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社会记忆研究的口述史方法
2020-12-20项继发
项继发
(山西大学 教育科学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乡村作为人类族群聚居的基本单元,在历史长河中留有丰富痕迹。这些痕迹很少以文字记录下来,更奢谈代代流传。乡村历史印刻在普通人日常生活的重复中,通过对日常生活的记忆重构,可以通达丰富的乡村历史。在这些记忆当中,每一个乡村的社会发展史都是一部当地社区的集体记忆,后者又紧密关联着当地的文化志,以及背后千千万万普通人的生命历程和生活抉择。乡村生活世界的社会记忆会成为当下或曾经生活在其间,并与乡村社会关联的所有人的一种遗产性自我意识,这种自我意识紧密地关联着记忆、传统、风俗,真实地表现在日常的生活生产实践中。
一、记忆的发生与乡村社会记忆葆存
(一)乡村社会记忆
乡村,作为传统农业文化的生成之所,是道德秩序、乡土礼俗、故风旧习发生和维持的场域。随着工商业文明不断侵入农业文明,乡村原有的地方性风俗变得松弛,传统社会秩序持续受到冲击。工业化和城镇化引发外部社会经济政治环境的极大改变,这种改变需要传统的乡村社区对外部经济形势、劳动力市场、组织结构、劳动分工等方面做出反应。受到工业化和城镇化影响最深的,应首推乡村社区中的家庭(户)。家庭根据外部条件适时安排组织生产生活、在应对生存和谋求发展方面展现出的家户行为,可以作为理解工业化和城镇化对乡村传统社区冲击效应的一面镜子。
不管是在工业化先发国家,还是在中国,工业化和城镇化都剧烈地改变(transformed)了现代社会,重新塑造了乡村生活。传统理论认为,工业化和城镇化对家庭传统的破坏,主要在于家户成员由农业生产流向非农生产从而切断了原有的社区共同体纽带。然而,这其实是一种对于工业化和城镇化效应的刻板印象。一些更为细致的问题还有待回答,比如,在什么样的历史条件下,家户可以掌握生产生活的主动权?家户是如何渐进地调整和重组生产生活布局的?家户在重组和调整过程中付出的成本有多高?要回答这些问题,必须以社会行动者的内部视角,来解释具体社会情境下的行为,而不是采用简单的理论二分。
长期以来,工业化和城镇化对于传统的冲击受到社会分化论(social breakdown)的影响,认为工业化和城镇化会造成传统的分化,比如家庭、社区的内生聚合关系的分裂。这一理论认为,工业化将传统的三代复合家庭以劳动力重组的方式强行拆解为多个核心家庭,而核心家庭的重组则顺应了工业体系的要求,持这一观点并得到广泛接受的当推帕森斯(1)详见Parsons, Talcott, and Bales, Robert, 1955. Family, Socialization and Interaction Process. Glencoe, III.: Free Press.。另外一种支持观点主要出自早期芝加哥学派及其追随者,后文将提到的托马斯和兹纳涅茨基(Thomas and Znaniecki)、帕克(Parker),兼属此列。这一流派认为,工业化和城镇化带来的乡-城人口流动会动摇传统的亲缘纽带关系和地方社会网络,迁向城镇的生活会剥离原有的传统文化。不管是帕森斯还是芝加哥学派,都声称核心家庭更为适合工业化社会的生产要求。但是对于不同群体和职业的研究发现,传统的家庭纽带关系还会继续存续,比如安德森在对19世纪兰开夏郡纺织工人的研究就印证了这样的结论(2)详见Anderson, Michael. 1971. Family Structure in Nineteenth-Century Lancashir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相较于欧美国家,中国的农业传统更为悠久,工业化和城镇化对传统农业社区和农民家庭的影响也更为复杂。
空间上的人口流动与社会意义上的职业阶层流动,双向加剧了乡城关系间的张力。流动,一方面释放了乡土对人口、生产力以及个人理性的管控;另一方面也对原有地方性传统构成消解和破坏,解构了地方性的道德秩序。虽然现代文明本身的多元性和多变性将传统与现代这一抽象二元间的牵扯推拉演绎得更为复杂,但是传统农村的乡土性并没有崩溃,反而因为乡民与村落的重新融合呈现出“新”乡土性,“乡村的发展极大地彰显了传统村落对于现代化力量的多元反应方式”[1]。
