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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情时代

2020-08-03汪泉

广州文艺 2020年4期
关键词:鸠摩罗什凉州

汪泉

这凉州,怪!死个人,搞这么大动静。天天死人,何必大惊小怪。大做法事,怕是此人不凡。网友跟帖多,不胜枚举。当然,多是凉州人。凉州,啥州都一样,每时每刻都死人,缘何他的死动静这么大?死者是一个诗人。有人暗笑。

对,这我清楚,我就是凉州人。凉州人古板,喜欢蹈空的文化,纪念诗人,显得自己也有文化,至少跟诗人沾边;还能误导别人,疑为自己也是诗人,至少半个,最次也是诗歌爱好者。有人不仅发帖,昭告天下,诗人死后当日,有人组建了治丧委员会,拉起悼念群,公号发布悼念活动。网上每天发布他的诗歌,诗歌重点突出,都是他生前写的,关乎死亡;从诗歌来看,他对死是有预感,或者精心谋划的,至少很神秘。

他是佛教徒,今天,鸠摩罗什寺正在为他做法事,超度亡魂。网上发了超度现场视频,诵经烧香,佛号声声,庄严神圣。于是,有人羡慕了,说,还是诗人好,死了,这么多人悼念他;也有人说,死得早了点,才五十四岁。这诗人死前籍籍无名,死后如此盛隆,这在凉州是头一遭,稀罕。

在鸠摩罗什寺,超度亡魂少见,何况普通死者,这是头一遭。这就引起普遍关注。罗什寺是啥地方?了不起的地方,在凉州,地位甚高。当年,鸠摩罗什从龟兹国来到凉州,被后凉国王吕光扣留,专门修了一座大殿,供他讲经布道,翻译佛经,并强聘为国师。鸠摩罗什原本是要去中原传播佛教的,无奈在此着手翻译佛经,包括《金刚经》《大品般若经》《法华经》《维摩诘经》《阿弥陀经》等。后来,后秦国王姚兴不干了,人家是奔着我来的,你劫持在凉州,迟迟不放,意欲何为?于是,发动七十万大军征讨吕光,战争的结果是,将鸠摩罗什抢到长安,同样高规格聘为国师,继续翻译佛经,讲经布道,终究圆寂在长安。鸠摩罗什圆寂前,叮嘱弟子,他死后唯一的舍利——舌头,务必送到凉州。他圆寂后,果然舌头不化。按照师傅的嘱托,弟子们不远千里,背着他的舌头,送至凉州,当地僧众建起了一座十二级佛塔,供了舍利子,以此纪念,这就有了罗什塔和罗什寺。凉州人将此塔和文庙视为无上圣地。

籍籍无名,这诗人有何能耐,让罗什寺僧众超度?他叫龙雀。一听就知道,这是一个笔名。龙雀,我熟悉。在凉州,还有一个人,懂得死者的悲催,或者说令人伤心之处。如果不出意料,此场悼念,怕就是他发起的。我搜罗来去,果然,就是此人。是他首先发布诗人死亡的消息,接着翻出诗人的微博,晒出他的诗作,人们便一窝蜂地跟上去纪念。正是他,那容。

是那容,确定是他,是他发起的。我绝交多年的哥们。

这两个,一个死了,一个发起悼念。我再也坐不住了。正是周日,凉州的罗什寺内正在大做法事。这哥俩!我坐卧不宁,出了门,不由自主来到光孝寺。光孝寺是啥地方?是南宗六祖慧能“风幡之论”的地方,心动还是幡动的辩论,正来自这里。我得静心想想。

来到光孝寺,我坐在那棵巨大的榕树下,面对风幡堂,冥想片刻,心绪稍宁。我之所以选择此地纪念龙雀,是因为这座寺院在广州,和罗什寺在凉州一样重要。在这里,我得想一想那容,还有龙雀,聊作悼念。

九十年代中期,我和那容曾探讨过龙雀这个笔名,当然是私下里他为啥叫龙雀。不过,后来证明我们的推理是成立的。我的理由是此笔名出自“马超龙雀”,那容同意我的观点,只是强调,应该是“马踏飞燕”。我当时说,关于这个,不用辩论,那是考古学家的事。

