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戈弄
2020-08-03但及
但及
1
干戈弄在市中心,不大,是条老路。
她从楼上下来,沿干戈弄往西,走环城路。上桥时,天黑下来了,车灯与桥上的灯,以及桥两岸的灯火汇聚到一起。
桥下是开阔的水面,清风拂来,每到这里,豆子都会在草地上欢快地跑上一圈,会翻几个跟斗。撒野的豆子顽皮可爱,像个小孩,闪着明亮的目光。有时,它也羞怯,躲在一个角落里。每当这时,她就知道遇到大狗了。遇到威猛的大狗,它就藏起来,还把头钻进草丛。
这天,过勤俭桥后,天下飘起了细雨。雨很细,第一次抹脸没感觉;第二次抹脸,手指尖有些潮,于是,赶紧往东折,进入勤俭路。到十字路口,再向北,就可以回干戈弄了。
雨,朦朦胧胧,再走几步,雨花又没了。她走在人行道上。豆子很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到十字路口,还停下来等她。它就像个懂事的孩子,有时候,甚至比孩子还好。孩子常常不听话,但它没有。它总是听话的,一天不见,会沿着脚边转,亲这,亲那。她有时会把它抱起,闻一闻它的气息,看一看那双清澈透亮的眼。
豆子给她的生活带来快乐与念想。上班时,会想它,惦挂它。每次回家,只要听到脚步,它就会在门口转圈,嘴里发出呜呜声。门嗒的一声打开,它会一股猛劲地扑上来,往她双脚踝里钻,撒着娇,仿佛思念像要溢出来。她会蹲下来,摸摸它的毛,拍拍它的肩。它就亲她的手,还会亲她的脸。所以,每次下班,她总是走得飞快。
红绿灯在跳跃、闪烁。每到十字路口,她都会抱起豆子,这个地方人多车多。好在豆子也习惯了,不会乱穿马路,很懂事,遇到这种情况会等她。此刻,它停下脚步,伸着头,等着她。电瓶车队伍浩浩荡荡,公交车从身边呼啸而过,它就看这热闹的街景。脖子上有一个铃铛,金色的,用红布系着。金色的、红色的与白色的毛发融成一体。
她抱着它穿红绿灯。它紧缩着,不过眼神没闲着,总在打量这花花绿绿的世界。马路口是家手机店,门敞开着,音响响亮地轰鸣着。过完路,她把豆子放下,豆子认出了路,蹦跳着,跑前面了。路上,滴滴自行车挡着道,有一辆汽车还停在人行道上。她像绕桩子一样绕着,豆子也在绕,挺灵活。她已经能闻到干戈弄路口叶子饭店里的炒菜香了。
豆子比她转弯快,它熟悉这里每条岔路和分支,摇着尾巴,一闪,不见了。就在这时,她听到了紧急刹车声。
声音很响,刺耳。她的第一反应是不好。她奔向弄里,看到一辆出租车,一个年轻的司机正慌张地推门出来。
她快速跑,蹲下身,盯着轮子下看。没有,没有豆子的影子,她心里在祈求,又在庆幸。心在怦怦直跳,豆子走开了,不在这里,肯定不在了。
然而,当目光转到后轮时,她看到了一摊血。血从轮下渗出来。
眼前顿时空白一片,浑身都晕了,她觉得快撑不住了。
2
一只手扶着出租车。豆子在轮下,她只看到小半截的身子,一条血流汩汩地在淌。
它死了,竟然死了。半分钟前,还活蹦乱跳,充满活力。她跪下,只有跪下才能触到它。手在抖,但再抖也要伸过去。她碰到了,是热的,皮毛光滑,后腹处软软的。
她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豆子没死,她目睹的是假象。车子发动机没关,尾气还在喷,但她闻不到味儿。手不停地抚摸着豆子,一遍遍叫着豆子。司机过来,想拉她,她不想起来,身子沉得很。
“我挪一挪,挪一挪。”他说。
她不理他。叶子饭店的人都出来了,他们把她拉开。于是,司机就挪了一下车子,然后熄火。
她看到了完整的豆子,那已不是她熟悉的豆子了。它瘪了,头还在,歪斜着,中间明显下凹,肚子裂开,有肠子出来了。它一动不动。看到这景象,她反而不敢伸手了。手像是僵在了那里,她害怕了。豆子成了一具尸体,血肉模糊,無论如何也不能与她记忆里活蹦乱跳的豆子等同起来。
