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时期农村社区治理机制探析——以胶东Y社区为样本

李伟，李菁菁

(山东科技大学 文法学院，山东 青岛 266590)

农村社区有效治理是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重要依托，更是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关键环节[1]。发生在2020年初的新冠肺炎重大疫情防控，调动起社会治理领域近乎全部的资源，给我们提供了观察当代农村社区治理机制的一个独特视角。在新冠肺炎疫情防控的非常时期，社区隔离成了一个个相对静态的半独立化组织，其对外联结的特性在这一时期被极大压抑，而其内在的治理逻辑却得以充分的彰显。因此，我们择取位于胶东半岛的Y社区这一普通农村社区，通过个案来观察、检视、分析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时期的农村社区治理机制，一则可以为新冠肺炎疫情防治这种非常时期的农村社区治理做出理论解读，二则可为推进乡村振兴中的农村社区治理能力现代化研究提供分析样本。

一、文献回顾与综述

基于中国知网数据资源，梳理2001—2020年间的研究成果，以乡村治理、突发事件、乡村振兴等为关键词进行文献检索，得到有效文献382篇。运用Cite Space软件对此进行可视化分析，绘制关键词时间线图，得出有关本选题研究领域成果演进路径，如图1所示。

图1 关键词时间线图

由图1可见，根据文献时间演进和研究主题变化，本研究领域文献成果基本上呈现出三个阶段的演进过程，即2003—2008年的初始阶段、2008—2018年的发展阶段和2018年至今的细化阶段。演进路径可分为萌芽阶段、发展阶段和深入阶段。

在2003—2008年的初始阶段，学界多以2003年非典事件为例对政府危机管理进行探讨。如张国清通过政府应对SARS疫情三个个案的防控措施及相应结果进行分析，指出政府应建立公共危机预警系统等建议[2]。但彦铮指出政府在非典这一公共危机处置过程中，无论是强制隔离的运用还是行政应急处置权的行使，均应以法治为前提[3]。董瑞华基于上海市非典疫情防控实践分析，指出社区在灾害危机应急管理中的关键性作用，同时提出规范居委会运作、提高社区调控水平相关建议[4]。由此可见，在非典危机应对中，政府管理水平低下、社区居委会运作不规范等问题突出，疫情防控收效甚微。但随着非典疫情较快得到有效控制，学界对此的研究和反思并未能持续进行，该阶段后期研究成果呈现出逐渐下降趋势。

在2008—2018年的发展阶段，以乡村治理为理论基础的研究成果开始大量出现。如严晓指出政府在非典疫情防控中处于“管理”而非“治理”状态，并提出通过危机管理与公共治理联结构建科学化、组织化的公共危机治理体系[5]。耿曙梳理出上海基层社区抗击非典时国家主导、居民被动参与的现状，并对此提出扶持社区自主力量、推动社区自治的建议[6]。何华玲基于2003年SARS疫情与2013年H7N9禽流感危机管理比较，指出民众心理由恐慌向冷静的转变，政府由被动应对危机到主动治理风险的转变[7]。由此可见，政府在危机应对中由“管理”向“治理”转变，并逐步成为治理能力现代化的基本向度。

在2018年至今的研究细化阶段，围绕党的十九大报告提出的“加强农村基层基础工作，健全自治、法治、德治相结合的乡村治理体系”学界展开了深入研究。尤其是关于结合本次新冠疫情防控开展乡村治理研究的成果业已快速出现。如易外庚通过社区观察和深度访谈，指出网格化管理、多元协商、村民自治在新冠肺炎疫情防控中的积极作用[8]。田毅鹏指出“超级网格”在社区抗疫阻击战中的关键性作用，并提出借此疫情提升基层治理水平[9]。由此可见，随着各地“三治融合”“多元共治”的基层治理体系的探索和实践，在不同情境下的乡村治理研究已经日趋细化，这种趋势必将有力推动未来乡村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研究的深入发展。