凉州有个雷台观,是东汉时候的道观,至今还在,赫赫有名。雷台观出土了一批铜马铜车,其中有一件就叫马超龙雀。1969年,武威县金羊镇村民在雷台观下挖出了一座汉墓,是东汉晚期的,汉墓里面有很多青铜器,主要是铜车铜马,在墓中摆成一个阵,人们叫铜车马阵。这算是六十年代中国最大的考古发现,此后震惊业界。这才引起了时任文化部长郭沫若的重视,他亲自来到甘肃,考证了其朝代,认定墓主人是前凉张茂等,最重要的是他发现了其中一件甚为罕见的青铜器,一匹马昂首嘶叫,脖颈略扭,马首略偏,四蹄撒开,遒劲奔驰,其右后蹄踏着一只鸟儿!由此,郭沫若亲自将这件宝贝定名为马踏飞燕,1983年定为国家旅游标志。后来又有研究者说,这叫马超龙雀,马是汗血马,鸟是龙雀。一匹自由奔驰的骏马和一只自由飞翔的雀儿的相遇原本就很稀罕,而且雀儿恰恰被踩踏在马蹄之下,更是罕见的奇遇。这不得不令人关注这只雀儿的命运。这龙雀,据传是神鸟,飞速极快。既然如此,被踩在马蹄下的几率更低,缘何落得如此下场?我的答案是两个字:命运。按照我和那容当时的判定,诗人龙雀之所以取其笔名,难道他也有堪比马蹄下的龙雀一般的命运?实在不可理喻。

在常人看来,龙雀的命运是好过普通人的。上世纪八十年代,龙雀十五岁,顺利考入武威师范,对于一个农村的孩子而言,上了师范。意味着端上了铁饭碗,在升学率不到百分之一的时代,毕业就能拿工资,吃商品粮,算是幸运至极了。的确如此,诗人毕业后分配到凉州乡下的一个学校任教,后来结婚生子,又调到了凉州城郊,算是安居乐业了。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写起了诗歌,但他的笔名出现在凉州文学圈是在八十年代末。凉州有个文学刊物叫《红柳》,他发表了一首诗歌,总共十来行。在当时,这样的诗人在凉州不下二十人,龙雀不算出众。但从他发表诗歌的时间来推测,作为龙雀的他,恐怕也是在结婚之后。这就意味着诗人在结婚以前还是一只自由飞翔的鸟儿,尚未沦落到马蹄之下;是后来一场偶然的婚姻,他才被踩在命运的马蹄之下。这才有了“龙雀”这个诗人。

果然如此。有一天,那容的一个朋友侯驷请我们喝酒,酒至酣处,说,你们这些文人,傻的多。那容说咋啦?你聪明,写一首诗我看看?侯駟说,那事我干不来,倒是有个忙请你们帮一下。我俩问,啥事?他说,有个诗人,买了他的房子,欠两千块钱不给,这人你们肯定认识,能不能帮忙索要一下。我俩问,谁?他说,曲非卿,认识吗?我俩相视一笑,都摇头,不认识,没听说过。我们明白,他说的曲非卿就是龙雀。他说,那诗人没钱,说他家的钱老婆管,叫我找他老婆。一天晚上十点左右,我打他老婆的小灵通,他老婆说正忙呢,小灵通传来音乐声,像舞曲。改日再打,问她在哪里,说在凉州市场。找过去,她原来就是在凉州市场做服装生意。那女人正和一个男人在店里聊得热火,以至于我都没好意思说我是谁,只好装作买衣服的人,看了几件服装,转身走开。再后来,我再催欠款,诗人说,老婆盘了铺子,卷了钱,跟别的男人跑了,没钱。

