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恨江城
2020-08-03李国彬
李国彬
1
找不到肖义,对于江彦彦来说,就等于把整个世界都丢了。
上午,江彦彦正盯着肖义的微信头像发呆,手机“嗡”的一声响了,把她吓了一跳。
短信是王主任发来的,要求江彦彦紧急填写一张全市医务人员登记表。江彦彦抱着手机,两根纤细的手指上下翻飞,跳弹一般,很快就回了一句:
我已经辞职三个月啦。
对方也是秒回:特殊时期的特殊表格,都要填。接着又追发了一则市卫健委的通知:
紧急通知:目前,武汉发生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且有向全国蔓延的势头。请各院通知到本地的医疗从业人员(包括在职和离职的),明天上午8点之前,必须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对拒不服从工作安排者,在职在编的,将按照解聘程序予以除名;离职在外经营医疗业务的,报有关单位,吊销其执照。同时,从明天开始,各医疗诊所绝不允许截留发热患者……
2020年元月27日
在医院工作时,江彦彦就一向不屑于王主任的那种阴阳怪气和咄咄逼人。她立刻把王主任拉黑了。
江彦彦刚把王主任的微信拉黑,自己所在的那个医疗群里便冒出了二十多条信息,因为肖义也在这个群里,江彦彦便把这个群点开了。
江彦彦刚把群点开,有关疫情的信息便如同一条条触网的鱼,纷纷跳了出来。一个叫六棱刀的人,大骂地方当政者在这件事上的愚钝和不作为。一个叫脚聋的人,先发了一组照片,照片上反映的是众人在超市疯狂抢购的景象,然后从加缪的《鼠疫》,谈到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最后列出了一张瘟疫亡国的时间表。一个叫高跷的人更是危言耸听,说二战时,米国人接受了731部队的所有技术,以此定论,这场疫情属于中米贸易战的侧击部分,米国人绝对脱不了干系。倒是一个叫圣光的人较为温和,他说,门徒曾问耶稣,你的来临和这世代的终结有什么兆头?主回答说,民要起来攻打民,国要起来攻打国,到处必是瘟疫、饥荒和地震。这些都是灾难的开始。感谢主,《圣经》上的话都兑现了,我们一起祈祷吧……
江彦彦感到这些人很无聊,便“转身离开”了,然后拨打了公克的手机。
今天是年初三,手机打通后,江彦彦先喊了一声“公总”,然后向他拜年。听说找兔子,公克冷笑了一声说,说是去娘家了,娘家说初二就回南京了。
这一点和江彦彦得到的消息一样,因为,她也给兔子的母亲打电话了。
她的行踪越来越诡秘啦。这时,公克无不嘲讽地说,呵呵,狡兔三窟嘛。江彦彦笑着说,该不是大哥又惹兔子生气了吧。见对方忽然不吭气了,江彦彦忙改口说,哈,兔子的性格你还不知道,罗锅子上山,钱(前)心重呗,呵呵……
如果真是那样也不错。公克幽幽地说,又问,找她有事?
江彦彦叹了口气。
从11日开始,江彦彦和肖义就没有见过面,这一转眼都快有一个月了。期间,江彦彦多次打肖义的手机,肖义不是说在公司进货,就是说在外地谈业务。最后一次通话是元月12日,江彦彦告诉肖义,大地影院来了一部新片子,大制作,魔幻的,已经有上亿元的票房,她已订票,想让肖义一起去看,算是迎接鼠年春节。肖义告诉她,公司介入了“一带一路”,2月份,他会有一个随团出国的机会,从13日开始,他要在天津参加由两省卫健委共同举办的出国学习培训班。学习是封闭式的,时间是一个月。春节都免了?江彦彦委屈地问。肖义郑重其事地说,这是国家项目啊!有政治背景,涉及伟光正。春节就显得太狭隘了。最主要的是,它可是我的一张商业门票。江彦彦只好退而求其次,要肖义说出在哪里“封闭”,她好去“探班”。肖义又以“商业秘密”和“均有承诺”等理由谢绝了。但肖义保证,学习期间,他一定会和江彦彦保持热线。
但此后发生的事情,让江彦彦很恼火。起初,肖义虽然不愿意接手机,信息还是有的,再过几天,信息都没有了。江彦彦打他电话,对方要么语音留言说在上课,要么彻底关机。那时,被“断电”的江彦彦,眼前一片漆黑。
听江彦彦这么说,公克笑了笑说,嗯,那你找兔子就是对的。
找不到她呀。江彦彦懊恼地说。昨天,我发红包求回电,她都没反应。
哦,没反应。公克漫不经心地嘀咕着,接下来,一句话都没有了。
公克的磨叽和酸腻劲,让江彦彦急得直冒汗,于是,她找了一句客气话作铺垫,便结束了通话。但是,和公克结束通话不久,江彦彦收到了一条短息:肖义在武汉。
信息是公克发来的。
2
中午,江彦彦爬上了小区的楼顶。
江彥彦自拍了一段视频。画面上,她说,肖义,我现在就站在楼顶。我只等你半个小时。半个小时后,你不现身,我就献身。
这一招很灵,不到十分钟,肖义要求视频了。他一出现就面带怒气地说,你疯了?下来。你下来说话。江彦彦的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因为太急,那泪水出来时呈泛滥状,她说,你终于现身了。你在哪?
这时,肖义换了个笑脸说,宝贝,一个年过傻了是不是?我……
江彦彦打断肖义说,一字一顿地说,天津?封闭式学习?
是呀……肖义笑着说。急死了,我正准备逃课呐?
哼哼。江彦彦冷笑着说,那好,相信你。把你的定位图发给我。就是现在,现在——
说到最后一个“现在”时,江彦彦突然失声尖叫。肖义显然是害怕了,他忙说,亲爱的亲爱的……
给我定位图,给我——
江彦彦仍然声嘶力竭地叫着,接着便大声地哭起来。楼顶上的风很强劲,江彦彦的哭声像是挨了千刀万剐,零零碎碎,一片一片的,瞬间就被剐跑了。
这时,肖义迟疑了一下说,亲爱的,我说实话,你能原谅我吗?
还是我先说吧?江彦彦咬着牙,带着不可置否的语气说,你不在天津,在武汉。
肖义愣了一下,然后尴尬地一笑说,是的,呵呵……
江彦彦显得更伤心了,她说,你去那儿干什么?为什么说在天津?为什么要撒谎?你真让我浮想联翩……
肖义叹了口气说,亲爱的,我另有隐情啊!很痛苦。如果你能下来,我慢慢说给你听好吗?
肖义说这句话时,整个人显得憔悴,江彦彦心里混乱了一下,便挪动了脚步。
见江彦彦从楼台上下来了,肖义解释了自己失联的原因。
半个月前,武汉白特琪医疗器械公司想集中甩卖库存的三百多台医疗器械。甩卖价为6.6折。该公司的副总是肖义的朋友,有心拿下这笔巧钱,但忌惮闲话,又短腿于资金,于是暗通了肖义,邀他过来收购,待年后把这批货拿到手,再高价转手到“一带一路”项目中去。因为此事既敏感也紧急又需要保密,肖义就没跟江彦彦说。说完,肖义晃了晃手中的一打合同说,事情进行得非常好,这些是意向性的合同……
肖义的话还没说完,江彦彦的嘴角忽然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是的,肖义刚才的这一番话,每一句都像一把锋利的小刀,很快就将这些天来,江彦彦心头的那些怨恨、不满、怀疑和迷惑,一一削平了。
我想你,我要去找你。江彦彦忽然这么说。肖义,你让我孤悬正泰27个日日夜夜,我的心都碎了,你要亲自把它缝合好。
肖义说,亲爱的,你真不知道吗?武汉已经封城了。
知道。江彦彦昂起下巴,眼神中充满了倔强地说,那又怎么样,我必须要见到你。你知道我的性格。你知道的。
不行不行。肖义连连说。哦,客人来了,回头聊。
肖义!肖义!江彦彦大声地喊着,等一下……
那边,肖义已经挂机了。
混蛋!大混蛋!江彦彦骂着,气得要摔手机,但只在空中挥舞了一下便作罢了。
接下来,江彦彦还是不死心,她一屁股坐在楼台上,一直盯着手机看。她觉得这个问题还没有讨论清楚,肖义一定还会回话。但是,一直等了半个小时,对方也没有回音。此时,那手机悄无声息的,像是一个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又蠢又笨的哑巴。
看来,是被客人缠上了。江彦彦这样宽慰着自己,然后向楼下走去。
在下电梯时,她又给肖义发了一条信息:我是一定要去的,你考虑给我订票吧。
3
江彦彦回到诊所时,吓了一跳。平时自己那少有人至的诊所,这会儿,门口站满了人,而且是两路纵队。江彦彦很纳闷,她挤过人群,一边开门,一边问,你们这是干什么?
