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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代乡村电话经济交往的重建观察

2020-08-03元冬维

关键词:小村媒介电话

元冬维

(天津师范大学 政治与行政学院,天津 300387)

1980年代是20世纪经济体制改革进程中乡村经济发展最为活跃的时期,这一时期亦发生了乡村通讯——交往技术的重要变革。本研究提出的问题是,在传统“独白”治理话语向“对话”转向的环境下,乡村新媒介对乡村信息交往特别是以改革为目的的经济交往,究竟发挥了何种作用?其可对乡村治理和乡村经济发展提供何种启示?

本研究在这一问题导向下,选择一个较为典型的华北乡村——“小村”为样本,通过资料分析、深度访谈,“重建”样本1980年代经济体制改革环境下的经济发展状貌,对其建设和利用“乡村电话”(1)本研究使用的“乡村电话”概念,从技术角度,指连接在广域农村电话网中的一个节点网络,网络主要由手工插转的中心电话交换机、直流供电通讯线路和手摇电话机终端构成。网络的情况进行较深入观察,分析其对乡村经济交往、治理变化的影响。

一、样本和方法:选择“小村”的理由

(一)小村样本的基本情况

本研究期望的乡村经济样本选择条件包括:(1)地理位置与大都市有足够的距离,相对具有一定封闭性;(2)经济发展处于同时期、同地域“中游”位置;(3)具备一定的媒介使用条件,特别是典型的彼时新媒介使用的样本。同时,从研究便利而言,研究对象的各种资料保存应具有相对完整性,或者见证人的回忆足够清晰明确和相互印证。

最终选择天津市“小村”(2)村名依学术规范和研究中对被访人的承诺进行化名。为样本。这个样本是本研究团队成员之一的祖籍地,该成员和小村依然存在较多联系,且文本研究期的亲历者多健在,能够完整、多次地接受访谈,并提供部分村组档案、工作笔记、相互印证的回忆资料等。加之祖籍地的亲缘关系,进入现场和开展访谈等研究工作也没有显著障碍。

小村位于华北平原子牙河蓄滞洪区,距离子牙河仅500米,距天津市60公里,距首都北京120公里,与最近的3座县城距离分别为50公里、40公里、30公里,距乡政府3.5公里。小村距国干公路21公里,距省级公路4公里,距最近的京沪铁路站20公里。小村还原1986年分布图如图1。

小村建村已300余年,研究期(1984年至1990年)内户籍人口总数约1470人,家庭308户。村内宗族作用并不显著,1980年代没有宗族组织,没有新续家谱,村干部亦由两大姓和其他姓氏均衡担任。小村1983年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研究期内有村办企业8家、林果集体社1家,1990年村办企业减至4家。1987年村办企业产值约550万元,上报统计口径村人均年收入688元(3)这里所指上报统计数字来自于小村档案资料。但据受访人ys24等回忆,统计数字一般是根据上年数浮动一定比例上报,与真实情况有较大差距。。农民主要收入来自村办企业工资和农业、林果种植,农闲副业为手工加工业,包括西瓜兜生产、棉纱加工、鞭炮加工等,人均手工加工收入约140元/年。

小村内乡村电话网络1984年建成并使用,至1990年完全拆除,被自动电话替代。这个乡村电话网络,是当时小村唯一的即时通讯电话网络,村内没有安装自动电话(4)1986年时小村所在农村地区没有开通程控电话,故自动拨号电话均称为“自动电话”。,只有村电话中心机房有线路和上级人工网络连通,村内和上级线路均为人工电话。村内电话网络是安装电话的村民和村内机构等即时沟通的重要方式。对外联络上,包括村委会、村办工厂和林果集体社,均使用村内电话为对外即时联络的主要媒介方式。

综上,小村标本符合本研究目的所提出的系列条件,具备相对的封闭性,经济、文化发展水平中等,村内电话作为唯一或主要沟通媒介,在此环境下分析电话媒介对村级经济的促进或影响,就有了可能和便利条件。

