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

杨健平

冬天的时候，因为客厅里添了一面立柜，夏天里慧媛从市场买回来的那盆盆栽就成了屋子里头多余的摆设了，矮墩墩的一小盆，给丢在了阳台角。慧媛和宋良延每日走到阳台前倒开水，滴答滴答，从暖壶嘴滴下一溜儿热水在叶子上，叶子不久就黄了。可是它毕竟是新鲜的生命，死不了，过了个把月它又赖赖巴巴地活起来了。这样的盆栽生命力强，活得久，可是活得不漂亮，叶子都给滚烫的开水烫溃烂了，皱皱巴巴，不甚起眼地给挤在阳台的角落里了，琐碎烦恼的一盆花。

他们家的阳台像是从狭小的空间里挤出来的，六十多平方米的小房子还要弄一个阳台出来。慧媛的老母亲骂她：“瞎摆谱！”

慧媛不声不响，硬是紧紧巴巴挤出了这么一小块地，她觉得没有阳台的房子不像话，中规中矩的才好。

慧媛蹲在阳台上，趿着宋良延的人字拖，套了一件宽大大的睡衣在晾衣服。宋良延光着脚走过来，悄无声息地从晾衣杆上拿了一件外套，他猜她要盘问了。

慧媛没拿眼睛瞧他，可是比拿眼睛看得还要清楚明白。宋良延被这点无声无息给压迫住了，他忍不住先开口，带着点讨好的笑，厚厚地堆在嘴角：“上次医院那个医生让我这两天再去一趟。”

慧媛有条不紊地继续翻她的衣服袖子，一会儿后才抬头，道：“我又没拦你。”

言罢立即挂上了一张小脸子，把洗好的衣裳的里衬翻出来，拽出一根线头来，凑到牙缝里，狠命一扥，线头就折了。

看她这脸色，宋良延知道她心里头已经拿了八九分准。这件事怎么算都是他这头理亏，刚结婚那两年他千方百计地瞒着她，这几日瞒不住，大约已经被她知道了。因而她每每想起这事总要有些情绪。然而，他还得硬着头皮装作自己也是刚刚发现自己得了这病，他知道她怎么会信！可是她又不说破，宋良延这就明白了，她虽然气愤，倒也不至于因为他向她瞒了这病就同自己离婚。

宋良延比谁都懂得示弱，他笑起来，问她：“你不是说要去看看咱妈吗？”慧媛心里头的怒气虽然给这声“咱妈”熄灭了大半，然而还似有一些意犹未尽。她将塑料盆往地上一放，“啪”的一声，声音比她预想得大了许多，她原本没打算借着盆发脾气。

慧媛没看他就走了，总归是有气的！

等到慧媛拎着包从卧室里出来，宋良延还在阳台上，盆里的湿衣服空了。他替她把衣服都晾到杆上了，脚后跟抬起来，肚子腆出去，圆滚滚一个，在皮带和衬衫中间露出一截白肚皮来，不能形容有多吃力。自从知道他得了糖尿病，她再瞧他那个圆滚滚的大肚子就同从前的心情不同了。从前外人说：“大肚便便是富贵相。”她得意扬扬;现在，她透着肚皮总能看见里头包着一肚子的脓水。

她没好气地同他讲：“我要去看我妈了，要去医院你自己去。”她在门口鞋架子边换鞋的工夫，宋良延跟过来了，他笑着给她把手提包接过去，同她讲：“我也去看看咱妈，医院明天我自己去。”慧媛把高跟鞋一换上，立即就同宋良延一般高了。

他的那点病态的胖使他走起路来笨拙，慧媛心里头的气虽然没消，到底日子还是要过。临上公交的时候，慧媛淡淡问了一声：“没带零钱吧？”宋良延笑了一笑。

两人坐在公交车靠窗户的两个座位上，炎日下的城市七八月份像一条满身长毛的癞巴狗，摇头晃脑地往人身上凑，一会儿就使人身上湿哒哒一片。公交车一路穿街而过，花花绿绿，五类庞杂，一会儿又拐入另一条深街。路旁绿色的垃圾箱上蹲着一只老黄猫，沉静地、无声地谛视这街道上的车水马龙，也谛视着慧媛。慧媛隔着一层车窗看走在街上的男人女人，大都被这烈日当头晒得苦不堪言。