队伍中有人说,买酒精。接着,众人纷纷问她,有84消毒液吗?
有没有口罩?
……
江彦彦明白了,她忙摆手说,我这是小诊所,不卖这个。
见队伍不乱,走进诊所后,江彦彦找来纸笔写道:本所不卖口罩,不卖酒精,不卖84消毒液。待江彦彦把这张纸贴到玻璃门上时,人群才慢慢散去了。见门口亮堂了,江彦彦又把手机打开了,就在这时,她的手机“欧耶”“欧耶”地响了。
打来电话的是江彦彦的大学同学,上大学时,江彦彦参加过一个诗社,这个同学是她的诗友。
多年没见了,这会儿联系上了。这个同学一句多余的寒暄都没有,开口就问,知道吗?我们诗社恢复了。接着,他激情澎湃地说,孝感告急,黄石告急,荆州告急,武汉告急,湖北告急,蝙蝠已经遮挡了汉江的上空,国难当头之时,我们诗人不能缺席啊!江彦彦,我喜欢你的诗歌,快写吧,挺武汉,挺中国……
这个男同学真能说,她在江彦彦一句没搭的情况下,一口气说了半个小时,其中,有十几分钟是在朗读他新写的诗歌。在他的诗歌里,医生叫逆行者,军人叫绿巨人,志愿者叫佛手……
最后他忽然问,你还在听吗?
江彦彦看着肖义的微信头像,半天才说,嗯,你说什么……
这个男同学就把手机挂了。
诊所里终于安静了,江彦彦拨打了兔子的手机。这次,兔子的手机竟然通了。
天呐!你在哪……手机一接通,江彦彦就这么问,声音很大。话说半截,就委屈得说不下去了。
兔子哈哈大笑,像哄孩子似的说,呃,我的宝贝,你这是怎么了?谁把我的宝贝欺负成这个样子,哈哈哈……又说,我一直在南京呀。买卖上门,不能往外推吧,这也是生意人的无奈。
为什么老关机啊?江彦彦问。
兔子马上压低声音说,和树獭吵架了。躲他呐。
江彦彦知道兔子说的是公克,心里一下子就释然了。
接着,她马上把自己刚才和肖义的通话和盘说了出来,然后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听说江彦彦要到武汉去找肖义,兔子笑着说,情节也太离奇了吧。知道武汉的情况吗?说着她接连发来几张对话截图。
目前我们不仅是封城,而且是封省了。
今天,路都封了,所有上街的私家车都被电视台曝光了哒。
不是暴发,是爆炸啊!被感染的人每天以100多到200多剧增。
不仅是武汉,听说下面各市县以及各乡镇都要设路卡了。
……
估计江彦彦已经把截图上的内容看完了,兔子问,还想去凑热闹吗?
江彦彦叹了口气。
兔子又说,我武汉的朋友讲,现在,只要你听到武汉人哼一声,你就被传染了。
兔子的这段话,像一块石头,将江彦彦彻底压到了缸底,她久久地沉默了。
还有,这时,兔子又神灵活现地说,还有呀,就是刚才,镇江的一个同行,因为没有报告从武汉返回的情况,检察院已经介入了,可能要以涉嫌妨害传染病防治罪被起诉。你现在去武汉,是什么性质?
听江彦彦这边一点动静都没有了,兔子笑着说,其实,所有的道理你都懂的。
和兔子结束通话后,江彦彦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发了半天呆,最后,她把這几张截图发给了在武汉协和医院当护士的表妹朱莎。
很快,朱莎就回信了:谁再以这种轻描淡写的口吻描写武汉,谁就呈冠状……
第二天凌晨三点半,江彦彦给肖义发了一条信息,怎么办呐?你说。没有你的日子里,我觉得我就是行尸走肉。
4
三年前,肖义、江彦彦和兔子同时毕业于南京医科大学五年制临床专业研究生班。三人都属于那种“鲸族”。毕业后,在社会上滑行不久,肖义就在正泰市第一人民医院找到了工作。两个月后,在肖义的引荐下,江彦彦也被该医院的传染科录用。兔子冷傲,多少看不上正泰这种地市级医院,她“原汤化原食”,抱着自己的学术论文,在母校的对口单位南京鼓楼医院找到了自己的岗位。
江彦彦到正泰市人民医院报到的第二天,受兔子之邀,肖义和江彦彦赶到了南京。当晚,兔子请客,三人在秦淮河岸边一个叫稍微酒吧的酒吧里喝茶。期间,他们谈到了理想。肖义的理想起点是,一年后,至少要坐到内分泌科主治医师的位置上。兔子的理想是找个好老公。江彦彦把手搭在肖义的肩膀上,笑着说,可不许找他这样的,出门撞衫。兔子笑了,然后说,放心。在我这里,仅仅帅呆是不行的,还得有钱。这个是一点都不能打折的。你呐?兔子转而问江彦彦。江彦彦意味深长地看着肖义,笑而不答。
也算是心想事成,不久,南京传来好消息,兔子成功地“干掉了”一个做塑钢生意老总的正室,正式“履新”了。那个老总,就是公克。目前,兔子已经单干了,在浦口开了一家医疗器材贸易有限公司。肖义更红,他提前半年就从医师助理干到主治医师。这还不算完,院内传言,来年便可能当主任,接着就会鞭指副院长、院长。
那天,兔子问江彦彦的理想是什么,江彦彦笑而不答。其实,江彦彦的理想很简单,那就是,把自己连衣带帽地全交给肖义,然后让自己的爱有一个最终的落脚点。现在,她非常满意,她的世界里除了肖义,连一根头发丝都装不进去了。
真叫世事无常,做主治医师没到半年,肖义突然决定跳槽单干了。这让江彦彦大惑不解。那天晚上,江彦彦找到肖义,两人做了一次长谈。江彦彦说,当下是微店和电商时代,开实体店就等于乌龟和兔子赛跑。肖义说,人在水里是没法活的,鱼活得不很好吗?江彦彦说,在正泰医院,你是有积分的,为什么要半途而废?肖义说,列斩我已玩了十一年,说扔我不就扔了吗?这叫舍得舍得。想到平时,肖义为工作辛苦,工资死,医患关系紧张等常发牢骚,江彦彦说,我们还这么年轻,有些路,有些苦都是在途中的一些见证,很有意义的。今天的付出或许就是我们明天的支付宝呀。又说,闹事的家属毕竟是少数,他们也有值得同情的地方……
那天,江彦彦很泄气,她感觉自己的劝说是失败的。她太了解肖义了。如果肖义对一件事表示抵触或者不开心,眼神就会紧缩,然后冷冷地漂移到别处。当时,江彦彦把话说到这儿,肖义露出就是这种神情。
江彦彦不死心,她请假去了南京,然后找到了兔子。她认为,在这件事上,兔子一定会和自己站在一起。结果,兔子却这样劝江彦彦,你爱他什么?自信、有主见、脑回路异常发达……这些可都是你亲口跟我说的。这个时候,你去阻拦一个对未来已有设计并雄心勃勃的男人,会怎么样?会显得很愚拙,很麻烦。还有……
接着,兔子给江彦彦说出了另外一件事:这半年来,肖义和钱院長的关系并不好,两人在院长办公室还大吵过一场。那天,肖义差点跟钱院长动手。
因为什么?江彦彦问,嘴巴张着。她感到很意外,因为,肖义从来就没有跟她提过这件事。
兔子说,因为肖义上班喝酒吧。
听兔子这么说,江彦彦就没再阻拦肖义,因为,她知道自己根本就没有能力来调和这两个男人的关系。
其实,江彦彦极力阻拦肖义离开医院,除了为肖义惋惜以外,主要还是怕肖义会由此脱离了自己的视线。她的担忧也不是多余的。
辞职后,肖义开了一家医疗器械销售公司。公司起势不错,接着越来越好,直到风生水起,赚得钵满盆盈。但随着肖义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江彦彦的自信心却越来越小了,于是,她为肖义定了一个规矩:每天都要有图有声有信息。每天都要说声“亲爱的”。每个星期至少有两次独处的时间。除了清明节,一年中,每个节日必须有礼物……
但是,随着公司的生意面扩大,肖义实在无法完成江彦彦给自己定的课程表,于是,两人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其中还常伴随着无休无止的冷战。
有一天,江彦彦和兔子诉苦时语出惊人。她说,兔子,肖义是不是怀疑我和钱院长的关系呀?
