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马荡有灵魂
2020-08-03覃太祥
覃太祥
覃义工是在向来苏马荡取经的客人介绍完苏马荡的前世今生后,被告知父亲病危的。
覃义工的父亲叫覃吉章。60年前,准确时间是1956年春,县里派了一批干部到荒无人烟的苏马荡创办国营药材场,覃吉章是从观音寺卫生所所长兼药剂员职务上调来的,负责创办药材加工厂。1996年上级把药材场改成药材村后,覃吉章的老干部退休金就没了。县里的领导说,哪有村民还有退休工资?
很多人为他鸣不平,纷纷上门给他出主意,让他去市委上访,不落实待遇就不离开。覃吉章摆摆手,“我是药材场的创始人之一,要把药材场的平稳安宁放在第一位。国家不会无缘无故地取消我的待遇的,一定是有困难才改革,政府也给我划了森林和土地,我有一双手,能劳动养活自己。”
为了减轻儿女负担,覃吉章舍不得花钱买煤烧,晴天在林中拾柴火。覃吉章是在山林中拾柴火时发的病,这一天,他刚满91岁。
覃义工赶到医院,那会儿,覃吉章一双疲惫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含笑望着他,声弱力乏,却还笑着,断断续续和他谈了很多创办药材场的趣事。覃义工面对父亲笑比哭还难看的神态,眼睛慢慢潮湿了。
覃义工是个极少流泪的男人,他说不清楚那一刻怎么了。他不敢久久地看着父亲苍老如屋后布满石花老岩般的脸,怕这张脸激发出他内心的愤懑,控制不住情绪要去市里骂人——覃义工本是自控力极强的人。
那天,当他起身走出病房,走在寂静的医院长廊里,把本应奔涌而出的泪,深深地吞进了肚里。
覃义工要去给父亲买住院期间的必用品,刚出了住院楼,就碰上了药材场变为药材村后的第一任书记骆米正。
骆米正说:“义工,我……来看看你父亲。我……其实,我不止一次伤害过你父亲。你父亲本来有退休干部待遇,可在我手上,待遇抹掉了,我也没有为他争取。我现在有退休金,可你父亲却因交不起保险费,至今还靠你养活。我心里不安,所以,如果住院差钱,给我说一声,我把卡上的钱,全给你。”
覃义工说:“不用了,钱已经安排好了!我去买点儿物品,您先去吧!住院部内科505室,大姐在护理。”
覃义工是个作家,算得上是一个有思想也勤于思考的人。他坐在车上,陷入了思考。按当代的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来衡量,父亲是吃亏的,但是什么力量又让父亲始终坚持自己的信仰呢——在覃义工的记忆中,父亲一生都扑在他口中的社会主义事业上。
想不透父亲明显受到不公正待遇,却依然能自在洒脱的理由。覃义工无声的带几分自嘲地笑了一下,脑中又跳出一个问题:此刻,父亲在想什么呢?面对贫穷和重病,一个本应该享受退休待遇的高工龄老干部,会想到些什么呢?
覃义工不知道。
覃吉章躺在床上,感觉呼吸不像平常轻松,四肢也无力。从6岁背着小背篓跟母亲一起打猪草算起,已经劳累了85年。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回忆过去。
1949年冬,他赤脚走在崎岖的山路上,还没到达能歇脚的地儿,就饿得走不动了。就在他饿倒在路边时,一支军队经过身边,最前面挂盒子枪的人蹲下来,关切地问道:“老乡,走不动了?”覃吉章无力地点了点头。挂盒子枪的人便回头喊:“快来人!帮老乡挑担子。”话音未落,一个大汉就出列抓起了扁担,可覃吉章抓住扁担不放:“你们不能把担子挑走,这担子我是帮别人挑的,我丢了担子事小,连累了别人不行!”挂盒子枪的人说:“老乡放心,我们不是要抢你的担子,是帮你挑担子。”覃吉章怀疑地看着,挂盒子枪的人伸手扶他说:“起来,我背你走。”覃吉章在几个军人的搀扶下刚站起来,队伍中就出来一个战士说:“指导员!让我来背!”