乡土性与现代性的冲突与重构也持续地定义着地方性的礼俗纽带。然而这一纽带已然变得松弛、分散,原来维系在这一礼俗纽带上的地方共同体变得感情淡然、更为理性。地理空间上的人口流动和社会意义上的背离农业文明向现代文明流动,在很大程度上鼓励或者迫使个体切断与过去的联系,舍弃集体身份而选择个人性成就。流动带来自由选择的同时,也造成社会个体身份认同的困境。即便存在帕克所讲的“边际人”[2],但是个体在自身的记忆与传统的选择上,难以达到完全平衡。乡村地方性秩序在不断的冲突与消解中实现重建。当然,这里讲的重建,不是在断裂基础上的重建,传统与现代互相着力的过程并不发生文化形态的断裂,更多表现为形变、削弱和再适应。
与地方性乡村文化不断消解和重建过程相伴而生的,是地方性历史的不断消失。“历史的加速”(3)皮埃尔·诺拉在《记忆之场》(Les Lieux de Mémoire)开篇提到这一比喻,“因为记忆几乎不复存在,所以我们才经常把它挂在嘴边”,诺拉这样讲,是为了激起人们对集体记忆的重视,相当于一种反讽的说法。 见Nora, Pierre. Between Memory and History: Les Lieux de Mémoire. Representations, No. 26, (Spring,1989:7-24; Nora, Pierre. General Introduction: Between Memory and History. In Pierre Nora (trans. Arthur Goldhammer), Realms of Memory: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French Past, (volume1),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6:1.另外,美国学者大卫·克里斯蒂安也称20世纪为加速度的世纪,从人口、技术、创新、人际关系、经济形态(包括收入差距)、生活方式等尺度衡量,20世纪发生的变迁比以前人类历史所有历史阶段发生的变迁都要多。见大卫·克里斯蒂安.时间地图:大历史,130亿年前至今[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不仅仅是一个比喻,20世纪中国的百年激荡,书写了一部宏大的“告别过去”的历史,除了“告别屈辱”“告别奴役”“告别贫困”,底层声音、局部景观、群体生命体验已多被遗忘。“历史的记忆,已经死去……过去的一切,或者说那个将一个人的当代经验与前代人经验承传相连的社会机制,如今已经完全毁灭不存……许许多多身处世纪末的青年男女,他们的成长背景,似乎是一种永远的现在,与这个时代的众人的共同过去,缺乏任何有机的联系[3]。”当下与过去割裂断绝,历史记忆正在面临着现实的危机。记忆不是作为静态的、恒定的事实性存储机制,或者对于既定过往的复制,而是对过去的重构和重现(reconstruction and representation),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叙事与陈述。对个体来讲,记忆具有历史时间的柔性特征,表现为丰富的延展性(malleability)和可塑性(plasticity),二者都强调过去的历史事实与当下的关联,以及这种关联呈现的意义。这种社会文化意义上的记忆界定,将记忆从简单的文献式或者自传式(传记式)的限定中解放出来。个体和集体的行动或者交互行为附着于历史性的生活世界之中,记忆则内嵌其中并生成丰富的生命意义。
社会文化意义上的记忆,是指社会共同体通过多样的意象来呈现自己的行为。就这一意义来讲,记忆与历史是不同的,记忆作为一个反思性的概念,是对植根于现实世界的经验证据进行的知识实践过程,是一种“想象的共同体”的构建行动。记忆内嵌于现实社会中,在回忆与忘却的辩证关系中持续存在,是富有生命感的情感意义表达。记忆不仅维系共同体纽带关系,创设身份认同,也在个人意义上彰显直面传统消失的症候时产生的对过去的意识[4]。