江彦彦这么说是有背景的。
在正泰市第一人民医院,江彦彦是有成就的。根据自己的临床经验,她的论文《感染的溯源法则》得以在《当代医学》杂志上发表,部分章节还被国际著名的综合性医学期刊《柳叶刀》选载。这是江彦彦在院期间的成就,多少是能代表医院实力的。钱院长非常高兴,明确表示要对其进行重点培养。那天,钱院长做出这种表态时,拍了拍江彦彦的肩膀。江彦彦跟肖义谈到这个细节时,戏谑说,好像是掐。
听到这个细节,肖义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当时,他正在吃薯条,竟然咬到了自己的舌头,遂大怒,将半包薯条愤然摔了出去。
对此,江彦彦既高兴,又后悔。高兴的是,这说明自己在肖义的心里是何等的重要,后悔的是,自己让肖义担心了。
如今,再联想到肖义和钱院长之间本来就很“疙瘩”的关系,江彦彦说,姐,我也想辞职了,然后跟他一起办公司。
No!No!No!兔子的舌头像是被扔到了开水里,她忙不迭地说,你不要在错误的路上再穿上一只错误的鞋子。女人失去了社会地位,就什么都没有了。OK!又说,你高看了肖义,这个家伙可实际了,是个嫌贫爱富的博美,你要是一无所有,他会咬你的,哈哈哈……
接着,兔子又说,肖义的公司,实行的是股份制,你如果进了公司,肖义会很尴尬的。到那时,你就不是秀恩爱了,那是砸场子!
江彦彦觉得兔子说得很有道理。但是,令人大跌眼镜的是,不到一个月,江彦彦便在永辉超市对面开办了一家私人诊所。
听到这个消息,肖义很意外,那天,他在电话了沉默了很久,才问,疯了?
江彦彦说,你要是不踏实,我的日子就是倾斜的。
5
元月31日凌晨3点10分,在沪蓉高速公路上,一支由五辆货车组成的车队正在向前开进。这几辆车的车头上都悬挂着条幅,上面写着“同舟共济,倾力相助”八个大字,车厢上也有条幅,上面的口号是:
抗击新冠肺炎,心系湖北武汉!
武汉挺住,我们来了!
……
落款是正泰市生物科技有限公司。
江彦彦就坐在第3辆车里。
正泰市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的老总曾经是江彦彦的护理对象,病愈后,也成了江彦彦的追求者。昨天,江彦彦找到了他,也说了实情:去找自己的恋人。这位老总当即答应给予帮助。
上午11时,货车把江彦彦丢在了武汉市内的兴华小区门口。
接江彦彦的是她的舅舅,见到外甥女,吃惊得脸都绿了,不停地松领口。江彦彦说,舅舅,你要为难,我就走。舅舅不再说话,带江彦彦到小区门口测体温和登记。说明情况时,舅舅说了谎话。谎话竟然和江彦彦设计的一样:先前来武汉进货,封城后不能回去了。物业的两只眼睛像是个长跑运动员,在江彦彦身上来回扫了多少圈,然后说,程书记,制度都是你们政府定的,我也不能不给领导面子是吧?不过,有个小要求,这个美女进小区后,哪里都不能去的,要自我隔离14天才好。陈书记点了点头。
回到家,舅舅问,能做到吗?
江彦彦说,做不到。您看着办吧。
舅舅叹了口气。
接着,江彦彦草草吃了点东西,就打了肖义的手机。
听说江彦彦来到了武汉,肖义哈哈大笑,说,骑着蝙蝠来的?哈哈……
真的。江彦彦认真地说。我是想给你个惊喜的,怕你不配合,就直接跟你说了。
听江彦彦的口气这么认真,肖义声音变了,他又问,真的……
江彦彦说,我在舅舅家,要看照片吗?说着把照片发了过去。
照片上是可以显示日期的,最重要的是,窗外隐约的就是武汉CFD时代财富中心大楼。肖义那边立刻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显然是失手打碎了什么东西。你疯了?你疯了吧?肖义连连说。
肖义的态度让江彦彦很失望,她压住自己的泪水说,这种疯狂你也不是一次两次见着了。怎么,你竟然一点也不高兴……
哈,肖义奇怪地叫着,我当然……
你当然什么?当然不高兴?
不是呀,不是呀。
那你为什么这么慌乱?
亲爱的,肖义叹了口气说,你问我为什么这么慌乱,我问你,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你知道你站在什么地方吗?
是天崩地裂的时候。是雷区。
肖义说,彦彦,你听我说……
江彦彦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哽咽着说,肖义,不用再说了。为了你,我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敢做。我要见到你……
接下来江彦彦说,你知道我这次来武汉多么不容易吗?你知道我要付出多大成本吗?还不包括别人为我承担的?你知道我要担多大风险吗?你知道你要不见我会是什么后果吗……
知道知道,我都知道。肖义像是在告饶,他连连说,然后把一个地址发给了江彦彦。
6
下午两点半,江彦彦来到都会轩小区,这里就是肖义给江彦彦指定的地址。
此时,小区门口一片混乱。几个戴红色袖章的人正在四处喷洒消毒液,大门右侧停着一辆警车、三辆负压救护车、一辆白色的应急车和一辆大巴车。大巴车上写着“国家紧急救援”几个字。十几个身穿白色防护服的医护人员从一辆大巴上鱼贯而下,然后拎着大箱小箱急匆匆地向小区内走去。隔着铁栏杆,几个保安和一男一女吵成一团。江彦彦走近后才得知,这个小区昨天发现了家庭式聚集疑似病例。那两个和保安争吵的人是一对老夫妻,本来是去满春里小区看孙子的,结果小区被封,不准出门了。
想到肖义,江彦彦心头一紧,抬腿就往里走。这时,一个戴袖章的男人叫住了她。有出入证吗?“袖章”问。江彦彦愣了一下,把一张纸条给了“袖章”,那上面记着肖义给她的住址。“袖章”看了看纸条说,站着别动。说着向岗亭走去。过了几分钟,“袖章”从岗亭里出来了,他把纸条递给江彦彦说,7栋2306室是出租房,你找的这个人早走了。听“袖章”这么说,江彦彦脑子里“嗡”的一声。她立刻拨打了肖义的手机。
打了几遍后,手机通了,当肖义的第一声“喂”出来后,江彦彦大声地说,你要害死我呀?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你要害死我呀……
江彦彦又气愤,又委屈,说了几句就说不下去了。
这时,肖义突然咳嗽起来。他虚弱地说,亲爱的,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来武汉吗?其实……我已经感染了……
江彦彦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愣了几秒钟,她急促地问,你在哪?你在哪?在医院,还是在哪……她声音低低的,浑身都在颤抖。
肖义断断续续地说,快回去吧……赶快离开这里……离开武汉……
说着,就关机了。
看着手机,江彦彦分明听到自己的身体里传来一阵阵坍塌的声音,两行热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袖章”一直在观察着江彦彦,见江彦彦一副崩溃状,他问,怎么啦?朋友……中了?