人越聚越多,边上围了一圈。有人还趴在二楼的窗口张望。司机缩在一旁,车里没载客,空荡荡的。食客用牙签剔着牙,说着倒霉的话。他们指指点点,让她厌恶。
司机三十岁左右,留着小胡子,低着头,两手拱着。
“突然蹿出来的。我是刹车了,但来不及了。”他在说。
“胡扯。是你轧了它,是你把它轧死了。”她把指尖指向他。
“是自己钻进去的。我看到来不及了,已经钻进去了。”他在狡辩。
“你混蛋!”她突然歇斯底里起来。这一吼,眼泪就下来了。泪水像长了腿一样,跑得快,且越来越多。
“是它自己钻的。你再有本事也没用,它自己往底下钻。”
她用愤怒注视他。他害怕她的目光,一瞥,马上缩了回去。边上的人议论开了,有说司机不对的,也有说狗不对的。
“它自己找死,是自己找的。”司机拖住身边的人,在喋喋不休。
他在不停地推缷责任。明明是他撞死了,还非要说是豆子自寻死路。她火气大了,朝司机扑过去,但叶子饭店的老板娘拉住了她。“死都死了,冷静点。”老板娘说。
“大家说是不是?我好好地开车,它在转弯的地方猛地钻过来,再好的司机也……”他还在说。
他反反复复,甚至连一声“对不起”也没有。不仅如此,还掏出手机,打110,报警了。“还是让警察来处理。”他振振有词地说。
她再忍不住了,一拳过去,打在他胸口。他的胸没有她想象的硬,软软的,但她的手还是痛了。
“你打人。”司机头歪着,嚷着。
“就是要打你。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口气还很硬,一点羞愧心也没有。”愤怒充塞了她全身,她暴跳着,又朝他追去。老板娘眼明手快,狠命地拖住了她。司机趁机钻进了驾驶室,锁上了车门。
她拍打车门。那个家伙像耳聋一样,只当没听见。他就端坐在里面,神态慌张。
天完全黑了,路灯和店里的灯都亮了,照出那个斑驳的男人。这个没有卵气的男人。她更用力地敲着前方的盖板,想把铁板给敲穿。
手究竟还是痛了,那铁板好像一点事也没有。
这时,警察来了。来了三个警察,问怎么回事。司机看到警察,胆子有了,马上开了驾驶室的门。一看这情形,她更来气了,一个箭步过去,一把拎住他的胸口。他挣脱,衬衫就哗的一下开裂了。耳光就上去了,她对着他猛打耳光。
“你不开门。我叫你不开!”一边打一边骂着他。他没有反抗,任她抽打。他甚至还把目光投向警察,指望他们来救他。
“不准打人。”警察说。
警察说,她也不停手,继续打他耳光。她要替豆子报仇,替豆子讨公道。于是,那段打耳光的录像成了她的罪证。
3
所长是伟良,坐在她对面。她觉得冷,不是怕,而是真冷。
他是她的小学同学,多年没见了,想不到在这个场合见到了。他不叫她全名,叫小名,他说:“巧儿,你怎么来了呢?”旁边放了一包云烟,但他没抽。手机从他的左手转到右手,又从右手转到左手。
“我不明白,一条狗会弄成这样。我真的是不明白。”他说。
她在哆嗦,身子有点不由自主。
“现在养狗的人真多,闹出来的纠纷也不少,我们所里几乎每个星期都有。一条狗这么值钱吗?当然我这样说,也不地道,我懂得养狗人对狗的情感,就好像自己的子女一样。这个我也是能理解的,但关键是,要把握好一个度。如果这个度偏了,就麻烦了。就像你,现在惹上麻烦了。”伟良说得很诚恳,像邻居一样,但她根本没在听他。他说了些什么,她也不清楚。
伟良叫人拿来了执法录像仪。一摁,那块小屏幕上出现了画面,她看到自己的样子。那真的是我吗?她在吼,近乎疯狂,对着那人在扇耳光,还对着公安在吼。她自己都惊讶,怎么会如此呢?豆子死了,没有了,再也见不到了,这就好比割了她身上一块肉。这些年,豆子陪着她,进进出出,有亲有爱,比人还好,她怎么能接受它离开呢?再说那个司机,就像个木头人,一点同情心也没有。只知道为自己开脱,他这些行为更加伤害了她。