二、Y社区治理主体现状与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效果呈现

Y社区是胶东半岛上一个普通的农村社区，是一个独立的农业行政村，共有集体土地120多公顷，农户500余户，村民1600余人，基本上无外来人口，村民中约有600人在非农忙季节外出务工。社区主要农作物有小麦、玉米、花生等，但产量不高，大多数家庭选择种植最适宜于土壤、高产高利润的苹果树。2018年，基于对居民人口数量、经济水平、卫生条件等综合评估，该社区被当地市政府评为“市级文明村”，同年，经市政府批准成立为社区，是该镇辖区44个行政村中仅有的两个社区之一。分析Y社区在新冠疫情防控中的治理机制，需要从其社区治理主体现状和该时期防控效果介绍切入，对其治理主体和治理效果做出一个宏观的呈现。

(一)Y社区治理主体现状

当前农村社区治理主体多元化已是学界共识，“农村社区的治理是一个由基层政府、村委会、社会组织以及农民等多元主体参与的过程”[10]。农村社区治理主体主要分为公权力主体和非公权力主体两类[11]。其中，公权力主体按照上级党委、政府体系的领导，履行公权力职责，包括村党支部、村民委员会和网格员等，非公权力主体包括专业合作社、妇联等群团组织。

1.社区党支部

社区党支部被界定为社区领导者的基层党组织，是农村社区治理的领导者、组织者和指导者[12]。目前，Y社区党支部由党支部书记、两名委员组成，支部书记负责全面工作，包括党建政治、三资财务、民生保障、农业生产等。其中，一名委员兼任村委会主任，负责治安调解、文明建设、环境卫生、广播宣传等；另一位支部委员负责党建、政工工作，即发展党员、党员教育管理、党务政务公开等事务。据了解，通常情况下，Y社区党支部书记和村委主任采取轮流坐班制，以便进行社区治理、社区服务。

2.社区村委会

村委会成员是社区治理法定的自治主体，由村民选举产生，由村委会主任和两名委员组成，在Y社区中，村委会主任由社区一名党支部委员担任，另两名村委会成员分别负责计划生育、文化宣传和农业生产、安全生产工作。由此可见，社区党支部与村委会成员存在交叉，其外部分工明确，内部又相互协调，村委会更多地是在协助党支部进行社区治理[13]，同时受《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规范。

3.党员兼社区网格员

网格员是在社会治理创新背景下，地方政府针对基层实行网格化治理所催生的一种特殊群体[14]。与所在地市的社会治理要求相适应，Y社区于2019年开始实行网格化管理，设15名兼职网格员，由党员兼任，每位负责联系30～32名农户，掌握责任区内农户基本情况和动态信息，同时还有不同的岗位定位，主要包括政策解释岗、党史宣传岗位、扶贫济困岗、公务维护岗、农推技术岗等，其中最重要的政策解释岗、党史宣传岗由党支部书记及其委员担任。由此可见，Y社区目前的网格治理实际上是由党员兼任网格员的形式实现的。

4.村民与村民代表

普通村民是基层社区居民的主体，村民代表是社区居民民主选举产生，在一定范围内代表居民参与社区管理决策、传达社区民意[15]。目前，Y社区共有村民1600余人，村民代表5名。从实际情况来看，村民代表已在相当程度上体现出村民的意志。在社区重大事件中，村民与村民代表已经越来越发挥出重要的作用。

5.专业合作社

基于社区地域开放性、农业特点，农村社区与设立于社区之外参与社区治理的企业形成一定的利益关联[16]，这类主体并非纯粹的经济组织，而是介于私营企业与社会组织间的社区利益相关者。Y社区于2008年创立了以苹果、蔬菜生产销售为主要业务范围的专业合作社，社长为社区外商人，是合作社的创办者、所有者，副社长是本社区村民(但同时为社区党支部委员)，二者为雇佣关系。从合作社实际运营情况来看，农民很难生产出达到标准的果蔬，目前加入合作社的社区成员约六十多户，在社区居民中占比12%，入社率不高，居民入社意愿不强烈。