江彥彦擦去眼泪,转而对“袖章”说,请您帮我打听一下好吗?我想知道我朋友是什么时候离开这个小区的?然后去哪了?
“袖章”点了点头,再次要过江彦彦的纸条,又向岗楼走去。
很快,“袖章”把新的信息交给了江彦彦:7栋2306室的租户确实叫肖义,确实是正泰市人,确实是元月15日搬走的。另外,新的信息中还有肖义搬来该小区前的住址。
师傅,江彦彦问“袖章”,按照你给我的这个地址,车子怎么坐呀?“袖章”没有回答江彦彦,只是指了指旁边的橱窗。
橱窗里贴着一张告示。这张告示是23日凌晨,由武汉市新冠肺炎防控指挥部发布的:
这是一片老房子,灰突突的,风过处,灰尘四起,并能听到细碎的跌落声,其形象和前面繁华的户部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院子里同样很安静,是那种带着腐朽气味的静,能让人感受到一种停滞和阻塞。院子里凌乱地住着十几户人家,门上都贴着春联。每家的门头上都有一块蓝色门牌,上面印着数字。看到这些门牌,江彦彦的内心一阵激动,她知道,按照现在的门牌顺序,再往里数几次,就是16号了。于是,江彦彦便从3号门牌开始,边数便往里走。当她数到第七户人家时,忽然停下了脚步,然后慢慢退到了墙角。
不远处,有一个巨大的环形楼梯,此时,一对男女正从楼梯上蜿蜒而下。男的很高,穿着黑色羽绒服,左膀臂上的英文为WISDOM。这件羽绒服和江彦彦去年冬天给肖义买的那件羽绒服完全一样。那女孩穿着一件鱼白色的羽绒服。看得出来,这件羽绒服很昂贵。女孩紧紧抱着男人的胳膊,于是,男人向下走时,胳膊上像是吊着一只白狐。尽管这对男女都戴着口罩,江彦彦对眼前的这个男人还是做出了肯定的判断,只是眼前的这个女人让她有点迷惑,于是,她拨出了一串号码。很快,她发现那女人松开男人的胳膊,然后打开了自己的手机。见状,江彦彦从墙角后面走了出来。很快,三个人的目光聚集到了一起。那男人先是愣怔在那儿,然后对那女人说,你走吧。江彦彦却高声地喊道,肖义,你走。你让我亲姐留下来。我好奇死了。肖义迟疑了一下,便快速地向楼下走去,然后钻进了另一个巷子。待肖义的身影即將消失在巷口时,江彦彦大声地喊,不要回头啊!我已经是鬼了。
8
这是下午3点20分。武汉寂静,寂静到密不透风。空气中偶尔会传来一种类似于“哗啦”“哗啦”的声音,忽长忽短,凝重而艰涩,像是来自城市的呻吟,又仿佛是汉江的叹息。
这是套房,很大,更像是仓库,里面堆满了箱子和仪器,外面是客厅。由于许多窗户都被货物挡上了,屋里非常昏暗,此时,粗陋的光线下,两个年轻的女人正相向而坐。她们显然都哭过,眼睛一个比一个肿胀,只不过一个呈桃红色,一个呈枣红色。四周一片狼藉,地上到处都是打碎的瓷器和撕烂的盒子,一把断腿的椅子斜躺在餐桌旁边。屋里所有的灯泡都是破裂的,一盏吊灯如同刚被狂风掠过的木棉树,花叶皆无,只剩下了几根孤零零的“枝干”。
这两个女人刚才还在谈着什么的,现在被隔壁的一阵绝望的叫骂声打断了。
那是一个男人,正在跟谁打电话,情绪非常激动,俨然是失控了。电话是免提的,他声嘶力竭的声音和对方小心翼翼的劝阻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老婆孩子都发烧三天了,你们给我的指令就是隔离观察,隔离观察。一直观察到死吗?我打了市长电话,打了物业电话,打了120,打了防控办,我连谭德赛的电话都打了,都打不通,打不通……
对方说,请耐心等待呀,我们的宗旨是每个人都要得到救治。
你们的宗旨是把你们的亲戚朋友先从棺材里拖出去。
你要有信心,中央已在全国发动员令了。火神山和雷神山的建设已经接近尾声,就要收治病人了……
我不听你们的宣传,我也不上你们的新闻圈套,两个小时后,如果你们再不给我床号,我们全家都到洪山路7号自焚去。
男人说到这里就把电话摔了,接着号啕大哭。男人的哭声很大,想必是崩溃到了极点,屋里的两个女人多少受到了感染,都低下了头。
先前,这里经历过一场“暴乱”,江彦彦从肖义和兔子的卧室砸起,一直砸到厨房,她大打出手的样子使人一下子想到了一条著名的言论:人本是人和兽的合体。
在江彦彦纵情“施暴”时,兔子点上了一支烟,待江彦彦怒气冲冲地坐到她的对面,她说,我们谁都没有错是不是?另外,我得提示一下,你要冷静,你在我身上留下的所有伤痕,哪怕细如发丝都将成为法律依据。
江彦彦冷笑一声说,可耻!我真舍不得我的手被玷污。
接着她慷慨激昂地送给了兔子一大堆词汇:骗子!小三上位的九段高手!垃圾箱!蝙蝠王!恶心透顶的女渣……
骂完了这些,江彦彦才冷静下来。于是,兔子就开始和江彦彦谈心。这一谈就是好几个小时。
相比于江彦彦的感性、直接和幼稚,兔子真是老练和油滑多了。几个小时以后,她转而变成了江彦彦的同路人。期间,她的一些叙述还让江彦彦颇为感动。
按照兔子的说法,她也是一个被伤及五脏六腑的被骗者。先说公克,当初兔子进鼓楼医院时,公克帮过她。公克的关系都是钱做的,不牢靠,但很现实,当用,所以,在兔子看来那么难的事,公克出面说一声就坐实了。后来,兔子要离开鼓楼医院,开一个属于自己的医疗器械贸易公司,公克又送了一个大股份,其实就是送了一个公司给兔子。对于公克的帮助,当初,兔子只有感激,随着时间的推移,兔子对公克的妻子越来越不服气。她觉得公克的妻子根本就配不上公克。于是,好胜的她略施“松动”,就把公克搞定了。当然,结婚后,她对公克的爱还是真诚的。但是,仅仅过了半年,公克就来了一个大手笔,她看傻了。那天,兔子应约去了雨花派出所——前一天晚上,在高天会所,公克正和三个姑娘玩“三进三城”时,警察敲门了。
在派出所,兔子平静得令警察只挠头,她一声没吭,如数交了罚款后,就把公克领回了家。当晚,出乎公克的意料,兔子也没有跟他大吵大闹,只是把一床被子反复消毒后,扔到了一楼卧室。
兔子从鼓楼医院辞职并开办医疗器械贸易公司时,肖义还在正泰医院当主治医师。整天骂骂咧咧,牢骚满腹,一心想突围的肖义,在思想上,很快就和兔子水乳交融;接着,他甘愿做兔子的内应和走卒,帮助兔子接连完成了好几单生意,并轻松拿到了九万多元的提成。当然,这也是他失去了钱院长信任的主要原因。那天,正是因为接到举报,说肖义利用医院的资源,在捞外快,才让钱院长大动肝火的。然而,这种甜头终究未能让肖义收手,于是,他利用一次医患纠纷,决然跳槽,开办了神手医疗器材贸易分公司(从南京分来)。接着,他和兔子南北呼应,针走线合,生意做到点火就着,不用说,两人的感情也随即煳边了。
是你追的他?江彦彦斜视着兔子,问。
兔子没有吭声。
江彦彦说,肖义的品格我还是知道的,你下了不少功夫吧?