(二)民族志方法与样本的重建

为有效还原和重建研究期内小村乡村电话媒介和小村本级经济交往活动的关系,本研究选用深入现场、深度访谈为主的媒介人类学方法。

媒介人类学对于传统、封闭社会的新媒介利用有较为成熟的观察路径和批量成果。柯克·约翰逊在深入两个印度乡村进行数年田野工作之后,撰写了印度农村社会对电视利用的民族志报告《电视与乡村社会变迁》[1]。约翰逊认为,电视成为乡民获得信息的主要途径,但电视的观看固化了旧有家庭分工和社会分层。郭建斌、吴飞等以传媒民族志的方法,于中国云南省独龙族乡村分析电视传媒的利用对村民信息利用和传播生态的深刻影响。类似的研究可列举不穷。这些研究的最大特点是人类学视角的参与式观察,和对研究问题的深入分析。这种方法从时间轴上是一种“同时”研究的状态。

但本研究需要的是“回溯”的观察和重建。电话媒介的使用早于大众传播研究的兴起,从时间节点上即缺乏“同时”的理论研究。所以目下对电话媒介的专门研究,方法学上较多采用倒溯法。但这种倒溯路径比较适合于宏观理论建构,在微观和具体个案上则捉襟见肘。本研究尝试采集第一手资料后进行倒溯分析:以客观和无研究预设的立场进入现场,采用田野调查的基本手段努力熟悉、适应,和现场的研究对象调试关系,实现调查、观察和访谈的“平常性”“非显著性”,确保观察和访谈的效果。

书证资料方面,收集文字影像资料、实物遗留物和被访人谈话三类资料并综合性运用。在关键性、节点性问题上,以访谈资料、书证资料相印证,参考刑事侦查学“现场还原”“现场重建”证据导向方法,对研究对象进行“重建”和“还原”。本研究遵守不预设研究假设的要求,在现场观察、访谈和收集分析资料阶段,严格控制其他背景性理论的进入,力图从资料研究中还原重建1980年代小村电话的基本图景。在完成基本的还原、重建之后,进行归纳而结合适当的理论认知,对重建之后的现象和事实进行分析评价。

本研究期自1984年4月小村开始建设乡村电话始,至1990年县邮政局在小村开始自动电话放号止。核心研究阶段自1984年至1988年,此阶段亦为小村集体经济和村办工厂发展较好的时期。

二、现象还原:研究所见概况

(一)现象一:小村经济的快速发展

经深入访谈的讲述资料整理,和相关文书资料的互证可见,小村集体经济在1984—1987年出现了较快速度的发展。根据收集到的1984—1989年间小村产值的概数(以上报统计数为基础,按照被访人工作记录记载的各工厂上缴利润及行业利润率修正),并以小村研究期内人口的概数,计算小村1984年至1989年经济增长率和人均产值。以对应年度的国内生产总值(GDP)和人均国民生产总值(5)数据采自国家统计局网站《国家数据》栏目。人均GDP以当年公布国民生产总值除以总人口数获得,单位为人民币元。,与小村的数据进行对比分析。分析结果以折线图列出如图2和图3所示。

图2 小村总产值年度增幅变动和全国年度经济增长率的对比

图3 小村年度人均总产值和当年度全国人均GDP的对比

从对比分析结果可以发现,小村经济发展明显高于同期全国均值。这样的情况彼时并不鲜见,农村由于种养业的发展、集体所有制工业在计划和价格体系之外生长,整个集体经济可获得较高额的增长。在本研究语境下需要关注的是,小村1984年开始集体经济的高增长,实际上正同小村农村电话网络的运营同期。但是这种表面的相关性不能直接使用简单拟合或者简单的因果分析来解释。所以,在补充访谈中加入了相关编码,力图求证农村电话网络究竟和集体经济发展有无相关,通过什么途径,以何种增益促进村集体经济发展。