慧媛想到了自己的第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大學里头相识，她同他傻乎乎地在大太阳底下轧马路时，估计她也要抱着本席慕蓉的诗集。那个时候呀，憧憬多着呢，情怀多着呢，爱理想，爱文学，总觉得自己天赋异禀，能赚大钱，她同母亲这样吹过牛：“我毕业十年之内就把你接到我身边享清福，给你买一条狗，每天你就带着狗在小区里溜达就行了。”从前的想法在时间里头发酸之后，每每想起来都要一股脑地灌进鼻子里，街道上走的人大多都比她幸福。

慧媛吸了吸鼻子，把两条胳膊腾起来，一条搭在宋良延肩膀上，一条搁在车窗内的窗棱上，腋下的风凉嗖嗖地一阵爽快似一阵。肩膀上那点软腻的触感隔着一层薄透的衬衫传进去，宋良延不由得要偏头看看身边这个女人。他同床共枕了四年的老婆，她大有数不清的缺点可以讲，可是总体算起来，优点总是比缺点多，毕竟是经人介绍才认识的，所以他并不十分爱她。可是眼下她是他的老婆了，单凭这一点，就十分值得可爱了，况且，她可以忍受他先天性糖尿病……他从前面座椅背上的夹层里将塞在里头的一张医院传单掏出来，心甘情愿地给慧媛扇起风来，女人的碎头发给风撩拨得要舞动起来。女人没有转过脸来，可是那点心满意足从后脑勺泄露出来。现下，这辆公交车里庸庸碌碌的人群和嘈杂人声，甚至是夹带着汗味的热风，都有点懂得风情和理所应当了。

“铃铃铃……铃！”“铃铃铃……铃！”手机铃声在这样吵闹的环境中引不起人们的注意，然而它一遍又一遍急促地叫嚣着，像是早晨七点钟床头的闹钟，逼着你回应它。慧媛费了一番力气才从手提包里把手机掏出来，急了一身的汗。宋良延认真观看着老婆打着电话，他眼见着慧媛的脸上的太阳一点点躲进云层里头去。他猜大约是她工作上的事，她前几日跟他提起过，她在公司客服的职位上已经工作了五六年了，前两日刚同上司提了升职的要求，大抵是这事情又落了空。

他不会劝人，只能低着头陪着她沮丧。他知道这事一天就会过去。因为生活里的事有太多值得伤神的，旧的烦心事很快就会被新的压下去。

慧媛的母亲住的是城里的老城区，楼道里的墙皮受潮掉了一地。母亲每天在厨房里包饺子，女儿来了就给女儿吃，前夫来了就给前夫吃，没人愿意吃就自己冻在冰柜里头，不过这几日病重行动不便，冰柜里的饺子也慢慢见了底。母亲是倔牛的性子，年轻的时候跟家里头闹翻了，硬生生随着慧媛的父亲私奔来到这个城市里头落了脚。

父亲在身无分文的时候也没觉得母亲的脾气差，然而温饱思淫欲，在慧媛十多岁那年两人终究离了婚。

慧媛同丈夫进门的时候，母亲披了件大褂子靠在沙发里头，静悄悄地，无声无息地，大约是睡熟了，慧媛诧异了几秒。她母亲从年轻到老去都是个精致而有尊严的女人，母亲不许自己的脑袋上出现白头发，出现了就要立马染成黑色，母亲在六十岁那年还要将眉眼描画成细细长长的两条……怎么老得如此突兀。