我俩好事,就约龙雀到松涛寺外,喝酒解愁。龙雀个子高,邋遢不堪,喝了好多,最后喝高了,说烦,不喝了。问咋啦,说女人跑了,娃没人管,还得回去看娃。我俩同问,为啥跑了?他直言不讳地说,有别的男人了。我俩一声唏嘘,喝酒。喝够了,扶着龙雀,打了面的,摇摇晃晃穿过西大街、杨府巷,再左拐弯,就是核桃园——马步青当年的蝴蝶楼附近,才到了他家里。正好他家有一个人,瘦小不堪,头发像一丛刺蓬,抽着烟,聊了几句,才知道是龙雀的舅子哥。他歪着头,吐出一口烟,说:“我那个妹妹说不成,我叫她离掉算了,她不听话,你看……”

过了两三年,一次和龙雀喝酒,他显得很高兴,说女人回来了,娃有妈了。我和那容都说好,回来好。龙雀喝酒不用劝,自己斟,自己饮,喝了很多,最后我俩又将他扶回家。这一次总算见了他的女人。那女人身材苗条,体格风骚,描眉画唇,笑意盈盈,怀里还抱着一个小男孩,对男人醉酒没有半点怨言。我们将龙雀撂在床上,死死睡去。

见她怀里抱着孩子,那容说:“嘿,你俩,生了老二也不请客,悄楚楚的。”那女人咧着嘴说:“不是他的娃,他请啥客?”我乘着酒劲儿问,不是他的是谁的?那女人红着脸说:“反正不是他的。他忙着喝酒写诗,顾不上生娃。”一听这话,我俩急急窜出门,摇摇摆摆,像中枪一般,落荒而逃。

此后,好长时间没见面。半年后,我调到了兰州,临走前请他喝酒,他喝得泥醉,嘴里一个劲儿地哭着说,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再也别回来,这地方!接着彼此便断了音讯。此后,我又调到广州,接着就有了他的死,其间二十年。他死得很离奇,据那容在网上说,当天,他在罗什寺做讲解,來的是鸠摩罗什老家的客人,新疆库车的,也是三个文人,他们是专门来祭拜鸠摩罗什的。那天,他讲得格外认真,讲完之后,声称感觉不太舒服,也不陪客人吃饭,就回家了。回家躺在床上,就再也没有醒来,死了。

我坐在光孝寺的榕树下,看着瘗发塔(惠能的头发埋在该塔下),想着罗什塔,内心茫然一片,悲凉无比。这悲凉不仅是因为龙雀之死,而是这消息来自那容。自从我离开凉州,和龙雀联系不多,后来干脆和那容绝交了,这是源于另一层原因。

我从凉州调到兰州时,正是世纪之交的前一年,1999年。那时候世界正流行一种病,男人吃饭喜欢带女人,带女人的男人显得高人一等。有一个人总是和我形影不离,他叫范僧,做生意的,每次吃饭他总要带个女人,还时不时地换,我就开玩笑说,你这人名不符实,明明是个僧人,还要吃荤喝酒。他当然懂得我的意思,不置可否,一笑了之。有一次,范僧喝多了,说,泉哥,凉州有个那容你认识不?我说不认识,咋啦?他说,据说是个诗人,你应该认识吧?我说凉州再缺啥,诗人不缺,遍地都是。咋啦?范僧说,他老婆可真漂亮!我说,他老婆,漂亮?你认识吗?他说,岂止认识,都睡了。我的头炸了!我的眼前立即浮现出那容老婆那张憨憨的笑脸,憨得近乎傻,笑容天真纯洁,怎么会有这事啊!我怒从胆边生,严厉地说,你嘴上劲大,咋认识的?他说得有鼻子有眼,说那容在什么单位,做什么工作,家住蝴蝶楼边的那条巷子,哪栋楼几楼,家里摆什么家具,大床在哪间卧室,无所不知。我愕然。我再问,他老婆做什么工作?范僧说,就在二轻局下属的天马饮料厂当打字员啊。我愕然。