记忆与历史间有所反差,若历史是编年式记忆的话,那么社会记忆就是一种赋意式记忆——通过对过去的回忆、建构、虚构、幻象,赋予那些逝去的事物以当下的意义。这种赋意式记忆基于一种补偿心理,即对于过去缺失的、不满的、失落的、屈辱的、苦难的意象进行重构,来呈现当下的理解。与记忆的真实性相比,记忆承载的事件深处的意义更为重要。记忆研究依循的不是历史轨迹复原历史,也不是对过去历史的刻板刺激反应,而是探究关于过去的当下记忆。文化秩序的记忆构成,包括物质性媒介、技术以及其他与人类记忆相关的人类创造,也包括非物质性的语言、符号系统。不同组群或者社区的人口构成,因其文化秩序构成要素的不同,往往会产生不同的记忆。本质上来讲,记忆既复杂又特殊,它可以是集体性的复数记忆,也可以是个体性的私人记忆。历史属于每一个人,但又不属于任何人。记忆不同于历史,尽管记忆实实在在地附着在空间、时间、图像、语言文字、物品上面,但每个个体、每个社区、每个组群的记忆形式和内容不尽相同。
(二)记忆中的乡村社会
乡村社会变迁,深刻体现着社会优化与社会弊病并生、社会进步与社会代价共存、社会协调与社会失衡同在的双重性和复杂性[5]。真实的社会生活往往超越社会统计的域度,而展现其现实厚度。村落中呈现的景象,真实地存在于国家的每一个角落。理论术语中的社会流动更像是一个纸面上的问题,而每一个活生生个体的真实故事,才真正赋予见证者和行动者同时在场的鲜活的历史意义——生于斯长于斯的命运承转体验。依据宏观社会理论实施的公共政策,虽然可以有效地改善社会整体状况,但还不足以、也不能够解释每一个微观家户、个体的实际问题。社会流动这一术语,理论上暗含了向上向好的生活,但也迫使人们直面“故乡成他乡”的无奈。
历史书写向来注重民族国家范式的宏大叙事,庙堂之外普通人的生活世界与个体记忆容易遭致忽略,更鲜见个体的生命体验与心灵世界。社会转型期的个体命运研究更多地聚焦集体性的、统计平均数意义上的命运表达,或者将个体作概念抽象的变量表述,但是具体到个体微观细节的社会转型叙事,始终处于模糊状态。普通人在社会转型历程中富有生命感的历史细节,并未获得足够的文字着色。社会转型研究中的个人被抽象化,被剥离鲜活的生命体验,即使使用某些案例,也仅被作为历史切片,而不是采用多样的生活史来呈现或者描述现实的生活图景。
历史书写一直作为国家历史意识表达和教化民众的公器,民族国家的宏大历史叙事具有绝对合法性。然而,这种自上而下式的书写仅仅呈现了国家意志和官方形象,作为全面理解社会的另一重维度的底层社会普通民众的生活体验和声音,则显得不那么突出。不乐观的情况是,我们可以感知的历史以及历史的见证人正在消失,集中表现在乡村教育从乡民生活中的退场联结一个民族精神世界的纽带除了形式上的共同生活之外,拥有共同且丰富的记忆遗产同样重要。对于普通民众来讲,编年式的宏大叙事与他们切身的生命体验无法建立直观联系。因此官方的历史记忆与普通的个体记忆之间的缺阈就成为还原历史真实的关键。
记忆是人类的本能,凭借记忆,人类可以跨越当下的时间域度去回观和反思自己在场或者不在场的过去。比如,曾经存在的乡村学校及其教育想象,构成了实实在在的“记忆之场”,成为呈现记忆消失的印记以及社会对过去或者失去的记忆重建的物质和精神依托。记忆是一种控制系统,它不是要指出能够记住的东西,而是要告知应该被记住的东西,它关联着过去与现在的经验。乡村、乡村学校、民间叙事,这些都构成了历史语境中的“记忆之场”,其间,每一个体在这些“场”中赋予自己生活以意义与情感,并保持其生命故事的生动。生活在乡村共同体的成员,他们的记忆,也随着社会变迁与道德伦理价值的变化,对过去的历史重新获得个人的相关性。这些“记忆之场”正是勾联永远逝去的过去和难以捕捉的当下两个时空极值的媒介。可叹的是,多年的城镇化运动直接或间接地导致了乡村教育的荒芜化,当代乡村教育与教育在乡村的悠长绵延发生了历史断裂。农村大量房屋,包括学校校舍、戏台,要么大量闲置,要么破败坍塌,“导致作为人类文明重要存在形态的乡村聚落景观也面临着存废的挑战”[6]。乡村教育,在很多乡村地区,只能以记忆的方式成为不同代际集体或个人意识中的社会事实。物质形态的村落和乡村学校,非物质形态的语言,尤其是当地的方言,都是构成乡村社会叙事最好的工具。而在乡村社会叙事的实践尝试中,记忆研究、叙事研究、传记式研究以及更具文学性的生命书写(life writing)也会发生很多重合的地方。