录像放了一会儿,伟良关了。后来,又拿了条衣服,披在她身上。
“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你触犯了治安管理条例。你不仅打人,最后还打了警察。这些都有录像,我想为你开脱也不行。你让我很头痛,想帮你,但又帮不了。”他说这些话时,她把眼睛闭上。她想,随你吧,要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王争在外间,坐在一条长椅上。所长见她不吭声,就走了出去。她身上的衣服随即掉下,滑落在地。她也没有捡。
隔着窗,能看到他把王争叫到一旁,嘀咕着。一会儿,伟良又进来了。
他看到了地上的衣服,愣了愣,捡了起来,又披到她身上。
“对不起,我只好宣布了。叫其他人宣布也一样。这个难人就由我来做吧。”他停顿了一会儿。
“刚才报局里了,批复也来了。拘留五天。这不是我定的,是局里定的。我真的是很抱歉,但你必须为你的行为负责。”他冷冷地说。
对此,她有心理准备。你问她后悔吗?或许是有。她怎么能不后悔呢?这是她平生第一回被拘留。“随你们好了。”她回答。
“司机呢?他拘留吗?”突然,她这样问道。
“他不拘留。他只是撞死了一条狗,没违法。你太冲动了,冲动是魔鬼。如果,我们每个人都像你那样,这个社会会像什么样呢?我们是同学,你过头了,太过头了。”伟良长长了叹了口气。
撞死狗的人没事,她却有事了。鼻子里哼了一声,她更冷了。
这时,王争也进来了,瞄了她一眼。“要不,我回去,去拿些毛巾、牙膏和换洗衣服来?”他问。
派出所的墙壁雪白,墙上挂了好多锦旗。伟良有电话来,去接电话了。她呆坐着,手掌处还有些痛,掌心都是红印子。已经是半夜了,院子里一片安静。她还看到了司机,他在外间,踱着步,好像很放松。现在,她对他的恨意减弱了。荒唐,一切都荒唐透了。
“豆子呢?”她问王争。
他说豆子已经收起,警察叫人送火葬场了。
想象豆子变成灰,变成烟的情形,又难受了。她低头,靠在桌上,一起一伏。她哭了。
4
车就停在门口。那里正好有棵大树,车就在树荫下。
“喂,还好吧?”王争这样说,想让她快乐些,但她毫无兴致。跨上车,一屁股坐到车位里,她听见知了的叫声。这是城乡结合部,僻静,有成片的树,还有一条小河。河水拐了一个弯,在静静地流。看守所的墙很高,铁丝网在上面围了一大圈。
她没有搭理王争的话。
他们平时也很少说话。所谓夫妻,实际上是逢场作戏。包括此刻,从看守所出来,她内心根本不想见到他。
车子发动了。一路上,王争似乎想讨好她,断断续续说了些市里的话题,但他做得笨拙,反而让她不舒服。车子开在路上,先是田野,后是工厂,高大雄伟的桥,还有排排崭新的广告牌。她一直看着窗外。
豆子不是她提出来养的,这都是海娜的主意。海娜有一天说:“巧儿,你这样子也不好,养个宠物吧。”她回答说:“不养,这东西脏,有气味。”她说的是实话,跑到养宠物的人家,总会闻到股怪味。她受不了这味道,会恶心。但海娜好像不长记性,过了几天又提了,打开手机给她看照片。“这是萨摩耶犬,很小巧,白毛,很聪明。你看狗的眼睛多神气,我们科长说了,他们家的马上要生了,是纯种的,到时留一条。你知道吗?这狗很贵,市面上要卖三四千。”说实话,不看可能也就如此了,一看,心里真有点两样了。这狗太漂亮了,用漂亮也不确切,可以用神气来形容。
心里的那块基石第一次出现松动,那图像就深深地印在了脑海里。不过,她还是没有答应。或许是海娜看到了她的松动,就变本加厉地提此事。她说,生了,很可爱,共有四条,你赶快做决定,否则拿不到了。她在她微信上不停地发照片,用红圈圈出其中的一条:就是它,如果你同意,马上可以到你家了,你赶快决定。被闺密这么一催,她的确有些动心,但想到养狗的种种麻烦,还是不停地打退堂鼓。有天晚上,海娜说,去看看吧,看看再定。就这样,那天晚上,她们开车去了她科长家。名字是他科長取的,他说,这条狗小巧,就叫豆子吧。