当晚回家后,死活睡不着。凌晨三点半我删除了那容的QQ,才凑合眯瞪了一会儿。此后,我拒接他的电话,不回他的邮件,对,我要和他绝交,就绝交了。尽管来自不同方向的声音在打听,你俩咋啦?那容喝醉酒就哭着骂你,说你不是东西,无情无义。他原来不是这样啊!不过,我等的就是这个,盼的就是他对我失望透顶,再不理我。更有人对我开始评头论足,上了兰州忘了凉州,什么东西啊,连故人都忘了,王八蛋一个,他妈的,忘恩负义的东西。

这还不算,我和范僧也绝交了。对范僧,我实行“三不”政策:范僧的电话不接,他的饭不吃,但凡他参加的饭局我不参加。再后来,范僧通过别人问,不知道怎么得罪了我,不理他了。我装作莫名其妙,未予正面回复。有时候碰到一起,实在躲不开,打个哈哈,急忙闪开。

看到他俩我就头疼,想到这事我就心烦意乱,就不敢想下去,就不想面对这个世界和这种事情。我甚至觉得我自己罪孽深重,因为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其实,我也非常想念那容,多少次想联系他,我都忍住了。于是,开始回忆,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我俩是怎么相识的。想不起来算了,我也不想虚构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但原因是肯定的,就是基于共同的写作爱好。他是天水人,毕业后直接分配到了地区二轻局。起初,我也不知道二轻局是干什么的,后来才知道,二轻局就是管皮鞋厂、地毯厂、毛纺厂这些厂的,凉州本来就没有重工业,二轻局就是工业局。刚到凉州,除了同事,他朋友很少。我俩就开始交往了。我和人交往要么处于直接的需要,要么看人品。前者是出于被动,不交往不行,必需的,不二的;或然的选择就是看他的人品,譬如那容,他为人实诚敦厚,长得胖嘟嘟的,笑容多,也幽默。此后也证明了这一点,果然如此。他为人善良,宽阔,不苛刻。喝酒见性,他从来都是嘻嘻哈哈的。貌似醉话,却不过界,始终坦诚有度,这说明他对人不存芥蒂。所以,不管喝多少,都想不起别人的不好,也就无从谈起对他人的苛责。八十年代,好多人都是通过喝酒验证人心的,有人喝了酒就往舞厅跑,有人喝了酒就往赌场跑,有人喝了酒就和人打架吵嘴。他一次也没有,哪里也不去,只管睡觉。年轻的时候,我曾经在酒场打过诳语,你知道我是干啥的?我是写小说的。写小说的是干啥的?专门研究人的。此话不假,在当时唬了好多人。现在想来,这话还是有来头的,那就是对人的观察和基本判断是到位的,这一点自信就来自早年对人的识别。其中,那容就是一个,这判断让我信心百倍,和他的交往越来越密切。但凡我在的酒场他必在,有他在的饭局也差不了我。他的局主要来自政府关系,其中就有来自兰州的老板,也有当地的羊毛贩子,还有面粉厂的厂长、皮鞋厂的厂长,总之杂七杂八。他呢,正缺乏社会资源,几乎来者不拒,所以饭局也不少。他这人就是个没脾气,心善,人说了他的坏话,他只是一笑而过,甚至还要变本加厉地自我挖苦几句,说话的人也没意思了。总之,我们的关系好到了没有任何间隙,没有任何摩擦。每每喝大了,那些狗屁都要热心地叫来司机,送他到家,有时候也要捎带送我回去。有一次酒后,有个兰州老板要送他回家,我也喝多了,他拉我也上车。奇怪的是去我家路过他家,他们硬是先送了我,然后才去送他。次日,我就问他:“那容,你这工作也是肥差,有人请客吃饭,也有人送土特产,有没有人送钱啊?”他说,有。我问多少?他说,一概不收。我就问,你要当心,不要被这些王八蛋吃定了你。他说再给个胆子他也不敢,一个外地人,要是出了事,怎么向老婆娃娃交代,他心中有数。我还问他,昨晚喝多了?他笑着说,摇来晃去,早晨醒来,怎么到家的都失忆了。我说,谁送你的,忘了?他说真忘了。转而又急急问:“谁送的?你吗?”“兰州人送的。”他显得恐慌而无辜。其实,这等事我也有过,酒鬼都一样。