(二)现象二:为精英交往的乡村电话

据小村电话工程主要负责人ys24回忆,1984年小村电话网络开始建设,资金主要由村级自筹,上级免费划拨了架空线路材料。村级合计投资4000元左右,后补充投资约600元。电话网络包括60门人工电话交换机1台,架空线路合计约7.5千米,1984年时安装“手摇式”电话终端31门。这个电话系统最终在1990年初停止使用并拆除(ys24第一次访谈)。

小村的乡村电话建设采用了“集中出工”的方法,村级没有支出人力成本,只承担了施工人员饭费。中心机房设在村小学,没有专门建房,所以没有房屋等基建支出。在建设时,“乡里专门修电话的王师傅,带领临时抽调的几位电工,主要是这些人施工”(ys24第一次访谈)。而根据彼时工程负责人ys24的工作笔记,估算电话网络的规模为:中心交换机1台,安装手摇电话机31门,埋制专门6米线杆2座,借用农电线杆若干,设架空线路约7.5千米。同时,修缮了1970年代修通的乡级电话网络至小村线路。

综合这些材料,小村电话网络为自筹资金、自主建设、村级自办,电费、网络维护费用和专职电话员工资均由村级支付。这样的电话网络并没有覆盖附近的全部乡村,但也不是孤案。因为小村电话网络运行时间约6年,所以被访人关于网络构成情况的回忆存在较多抵牾。但电话安装范围多位受访人回忆是类同的。村网电话机主要安装范围:村委会办公场所、村级工厂、林果集体社、村级干部(含会计、出纳员)家中、村级工厂正副负责人家中、林果集体社负责人家中、县乡机构在村居住负责人家中。具体网络情况如表1所示。

表1 小村电话机安装分布

综合以上材料,可以重建小村电话网络的覆盖情况。小村的乡村电话网络均安装于村主要办公场所和村镇精英的家中,普通村民没有安装,村级小组负责人(小队长)也没有安装,村里也没有一部公用性质的手摇电话。这样的网络设计,将普通村民基本排除在电话网络外,即电话网络游离于乡村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之外。这个电话网络不收取任何费用,没有初装费、电话费和任何租费,使用者安装电话不需要缴费,打电话不需要缴费。所以,这个电话网络更像是一种“公共财产”,属于村级“配给”村镇精英的一种“待遇”。

(三)问题提出:经济发展与乡村电话技术的相关性

还原研究期内小村经济发展的进程及动因,受访人主要做了几个方面的描述。

首先,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实施后家庭种植经济在技术改革下的拉动。多位受访人回忆,小村土地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实施于1982年冬,这在当时已经属于“落后”。“咱们那时候是落后了,当时的班子不行。上级来村里督促‘分地’,分了之后就调整了班子,老班子的人调出村。”(yz02第一次访谈)而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后,村民家庭主要从事粮食作物和经济作物的种植。尤其是在小村成为省级农业技术示范村后,村民发展了村集体林果种植的传统,在农业技术部门的指导下引进新的早熟品种,并在村集体的指导下形成了季节性的运销体系,桃、梨、苹果等经济作物高峰期拉动村人均年收入超过500元。

其次,村办工厂的建设和发展。据被访人回忆,1983年至1990年间,村级集体开办有7个主要的副业工厂,涉及食品、铸造、纺织、精加工等行业。这些副业工厂的兴办,资金主要来自村集体担保的银行拆借。各个工厂建设快、投产快,盈利能力也较强。“咱们的副业(工厂)主要是来料加工,做天津国企的上下游加工,这个占压资金少,回款快。村民在副业上班也不影响自己的自留地。”(ys24第一次访谈)

再次,村民手工加工副业的建设发展。以农户为单位的手工加工副业是农户增收的重要途径。小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主要以村本级或村办工厂为村民提供手工加工业务,由村或工厂提供原料和技术,村民业余时间进行手工加工,最终获得加工收入。据受访人回忆,村民从事的手工加工业有鞭炮制作、布轮制作、拆棉纱线等,1984年以后大多从事出口日本的塑料“西瓜兜”编织工作。编织一个西瓜兜加工费只有2~4分钱。“别看钱少,勤快的一家人一个冬天,可以赚到一千五六百块钱。”(yz02第一次访谈)