一看就舍不得了,实物比照片更有冲击力。
豆子来后,家里的面貌彻底变了。豆子是那样的温柔,撒娇,逗乐,还会和她玩游戏。心里固有的对狗的印象彻底崩溃了。平时,它会抬起前腿,后脚撑地,作出一副可爱的欢迎状。还会钻进她怀里,拱她的肚皮,舔她的手。它成了她的开心果,是她的小孩,是她的亲人。它在绿草地里欢快地奔跑,在公园的长椅上抬头看天,在十字路口好奇地看红绿灯跳跃……现在,她坐在车内,脑子里闪出的都是豆子。豆子,豆子,豆子。
“去植物园坐坐吧,新开的。”车过植物园时,王争突然说。她看到了密密麻麻的一片树林,还有成排彩色的气球。
“不去。”她淡淡地说。
“对了,我去打听了,想弄一条新狗来。也是萨摩耶犬,跟别人说好了,价格也能接受。”
“不养了,再也不养了。”豆子死了,就仿佛心里被插了一刀,别的狗代替不了。
“明天就去抱来。都说好了。”他坚持着。
“你又不管。平时你照料过豆子吗?给它买过狗粮吗?给它洗过澡吗?给它打过预防针吗?……你只有一双嘴巴,就靠一张嘴巴骗人。你说,你骗了多少人?”
她这样一说,他就沉默了。
“我对你也是可以的。去年还给你买了新车。”过了一会儿,他又在夸自己的功劳。他开了家小公司,也有些钱。的确,他去年给她买了辆红色的本田车。
“我喜欢坐公交,你把这车卖了吧!”这也是她的心里话。
一路上,他们就再也没有话说。
到家门口的时候,他接到一个电话,是关于狗的。他对着电话说:“好的,好的,我马上来抱,马上。”她突然拍了拍车窗,厉声警告:“我不想见到狗,家里再也不会有狗了。”
他瞪着她。
“不要拉倒,你这人人格分裂。”他气呼呼地合上手机。
5
她坐在女儿房间里。
这间房朝西,堆满了书和杂物。自从女儿去加拿大读书后,这里就成了储藏室。平时,也懒得进来,但今天进来了。她决定住在这一间。推开窗,能看到整条的少年路,路上有好些车,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女儿的照片放在桌上,她把照片举起来,看照片里的女儿。照片中的女儿大概只有十岁,扎了朝天的娃娃辫。照片是在人民公园拍的,她蹲在花丛里。那是“五一”节,公园门口布置了花篮和大型的盆景。那时,女儿什么事都告诉她,不像现在,对女儿几乎是一无所知。
她知道,豆子走进家与女儿离开有关。如果女儿不出国,豆子是不会进来的。她太懂这里面存在的因果关系了。她抚摸着照片,手印子都留在照片上了。
门推开了。“饭做好了。”王争难得做一回饭,冷冷地站在前方。
她摇了摇头。
王争说:“吃点吧,随便吃多少都行。”她说吃不下,不想吃。
“不想吃,也吃一点,看我忙了那么久的分上。”他就是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
他很虚伪。平时老婆长、老婆短的,但他在外面有女人。关于这一点,成了众人皆知的秘密,海娜为此不知跟她说过多少回。海娜劝她离婚,她一直犹豫再三,她问自己,能离婚吗?她都什么岁数了。不过,有一回吵架,她哭着提出。王争一口就否定了。他语气坚决,毋庸置疑。“不可能,你想也不要想。”这是他的原话。
菜放在桌上,有四个菜,散着热气。她刚捧起饭碗,一阵莫名的难受涌了上来,于是又放下了。王争望着她,叹了口气,开始自己喝起酒来。
“伟良打来电话,说过几天让我们去调解,就是赔偿的事。他说,司机和我们,还有派出所,三方在一起调解。”他说。
“有必要吗?”她淡淡地发问。
“赔偿是肯定需要的,他撞死了狗,赔是肯定的。伟良也是这样说的。”
“这能赔吗?能用钱来衡量吗?再说,这也不是钱的问题了。”她说。
王争放下筷子。“你的意思是算了?就这样算了?……就这样便宜了这个混账?”