二、乡村社会记忆的唤起方法
(一)关键人:见证者与行动者
研究社会变迁,除了研究者自己的“所见”,还需要他者的见证,利用当事人在场的见证,记录并还原过去。有了见证人的存在,社会研究才可能比较透彻地理解社会行动的内在机理与发生逻辑,才能复归到对人的生命意义的诠释上来。与见证者相对的概念是行动者,前者是后者行动的旁观者,后者才是真正的社会行动参与者和自我历史记忆的创造者。见证者是社会历史的报告者与记忆者,如果见证者也部分参与了行动者的历史,则很难划分出见证者和行动者之间的绝对界线。见证者自身记忆的生成,一定程度上,也是他参与社会历史的过程,通过他的视角,将他所看到和记忆的社会历史记录下来。
见证者可意指置身事外的第三方,还可指亲历过某事的人。第一种意指,见证者处于置身事外的状况。这里讲的“外”,既指空间上的外部,也可指时间上的外部。时间上的外部,指与过去的传统伦理规训和地方俗约的告别;空间上的外部,指与社会行动发生地的疏离。见证者的讲述,很多依靠回忆来支撑,而回忆本身就构成了历史。这样的见证者,承载了事件、历史发生的经验与意义,会对事件发生或者历史本身作出判断。但是,见证者对记忆的选择和确定也会根据事件发展的不同阶段而定,即根据见证者与事件发生或者参与的近疏程度,从而确保经验的呈现和意义的诠释具有可信度。但是见证者与所见证之事之间的关系一直难以完全廓清:见证者与他(她)所见证之事到底是息息相关,还是位居某种距离而保持“中立”的自由度?见证者的立场不同,或者与事件和历史保持的距离不同,经验陈述和意义阐释便也不同。此外,很难严格区分出事件中或历史中的见证者和事件外或历史外的见证者。见证者不同于单纯的观察者或者旁观者,后两者与事件或者历史保持特定的距离,而前者既可以与事件或历史的时空性同步,也可以是时间和空间的不同步在场,即要么时间上在场而空间上不在场,要么空间上在场而时间上不在场。
作为第三方的见证者和作为参与者的见证者所站的位置或立场是不同的,而要确定位置和立场,又只能回到事件和历史发生的具体时空情境中。见证者的选取也根据其与事件或历史发生的距离、视角和认识能力来确定。见证者所见之事是在无暂停的真实时间里发生的,但是对于特定事件的细致深究,需要进行认知层面的聚焦和凝固,将某一时间点发生的事件作为切片,细加品测。见证,即看到,在将见证者作为研究合作者或叙述者时,需要锚定向哪里看,什么时候看,以及如何看。看和描述及赋予意义是见证者重构事件和历史的过程。同时,作为诠释者和见证者,他(她)就必须跨越局内人与局外人、旁观者与行动者的边界,在实践和理论(尽管很多时候是很粗糙的观念)方面对事件和历史发生起中介作用,并将这些事件和历史赋予意义以转达、传播。
对于乡村社会记忆的重构来说,见证者的选取也限定在参与过或者身在历史之中的个体。他们虽然在时空上不一定同步,但或多或少地参与了乡村社会变迁,至少是自我历史的建构者。社会的宏大转型距离某个微小的村庄看似遥远,但是发生在千千万万类似的村落和乡民身上的真实故事又会有血有肉地诠释转型带来的最具实感的变化。见证者的记忆,正是每一个活生生的、具体的个人记忆建构了所在社会的当代史。而这样一部当代史,可以更加彰显中国底层生活生生不息的生命力量,揭示普通人社会生活的心理体验。
小人物的命运可以折射大时代。小人物的记忆研究,对于不善记忆而反善遗忘的民族来说,尤为重要。命运必须附着在具体的个体身上,才能显示其厚度。对个体而言,记忆不是对过去的保留,而是在当下基础上的重新建构。正如哈布瓦赫所说,“只有把记忆定位在相应的群体思想中时,我们才能理解发生在个体思想中的每一段记忆”[7]。然而,不容忽视的现实是,时代见证人是“正在消亡的少数集体”[8]。这些见证人当中“最年长一代的逝去通常是悄无声息且难以察觉的;人们在墓地、在私密的家庭成员之间向逝者告别,而公众却对此没有察觉”[9]。没有哪位历史的见证者等着我们去用记忆的方法完善和修复历史。任何一位见证者的离世,都不仅仅是个人的逝去,而是作为一代集体成员中的一员离开,他身上也附带了一代人的性格和集体记忆。如果对于底层人物历史的抢救性工作没有得到重视,那么可能会出现未来年青一代对过往历史的无知或者情感的淡然。对历史见证者的温情追问,也是观察自我身份历史的一次机会。
(二)具体方法:口述史及其辩护