6.党政合作社

2019年，专业合作社与社区党支部合作成立党政合作社，这种半官半民性质的合作社积极响应农业供给侧改革，围绕宜居宜业山水田园生态社区发展目标，探索农村田园综合体建设。合作社多雇佣社区中老年人进行农业生产，目前运转情况较好。后期合作社将致力于农业向旅游业、服务业转型，而其盈利部分将用于农村社区公共建设，促使社区在党建引领下政治、经济、文化、生态全面发展。

7.妇联

为适应社会转型需要，群团活动也逐渐拓展到农村，社区中设置专职妇联委员为社区居民提供服务，其主要职责是针对社区妇女权利进行保护。妇联委员为社区村委会的一员，主要负责统筹社区妇女一年一度的体检工作及社区婚姻登记工作。近年来，随着妇女在生产生活中的贡献越来越大，妇女的话语权也越来越强，妇联也逐渐介入到农村社区管理中，参与两委重大会议及公共管理事务的处理，在社区治理中的影响力日益增强。

(二)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时期Y社区治理效果

为探究社区居民对新冠疫情防控时期Y社区防治手段、防控效果的认可度及居民自律意识评价等内容，笔者在2020年1月和2月在新冠疫情防控期间对其展开实地调研，并于2020年2月23日开展一次网络问卷调查，发放问卷110份，收回有效样本108个。调查发现，Y社区村民多为41岁以上，文化水平普遍偏低，对突如其来的疫情敏感度较弱，而“两委”作为Y社区治理主体，在新冠肺炎疫情防控中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除“两委”外，普通党员、社区志愿者群体在疫情防控中的参与认可度较高，网格员、妇联、合作社等主体作用亦在一定程度上为民众认知，但与人数众多、参与面广的党员和志愿者群体相比要略逊一筹，如图2所示。但无论如何，Y社区两委领导下多元共治的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治理体系的形成并发挥积极防控作用是应无疑义的。

图2 民众对除两委外的新冠肺炎疫情防控主体认可度

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以来，在Y社区两委领导、多元共治背景下，社区疫情防控效果良好，未出现1例疑似或确诊病例，也未出现1起其他恶性事件，社区居民情绪稳定，生活秩序基本正常，并随着疫情防控形势逐步好转，正处于全面复产复工进程之中。

三、新冠肺炎疫情时期Y社区的治理特征

重大疫情时期的农村社区治理，除了呈现一般性的“治理体制‘类’科层化、治理过程规范化、治理方式技术化”等特点外[17]，也具有这一时期独特的治理特征，主要体现为以社区两委为核心的防控组织、基层民众和社会组织的互动参与、传统路径和现代机制共同发挥作用的治理规则。

(一)自上而下：社区两委为核心的防控组织

在疫情防控这种特殊时期，Y社区党支部的领导权威得以充分彰显，村委会的组织协调职能得到很好发挥。“两委”的这种组织核心作用既来自制度的正当性，也是在重大疫情时期最为自然而理性的选择。

武汉新冠肺炎疫情发生后，2020年1月24日山东省启动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Ⅰ级响应，指令通过省市县乡逐级下达到基层。1月25日，Y社区两委根据市委市政府及镇党委做好疫情防控工作的要求，社区书记牵头，召集两委成员、村民代表等社区干部召开紧急会议，决定成立临时劝返值守点对社区6个主道路口展开严格防控工作，主要通过登记、体温测量的方式对外来人员实行管控。

但在具体的防疫组织中，社区两委也出现过一定的错乱。在疫情发生初期，由于Y社区所在地区距离主疫区较远、信息不对称性，Y社区并未对此给予特别重视，走街串巷等聚集现象依然存在，社区居民的行动实际并未受到实际拘束。

