清美”的政本文学思想成为初唐史家文学思想的代表,他对于魏晋六朝文学及其理论持有辩证地认同与接受态度,顺应了文学发展的历史潮流,既肯定了文学应该服从于政教,又承认了文学本身的独立性和自足性;既要求文学应该具备功利性和实用性,又保留了文学的审美性和娱乐性。尽管这种政本文学思想理论建树不大,但它具有的包容性却昭示了一个新时代文学的巨大容量。魏徵在这种政本文学思想影响下所创作的骈文具有雅正清美的特征,一扫六朝骈文靡丽纤弱的文风,可以说奠定了初唐文坛的文学风尚,又开启了中唐陆贽公文改革的先风,无怪孙梅将其列入《四六丛话·唐四六诸家》第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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