最后,对治理环境的突破。时任村级主要负责人的几位受访人认为,小村的经济发展是靠自身争取的成果,是在上级政策和本地经济环境之间“钻缝隙”谋求发展。多位受访者提到了产业审批、产业经营中的“越级”现象。“政策这个东西,在你乡里是问题,在县里也通不过,但是到了市里,可能反倒会支持你。所以咱们还要往上面找,争取到条件。”(yz02第一次访谈)“供销、资金、原料采购,咱们都不能等着县里、乡里给你拨,那不够。咱们产值到千万(指村级年产值),资金流动按年算也是不小的一笔。上面哪能给你这么多。要靠自己跑。人跑是一方面,电话要通,通了信息才能快,事情才能办好。”(yz02第一次访谈)多位受访人认为,乡村电话为小村越级寻求政策、资金、原料和供销优势提供了较大帮助

根据本部分现象分析所见,小村的乡村电话网络和小村经济“快速”发展之间具有相关性,其中在种植业发展、副业发展和手工加工业发展中,乡村电话都发挥了较为明显的作用。以下根据受访人的讲述及其间的相互印证,还原这种作用的过程和细节。

三、乡村电话交往和经济发展

(一)技术信息获取和农业增收

关于种养殖产业的发展,由于粮油农副产品供销体制的改革,农产品定价在传统的计划经济之外获得了市场化机遇,使得农产品普遍具有较好的市场收益。这一点是1980年代农村种养业发展的大环境和趋势。

小村的林果种植业是村民家庭收入的重要来源。多位受访村民提到,优质早熟桃品种“沪05”改善了小村种植业收入。这个早熟品种6月初即成熟,市场需求大,地头收购价3.0~5.0元/公斤,每公顷收益较高。

多位受访人回忆,小村农业生产和林果业生产一直采用传统的粗放管理模式,一次偶然机会,小村成为市级农科机构的试点,村级种植业自此飞速发展。“我到市里面去开会,这个会是农业上的嘛,和农科院、技术中心(指天津市农业科学技术推广中心)的几个人住在一起。他们对咱们感兴趣,我就欢迎他们来看看。一来二去就熟了。”(yz02第二次访谈)

这次会面后,农技推广中心把小村的农业技术提升立为试点,小村和农技中心之间的沟通,也主要采用村技术员上派学习、中心专家下乡指导等模式进行。而这些事务的即时沟通,主要通过电话(lf08访谈)。农技推广中心不仅仅提供了技术支持,而且在物资、技术和产品平台方面提供了多方支援。“化肥、农药,这些物资尤其是平价的化肥,咱们过去都是有指标的,不够用就要买议价的。技术中心过来以后,咱们有农技改造项目,平价肥他们批个条子,咱们找物资部门就行了。有时候到了县里物资部门,他们说没有了,咱就把车开到市里,直接到邓店仓库提货,中心给那边打个电话就行了。”(yz02第二次访谈)

ys24回忆了农技推广中心对小村的支持:“过去只有林业队(指村里的林果集体社)是种果树的。后来村民在自己家地里也种,科技中心给了咱们很多好的苗木,大队(指村委会)就把这些苗木推广下去。桃树就是那个沪05品种。”(ys24第一次访谈)经过农技推广中心的几轮科技推广,据1988年上报数字,小村村民自种林果面积已达17公顷,每公顷收入可达30 000元。而且这些林果栽植的都是“沪05”桃、“红星”苹果等新引进的早熟、优质品种。

电话的普遍使用,使小村和上级部门的沟通即时化,很多工作可以通过电话越过乡级管理机构,直接向职能部门送达。Lb02回忆,为了防止县里奖售的平价化肥被乡里截留,他曾代表村里几次给县物资部门打电话,要求把奖售的化肥直接提货,而不是转到乡物资站。因为平时和物资部门打过交道,“有熟人,几个电话就解决了,村里的车直接去把化肥拉回来了”。(lb03访谈)