社区大多数主体文化水平不高，几乎没有专业人员，加之农村社区医疗、卫生水平的差距，一旦出现疫情，慌乱是一定的。

——摘自访谈记录20200205WXQ

随着疫情防控形势的日趋严峻，1月24日，Y社区所处于县市卫疾领办10号文件发布G469列车发现新冠肺炎患者的通知及同行名单，其中名单上SP为Y社区成员，引起社区两委和居民的广泛重视。社区两委很快组织人员采取行动，Y社区路口值守时间逐渐拉长，由初期的夜间值守向24小时无缝隙值守转变，值班压力随之加大，值班主体由两委向党员、入党积极分子、志愿者等群体扩展，从排班情况来看，由党支部书记和支部委员夜间值班，充分发挥党员先锋模范作用，这种以身作则的示范作用。在这一过程中，社区两委的有效组织无疑发挥了最为重要的作用。

(二)自下而上：基层民众和社会组织的互动参与

1.党员兼网格员的骨干作用

Y社区作为该市农村社区党建示范区，实行党员分区分片包户制，即社区党员担任网格员进行社区治理，每位网格员负责30户居民，将农村社区党组织体系向具体街道、家户等更小的治理单元纵向延伸，把党组织建设与基层社区治理很好地结合在一起。在疫情防控过程中，党员的先进性在实际行动中得到展现，如下：

“我今年72岁了，因为疫情严重孩子也没有回家，LXW党员真是不错啊，帮我里里外外进行消毒，还送给我一包口罩，留下手机号告诉我有问题打电话给他。”

——摘自访谈记录20200205LML

2.合作社等社会组织的积极参与

疫情防治中，Y社区妇联积极响应两委要求，做好社区疫情防控后勤保障，自省启动一级响应以来，坚持每天社区卡口值班，做好物资储备、体温测量、排查登记及医疗辅助等工作。

专业合作社针对新冠肺炎疫情期间会员果品无法输出导致的滞销问题提供有效解决办法，积极协调供货商帮助果农销货，并且做出合理标准范围的果品不低于市场均价的承诺。

2月9日、10日，在镇上开办企业的本社区居民LY、YCX、SK、LT等四人，以各自企业的名义，给社区街口设立的劝返点捐赠牛奶、方便面、梨汁饮料、蛋黄酥等物品两批，价值约2000元。

3.社区民众的参与互动

社区有多位热心居民主动要求参与到卡口值守、摸排随访等行动中，“书记，给我也安排上值班，做点事吧！”“特殊时期，这都是该做的！”还有居民积极为社区筹备废弃口罩垃圾桶、口罩、消毒液等紧缺物资，筑起群防群控的严密防线。如WDL利用自身社会资源，获取300多斤消毒液无偿捐赠社区，同时随两委成员挨家挨户进行户外消毒；还有很多村民自发凑集喷雾器6个、烟雾机4台、防护服12套、消毒剂8包、消毒液150斤等物资，助力开展社区防疫工作。

(三)治理规则：传统和现代机制共同发挥作用

Y社区的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治理规则中，贯彻着传统和现代治理机制的共同作用。其中，传统治理路径更多依赖于党支部和村委会发挥权威组织作用，“治理领域基本趋于单向性的政府性实务”[18]，民众行为多以被动参与响应为特征。而在此次疫情时期，以多主体参与合作为特征的协同机制、以现代网络为载体的沟通机制、以法律知识为主要内容的法治保障机制的现代社会治理机制得以充分凸显。传统路径和现代机制共同发挥作用，构成贯穿于此次疫情防控过程的主要治理规则。

以党支部和村委会为核心的权威组织作用，体现为在Y社区党支部和村委会的组织下，通过整合防疫程序和社区主体，在纵向和横向两个维度构建起社区疫情防控体系。从1月26日起，Y社区制定了社区出入路口管控、定期定点消毒制度，采取轮流排班方式，对社区出入路口进行有效管控，对公共区域等进行清理、消毒灭菌，针对留守老人特殊群体，对其家中进行消毒。随着防控机制的逐渐成熟，防控工作日趋精细化，如在垃圾点专门设置“口罩垃圾桶”，对用过的一次性口罩进行专门的消毒处理等细节事例，均是社区两委组织作用的直接体现。