覃吉章趴在战士的背上,第一次听到了共产党、人民解放军、新中国和人民政府这些新词。把担子交给代稍(负责押运货物的人)后,被称为指导员的人又把覃吉章背到部队驻地,让炊事班打饭给他吃。分手时,指导员还把一双崭新的胶鞋送给了覃吉章。
当时由共产党领导的川东游击纵队,为了迎接全国解放,分散在川鄂边活动,在都亭山一带活动的就是齐南支队。齐南支队的大队长罗祖恩曾也是挑夫,覃吉章认识,此时正巧来寻找解放军,两个人在路上相遇。覃吉章说了自己的奇遇,罗祖恩说:“这就是我要找的部队。”
后来,二人一同回到部队驻地。覃吉章听军人说,解放后,新的人民政府会实行土地改革,让人人有房住、有田耕。覃吉章越听越高興,义无反顾地成了游击队员。罗祖恩也被任命为中磁民兵排长,负责联络分散隐蔽在中磁一带的游击队员,动员亲朋好友加入新政府的民兵队伍,与人民解放军一道保卫新生的人民政权。
1950年2月,云(阳)奉(节)河(川)万(县)石(柱)五县联合团司令王冠男,不甘心新的人民政府解除他的武装和职务,没收他家的财产,发动了暴乱,把人马拉上齐岳山为匪,与新人民政府对抗。已是乡民兵文书(后来称人民武装部部长)的覃吉章,率全乡民兵配合剿匪部队搜山,亲眼目睹一个个年轻的解放军战士和民兵在他面前中弹倒下。
覃吉章曾向覃义工描绘过在这次战斗中濒临死亡的经历:他看见自己先是头和身体的某个部位遭受一击,接着身体的其他部位也随之停止活动。最初感到自己迅速飘浮起来,悬在齐岳山顶,在那个高度上,他清晰无比地俯看着战友如何死去,情景真实细致。自己的身体贴在地面,灵魂却突然升腾到某一个地方,在向这片山顶上的战友致敬……
等醒来时候,覃吉章才知道自己负了伤,已经躺在医院好几天了。伤好后,土匪也剿完了。因覃吉章认识很多中草药,上级便送他去革干班读书,毕业后分到卫生所当所长兼药剂员。3年后,调去苏马荡药材种植场,创办药材加工厂。
覃吉章总跟覃义工说:“人有灵魂,灵魂能让你面对生死的时候,没有恐惧。如果没有灵魂,剩下的就只有人最原始的欲望。人那样活着,没劲。”
寒冬时节,覃吉章去县上办事,路过318国道齐岳桥建设工地时,见民工正围着火堆闲聊,就问:“你们怎么不干活儿?”民工说:“大锤掉潭中了,没有大锤,怎么打炮眼?干啥活儿?”覃吉章二话不说,脱掉棉裤就潜入潭中,一把一把,摸了个把小时,才把大锤捞了上来,留下一句:“快干活儿!”又急急上路了。
民工说:“我们快干吧!这个人肯定是建设科的领导,他回来要是看到还没把炮眼打好,肯定要骂我们的。”
覃吉章把民工当他是大领导的事,当笑话一般讲给年轻人听。有人说:“您太傻了,修橋又不关您的事,大冷天的到潭里帮修桥的人捞大锤。冻病了,谁管!”
事实也是如此。覃吉章因在冰冷的潭水中往复多次,从此落下了关节炎。三年经济困难时,覃义工找过民政局,可办事的人说:“谁能证明你大冬天帮修桥的人去深潭中捞过大锤?如果有人证明,谁又能证明你的关节炎就是这次落下的呢?”
回头看去,曾经惊心动魄的战斗、曾经回肠荡气的意志,曾经能够抓住灵魂不让他离开身体的力量,都显得那么遥远。
覃义工走到父亲的病房门前时,两腿发软,筋疲力尽,浑身充满了无力的感觉。从公汽站到医院并不远,平时走的路比这段路程要远得多。覃义工不会开车,也没有车开,办事历来是走路。他的家在都停山顶,距湖北的乡镇,要走三个多小时的山路,到重庆的乡镇也得走两个多小时——但不同往日,今天,覃义工已经被掏空了。
跨进了病房大门,覃义工一步步向父亲走近,与父亲之间的距离,正一分钟一分钟地减少。他的意识清醒吗?还能认出自己的儿子?就要见到病危的父亲了,覃义工却惶恐起来,渴望马上得到结果——覃义工急切地扑到覃吉章的床前,大叫一声:“父亲!”
覃吉章没有应答,透过氧气面罩,那双没有光泽的眼睛,正半开半合,似睡非睡,眼角流出浊水。听到覃义工的呼唤,覃吉章手动了一下,可能是想抬起来,但最终没有动了。
大姐眼睛红红的,见覃义工来了,只说了一句:“医生说已经不行了。”
覃义工全家是随父亲覃吉章创办国营药材场搬来苏马荡的。他们兄弟姐妹一直搞不懂,已经是乡妇联主任的母亲,为什么不阻止父亲放弃自己的国家干部身份,带着全家来到这个人迹罕至的山顶种药村?
覃义工和他的大姐、二姐、大哥,都一直在埋怨父亲这个老游击队员,为什么要到苏马荡这个只长树、不长粮食的地方来建设社会主义。埋怨的结果是,大姐、二姐嫁到了城里,终于离开了让她们不开心的苏马荡,离开了她们眼里那个埋葬了父母亲一生幸福的苏马荡。但,每当子女说父母一生过于艰辛时,覃吉章总会说:“谁说我们不幸福?我这一辈子有自己的地种,土里能长出粮食,大伙儿能好好生活,我很幸福。”
不一会儿,二姐和大哥及孙辈们都赶来了。二姐一进门就大哭起来,哭声震天,把在场人的眼泪都引了出来。两个弟媳劝着:“二姐别哭了,父亲90多了,离开我们是迟早的事,早走少受些罪。”
不管怎么劝,总是劝不住,直到她的哭声把似睡非睡的覃吉章惊醒了。他环视了一眼在场的人,缓缓说:“人不能把灵魂丢了,没有灵魂,活着,没劲……”
覃吉章说完,病房显得特别宁静,宁静得能听见人们呼吸的声音,特别是老人张着嘴出气的声音。覃义工听见这异样的声响,立即按响呼叫器,并揭开被子用手帮助覃吉章呼吸——但没等到医生赶来,只听覃吉章的喉管内咕嘟一声,就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