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三题
2020-08-03黄国钦
黄国钦
北京路寻幽
广州的变化,是一个一个朝代,广州的脉络,却一直在北京路。宋元三城也好,明清新老二城也罢,都是依据北京路,东拓西扩。
沿着北京路,我总想再走一走,找一找,再看一看岁月留下的遗迹。可是,高楼阻挡了我搜寻的目光,簇新的街景恍惚着我脑子里的印象。新和旧,其实也是喜和忧,它让我生出惆怅和长长的感喟。
城市在变,但城市历史不变,城市肌理不变。拐进越秀书院街,走到底,大马站。朝南,可以看到大佛寺的觉慧楼,朝北,折向中山五路,走几步,却是在西湖路寻了很多次都寻不着的小马站。一头钻进去,一条窄窄的小巷,仅容两个人并排走。一边是建筑工地的围墙,一边是青砖勾缝的老宅。进巷就有惊喜,一块硬木木匾,挂在一座大厝的门口墙上,木匾上几个遒劲的大字:濂溪书院旧址。楷体,阴刻,扫绿。风雨吹蚀,木匾的油漆褪尽无存,也不知那年那月那个谁张罗挂的。木匾的隔壁,墙上镶着一块石匾,尺寸短了一半,也有一行娟秀的楷书:周濂溪祠地界墙。大小马站,过去书院遍布,书声琅琅,占尽羊城风流。小马站是条断头巷,尽头,西拐,便是流水井。兜兜转转,都是广州的文脉,广州的底蕴。广州标榜岭南文化中心,说到底,历史上的核心,也就在这个方圆。
有人好事,考证大小马站,是过去的驿站,飞马传讯,换马歇驿,说得头头是道,有根有据。
我不信。
哪有驿站设在城中心。就是秦汉隋唐,南朝两宋,这里也不是郊外长亭。再说,哪个又会把两个驿站,并排一起,比肩而立?
倒是一个调皮鬼的说法,让我莞尔。他说一队骑队过来了,他们被这里的热闹吸引了,勒马,将军的大马站在队头,传令兵的小马站在队尾,于是,大马站的地方叫大马站,小马站的地方叫小马站。
小马站拐过的流水井,依然古色古香。流水井的庐江书院,在何家祠道里边。广州明清的书院,眼前就数它保存最为完好了。我四次踏访,敲门,道明来意,保安就是不解人情。
反而玉带濠大度,任我来去。
玉带濠,挑明了说就是广州城南的护城濠。广州从任嚣筑城,经秦汉隋唐,四至大抵都在原来的地方。只有东晋的鲍靓,有个大胆的突破。鲍靓是个著名的道家,曾任南海郡太守,从丹阳随他来罗浮山炼丹的葛洪,就是他的弟子和女婿。鲍靓来到广州,大事一件,就是公元319年,在越秀山南麓建了座宏大的道观——越冈院,明朝以后称为三元宫。鲍靓的传说很多,神仙太守、煮石充饥、鞋变燕子、夜探葛洪,等等,都神乎其神,他在广州的靠山建这样一座规模的道观,于广州城的格局,有什么深意焉?
广州大规模的建城,是在宋朝。其实,也就是在任嚣城的东面,再建一座东城,在任嚣城的西面,再建一座西城。这样三城并存的格局,充满着绝无仅有的喜感,就像那个发明大马站、小马站的调皮捣蛋鬼。明朝的建城,就讓人有点难以启齿。永嘉侯朱亮祖出镇广东,征发三万军民,拓建广州北城,建越秀山镇海楼。此人暴戾枉法,多行不义,被朱元璋鞭死夺爵,不说也罢。
从玉带濠返回北京路,只是抬脚之事、举步之劳,我的脚步,却有一点点迟滞,我的内心,有一点点忧伤。甘溪水、六脉渠,年年岁岁,带着广州城的晓风残月,春红秋霜,从玉带濠排向东濠、南濠,汇入珠江。现在,喧腾的玉带濠成了暗渠,见惯了两千年天日纪年的玉带濠被蒙上了眼睛,地底下的流水,还流淌着古韵么?还是汩汩着呜咽?