对她而言,这些都不重要了。她也不知道什么是重要的,但有一点是清楚的,这样的调解毫无意义。她也不会跟那人要钱。
这顿饭吃得索然无味。
回到女儿房间,躺在床上,她把自己包裹起来。她没睡着,王争的一举一动都听得清楚。他在抽烟,打火机的声音啪的一下,过后,又在哼歌了。他在唱:“啊,牡丹,百花丛里最鲜艳。啊,牡丹,众香国里最壮观……”他嗓子不错,现在还是禾城合唱团的领队。那些外面的女人,就是通过唱歌认识的,她们都叫他王老师。王老师带着她们从这个小城唱到上海,唱到北京,最远的还唱到了莫斯科。据说,王老师经常以切磋歌艺为名,带人去小宾馆开房间。这些半老徐娘妩媚风情,常常能听到从房间里传出来的歌声、笑声和其他的声音。
此刻,她听到王争在通话,是在跟女儿视频聊天。女儿在电话里咯咯地笑,他也好像在哄她。后来,门嗒地响了一下,他探进头来。
“我没说你的事,但女儿说要钱。你跟她说两句吧!”他压低声音说。
她一听,火就来了。现在女儿动不动就是钱、钱、钱。钱就成了她与他们之间唯一的纽带。
她拿过手机,对着视频。“你每次打电话来,就是钱。不缺钱,就不会找我们。来电话就是来要钱,钱就是一切,是不是啊?”她声音挺大,弄得王争愣在一边。
“妈,不是的。我是真缺钱。你也知道这里的生活水平,的确是不够的,况且这个月还要办生日派对。我不骗你。不办不行,同学都办的。”
“你够不够,我不知道。但平时呢,连个问候的电话也没有。你的良心在哪里?问问你的良心。”
王争来夺手机,一直在说好了好了。但她偏不,她把以前忍着的话一股脑儿要倒出来。
“你打来过几个电话?每次來电话就是要钱。你有本事,自己去挣。”
女儿突然挂断了视频,手机里一片漆黑。
“白眼狼!”她说。这句话既是对女儿说的,也是对王争说的。
天黑了,弄里传来汽车声,以及小饭店里抽风机的轰隆声。她迷迷糊糊,似睡非睡。
到半夜时,干戈弄一下子静了。她听到门响了下,吱的一声,王争进来了。他没开灯,但外间的灯照出了他长长的身影。他轻轻地在她身边躺下,一只手还环住她脖子。她闻到了他身上的油腻味,还有肥胖带来的那股压力。
“走开!”