以多主体参与合作为特征的协同机制，是农村社区自治活力的重要体现[19]。此次疫情防控属于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但这种特殊时期条件下，无论是Y社区的党员干部、网格员，还是专业合作社、个体工商业户、普通村民，自觉地表现出一定的参与意识和奉献精神，在社区路口封闭隔离、社区消毒、困难群体帮扶、物资捐助等方面，Y社区已经逐渐呈现出多主体参与合作的特征和样态。这种样态虽然仅能说是处于社会协同机制建设的初级阶段，但是这种协作机制出现在新冠肺炎疫情防控这种特殊情势之下，且大多主体是自主自发的参与，不能不说是乡村治理中自治水平提升的良好发端和表现。

以现代网络为载体的沟通机制，是新时代社会治理智能化发展的方向[20]。在此次新冠肺炎疫情防控中，Y社区充分发挥了现代网络、微信群的作用。在长达一个月的居家隔离期间，Y社区居民的生活状态大多为居家隔离，获取疫情信息的方式主要来自网络和电视。在居家期间，电视更多的是用作观看电视剧和综艺娱乐节目时使用，而信息的主动获取则多是通过手机网络。虽然大部分居民处于居家隔离状态，但社区干部、民众之间的信息传播、沟通交流通过微信群基本上没有遭受太大的障碍，这是此次疫情与2003年的非典疫情防控很大的区别。

以法律知识为主要内容的法治保障机制，在新冠肺炎疫情时期的主要表现是注重法律规范意识在民众中的传播，使民众知悉相关法律规范和违法所应承担的成本。镇政府安排专职人员进入社区提供防疫宣传和法治指导，通过社区广播反复播放“少聚集、少出门，勤通风、勤洗手，不恐慌、不传谣”，在后期加入“拒绝隔离治疗或者隔离期未满擅自脱离的，由公安机关协助医疗机构采取强制隔离治疗措施”等带有法律内容的信息，微信群里也有类似的通告：

“各工作区立即给社区下死命令，各村卡口瞪起眼来，只要从武汉等湖北重点疫情地区来的，不管是不是本村人，一律禁止进入社区，违者重处！对本村返村人员，在劝返点告知上级规定，让其如实登记外出活动轨迹，瞒报谎报者，一律依法规严惩！”

——摘自Y社区官方微信群20200206SZK

从开始的“防疫知识”宣传到“防疫知识+普法内容”双重宣传的转变，用居民有所了解的法律内容结合防疫形势进行宣传，可以看出社区在治理逻辑中注重法治意识而发生的细微变化。

四、新冠肺炎疫情时期Y社区的治理手段

(一)应急之策：应急预案与强制隔离

在应对突发公共事件时，效率优先往往成为当局者最为首要的应对原则，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处理出现的突发状况是他们最为关注的问题。有研究表明，如若必须等待上级政府指令方才采取措施，往往会错失良机，有研究表明其实质效率相差可达300倍之多[21]。因此，在基层政府应对突发事件的实践中，“应急预案取代了法律法规,成为紧急事件治理的基本规范依据[22]。”

新冠肺炎疫情发生后，Y社区所在的县级市很快出台了应急预案，要求下设乡镇社区也要结合本地实际情况做出自己的应急预案。但基层社区大部分干部文化水平不高，在疫情防控的紧急关头，让他们上一线执行防控任务基本没有问题，捉刀代笔实非所长。但是上级指令要求如此，于是便出现了如下的反应：

市委市政府及党委会直接落实社区两委，社区应急预案一般是直接使用上级文件或者稍加修改，主要是为了迎检。即使社区出现疫情，应急预案的效用微乎其微。

——摘自访谈记录2020.2.5MXZ

与慢腾腾咬文嚼字制订应急预案相比，如何保证本社区防疫形势不出现大的纰漏是Y社区干部们此刻面临的头等大事，最为直接的措施便是实施社区的强制封闭和隔离。

Y社区的居民大多经历过2003年的“非典”疫情，对当时所采取的隔离措施记忆尤为深刻。随着疫情的快速发展，Y社区很快采取了隔离措施。1月27日，社区两委决定对社区14个出入路口进行封锁，只留一个应急通道，严禁外来人员进入。