玉带濠无语。
反倒是北京路,坦坦荡荡,敞开胸怀,让我在榕阴的婆娑中,在知了的鸣叫里,在钢化玻璃的光影下,看到了一双双迎面走来的步履,听到了一声声拂耳而过的回音。
毫无疑问,北京路只是当下的一个称谓,一个标记。历史上,它的名字多着呢。
是的,北京路不变的,是它的传统中轴线,变化的,是它的一个一个曾经的名字:布政司前街、承宣街、承宣直街、广府前、双门底、双门大街、双门底上街、双门底下街、雄镇直街、永清街、永汉路、汉民路、北京路。
每一个命名,背后必藏有一段渊源、一个缘由。
说起来话长。
但改名字是你愿意的吗?你知道改名字的初始是欣喜还是喟叹?永清街改永汉路是革命的结果,永汉路改北京路是“文革”的狂欢。宋仁宗皇祐四年,侬智高反,攻广州甚急,援军就是从东江顺流而下,由大南门入,解广州之危。大南门,是城门,也是地名,在今北京路。清文宗咸丰七年,英军炮击拱北楼,攻入广州城,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拱北楼,鼓楼、更楼,地名,也在今北京路。地名的深处,还有多少暌违的历史,多少难忘的往事?
为了了解宋军解围,由大南门入,走的那段北京路,宋朝时候叫什么?查遍历史资料,阙如。宋元以前的路名、街名,一概没有。也好,一种历史、一样方志、一些典故,留给有心人了。
拱北楼,是明清时期的叫法,在更遥远的时候,叫清海军楼。读史真是有趣,就像一个顽童,执着一个望远镜,在向着远方,东张西瞧,一处处远去的风物,就被扯到眼前。
就说清海军楼。
唐末天祐三年,清海军节度使刘隐扩大广州南城,着人凿低南门两侧的番山、禺山,在南门上建清海军节度使楼。
十一年后,五代十国,刘隐之弟刘龑据广州称帝,建南汉国,广州改称兴王府。那时的刘龑应该是雄心勃勃。你看他在番山开山,在禺山平地。开山平地,取的石头,就在禺山原址稍东,垒起了双阙。
阙,皇宫大门前,两边供瞭望的楼。开山垒阙,多大的气魄。番山遗址今在吗?在,在文德路孙中山文献馆的番山亭。那禺山遗址在哪里?北京路,“广百大厦”的脚底下。
更有意思的是,刘龑是一个异想天开的皇帝,他在双阙的门上面,依然挂着“清海军楼”的大牌匾,把双阙变成了清海军节度使司署的大门楼。
双阙认起真来根本不是城楼,也跟城门无有一点关系。却有人偏偏穿凿附会,演绎出两个城门洞的笑话,并且传遍四面八方,致后人以讹传讹。笑话说双门是两个城门,说广州是府城,按规格可以开两个城门洞。这让我一直狐疑、纳闷,见过了南京城的三个城门洞,见过西安城的三个城门洞,舍此,莽莽神州,州府之多,城池之多,哪见过有双城门洞的?为什么唯独广州有双城门洞呢?问遍广州多少有识之士,概莫能答。
一座双门拱的古楼,生出多少历史烟云,是非纠葛,思辨拷问。
我还是喜欢楼北面的那一段官道。夕阳西沉,红云映在财厅的穹顶上。钢化玻璃下的一层一层官道,苍苍茫茫,又似乎活泛起来,一个个人影,一声声招呼,从唐、宋、元、明、清,又擦肩而来。我看着他们。南汉国的官员,最守着规矩,他们从宫阙里是走路来着。其他朝代的官吏,有限制骑马或者坐轿吗?是不是应该都走路来着?