后来,我从凉州调到了兰州。一开始,我俩的关系没有丝毫的淡漠,他每次上兰州都要找我,带上我喜欢的西凉美酒,我们都是尽欢而散。自从范僧告诉我那令人不安的消息后,我们最后见了一次面。我们照常喝酒,酒至酣处,我问他,你认识范僧吗?那容说,咋不认识,兰州人,张老板的司机,老是送我回家,挺好的。我说,现在还联系吗?他说,小范经常去凉州,有业务,咋啦?我说,这人你再别交往了。那容睁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看着我,说,为啥?我说,听我的就是了。那容较真,穷追不舍,我什么也不说了。那容说,你不把我当朋友,吞吞吐吐,有话直说嘛。我还是不说,自管喝酒。接着他也不问了,也是无言喝酒。半天,那容问,我俩交往多少年了?我说十二年。他说,泉哥,你拿我不当人!我说是你拿自己不当人!那容辩解,我反驳。我俩吵得很厉害,关于患难、男人、尊严、世俗、友谊、哥们,我们大声辩论。我对此害怕极了,后来一言不发,任他骂我忘本,世俗,高高在上。我实在忍不住,又骂他傻瓜,没尊严。“没尊严”三个字深深刺伤了他,他说,我是没尊严,我大老远来看你,你却高高在上地对我指手画脚,你觉得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说着,又灌了一壶酒。我也接着灌了一壶,我的眼泪就流下来了,我去了洗手间,回来,他冷静多了,只问我那个问题,为啥不让他和范僧交往。我还是不回答,他摔了酒杯,踉踉跄跄,拂袖而去。我们不欢而散。我清楚,他并不是醉到什么也不知道,我眼看着他打车走了。

次日,我怕他再问那个问题,他没有联系。此后,我俩再也没有联系,直到龙雀死了。

我坐在光孝寺的榕树下,从微信上看,罗什寺的法事已经做完。午后两点,不知道那容从哪里找到了我的微信,加我,说,我是那容。我有点慌乱,暂未理睬。接着,又加我,注明:凉州哥们那容。我还是没有理睬。仁者心动,风幡才动,世界就动。那容这次,算不算仁者心动呢?而我显然是心动了,却在犹豫加不加他。接着,他又加我,注明:最后一次,汪爷。我犹豫再三,想了又想,终于加了他,这已经是我们“绝交”又十年之后了,我到广州已经五年。这个光孝寺的午后。

加了他,我是想好了理由的,绝不承认我认识范僧。我离开兰州已然五年,其他人事我全忘了,一无所知。

他开口就说,汪爷,好悲凉啊!

叫我汪爷,对,没错,他之所以这样称呼,是因为我老家凉州一带有个习俗,男人四十五就称爷。原因是在旧时代,男人过了四十五,就可以扎住寬阔的裤脚,留胡须了;留了胡须,当然可以称爷了。按照过去推算,四十五岁的男人应该有了孙子;随着孙子叫爷,也是常理。

我回复,那爷好!咋啦?

他说,龙雀死了。

我说,知道了,拜你传播。

他说,我是在祭奠自己。

我看了一眼瘗发塔,暗叹:他难道知道了!我说,你说什么,不懂。

他说,汪爷,我也会死。

我说,谁不死,难道要活个千秋万代不成?那不成人精了。他回了一个笑脸。

我问咋回事?他说,我俩当年考证过笔名的事,你还记得吗?我假意忘了,问,什么笔名?他说,龙雀。我说,想起来了。他说,那女人活活把龙雀给糟蹋死了。我说,怪谁,你不是刚在罗什寺吗?我在广州的光孝寺,谁也怪不得,命,马踏飞燕……后面的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没说出来:还不怪他自己,我们不都一样嘛。