他没有那么坚强。
可耻。
你应该理解我这句话的含义。
我理解不了,我被你们的表演完全搞糊涂了。
兔子想说什么,但缄口了。
这时,江彦彦叹了口氣,昂起脸,无比怀念地说,真想不通啊,他和我在一起时,那么快乐。
其实……和你在一起时,他一直很烦恼。
是吗?那是在你追他之后吧。
发几张截图给你看吧。
哼!你真仔细。
不是,纸总归包不住火,我要对自己负责。
真是做贸易的。
兔子不搭江彦彦的这句话,她给江彦彦发来了一串截图。
这些截图都是肖义在正泰医院上班时发的信息,确切地说是和兔子的对话。其中有一段对话,兔子做了记号:
兔子:嘻嘻,总觉得有点不公平。为了你,她真放弃了一切,奉献了一切,可谓百依百顺……
肖义:这恰恰是我最不欣赏的。怎么说呢,是个好人,就是太没有理想,太没有主张,太没有主见,太狭隘,简单到了自私的地步。还有,我实在受不了她那种爱,其实就是一种绞杀,你每天都像是碰到了食人树……
看这段话时,江彦彦一脸的意外,她大睁着眼睛,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接着,她嘀咕说,太没有理想,太没有主张,太没有主见,太狭隘,食人树……她痛苦地说。一时间,好像是被人揭短了,脸涨红起来;又好像被人掏空了,整个人虚弱到连连晃动。
这时节,兔子又将十几张截图发了出来。在这十几张截图里,肖义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他要娶兔子,要彻底离开那个又蠢又平庸的女人。
盯着“又蠢又平庸的女人”这句话,江彦彦看了十几遍,直到这几个字完全模糊,完全看不清。江彦彦知道,这些字都被自己的泪水淌走的。
既然这样……江彦彦突然失声叫道,但是,话没说完就停了下来,然后,不停地摇着头。
兔子能体会到江彦彦的心情,她不愿再说半句话。
过了一会儿,江彦彦收起手机说,是的。我真是太蠢了。随即,她咬着嘴唇看着兔子说,这次你们来武汉是为了度蜜月?太麻烦了吧。我太了解他了,就是在树杈上也可以偷情。
兔子摇了摇头。
兔子在武汉有一个门店,2020年1月5日下午,正在向非洲发货的兔子接到了肖义的电话。在电话里,肖义说,世界格局马上就要发生重大变化,你我人生的格局也是。我坐下午三点二十五分的动车过去。
兔子以为肖义跟自己开玩笑,因为,兔子是一个把生意和休闲分得很清楚的人,24日就是除夕了,她准备16日给员工发红包,18日就返回南京。她开玩笑说,生理期到了吧?要不通融一下,本宫允许你召见江彦彦。肖义说,汉口车站见。
当天晚上,肖义和兔子见面了。见面后,肖义将十几本书一股脑地推倒在兔子面前。有明人吴有性的《瘟疫论》、美国人威廉·麦克尼尔的《瘟疫与人》、黄祯祥主编的《病毒学》、殷霞主编的《动物病毒学》以及马亦林、李兰娟等人主编的《传染病学》等。
看到这些书,兔子有些蒙。肖义便告诉她,2019年12月30日,武汉华南水果海鲜市场确诊了7例SARS,目前内部确诊为冠状病毒。因为圈内对这种病毒的传染性质有争论,出于好奇,肖义也开展了研究,现在,肖义确定,这种病毒传染力很强。到那个时候,你想想,武汉会最缺什么?肖义问。
兔子感到自己在这个问题上还没有准备,她摇了摇头。
肖义说,一旦出现大面积传染,最紧缺的是口罩、酒精、84消毒液,还有各种各样的检测仪器和临床设备。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就是抢占先机,大量地采购和囤货,然后坐等疫情和财运一起爆发。
兔子说,肖教授,您都研究到这一步了,应该报告政府吧?
肖义说,专业的事要专业的人办,报告政府不是我的强项,我更不想制造纠纷。
我倒是认为你不自信。那又何必冒这个险?这些都需要成本的。
摸着脊椎往上数,举凡大事业,哪件不要冒险,再说,我们就是从事这类销售的,将来,即使没有出现大面积感染,我们已有的通路也足够消化库存的……
囤货初期,兔子的心里还在打鼓,到了元月20日,她看到了曙光。此时,圈内传来了大量的消息,在武汉,许多人确实被感染了,再环视四周,所有的人都戴上了口罩。没有口罩的人神色焦虑,以手挡脸,在大街小巷慌乱奔走,四处打听哪里能买到口罩。许多医药商店的门前排起了长队,一夜间,口罩、酒精、84消毒液、板蓝根销售一空。欣喜和佩服之下,兔子也担忧起来,她劝肖义:这里慢慢就成了巨毒之地,我们得赶紧脱手脱身,秒闪这个鬼地方。肖义则笑咪咪地说,再等等,不着急。接着他眼睛瞅着窗外,嘴巴贴近兔子的脸,说了一件事,今天上午,他在街头试了一下口风,如果有KN95卖,200元一只都有人买。肖义说,我们不能发国难财,不要200元,80元。我们是四块五拿来的,80元一只是什么概念?12万只口罩又是什么概念?
在算账方面,兔子要比肖义更为精细,更快,更具有衍生相关价值的能力。她算了一遍后,便抱着肖义的胳膊说,我不怕了,你在哪我就在哪。
真是同心同德。羡慕你们。听完兔子的叙述,江彦彦无不嘲讽地说。
兔子把手里的烟掐了,叹了口气说,彦彦,什么也不说了,我愿意给你一点补偿,你有要求,可以提。
江彦彦摇了摇头,神情涣散地自言自语地说,你永远都补偿不了,他也是。
兔子仔细琢磨着江彦彦的话,感到很渣,好难咽,过了一会儿,她叹了口气,苦笑了一下说,那就求你一件事,请你……不要把这个事告诉公克……
江彦彦立刻拨出了一串手机号。
江彦彦打的就是公克的手机。她问,知道我在哪吗?
在武汉。
知道我和谁在一起吗?
和你最亲密的最信任的闺蜜在一起。
你真阴险。你早就知道肖义和查静的事,却不说半个字。
是吗?请查一下年初四的信息。我说了五个字。否则,你怎么能到武汉,怎么能参加“锵锵三人行”。
你真阴险。
不是我陰险,是我更懂得缜密。我在生活中已经够被动的了,我怎么还敢把话说到证据之前。
于是你就叫我来找证据。
这不很好嘛。大家都豁然开朗了。
她就在我面前,你不想说句话吗?