我盯着钢化玻璃下的官道,一个一个朝代,青砖铺砌儒雅,却没有答案。
官道沉寂,但广州城却令人满意。他们把一条千年古道,掘地剖开,完完整整地捧在你的眼前,清清楚楚地让你看个明白,让你自己去抚摸、去倾听、去对话。这才是广州城,出人意料的豪举。
广州读史
广州的历史,说起来有点意思。三朝十帝。南越国,五帝,南汉国,四帝,南明,一帝。又都是兵荒马乱,顺应形势,择地举旗,挥写史书。
也有人说是三朝十一帝,南汉国,五帝。不应该这样算的。南汉国的开国皇帝,是刘龑。他的哥哥刘隐,是唐清海军节度使,刘龑从哥哥手里接过清海军节度使,风云际会,开创了南汉国的一方基业。南汉国虽然源自于刘隐,但封疆大吏,与在位皇帝,是容不得混淆的。刘隐,怎么能算一帝呢?!
南明的灭亡,最值得嗟叹,不是清军打败南明,是南明自己内讧。广州一个皇帝绍武,肇庆又冒出一个皇帝永历,清兵大军压境,他们都没把心思放在抗清之上,而是互相叱骂,互相火并,互相攻伐。可叹明朝已经退无可退,两支明朝的军队,却因为双方的主子一门心思互争正统,倾巢而出,对峙三水。广州城防空虚,一切皆成定局。
1646年12月15日,清军奇袭广州。
城破,绍武帝朱聿鐭被俘。1647年1月20日,朱聿鐭与兄弟共25人一起,在双门底被杀。也有一说,朱聿鐭自缢殉国,广州城内的二十四个明朝藩王,也悉数被杀。
朱聿鐭死后,永历帝朱由榔,成为南明唯一的皇帝。
这段屈辱,本来不想再去提起。可是想想,又何必呢?刮骨疗毒,见微知著,温故知新,又有何惧!
六月的一个下午,有雨。撑着一把雨伞,沿着双门底,我走向西湖路。这条马路,来来回回,不知走过多少回了,反而是有口皆碑的西湖花市、西湖夜市的热闹,我一次没有来过。
看过南汉王宫的遗址,心里痒痒的,就总想也看看药洲,看看九曜石。
南越王宫的宫苑,在南越王宫博物馆里:曲流石渠。南汉王宫的宫苑,其实就是药洲,以及九曜石。曲流石渠是考古发掘,它的震撼,我以为不及那根孤零零的地层关键柱,也不及那些边长、宽95厘米,厚15厘米的大方砖。1085度的烧成温度,那是烧瓷器呀!两千多年前,坯泥、成型、收缩率、窑炉、装烧、燃料,怎么解决啊?!
去药洲,最好是走北京路,边走边看,白沙居、盐司街、越秀书院街,到了铜壶滴漏那地方,拐过西湖路,直走,转向教育路,三二十步,就到了。我却喜欢,折进流水井,穿过何家祠后边那条小巷,瞄一眼考亭书院、冠英家塾,再从南方剧院门口走过,迈入药洲的大门。
药洲现在,已经没有昔日南汉宫苑的风光了,那一片浩浩瀚瀚的湖景,只能供熟读史籍的人去遐想了。
转转走走,总是药洲春晓那几个字,浮在脑际。岭南的园林,不像京畿、苏州,大处着眼,步移景换。这里的园林自成体系,自成一格,不堆山造景,也不破墙开窗。经营药洲的高祖刘龑,还有后来的经略使陈岘,学使惠士奇、翁方纲、姚文田、翁心存,都是此中大家,他们实处着力,务实去虚,以一处处实景,營造了一片皇家宫苑,和后来的官家园林。
风过处,有几声鸟声。有点点禅意。在一处檐下坐下,我闭目歇息。刘龑的身影不见了,士大夫泛舟觞咏雅集的身影不见了,《请石篇》《留石篇》的佳话不见了。睁开眼睛,葛仙井、秀阴亭、拜石亭、筠川亭、濯鳞堂、瑞芝堂、华远堂、奉真观、华佗庙、千秋寺、环碧园、水石清华舫,一个个佳景也不见了。
拍拍衣服。幸好米元章的手迹还在,药洲、西洲的名气还在,九曜石也仍存其八。这就好了,这样也能够留人。还有那一泓幽幽的水面,那几条曲折的石桥,那一带蜿蜒的碑廊,那一树参天的古木,还有那两扇明红的月亮门,门后边那一方寂静的天地,高邈的天空,都是凭吊、怀古、追远的好地方……
谒万木草堂
万木草堂,一直就藏在我的心里。
1991年夏季,我住在文德北路的一栋楼里,那时候,就常常听说长兴里的万木草堂了。很想去看看,但不敢去。一个书院,一座祠堂,后来变成了大杂院,四十几户人家,上百号人,挤住一起,看什么看?