你在光孝寺啊!那容这才缓缓说出了龙雀的死亡经历。

当年,龙雀在城里买楼,是为女人。当时龙雀还在乡下教书,离城里还有四五十里地,在九十年代初还没时兴在城里买房的。龙雀的女人无业,非要在城里买房做生意,否则就跟他离婚。龙雀爱这女人爱得要死,女人想干什么,他都满足。

那时候,龙雀的女人才二十五六岁。龙雀东借西挪,在凉州城里买了房,租了铺面,女人便堂而皇之进城做生意了,而他还在乡下教书。背了一屁股债务,女人当然也想尽快赚钱还债,正好遇了个有钱的豪放主儿蔡石头。有一次,龙雀偶然进城开会,半夜醉酒回家,发现老婆和一个男人呼呼大睡。龙雀晕晕乎乎,倒在沙发上。等老婆醒来,才发现龙雀居然在家。老婆见状,百般羞恼,拿来菜刀,塞进龙雀手里,让他去杀了蔡石头,他不干,说不怪他。那女人听了这话,哭着说,杀了我。龙雀握着菜刀说,也不怪你。女人一听这话,说到了痛处,继而要和他离婚。龙雀右手举刀,斜刺里一刀砍在自己的左臂上,一时鲜血喷出!那女人抢菜刀,哪里抢得过去,或许她要夺刀自裁。抢不过菜刀,女人就大哭着,给龙雀包扎伤口,这才吵醒了蔡石头。蔡石头出来,看着他并不要命的伤口,不紧不慢地整理衣服,说,赶快调到城里吧,这样下去,我不来,别人也会来。蔡石头说完,转身走了。

此后,龙雀同意离婚。那女人的条件是龙雀净身出户,同时带走他的娃;理由是不尽丈夫的义务,无权提任何条件。这一说,龙雀哑口无言。

一提到娃,龙雀心软了。老婆在城里开铺子,对娃的教育极其重视,但是,在娃的眼皮子底下和别的男人睡觉,这是对他的最大的侮辱,再好的教育也是白搭。

龙雀反复斟酌,下不了决心,便找到了那容,把这件事情说破了,征求他的意见。那容劝和不劝散,说算了吧,等她自己反省吧,有娃的面子,离了就闹大了,娃咋办,跟你去乡下?总不能让娃背着黑锅吧,心头一把刀,忍吧。龙雀听话,就忍了。