不用了。
你真不像个男人。
哈,我早就不是男人了。
江彦彦狠狠地把手机按掉了。然后,大口喘着气,脸色越来越苍白。
这时,兔子微笑着说,没达到目的很恼火吧?我给你一点平衡。说着,她把一把折叠刀放在兔子面前。你动手吧。她说,只要你能解气,深浅由你。我现在忽然都想明白了。
你是听了他的话才明白的吧?江彦彦说,嘴角上满带嘲讽。
兔子的眼泪流了出来。
这时,江彦彦把那把折叠刀拿了过来。她从槽中剔出刀锋,先是翻来覆去地看了看,然后对着自己高高地举了起来。兔子一直在看着江彦彦,这会儿她猛地扑了上去。江彦彦太虚弱了,兔子把她扑到身下时,就像扑在一张薄薄的纸片上,整个人再也不能挣扎。过了一会儿,江彦彦松懈了。两个女人合在一起,哭成了一团。
哭了一会儿,江彦彦先坐了起来,她将兔子猛地推向一边,然后踉跄着走出了屋子。
9
初中二年级时,江彦彦和表妹朱莎来过武汉长江大桥。
该桥素有“万里长江第一桥”的美誉,是中国湖北省武汉市连接汉阳区与武昌区的过江通道。该桥西起楚琴立交,上跨长江水道,东至中山路,主桥全长1156米。
那是春天,草长莺飞,江水柔曼,江彦彦和朱莎在大桥上蹦蹦跳跳,不到四十分钟,就从桥南跑到了桥北。可是今天,江彦彦用了一个半小时才走到大桥的中段。
天隐晦,低。江面带来的风尖利而寒冷,一如此刻江彦彦的心情。她趴在桥的栏杆上,默默地看着浑浊的江水。江面上没有行船,过去的那种百舸争流的盛景像是一夜间都沉到了江底。这期间,有许多人打江彦彦的手机,给她发信息。母亲的未接电话最多。舅舅的信息虽然很短,但很严厉,要求她马上回去。当中还有表妹朱莎的信息。朱莎显然是从舅舅那得知表姐来武汉的,特别惊讶,但也表示了道歉:姐姐,没有时间跟你说话喽,没有时间见你哦。到处都是感染者呀。体育馆都住满了。几百个床位一天就没有了,现在,地上全是床铺,全是人。他们都不说话,也不吵,好像在等着什么,太吓人了……
从信息中,江彦彦能看到表妹穿着隔离服,跑来跑去,一脸惊恐,满头大汗的样子。她没有给母亲和舅舅回电,也没有给表妹回信息,而是编发了一条长长的短信:
这些年,我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把自己的心擦拭得干干净净,然后让你住进来,再加上一把锁。呵呵,你看我是多么的狭隘。昨天我都看到了,你是魔术师,我的锁是失效的。你离开的速度犹如逃生表演。
世界大乱,我的心里唯有你!你的心里却装满了待价而沽的口罩、酒精、84消毒液、双黄连和无穷无尽的情欲,我倾其所有也没能得到方寸之地。
将来你要对我的灵、我的魂怎么解释呢?真好意思说是为了逃避吗?不,是欺骗,是玩弄。你才是食人树。你罪该万死,我死不瞑目。
这是一段爱恨交加的信息,编发后,江彦彦已经泪流满面了。她紧紧捂着自己的胸口,凄切而沙哑地说,知道我被你骗得好苦吗?我的心好难受,非常难受。这些年来,我不知道自己一直在寡居,一直在大海上独自漂流。你对我太不公平了,你真真地把我从爱的那头逼到了江边。我无路可逃了……
平时,江彦彦是恐高的,可现在,她向桥下看去时,那种深度里氤氲着一种稠腻的甜蜜,从中,她能听到一种温柔的呼唤。这种呼唤使她有了一种被勾魂摄魄的感觉。她莫名地兴奋起来。
就在这时,她忽然屏住了呼吸。她隐约听到了一阵阵轰隆隆的声音。这声音很整齐,从远而近,越来越响。渐渐地,她分辨出来了,是脚步声,继而,她看到了一面鲜红的旗帜,接着是两面、三面……不知是风卷动着它们,还是它们卷动着风,那些旗帜在队伍的上方猎猎作响,呈剧烈的鼓动状。再有一会儿,一支队伍在江彦彦的视线中慢慢地浮现出来,然后一点一点地升起,一点一点向江彦彦靠近,越来越近……
跑在队伍前面的是穿着迷彩服的军人。全是年轻的女兵。她们背着巨大的包裹,各个满头大汗。跑在中间的是来自各省的医疗救援队。江彦彦看了一下旗帜,这支队伍由来自五个省的医护人员组成,有省直的,也有各市县的。跑在队伍最后面的一律穿着橘黄色马甲,后背上写着“青年志愿者”字样。尽管队伍中的所有人都戴着口罩,但是,江彦彦还是能看出,他们当中大多是年轻人,尤其是那些女军人和来自各个大学的志愿者,不过就在十八九岁到二十岁的样子。
队伍很长,从江彦彦身边开过去时,足足用了十几分钟。可是,当这支队伍已经消失在了桥北,江彦彦的耳边还在回响着一阵阵整齐的脚步声,而且,这种脚步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有震动感。
就在这时,一阵短促而刺耳的喇叭声传了过来。江彦彦转身一看,在她的对面,一辆警用摩托车停了下来。这时,一个交警撇腿下车,然后向江彦彦走了过来。想到那个大骂自己的武汉男人,江彦彦忙把口罩戴上了,又用手拍了拍。
交警很瘦小,所戴的帽子显得十分巨大,加上防护镜和口罩,江彦彦的感觉是:一副警用外套正向自己晃晃悠悠地走来。
在离江彦彦约三米左右的地方,交警站住了,他先是向后退了半步,然后问,哪个单位的?需要帮助吗?
江彦彦摇了摇头。
交警刻意看了看江彦彦的眼睛,说,隔离很苦吧?是在家憋不住了,还是想不开了?
江彦彦觉得这个警察真粗鄙,她不想理他,把脸转了过去,然后趴在栏杆上,目光空洞地看着长江。
这时,交警又说话了。
不要添麻烦。不是恐吓你,现在,武汉活人都顾不过来。
江彦彦火了,她转过身说,你会不会说话?你是人民警察吗?你怎么能这样跟我说话。
交警傲慢地说,对不起,我们执勤是不带辞典的。
交警的这句酸溜溜的话更加激怒了江彦彦,她说,那就别乱说。我死也好,活也罢,与你没关系。
交警像是怕病毒钻进来似的,一边不断地向上撸着白手套,一边一字一顿地说,这里可是我的执勤点,确切地说,是我的防区。
江彦彦觉得这个交警真专断和自私,真恶心,她向桥北一指说,那里是你的防区吗?那里,还有那里,整个北半球。
交警顺着江彦彦手指的方向,认真地看了看,说,哦,大桥下面就不属于我了。看到黄鹤楼了吧?那里还不错。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一阵恶心和愤怒再次涌上江彦彦的心头,此时,她真想抱着这个交警一起跳下江去,但最后,她只是用眼角轻蔑地看了看交警,便快步地走开了。
二十分钟后,江彦彦走到了大桥北端,正要下桥,两部警用摩托车迎头开了过来,然后一左一右拦住了江彦彦。
这时,一个交警从车上跳了下来。这个交警很高大,很胖,像是一只酵母加多的面团,他说,从桥上下来的吧?黄鹤楼早就关闭了。
江彦彦很快就明白了这两个警察拦住自己的原因了。她说,黄鹤楼关闭不关闭与我有什么相干。
两个警察互相看了一眼,问,你是干什么的?