Y社区对内部风险防控也甚为重视。1月24日该市“卫疾领办10号”文件发布G469列车发现新冠肺炎患者的通知及同行名单，其中名单上SP为Y社区成员，引起社区居民广泛关注。SP此时已经回到Y社区，虽然他回家后一直足不出户，但是周围居民的担心却经由层层传播而不断放大，以至于SP家附近极少有人靠近， SP及其家人在Y社区中被孤立起来，甚至一度有人带着工具要将SP家的大门用铁丝完全封闭起来，后来由支部书记出面劝阻才未实施。

随着整体防控形势的变化，到2月12日左右，作为密切接触者的SP潜伏观察期已过，尤其是整体防疫形势的逐渐向好，民众的防控意识开始有所放松。Y社区开始在一定程度上放松隔离状态，允许外来菜农在做好防护措施的前提下到社区劝返点送菜，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3月中旬，社会生活秩序才慢慢逐渐恢复。

疫情防控这种特殊时期的应急之策得到了大部分居民的认同，但也存在一定的争议性。调查显示，91.67%的Y社区居民针对两委轮值把控社区通道、控制外出及外来人员登记表示认可，87.96%的居民赞同“只留有一个应急通道，设专人24小时值班，其他出口全部铁网封堵”做法。有57.41%的居民认为重大疫情防治中人身活动范围受到限制是合理的，但也有34.26%居民在社区强制隔离下人身自由限制的范围和强度有异议。整体来看，居民对应急隔离呈现出基本认可但有所保留的态度。

(二)道德教化：说理规劝与软法律令

在新冠肺炎疫情防控中，我们可以发现在乡村社区治理中道德教化依然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这一点可以通过防疫宣传的内容进行观察和印证。

此次防疫工作中，Y社区共设置13个条幅，多悬挂于社区主干道路口及高墙等空间位置，具有很好的视觉吸引。条幅具体内容以正面规劝居多，如“只要大家都团结，病毒很快被消灭”“勤洗手来多通风，争做防疫小先锋”“须警惕，不轻视，防控疫情，我们在一起”“少聚一顿饭，亲情不会断”。同时，Y社区还从网络上撷取了部分贴近生活的宣传话语制成条幅，如“老实在家防感染，丈人来了也得撵”“带病回乡，不孝儿郎”等，使用看起来反道德的行为进行说教，使农民话语经过官方认可成为道德教化的一部分。

道德教化在乡村治理中具有软法律令一般的约束力，在农村社区的治理中扮演着重要角色。通过访谈调研和网络调查，发现社区居民对“两委”把控社区通道、社区消毒等较为认可，81.48%的居民积极参加并配合社区防疫工作，64.81%的居民对征用一定范围内的私有房屋、车辆按规定给与补偿的行政行为表示理解，居民自律性和自治意识较高。防疫条幅标语等防疫宣传形式所承载的规劝说理内容，易于让乡村民众发生情感认同，有时甚至会取得比强制性法律规范更为明显的治理效果。

(三)网络通讯：防控利器与信息甄别

与传统社会治理手段相比，现代网络通讯方式显得有效率得多。Y社区大约在两年前就建立起居民以及村两委微信群，与上级的沟通也多是通过类似的途径。在此次疫情防控中，网络通讯技术为隔离状态下的社区防疫信息的传播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如：

“老少爷们，接上级通知，下午市里对C村和J村进行全村封锁，因这两个地方有确诊患者到过，请大家不要再跟这两个地方的人接触，安稳的呆在家里，没事不要出去溜达了，离我们这么近，请大家提高警惕！一定注意防范，保护好自己和家人！”