大约知道自己要死了的人都是免不了要很快就老下去的。慧媛不敢这样想，一想到就要哭。

慧媛没想到父亲和姑妈也在家里头，姑妈的眼睛见着外人是放光的，一张抹得白惨惨的脸，架在一截蜡黄的脖子上，跟一个黄火柴棍顶了一个白火柴头一样，见人要把脖子往领子里头缩回一截。姑妈见了慧媛进了主卧室立马跟进来，体己地拉住慧媛的手问：“哎，媛媛和我们家小丽好久没见了。小丽工作忙，要不我也拉着她同我一起过来了。”这样招呼着，恳恳切切地，仿佛是亲亲热热的姑侄俩，但是她还有下文招待慧媛，她把别人家闺女的短处记得清清楚楚，她又淡淡地问：“你还在那个公司里做客服的工作吗？”慧媛有点不愿意理她，可是碍于辈分放在这里，慧媛扯了扯嘴角挤出了个笑：“是，姑妈，我还在做客服。”她姑妈嘴里放出了啧啧的几声叹息，道：“哎，这接电话的工作什么时候是个头，怎么不换一个呀？”这语气活像是同自己的亲闺女说的体己话，然而她那张白脸皮底下头的嘲笑几乎要透着汗毛孔渗出来了，慧媛顶厌恶她这点恶习。

慧媛问：“姐姐怎样了？”她知道她不问，姑妈也是要挑起这个话茬。姑妈又忍不住要笑了：“小丽呀，还那个样子呗，天天忙得我都见不上几面。我一见面就劝她，钱这东西，赚得太多了有什么用，这不是年前刚把我接过去，盘了一个小楼。”慧媛一时间做不出适宜的表情，脸上还挂着习惯性的假笑，可是那一双眼睛像是给油炸了鱼眼睛一般，冷硬地搁在眼眶里看着她。

父亲进来了，让慧媛得以抽身从卧室里出来。母亲向来是爱收拾屋子的，就是病重到了这个分上，屋子里也没有凌乱不堪。慧媛卷起袖子收拾起客厅来，宋良延也跟出来，慧媛同他讲：“你知道吗？我妈前几年总说，等我有钱买了大房子把她接过去。她就喜欢收拾屋子，多大的屋子她都能给咱们收拾得利索，可惜咱们房子太小，没能把她老人家接过去。”

宋良延到底理解不了她的悲伤，自己的悲哀终究是自己的，谁也不能感同身受。

这点人声到底把母亲闹醒了。母亲睁开眼睛见着一屋子的人，却只向女儿女婿问了一声：“你们来了？”就起了身往卧室里头走了。

人老了走路是要身子往前佝偻着的，连脚下的步子也迈得格外小，母亲走到卧室里头又睡去了。慧媛鼻子里头涌上一股酸味，不过两三年的光景，怎么话就变得如此的少，她太想多听母亲说两句话。慧媛坐在床前陪着母亲，剩下的人都去了客厅。

父亲、姑妈和宋良延在客厅里在说母亲的病，时高时低的声音从门缝里透进来。宋良延问：“爸，妈这病到底怎么样？”没有人吱声，半晌姑妈细尖的声音才传进来，像是带了点骇人的凄厉一般：“肺癌中晚期了。”慧媛身子一震，又听得姑妈继续道：“能不能熬过这个年头还不一定。”慧媛看见客厅里的姑妈说完这句话之后，母亲原本撑在枕头上的头一下子耷拉到了枕头边上。

慧媛的耳朵边忽然又记起母亲说那句话时的神情，母亲同她讲：“等你买了大房子不用请保姆，妈给你收拾，一定給你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慧媛不知道母亲当时为什么会说这话，但她自己的的确确这样相信过。她曾经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实现母亲的这句话，可是她直到三十岁，还在做着一个月不到三千的工作，还住着不到八十平方米的房子，升不了职，她也不能无理地要求丈夫买的房子里腾出一间屋子给自己的母亲。

她的眼泪还没出来，父亲进来了，一张黝黑的脸上除了苍老找不到点别的什么。

父亲这两年头发白得厉害了，他走过去把空调的温度调高了点，淡淡问道：“良延的糖尿病到底怎么回事？”

慧媛刚想抱怨一通，可是她立即就看见了客厅里姑妈竖起来的耳朵。姑妈若是知道了这件事，准要没完没了，她怎么也不能在外人的面前让自己的丈夫难堪。她道：“没什么大事，吃点药就好。”