江彦彦说,我是安徽的,青年志愿者。
听江彦彦这么说,两个警察又互相看了一眼,然后突然同时立正,一起向江彦彦行了个军礼。
10
江彦彦回到舅舅家就睡了。朦胧之中,先是听到保姆在四处喷洒消毒液的声音,接着又隐约听到舅舅敲门,喊自己吃饭的声音,最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江彦彦的这一觉,从下午5点多,一直睡到第二天凌晨2点半。这是她一个月来,睡得最深入、最扎实的一觉,近乎昏迷。奇怪的是,醒来后,江彦彦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痕。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流泪的,又是因为什么流下了这么多眼泪。她把泪痕擦去后,披上衣服,慢慢地走到窗前。
这是28楼,一眼望去,整个武汉宛如白昼,且不说那些桥,那些商业大楼,那些街道,每个小区,每家的灯都亮著,而且一盏比一盏出力,似乎都在证明,我们还活着,我们一定要活着,我们会活得更好。这让江彦彦的心头骤然一热,是啊,要活着,一定的。她自言自语地说。
其实,江彦彦的这个念头,最早出现在昨天下午,出现在那座大桥上。那时,她是决然要死的,但是,当那些年轻而略显稚嫩的面孔从她身边跑过去时,她的注意力就被分散了,同时,紧紧吸附在她身上的那些死亡气息也被一阵阵脚步声碾碎了,瓦解了。在那一刹那,她忽然感到了一种狭隘、一种自私,尤其是感到了一种无聊和羞赧。而桥上那个骑着摩托车骂自己的男人和那三个警察,让她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尊严和温暖。
她踱步回到床上,然后打开了手机。昨天下午,也就是她在大桥上痛不欲生的时候,那个生物技术公司的老总发来信息,说,货车返程的时间是今天上午7点半。从昨天开始,出城的手续多了,严格了,实行一人一表,人事相符的放行制度。如果江彦彦要回去,可以躲在货车的储藏箱里。这封短信充满了善意,但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江彦彦是顾不上回这条信息的,因为她的手正被死神紧紧握着,现在她回道:谢谢,不需要了。随后,她在自己的日记上写道,这些年来,江彦彦一直就躲在别人的箱子里,现在要走出来了。那只箱子该彻底扔掉了,永远也不用再见了。
五点的时候,江彦彦给表妹朱莎发了一条信息。到了6点半,朱莎回了,朱莎告诉她,目前,他们就住在医院,为防止感染家属,所有的护士都不允许回家了。第二,上班期间不能用手机,刚才交接班时才看见江彦彦的信息。江彦彦表示了理解,然后表达了自己的诉求:想让朱莎介绍一下,在武汉当地当一名青年志愿者。
听江彦彦这么说,朱莎拔腿跑到了楼顶,然后藏在一角,大口地喘息着说,姐——,就在你给我发短信的那个时候,知道我站在哪里吗?我的左手就是两具尸体。来医院不到两天就死了,急忙找不到人运出去,就堆在那,家属都不敢过来看。姐,我不管你这几个小时在武汉都经历了什么,你马上回家,马上设法逃出武汉。你也知道,我爸和我姑向来不和,你要是在武汉出了问题,他兄妹俩得上法庭。
江彦彦说,那你把有关武汉志愿者组织的电话给我。
朱莎叹了口气说,难怪我姑说你是一根筋,我服了,我真服了。
江彦彦说,朱莎,我已经经历过一场生死,什么都不在乎了,你不用担心我。给我吧!
朱莎说,姐,你经历的生死在这个时候显得很奇怪你知道吗?好吧,大街上有宣传车,有报名点,你自己查,自己报名,我出不去的。正要撂下电话,又想到了什么,说,你一个硕士生,在街头上做志愿者太浪费了,听说,你们省的第一支医疗救援队到武汉了,就在博大星际国际宾馆驻点。对了,好像你们正泰也来人了。
江彦彦眼前一亮。
上午八点钟,江彦彦拨通了正泰市第一人民医院的院长室电话。接电话的正是钱院长。
听说江彦彦在武汉,又听说江彦彦要参加援鄂医疗队,钱院长在震惊之余,连说了几个好。然后大声说,我就知道你不会缺席,英雄都不会缺席。接下来,他介绍了这次正泰市组建武汉医疗救援队的情况。
本次,正泰市抽调了113名医护人员,其中,正泰市人民医院抽调了16名。带队的是王瑞王主任。目前,这支医疗队,确实住在博大星际国际宾馆。接下来,钱院长提供了王主任的手机号,并承诺,他会让王主任亲自去接江彦彦。最后,他充满深情地说,去吧去吧,我在家给你们做奖章,还有,我在感染科给你留位置,只要你还愿意回来。
当天下午,王主任并没有亲自来接江彦彦,仅仅派了一个护士和江彦彦做了对接,然后,江彦彦按照这个小护士的指引,来到了博大。
一走进博大的院心,江彦彦就被镇住了。院子里停满了负压救护车,到处都是穿防护服的人,他们连走带跑,一时不歇。不停地有病人被送进来,又不时地有救护车开出大院。而在D区,许多市民正在排队。队伍很长,队尾已经摇摆着出了院心,不知在接受什么检查。
走到大厅门前,江彦彦先登记、测温、全身消毒、填表,完成这一套程序后,这才向二楼走去。在二楼一间简陋的办公室里,王主任接待了她。
王主任变化很大,人老了不少,显得很疲惫,额头上起着许多红疹,脸是变形的,并且有几道交叉在一起的深紫色的痕迹。江彦彦知道,这是超时戴口罩形成的。
辛苦了。江彦彦发自内心地问候王主任。
王主任却一点笑容也没有,也不看江彦彦,也不给江彦彦让茶,只是边整理着面前的表格边说,你要考虑好呀。
我已经考虑好了。我决定了。
目前,减员非常厉害,我们才到四天,就有三个护士被感染了。
王主任,我已经经历过生死,无所谓了。
王主任显然对江彦彦的什么“生死”毫无兴趣。
有费用方面的要求吗?
没有。
需要单独买保险吗?
不需要。
需要写遗嘱吗?
不需要。
前期需要心理医生吗?
不需要。
江彦彦最后说,我只有一个要求,如果录用我,我想重新用一个名字。
王主任看了看江彦彦,半天才说,可以呀。
江彦彦很感动,想到年初三那天,她拉黑王主任的那件事,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说,主任,那天的事,请您不要计较……
王主任想了想,然后黑着脸说,在武汉,你不重要了。说完打开自己手机,和江彦彦重新加了微信。
随后,江彦彦被带到了发热门诊检验科,配合耳鼻喉科的一个护士对疑似患者进行手工采样,为核酸检测做准备。
这个护士是蚌埠的,叫魏小妹,对王主任为她增加力量并不领情,待检验科只剩下了她和江彦彦两人,她问,谁让你来顶死的?