——摘自Y社区官方微信群SZK

但是，与现代网络传播的高效率相伴而生的，是网络谣言传播的低成本。对不明来源的信息，Y社区的微信官方群也特别注重防范，避免非常时期的谣言传播而引发不必要的恐慌，如群里经常会发布如下相关的内容：

“群内未经许可不准发链接、小程序！疫情非常时期禁止转发各种非官方发布的信息，比如抖音、快手视频等调侃疫情的视频。一旦封群，群员也会被封号，为了大家手机安全，请大家一起监督，维护大家自身利益！！”

——摘自Y社区官方信息群聊天记录

现代网络通讯科技在新冠肺炎疫情防控这样的特殊时期是把双刃剑，需要在注重其高效率的同时，尽可能降低其网络谣言传播等不利影响，这不仅仅是技术问题，也是社会治理问题，需要从基层社区抓起，实现社会的有序运行和有效治理。

五、重大疫情防控背景下的农村社区治理体系现代化路径

习近平总书记2月10日在北京调研指导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工作时强调，要充分发挥社区在疫情防控中的阻击作用，把防控力量向社区下沉，加强社区各项防控措施的落实，使所有社区成为疫情防控的坚强堡垒。这一论断为农村基层疫情防控和社区治理指明了方向。

(一)筑牢基层党组织领导农村社区治理的根基

从Y社区新冠肺炎疫情防控的个案分析来看，农村社区基层党组织发挥了中流砥柱的作用，其平时深深融入农民群众的生产生活中，是农村社会治理的主心骨，是中国共产党在基层民众中的形象代表，其治理能力直接影响到党的凝聚力、领导力、战斗力、号召力，关系到国家的治理能力现代化。

1.确保基层党组织在农村社区治理中的引领作用

基层党组织在农村社区治理现代化中的重要地位，关系到农村社区治理的大局稳定和发展方向。建立农村社区的重大事项、重要问题、重点工作由党组织讨论决策机制，充分发挥党建引领作用，为农村社区治理把舵导航，确保农村社区治理沿着党和国家部署的轨道前进，做好农村基层社会稳定和现代乡村振兴的领路人。无论在疫情防控这种非常时期，还是在日常的生产生活活动中，必须毫不动摇地强化农村社区治理中基层党组织的领导地位，筑牢农村社区治理体系现代化的根基。

2.强化基层党组织建设与本地工作实际相结合能力

Y社区在疫情防控预案制定上简单套改上级文件现象，某种程度上反映出当前基层党组织建设中的形式主义问题。当前的农村社区基层党组织建设仍未能完全跳离“条强块弱”的组织特征，这固然有利于党组织沟通效率的提升，但在类似于Y社区这样的基层农村中，更需要突出横向的块状建设，“建立功能型网格党组织，增强基层党组织的辐射作用”[23]，尤其需要注重紧密结合工作实际制定工作细则，适当允许基层党组织根据本地实际制定执行相关工作机制方案，尤其是要注重削弱形式主义、官僚主义对于基层党组织建设的不良影响。

3.提升基层党员干部的文化素质和视野高度

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和教育培训手段的多样化，近年来基层党员干部的文化素质有所提升，但与建立社会治理能力现代化的要求相比仍有较大差距。尤其是基层党员干部，平时工作较为具体琐碎，往往身兼多职，提升文化素质和视野高度的时间、精力和机会较为缺乏。这就需要建立健全提升基层党组织和普通党员干部文化素质尤其是视野高度的培训机制，使基层党员干部无论在面对重大疫情防控还是日常社区生产生活事务时，能够从容应对，减少工作失误和不良后果的发生。

(二)强化农村社区治理中的多主体参与互动机制

从此次重大疫情防控过程中的社区治理参与主体来看，明显可以发现农村基层社区的治理主体已经逐渐在由一元主体向多元主体转变的趋势，在此形势下，应对着力因势利导，做好基层社会组织等农村社区治理多元主体的培育工作。