话说,蔡石头说到做到,不到半年工夫,也不知道他跑的什么路子,真的将龙雀调到了城郊一所学校。而龙雀的婚也没离成。龙雀默默接受了蔡石头的帮助,要给蔡石头办事的花销,蔡石头分文不取。那时候,调工作进城,按离城的距离算地,一公里一万;龙雀虽没进城,但已到了城郊,就算打个五折,二十公里也是十万啊。龙雀心中有数,但无可奈何,羞愧不已。自此,龙雀喜欢上了佛教,三天两头往罗什寺跑,也熟悉了罗什寺的主持,还申请了居士证,也将此证给蔡石头看了。这就意味着他绝弃女色了,但他离不开酒。他逢酒必醉。每每醉酒,就找那容,口口声声不想活了。那容就骂他,你死了,你的娃谁管,你有没有责任心?女人送人了,娃也送人吗!龙雀便不再说死的话。尽管如此,那容看得出来,他虽然活着,却是不好好活了。再后来,那女人盘了铺面,卷了钱,跟蔡石头上了新疆。这时候,龙雀还不到四十岁,哥们都劝他,算了,赶快起诉,让法院判离算了。再找一个,重新过。他不动不响,真有点顿悟了。再后来,那女人回来了,怀里多了个娃。龙雀还是不动不响,不言不语。女人说,她错了,一把鼻涕一把泪,想娃,也想他,要和他过。龙雀无声默认了,这女人已然被人抛弃,如果再被他抛弃,抱个娃,就真没活路了。按他的原话说“佛不抛弃恶”。这娃就是地痞蔡石头的娃,多年前,龙雀在乡下忙着教书育人,写诗赋词,龙雀的女人在城里经商挣钱,蔡石头乘虚而入,俩人就好上了。好了很久,赶上“严打”,蔡石头抢劫犯事了,要远走高飞,顺手就带了龙雀的女人;带走两年,同案犯因为另一起抢劫案事发,他的罪被同案犯给背了,他自然堂而皇之回来了。回来也罢,关键这蔡石头是无业游民,日子没办法过,只好将他的女人还给他,外加了一个娃。此外,蔡石头还三天两头到龙雀家,来借钱。每每他来,龙雀也不含糊,就让女人取钱给他,要多少给多少。接着,两人喝酒,喝高了,喝醉了,喝泥了,自己躺在在沙发上呼呼大睡。龙雀就这么忍着,他认定自己前世造了孽,这是报应。他的钱被蔡石头隔三岔五取走了,他不以为然,总觉得欠了蔡石头的人情;至于女人,她欠的孽债,由她还便罢了。慢慢地,龙雀还离不开蔡石头了,喝多了就给蔡石头打电话,让他回家。蔡石头如果正好在龙雀家,就会笑着说,我就在你家等你呢,快回来。龙雀就说,喝多了,回不来了,酒在床下,你自己喝。龙雀就去了罗什寺,在客房睡了。后来,罗什寺的主持知道他冤孽深重,每每在他酒醒的早晨,开释他:人啊,就这么回事,不要抱怨,过吧,这才是修行,等你修行完成,魔咒自释。慢慢地,龙雀就严格按照出家人的标准要求自己了,对世间的一切看透了,看淡了,倒是对鸠摩罗什格外上心,将寺内的佛经读了一遍,把鸠摩罗什考究得通透,崇拜不已。此后,他便空了。他唯一喜欢的就是酒,也不吃肉,每每空腹醉酒之后,就回家。回家见蔡石头不在,就打电话叫他。蔡石头眼看着年过半百,最终也老了,渐渐也没脸去他家了。他还是叫,每每周末,他喝醉就叫蔡石头。也许是蔡石头实在没脸混下去了,最终消失了。龙雀还是喝酒,喝得身体虚飘,每每深夜像影子一样飘回家,女人根本管不了他,也懒得管他。后来一次,他终于喝倒在现场,哥们急忙将他送到医院,抢救过来之后,医生给出的结论是心梗,很危险,不能喝酒抽烟了。自从发现他得了心梗之后,朋友们不敢叫他喝酒,他就自己闷喝。其实,他已经是在等于自杀了,无非是慢慢地来,不是一次了结。等到女儿上了大学,蔡石头的儿子也上了高中,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他不顾医嘱,总在包里提着一瓶凉州曲酒,走到哪里喝到哪里。直到生命结束之前,他写了一首诗歌,等于是写给自己的挽歌。

随后,那容发到了我的微信:

我满世界找你/跛足赤脚 眼含热泪/我供奉我的鲜血/我割肉带刀相奉/我跪拜十载 向菩萨打听/我叩问诸神/菩萨抿嘴而笑/诸神默不作声/我终将绝弃佛国/也要找到你/即便你在冥界

他在找谁?自己、蔡石头还是爱人?自我、他我、本我?顾此失彼。

我说,死了是解脱。

那容说,他倒是解脱了,我也想解脱,汪爷。

我说,急啥,谁没有一死嘛。马踏飞燕也罢,马超龙雀也好,都是命。

那容说,汪爷,是马踏飞燕。是命躲不过,就是被踩踏的命。我也一样。

我说,那容啊,怎么都好,何苦呢!

那容说,汪爷,龙雀死了还有蔡石头超度,我呢?

我吃了一惊,问,什么?蔡石头超度?

那容说,蔡石头当年就去罗什寺剃发为僧了,一心向佛,苦读经卷,再也没有露面。龙雀死了,他第一次露面,主持超度,我认得他。

我慨叹,造化弄人啊。

言毕,那容发来蔡石头剃发为僧、超度龙雀的照片。

我左看右看,那僧人倒像范僧,正要质疑,却发不出微信。那容已把我拉黑。

我坐在那棵巨大的榕树下,光孝寺的经幡似动未动。

责任编辑:卢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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