她用力推开,这双手让她恶心。不知道这双手触摸了多少不该触摸的东西。
“你啊你,不知整天在想什么?把好好的生活弄成一团糟。”他冷冷地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她哼了一声,起身,抱起被子,睡到了客厅的沙发上。窗外透进冰凉的光,落在苍白的沙发上。
睡着睡着,她又担忧起女儿来。豆子走了,家里冷清了,现在她与女儿又进入了对峙。不一会儿,她摸出手机,决定给女儿发微信。女儿那边应该是白天。
“对不起,妈妈态度不好。”微信发出了。
夜很静,她一直守着手机,期待微信的声音出来。她不时从被子里掏出来,瞧一眼,再瞧一眼。手机静静的,没有任何反应。
“你要理解妈妈。”她又发了一条。
手机依然寂静。直到天蒙蒙亮,手机还是像醉了一般,沉在梦里。她一次次弄醒手机,又一次次失落地扔在一边。
6
终于,她提出分居。海娜说得对,她到了失控的边缘,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
她选在豆子“五七”的时候搬家。一早,王争走了,他闷声不响。他们没有吵架,或许他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太阳早早地升起了,落在陈旧的街道上。弄里静悄悄的,叶子饭店里帮工正在一个大桶里洗菜。她准备了许多菊花,白的菊,黄的菊,还有三炷檀香,来到豆子曾经的车祸现场。
她用扫帚扫了地,把花一点点揉碎,然后把花瓣洒下。花瓣顺着她的手指,落在那块曾经流血的地方。
地上已看不到血迹,时间会抹去一切的记忆。花卧在地上,阳光落在花间,闪着无力的光。她又把三炷香点上,插在路边的泥地上。店里有人出来看她,她听他们在轻声议论。
在香的顶端,三道淡淡的烟在萦绕,檀香的味道正在变浓。
沿着花瓣,她转了几圈,嘴里在默默地祝愿着豆子,期望豆子在另一个世界安康。
搬家公司的人来了,楼梯上都是他们的脚印子。四个工人上上下下忙碌着,从五楼把东西搬下。其实,也没有多少东西,两个柜子,外加衣服和被子,还有她生活需要的锅碗瓢盆。
东西搬上了车,她让工人们注意地上,别压到了道路一侧的花瓣。篷式卡车发出轰鸣,屁股后冒出青烟,一阵战栗后先走了。
她坐进了海娜的车。她没有开那辆红色的本田,车子就停在弄堂里。
海娜穿了一身运动装,头发高高地盘了起来。她坐进车后,觉得这条熟悉的弄好像变得低矮,变陌生了。海娜发动车子后,她指了指前方插香的地方:“不要朝前开,你倒车,从弄堂后面走。”
海娜愣了愣,好像不懂。
“我不想走过这个伤心地。”她说。海娜望着前面那堆菊花,很快就明白了。
弄堂很窄,车一点点地倒出去,两旁停着电瓶车与三轮车,海娜小心翼翼地对着反光镜。房子在慢慢后退,远去,那些空调、路灯、繁杂的电线杆默默地望着她。车子一点点驶离干戈弄,驶离前方那个曾经留有一摊血的车祸现场。她木然地看着望着眼前,远处地上的花瓣醒目,闪着光泽。
豆子的音容就在眼前。闭上眼,变黑了,又什么也没有了。
“新小区有个大广场,那里视野开阔,树木也多,不会觉得气闷。”海娜转着方向盘,退出整条弄子,对她回头一笑。那地方也是海娜帮助找的。
“你要开始新生活了。”海娜踩了下油门,车加速了。
透过反光镜,已看不到干戈弄。但她仿佛看到花瓣在飘飞,把车子包围。在纷纷扬扬的花雨里,有一道跃动的影子,它应该就是豆子。是的,它在那里,永远在那里。
就在这时,她突然说:“停——”
海娜说:“怎么啦?”
车停下,她推开车门,出来,走到海娜那一侧。她脸色凝重,眼帘下垂,要海娜下来。“车子我来开”。她道。海娜一片迷茫,但还是对换了座位。
她坐到了驾驶室,开动了车子。海娜发现,她又重新把车子开进了干戈弄。车子像一条直线,空調、路灯和电线杆又回来了。是不是遗忘了什么?海娜的直觉这样告诉自己。
此刻,她就驾着车,头昂着,没有一丝的表情。杂乱的店家和门牌一一驶过,她熟悉这里的每一个细部。当车开到叶子饭店里,海娜更不明白了,然而就在这时,她轰了一下油门。车子像是打了个抖,笔直地朝着那一地的花瓣开去。
车轮碾压着花瓣,撞翻还在冒烟的檀香。海娜愕然了,张着嘴,说不出话。
花瓣钻进了轮子,成了轮下的尘土。“什么也没有发生,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她这样说的时候就笑了起来。
她的笑阴冷又干涩。
“什么叫没有发生?”海娜不解地问。
“这里为什么不叫玉帛弄呢?偏偏叫干戈弄呢?为什么?为什么?……”
笑声更怪了,穿越车窗向外溢去。地上一片狼藉,车轮上沾满了潮湿的花瓣,朝着弄口冲去。
责任编辑:朱亚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