父亲笑笑，心里头怅然若失。

他唯一的亲生女儿何时和自己有这样的隔阂了？他又回头看看躺在床上的曾经的妻子，悲从中来。

姑妈和宋良延一同做了一桌子菜，母亲吃了两口就要下桌，慧媛连哄带骗又让母亲吃了两口。

一顿饭到尾声的时候，父亲放在沙发上的手机“铃铃铃”地闹起来了，一声接着一声，像是赶着人去死。他心里知道是自己现在家里的妻子打过来的。他有点愤怒，无论如何，这个陪了他大半辈子的女人马上要死了，他过来多照看两眼，也值得一个女人这样歇斯底里吗！

他决意了，不去理她！

然而，那猩红色的手机屏幕像个魔咒一样，一遍遍在寂静的屋子里响起来，它盯着屋子里的每一个人！它拿着一把锯在每个人的肠子上锯，慧媛忍受不了，它在锯她的肠子，更在锯她母亲的肠子！她走过去接了电话吼了一句：“吃饭呢，一会儿再打！”

宋良延深觉得妻子的做法使岳父感到了难堪，他托辞约了医生做体检拉着妻子离开。走的时候，宋良延一面替慧媛把外套穿上了，一面向岳父颔首笑了笑，大约像是在说：“您别往心里去，是慧媛的失礼。”

出了旧小区，大道上的汽车正赶上红灯，远远地堵了一排。两人见缝插针地从车队里左挤右挤踏上了人行道。慧媛有点生气，为了她丈夫刚刚那点自作主张说走就走的脾气！她不愿意挨着他走，故意隔着一段距离把他甩在后头。

她在心里头为自己不值，吃饭的时候她差一点冲动要提议把母亲接回家照顾，可是她在最紧要的关头为他着想了。他父母就他一个儿子，况且现在他们住的房子是他付的全款，她若是把自己的母亲接过来，让他以后如何做人。可是他哪里懂得知道这些，他只想着他的病，只想着他自己。

这样一想，她简直觉得自己太委屈了。那点委屈使她连与他同走在一条路上都感到气愤，她一挥手拦了一辆出租车，一溜烟自个回家去了。

宋良延瞧见她坐车回去，他被她没来由的脾气折磨得有些疲累。他不打算哄她，因为今天一天太多的事值得她生气，公司里的升职申请被驳回，母亲的病情恶化，姑妈的尖酸嘴脸，可是这些终究都不是他的错。他决定要先去一趟医院，等到回家的时候她的怒气大约也消减了大半。

宋良延拿了检查报告从医院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走进小区的时候引来了一阵狗叫。慧媛已经早忘记了自己下午满肚子的怒气。宋良延进门的时候带了点夏夜的凉气，刚进门就是满客厅的饭香味，他笑道：“好饭菜呦。”

慧媛皱了眉头，吼了他一声：“先把桌上那杯温水喝了再吃，否则又要吃一肚子的凉风。”

宋良延应了一声：“好嘞。”

慧媛落在阳台上的手机响了，“铃铃铃……铃”，“铃铃铃……铃”！慧媛一路小跑过去，宋良延竖起耳根子，听出电话里的声音好像是妻子公司里的同事。妻子讨好地一声一声地应着：“好的，谢谢，好的，谢谢。”宋良延听不真切，只能猜个大概，大约是升职的事又有了希望。

“升职了？”宋良延眯着笑眼从满嘴米饭里挤出几个字。

“那个同事跳槽了，顺次轮到了我，工资估计能涨到三千五。”

慧媛说完回到卧室顺手把窗帘都拉上，一个月的中旬晚上的月亮总是又圆又亮，晃在床上使人失眠，丈夫在客厅里嘟嘟囔囔说着下午在医院里头的那点事……

慧媛透着窗子望着夜，又想起了她将死的母亲，这个世界上待她最亲的人，她终究没有能力为母亲多做点什么。

责任编辑：姚陌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