江彦彦说,我自己。
魏小妹笑了笑说,这样说也满减压的。
江彦彦说,真是我自己。
魏小妹向江彦彦竖了一下大拇指,说,我×,你生得伟大。
魏小妹的这句话很粗,江彦彦认真看了看,发现魏小妹确实是女的。
接著,魏小妹把一只精致的塑料盒递给江彦彦,说,据说,胸部CT最保险,但是,没有这么多仪器,采样和取咽拭子只能靠手工了。来,这是压舌板,一盒120只,今天必须要用完。过一会儿,你就会领教什么叫滚滚洪毒了。说完,她把江彦彦带到一道帘子后面,开始帮江彦彦穿隔离服,戴口罩和眼罩。待做完了这些,她又找来一卷透明胶,将江彦彦的两只脚“刺啦”“刺啦”地裹了起来。一边裹一边说,这种隔离服不问脚上的事,脚踝是透风的,前天检验科的三个护士就是因为脚上感染,被隔离了。
谢谢。江彦彦说,心里暖暖的。
接着,魏小妹又告诉江彦彦,隔离服太少了,脱了就不能用了,从现在起,你就不要喝水了,最好能坚持到十个小时以后再脱。王主任牛逼,一套防护服能穿到18个小时。还有,少说话,话说多了,防护服里就更热了,你刚来,受不了这个……
江彦彦眼睛一热,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女孩。
魏小妹没说错,九点半一过,检验科的走廊上立刻就被来自各区的疑似病人塞满了。
11
昨天,到了晚上11点,江彦彦把整整两盒压舌板全部用完了,也就是说,在不到16小时的时间里,江彦彦为240位疑似病人做了采样。魏小妹似乎更多,刚说收工,她就累得瘫在了地板上。穿着防护服的魏小妹躺在地板上时,像一只在风雨中穿行太久的天鹅,那翅膀显得凌乱、疲惫而潮湿。
奇怪的是,江彦彦竟然一点也感觉不到累,相反,内心却洋溢着一种莫名的轻松感和期待感。
四天后,前方传来消息,从她和魏小妹的采样中,医院确诊了86例新冠肺炎病人。一个多月来,江彦彦第一次开心又不无忧愁地笑了。她在日记上写道:开花了。花园里到处都是新开的花。我喜欢紫罗兰,花园里到处都是开花的紫罗兰。
接着,她给表妹、舅舅和母亲都发了信息,把自己现在的状况告诉了他们。永远都在跑来跑去的表妹给江彦彦发来了几个“赞”的手势。舅舅的回信很短,冒着冷气:这件事,你要跟你妈说清楚。一向接信必复、接信即复的母亲直到晚上才发来一张图片。图片上是母亲亲自抄写的各种防护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的方子,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了。
母亲的这个反应很异常,但是,江彦彦最理解,她给母亲回了短信。她说,您过去说得对,我太娇弱,太缺少经历。别人说得也对,太没有理想,太狭隘,太自私,太依赖别人。你们说得都对。所以,我要给自己重新刷漆了。谢天谢地,我在武汉找到了我想要的颜色。
但是,今天,对于江彦彦来说,这个颜色有点过重了。
早晨,江彦彦刚走到医院设置的防护缓冲区,就听到确诊病房那边传来了一阵阵议论声,接着,她看到,许多人病人和护士都往窗口涌。
从窗口看下去,院内的一副担架上躺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因为感染新冠肺炎已经死亡。据说,这个女人是在物业逐户测体温时被发现的,那时,女人穿戴整齐,整个人都躺在满是消毒液的浴缸里。另外,女人戴了七八只口罩,因为无法固定,就用一根布条紧紧地扎着。
不一会儿,殡仪馆来人了,他们先将那女人装进了一只大号的黑色塑料袋,又反复喷洒了消毒液,这才塞进了车内。
此情此景让江彦彦很难过,内心掠过一阵强烈的内疚感,她下意识地向检验科跑去,她觉得如果这个女人早来检验科,她一定能为她准确取样,也一定能保住她的性命。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问自己,让他感恩?让他羞愧,还是……
想到这些,她不停地摇头,最后,精疲力尽地长长叹了口气。
算了!忘掉这片落叶吧。春天不是来了吗?让每一棵树都安心地发芽吧。她如此沉吟。
14
第二天,参加过上岗前的集体测温和晨会后,江彦彦便来到了医师站为2号病人办理转院手续。因为要为病人准备转区病例和填一大堆表格,江彦彦索性找来一张凳子,坐在那里一张张地写。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王主任在说话,因为声音比往常大,这引起了江彦彦的注意。她转头一看,发现王主任和护士长正站在重症监护室门口说话,也不知谈到了什么。王主任显得很火,这个补助标准什么人定的?王主任问,还医师300,护士200,同样感染病毒,是不是护士能比医师多活一天?你看看重症室的江彦彦,护理的是男性患者,除了没有替他们换过衣服,男医师干的事,她哪件没干过。
江彦彦没想到王主任在这件事上又提到自己,心里立刻涌动起一阵暖流。这时,她又听护士长问,哪个是江彦彦?就是辛欣呀。王主任回答,语气还是刚才的语气和声音,显得很大,很冲。护士长就没有再说什么了。接下来,两人好像在衔接医护上的事了,声音也低了许多,说着说着就走到走廊那头去了。
为2号病人办完了转区手续。江彦彦回到了重症监护室,她先是检查了3号病人的颈静脉置管和CRRT,然后来到肖义的床前。当她走到肖义床前时,吓了一跳。此时,肖义双目微合,满头大汗。见状,江彦彦忙走过去,用纸巾在肖义的额头上慢慢擦拭着。就在这时,肖义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并把写字板拿了出来。江彦彦一看,写字板上写着这几个字:你相信命吗?
江彦彦看了看肖义,她发现,肖义没有回避自己的眼光,俨然在等待,于是她写道:你命很好。马上就要转到轻2区了。祝贺!
肖义写道:安排在你的手上,就是我的命。
这句话让江彦彦有点敏感,她迟疑了一下,写道:谢谢。
看江彦彦写出这两个字,肖义显得很失望,也很疲倦,他将脸转到了一边。过了一会儿,显然是觉得江彦彦要走了,他从枕边拿出一张纸条来,然后递给了江彦彦。
接过纸条,江彦彦只看一眼就被吸引住了。
十几天前,有一个女人被感染了。她没有去医院,就在家躲着。后来,物业在各小区逐户测体温时发现了她。那时,她穿戴整齐,整个人都躺在满是消毒液的浴缸里。她到医院就死了。死的时候戴了好多口罩。口罩太多了,根本就无法固定,她就用一根布条死死地扎着。她就是兔子……
纸条已经看完了,但是,江彦彦动也不动,眼睛还在那些字上。接着,她感到自己的鼻子一酸,眼睛慢慢地热了起来。
你知道这件事吧?这时,肖义在写字板上写道。
江彦彦控制了一下自己,然后在写字板上回答:其实,她应该从那间屋里走出來的。
所以……我要祝贺你。这时,肖义突然说话了。
江彦彦一怔,接着她很快判断出,肖义一定认出了自己,于是,她不知所措起来。就在这时,肖义叹了口气说,彼此原谅吧,我们都付出了代价,只是有的平白无故,有的罪有应得。
不是吗?这时,肖义又说,你的诅咒就是我现在这个样子。我感到非常好……
说到这,肖义分明有点激动,语气中有一种委屈和苍凉。
一种失败感在江彦彦的心中油然而生,她知道自己再也无法装下去了。她向后退了一步,然后靠在墙上说,其实,那天在大桥上,她刚把短信发出去,就后悔了。她认为不值,现在想起来,更感到荒唐和可笑。
原谅我吧!肖义说,知道吗?在我的心里,你是有根的,很深。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被一种气息所包裹了。记着吗?那天,我一直盯着你的眼睛看,因为你的眼睛和他们的不同,那里有余火,是关于我们的。只是我的内心已生怯弱,不敢去确定而已,直到刚才……我真是又喜又悲又不知所措……
江彦彦感到自己被什么控制着,整个身体在收缩,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她坚持着,抗争着并准备着逃离。
这时,肖义叹了口气说,人只有经历过一次死亡,才懂得新生。
江彦彦咬着牙说,你说得好。
重新开始吧。我已经忏悔了。从骨头里。
江彦彦没有说话,她感觉自己越来越重,整个身体都在向下坠落,鼻翼也急剧地翕动起来。
不可以在腐朽之上吗?肖义问,有气无力的,甚至有点可怜。
呵,你太浪漫了。江彦彦感到自己终于挺了过来,她笑了下说,其实,她早就开始享受遗忘和平淡的好处了。
你不是说过吗,一直在找落脚点……
不用了。她已经找到了。江彦彦说,声音里有一种颤栗。
听江彦彦这么说,肖义沉默了,接着脸突然红了,而且越来越红,随即,额头上再次出现了汗豆,那汗豆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起泡一般,最后,他声音很小地说,祝贺你……
谢谢。江彦彦说,说完后,觉得自己还是被什么打倒了,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那泪好多好凉。她想控制,但无济于事。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救护车的鸣叫声,接着,走廊里脚步杂沓,一片混乱。江彦彦腰上的对讲机也响了,王主任在里面喊:江彦彦,辛欣。
听到有人喊江彦彦,肖义充满渴望地看着江彦彦,然后用尽全力地说,彦彦……
这时,江彦彦把自己的脸猛地转向门外,然后冲着对讲机,有力地回答:辛欣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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