在此次疫情防控中，普通党员、普通群众、志愿者、网格员、妇联、合作社、个体业主等都积极参与，发挥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这是实现基层社区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中的不可或缺的重要群体，是实现农村自治必须引起重视、善加引导、着力培养而且足可倚重的社会力量。

因此，在未来的农村社区治理中，应充分认识到社会组织等多元治理主体的优势，着力构建激励机制，发挥基层民众和社会组织的引领作用和专业优势，因地制宜、分类指导，增强社会组织等社会治理多元主体的积极性、主动性和创造性。

(三)借助传统现代资源实现“三治合一”治理体系

现代农村基层社区治理中，乡镇政府、社区两委、民众和新型农业经营主体的利益诉求虽有交叉也有不同。要实现乡村治理格局的良性博弈，需要借助于基于传统和现代的自治、法治、德治思想理念和制度资源，“在历史和现实的基础之上，进一步构建国家导引下的自治、德治与法治相结合的多元复合治理体系”[24]，实现乡村基层治理中的“三治合一”。

自治是基础，是乡村治理的内生动力。在疫情防控这样的特殊时期，Y社区实际上被隔离成为一个相对静态的自治单位，其内在的自治属性得以充分体现。事实证明，随着经济社会的快速发展，实现农村社区自治化既有制度保障，又有现实基础。在未来的农村社区治理体系现代化构建中，可以充分发挥村规民约在乡村自治中的作用，做实打牢乡村自治的基础。

法治是根本，是民众规范行为的准则。社区调查表明，农村社区居民已经逐渐养成一定的法治素养，注重法律在社会生活中的作用发挥。在网络调查的108个有效样本中，100%的被调查者知悉“谣言扩散引发社会恐慌构成违法行为”，99.07%居民知悉“刻意隐瞒发烧咳嗽症状、拒不执行防控行为触犯刑法”，居民守法意识明显提升。社区治理应因势利导，在坚持法治为本的前提下，树立社区治理主体的法治观念，发挥法律在农村社会矛盾化解、农业发展支持和农民权益维护的权威地位。

德治是先导，是农村社区治理的灵魂。德治是有着悠久历史传统的治理资源，在以熟人社会为特征的基层社区治理中具有独特优势。在新农村建设背景下，加强农村社区思想道德建设，将农村社区治理融入时代元素和新风尚，培育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推进农村精神文明建设，发挥道德伦理的德育作用。

通过对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时期Y社区治理实践的考察，可以看到在当下农村社区治理体系过程中，自治、法治、德治三者是相互交融、相互促进、互为补充的基本关系。但考虑到农民作为农村社区治理的主体，应进一步明确以党组织领导下的自治为核心，德治和法治为辅翼的社区治理体系，在自治的过程中着力提高居民道德文化水平和法律意识，形成自治有力、德治有效和法治有序的格局。

六、结语

此次新冠肺炎疫情已经扩散到世界大多数国家，各国根据本国国情采取了不同的应对策略。事实证明，中国所采取的全社会动员、社区隔离、集中力量打歼灭战的防疫方式是行之有效的，短短四五十天时间便有效控制住了疫情，并在此基础上逐渐恢复生产生活秩序。中国防疫的成功，得益于从中央到地方党组织和政府强有力的领导，充分调动各方面的人力和物质资源集中防控疫情；得益于社会民众和社会组织的积极参与，或采取积极的志愿行为，或采用消极的居家隔离方式，为防止疫情的扩散做出了贡献；得益于沿袭运用传统治理路径和现代治理手段相结合的社区治理规则，共同串联起贯穿这一特殊时期的治理主线。正是有了类似于Y社区的千千万万的基层社区，这样一场几乎覆及全国所有地区的疫情防控才可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获得成功。亦由于此，梳理、检视一个普通社区在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时期的治理机理，对于理解中国模式的抗疫措施与经验，以及面向未来的基层社会治理体系现代化转型，应当具有现实的启迪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