心仪万木草堂,主要是康有为、梁启超,一个老师,一个学生,在近代中国,那是一个什么分量。
那时候,中山四路的妙奇香茶楼还在,我们就在二楼的南窗坐下,吃粤式茶点,聊妙奇香的掌故,说说毛泽东、鲁迅在这里吃茶,周恩来邓颖超在太平馆举办婚礼;再起身,望一望南窗下的长兴里,遐想一想康有为。日子里有些怀念,有些话题、趣谈,也是蛮惬意哦。
万木草堂,就是一个念想。
谁都不会想到,一座没落、废弃的书院,也会修整重光,傲立人前。前些年,去北京路,路过中山四路,就看到长兴里敞亮出来,邱氏书室的山墙门面,也显山露水,灰脊青砖,黛瓦黑檐,在四周高楼广厦的簇拥中,焕然夺目,不同凡响。这样的襟怀作为,真让人舒心宽慰。
康有为那一辈人,读书都是私塾、书院。一个老师,对于一个学生的教诲引导影响,是一辈子一世人。就像三味书屋对于鲁迅,礼山草堂对于康有为。我曾经数次去过南海,去拜谒康有为的祖居,和他读书的礼山草堂。康有为是南海人。在民国以前,广州市还没有建置建制,广州城是以北京路为界,东边的属于番禺县辖,西边的是南海县辖。这样的管辖格局,可能只有广州,别的地方,好像还没有听说。不要小看这样的格局,因循下来,沉淀累积,就会变成一种文化、一种心态,开放、宽容、包容、接纳、共享的心态,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不会泾渭分明,井水河水。
前一次到万木草堂,是一个上午,去年的年末。草堂寂静,阳光从南墙筛落下来,洒满一地石板。偌大的草堂,就我一个人,驻足、流连,细细端详。康南海的气息还在,万木草堂的中堂匾,就是他的手泽。有清一代,康有为也是著名的书家之一。他提倡碑体,用北魏的雄强,扫涤清代帖体书风的萎靡和馆阁体的呆板笨气,是振臂一呼的书坛健将和理论雄镇。他用茅龙笔写的北碑书法,今人很难企及。我笑对先生的书法,大有心得。万木草堂,这四个字,先生用的是破体,万是草书,木草堂是楷体,带行带隶。
当下一段时间,书坛纷纷扰扰,对破体书法大加鞭挞,大加抨击,孰是孰非,可不可以,岂止是只听某些人的臧否评论,倒不如看看晚清书坛领袖的身体力行,听听他用作品的示范宣教。
万木草堂是一面镜子,北京路街区,因为它的存在,而显得不那么世俗,那么烟火味。它给人一种悠远、一种旷达、一种精神的淘洗和文化的抚摸。康有为也有那种魅力,文化盟主的身份,让人总想与他亲近。
半年后的一天,我又来到草堂。下雨,大雨。人们总爱用风、雨,来形容某种心情,描叙某种瞬间、某种际遇、某种历史断面。滂沱大雨之中,我坐在大厅用板壁隔开的后厅,面对着河南堂的一溜座位,面对着雨帘中崇经堂额上的一方天空。那是一方我曾经熟悉的天空,遥想过去。草堂的南墙、后墙外,就是文德北路,当年,写《三家巷》《苦斗》的欧阳山、写《香飘四季》《羊城暗哨》的陈残云、写《艺海拾贝》《社稷坛抒情》的秦牧,都工作、居住在这里。
昔日的思绪奔涌而来,又悠忽而去。耳边的雨滴,时小时大,檐声滴滴答答。康先生在这里做完《长兴学记》《万木草堂口说》之后,也是一个雨天,走向风雨如磐的中国。
大半个时辰以后,雨有点消停,我蹚着雨水,向城隍庙走去。城隍庙,又是广州城的一段历史。
责任编辑:卢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