(二)信息和购销环境改善

原任村级组织负责人的受访者谈到,电话主要用于沟通联络工作。一种情况是和上级部门联络,虽然乡村电话接入城市自动电话网络有很多技术障碍,但接入乡镇电话网络没有障碍,很多和乡级组织、其他村组织的沟通联络请示等会通过电话进行。根据被访人回忆总结,电话沟通更主要用于当面沟通达成妥协之后的进度催问。

村办工厂和林果集体社负责人都谈到利用乡村电话进行经营的情况。村电焊厂在乡村电话网络建成后,可以通过电话人工转接到施工现场,沟通进度、购置物料等。1986年新建的村暖气片厂利用电话和县城的客户沟通业务。负责外贸业务的塑料原料加工厂,也在季节性开工时,利用电话和外贸部门沟通订单。这种需要拨打到天津外贸部门的电话较难打通,需要接线员多次尝试,“但和过去派业务员天天去天津比,费用节约了不少”。(lf08访谈)

林果集体社自1970年代末就是城市的重要鲜果供应地,与天津市区数家饮食基层店(6)基层店是介于区饮食销售公司和饮食销售门店之间的管理性组织,或可理解为“总店”,下辖数个至十数个分店。有合作关系。林果集体社业务员回忆,鲜果供应关系市民基本生活保障,林果集体社在电话沟通方面也有了较多优先地位。天津市区的“TLL”饮食基层店经常使用电话和林果集体社沟通订单。“TLL”基层店需要调拨鲜果时,会提前打来电话——饮食基层店使用的是城区的自动电话,先拨号到乡邮局的自动电话号码,接通话务员后,再要求话务员转接小村,再由小村电话员转接林果集体社(非工作时间可打到负责人家中)。和小村向外接通电话的困难不同,自动电话打入人工网络后一般都可以向下级接通,基本没有延误,“市里来的电话咱们这里就给人家优先嘛,她话务员还是给你市里的优先,市里的电话接过来都没问题”,“我们很少给他们(饮食基层店)打电话,一来是他们给咱们要货,二来咱们打也不好打出去,等一个钟头可能也出不去。有时候为了有急事时电话能打出去,每年都要送水果到乡邮局电话机房,算是一种疏通”。(lb03访谈)

小村林果集体社和天津市区果品批发单位、饮食基层店建立了直接关系。这种直接关系的建立,是超越了常规计划——调拨模式的,绕过了乡、县等计划单位而直接与销售单位合作。虽然这种关系模式的建立起于20世纪70年代计划经济条件下一些市级销售机构打破计划模式的主动行为(wg20访谈),但在小村电话网络建成后,来自天津饮食基层店的需求几分钟之内就可以到达小村,小村在当日即可安排生产(采摘等),下午起运(或饮食基层店来车运输),晚上到达基层店,第二天即可销售。

(三)手工加工业和治理环境突破

小村连续多年为外贸部门加工出口日本的塑料“西瓜兜”,这种加工需要村里的塑料厂生产塑料丝线,然后村民领回丝线,按照规格在模具上绑扎为成品。每个成品加工村民获得2~4分钱不等,村里每个西瓜兜收入也不超过3分钱。“咱们这个加工就是为了给村民增收,农闲的时候他要不织这个兜,就去打牌了。”(yz02第二次访谈)最初这个项目来自县外贸管理部门的介绍,直接和县外贸公司签订合同,完成任务后获得货款。这些联络工作,包括临时追加的订单数量,发货、交货渠道,主要是通过电话联络。

后来发现,县里外贸部门在里面获得的差价太多,小村西瓜兜工厂的负责人便转而寻找上级机构合作。

“我开始时说,你县外贸给我提一点儿价格嘛,社员们(村民)都不容易。县里牛的很,说你们不做有的是人做。咱们书记(指村党支部书记)说,这是外贸加工,不是熟手做不下来,次品多了他们要向日本公司赔偿的。咱们试试找市里外贸,直接把活儿揽过来……后来我就给市里打电话,问技术啊,问规格啊,总打电话就认识业务科的那几个人了。后来到市里请他们吃饭,每家都送了礼品。后来这个事情就办成了……咱们直接和市里外贸签合同了,咱们村里增收了”。(lb03访谈)

1980年代的乡村经济很难按照今天人们熟知的市场原则进行经济活动。所以,相关资料可以证实,在小村经济发展中,电话作为即时通讯工具,使小村突破了县乡行政的限制,能够直接将科学技术力量、经济发展项目引入乡村,并在即时沟通和业务发展中,通过即时的电话沟通获得较好的经济回报。

四、讨论:一种信息技术——社会变革的视角

(一)分析框架:1980年代农村治理的“独白”

乡村研究方面,理论界对传统县乡治理一直有较多分析和论辩。本研究从信息传播和治理环境下的自治主体和治理环境交往的视角,提出一种农村传统治理结构的“独白”判断。

从治理环境交往的视角,传统县乡管理机构中的信息沟通更多是“自上而下”的。一如卡尔·多伊奇的“瀑布”譬喻,从政府机构到普通民众间的政治沟通,需要经过“经济和社会精英”“政治和统治精英”“大众传媒”“舆论领袖”和“人民大众”之间多个层级的舆论“水潭”和“水潭”间的“瀑布”[2]。尽管这种向下的流动中信息可能变形和被再阐释,但其流动方向是既定的。

基于信息技术“传播”的特点和传统大众传播的运行范式,这种自上而下的传统的政治信息沟通模式,本研究倾向于归纳为一种政治传播的“独白”。雅克·阿塔利和伊夫·斯图泽在分析早期光电报的发明者对电报功能的论述时发现,彼时技术传播者对电报等功能的认识,趋向于一种“一对多”式的“独白”。两位研究者把这种独白的判断予以发展,独白成为对广播式信息传递方式的传播哲学解析[3]。雅克·阿塔利等引用光电报发明者C·沙普的判断:“政府总有一天会有能力实现这个伟大的理想,到那时,我们也会具有这种能力,即通过这种电报系统,直接地每天、每时、同时传播信息,其影响将遍及整个共和国[4]。”对独白模式的理解,甚至可以认为其追求覆盖和听取,但不关注反馈,因为其传播模式的假设中,信息到达即等于信息的接受。

以这个框架倒溯地分析中国农村治理结构,亦可多见验证。徐勇指出,乡级机构实际上处于和农民直接面对面的前沿,但乡级机构缺乏权力,缺乏实际存在的意义。县级机构全面掌握了行政权力,但却失去了直接接触农民和村组组织的机会,进一步官僚化[5]。而在乡村的治理格局中,有报道认为,对应国家政治权力、乡村组织和精英治理结构、普通乡民的权利关系等层级,将治理格局划分为上层管治、中层自制和下层控制的基本结构[6]。贺雪峰等认为,村级自治制度的建立和发展,强化了县乡等治理层级和村级自治组织之间的“症结”,乡村自治在治理环境中的作为,受到“村庄规模”“村民与村民之间的关系”以及“村庄精英”等因素的影响[7]。

(二)乡村电话与农村治理:“对话”的可能

在“独白”的治理交往环境下,具有双向沟通功能的新信息媒介,极有机会打破这种既有信息流动体制,使村级自治组织和农村治理机构间形成双向的信息交往“对话”。

如果从媒介社会学暨媒介生态学的视角观察,“独白”的建构和拓展,恰好和大众媒介发展中的“独白”技术具备时间上的某种关联:“独白”行政的发展,其背后的媒介技术亦是单向性、传播机构对受众的技术路径为主。这种路径背后的技术逻辑即为印刷媒介,如书籍、报纸等。而电力媒介从技术路径上建构的是一种人与人之间相互沟通,整个社会以人、人群(组织)为单位的相互沟通模式,即所谓“对话”。如本研究题意,电话媒介便具备这一“沟通”的影响特质。但在某种电话媒介方式的影响下,中国乡村村治是否确实能够在“沟通”、“对话”的条件下突破传统的“独白”式行政模式的窠臼,并在逐步建构的“对话”沟通模式和“对话”关系下发生相应的村治进化,是本研究需要证实或证伪的重要命题。

本研究视野内县乡机构同村级治理的“独白”性的结构性矛盾,并不仅仅在改革开放进入“深水期”之后方集中出现。本研究期恰逢向市场经济改革转型的关键期,价格体制改革正在进行,彼时的供销和价格乱象亦波及到乡村。作为小村村级自治机构负责人的乡村精英,既需要在县乡行政管理下带领村民延续发展村组经济的既有成果,同时又要使村组经济在转型期获得新发展,用“常规”的思路是行不通的。电话媒介为小村精英提供了超越管理积弊的媒介条件。作为即时沟通媒介,电话超越了地理限制,跨越行政层级,和需要的公共服务提供机构或商业机构直接发生联系。乡村电话对传统“独白”体制进行克服和突破,相应开拓了“对话”的管道和可能。所以,小村的乡村电话网络为1980年代乡村经济发展提供了一种可能性和路径。

(三)乡村发展与信息技术进化的本然思辨

关于本研究媒介人类学研究过程的结论,更为准确和客观的表述应该是:小村1984年至1990年乡村电话媒介的安装和利用,有限影响和推动了小村本级和上级治理机构的经济交往,有限影响和推动了小村集体经济的较快增长。这里的“有限影响和推动”并不是硬性和直接的因果决定,只能解释为一个“软”性决定因素(7)莱文森在论述媒介——技术进步对社会发展的影响时,扬弃了麦克卢汉等的“硬决定”说,不把媒介技术发展作为社会发展的决定性因素,而是作为一种“软(SOFT)”性决定因素。这一观点修正了媒介生态学派的“技术决定论”色彩,为媒介技术发展和社会发展间的关系阐释打开了新的视野。参见莱文森《软利器》等著作。。

必须指出,以某一个案为话语“讲述”某一种媒介对社会发展变迁的影响,无异于见局部而不见森林。所以,最后结合本研究的媒介人类学分析结果和理论框架的综合陈述,提出些许关于媒介信息技术进化和乡村发展问题的思辨。

首先,传统乡村治理结构中的信息“内眷化”问题。政治、经济、文化等乡村发展的利益相关信息在传统治理结构中是“内眷”的,只在结构体系内部传播,且需要严格按照层级“瀑布”式地流动。村级集体组织若想更多获得这些信息,并超出本级常规地获得发展,无疑必须打破这种层级传播的内眷障碍,向更高级的机构寻求“对话”的可能。

其次,这种打破内眷化的追求和动力,与乡村精英追求乡村发展特别是经济发展、追求幸福生活的目的是一致的。这种追求的实现条件,在文本语境下是具有对话可能的新媒体的建设和利用。而依据媒介进化和社会发展理论,即便到今天,新媒介和新的媒介交往依然可能是实现上述追求的有效路径。

再次,在媒介学视野中,新媒介之“新”往往同其对时间、空间的偏倚或“压缩”能力相关。一如电话,其即时沟通和交往的可能,“压缩”了遥远和阻滞封闭的“空间”,使得乡村发展具有获得超额收益的可能。从这个视角看,“新”媒介的建设和利用,在1980年代的中国乡村,或目下的发展动力下,均有着重要的影响和促进社会发展的现实意义。

或许是一种巧合,本研究在深度访谈中发现,1991至1993年小村开始普及自动电话网络。而在这个网络兴起的同时,村民对于现有村治结构的不满和意见开始聚集,最终表现为对村组分配和村组资产的大规模诉求和上访。有受访人认为,电话在这些意见汇聚、聚集和上访等进程中起了很大的联络作用。所以,自动电话——一种新兴的技术媒介和村民意见表达方式的相关性乃至因果关系,亦需详尽研究。这个主题已经超出了本研究乡村电话阶段的研究范畴,留待新的研究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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