村落民间的口述资料本身就是文献,这一文献资料构筑了极富个性并且跨越历史时空的地方性知识。乡村口述史资料有助于理解乡村社会结构。如果不是专门提及,历史的见证者很少主动讲述他们经历的生活,研究者便无法了解嵌入过往时间的日常生活如何形成普通人的社会话语。如果二者的联系断裂,普通人的历史就处于“失语”状态。对历史见证者的追问,与他们对话,是挖掘个体生命经验、推究集体行为模式、建构共同体身份的过程。追问与对话,实际上也是总结见证者的经验模式和逐渐交互形成对经验的阐释模式。
传统的历史研究主要依据文献和档案作为手段,但不可否认的是,见证和讲述一直是历史传递的重要途径。口耳相传、眼见为实,在很长时间内是历史研究的重要方法。19世纪之后,对档案文献的重视将口述材料逐渐边缘化。直至20世纪中叶,特别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口述证据的有效性才重新得到认可。汤普森的《过去的声音:口述史》(TheVoiceofthePast:OralHistory)被视为口述史里程碑式著作,他的相关研究更多关注底层话语和经验,他本人更是口述史方法的捍卫者和辩护者。对于口述史遭致的批评,汤普森力倡记忆是可靠的历史资料来源。口述史不仅改变了历史的研究内容,比如,关注点的转换和新领域的开启挑战了先前的既有假设和历史论断,引入了被忽略群体的历史关注,而且改变了历史书写的过程,即打破编年史学家和读者的阻隔,允许并鼓励被忽略的底层群体记录和书写自己的历史。
口头性的访谈是解释日常生活社会结构模式最为有效的方法。使用记忆来收集口头证据对于曾经周期性发生的事件是可靠的,并且可以赋予这些事件以血肉。对于历史事件的记忆,不仅仅是事件内容本身,还要强调这一事件的结构或者模式是如何被记住的。“被记住”即是一个选择的过程,选择本身就附带了历史事件的意义。各种各样的个人生活经验经过口头的形式转化为历史材料,历史研究也会转向新的维度。现在与过去的关联,可以通过底层的多维度诉说而重新呈现鲜活的社会意义。这种角度的转换带有激进的社会使命——更真实地认识过去。口头讲述和访谈得到的资料,除了获得事件的绝对真实之外,还会获得讲述者或者应答者对于事件本身的价值反思和意义回观。历史的功能不仅仅在于宽慰,更在于增进对历史动态变革的理解[10]。以集体形式出现的见证者的社会性在场,能够保证访谈的真实性和互证性,也可能刺激更为深入的话题。借助记忆,普通人可以理解他们亲身经历的动荡和社会变迁,比如战争创伤、社会转型、技术变革或者个人迁移等等。通过社区地方史,可以探索乡村社会变迁性质的意义,而社会的新来者则可以在其个人历史知识中寻获根源感。
社会统计资料并不比直接的访谈口述资料更加真实,或者代表更多的社会事实。以往经典的被印刷出版的文献资料,例如一些大型的社会调查,大多也是建立在访谈基础之上的,脱离不开人与人的交流。必须指出的是,很少有大型社会调查将访谈记录保留下来作为原始材料(4)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布尔迪厄的《世界的苦难》将一个个鲜活的生活史个案的访谈记录下来,才越发显得重要和珍贵,通过这些详尽的记录,当代法国社会普通人日常生活中的种种困难与痛苦就可得到详细的洞察。详见,皮埃尔·布尔迪厄.世界的苦难:布尔迪厄的社会调查[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人们见到的也只是访谈结果的汇总,对于访谈过程中调查员与受访者互动的情形便不得而知了。如果考虑到社会调查过程中调查员的期望,访谈的提纲设定并不一定能够符合应答者的实际。资料收集的原始手段开始于口头,口头录音也应被视为原生态的文献,尤其是未经加工剪辑的口头录音。当然,我们必须正视,很多社会调查统计当中也存在谎报和瞒报的信息,加上测算口径的不统一,一些信息就成为了错误信息。测算的另一个容易模糊的地方在于,一些抽象的社会概念并不完整地代表社会事实。正如汤普森所讲,我们通过访谈或者统计资料得到的“事实”,其实是调查对象在个人立场或者集体立场给出的对社会事实的感知,而且这些感知同时受制于社会情境的压力[10]。社会科学研究者期望接收到的资料、信息、表达,更多的是社会意义,而不是绝对事实,很多时候还需对社会意义进行重新评估。正因为当下的和历史的证据不是绝对事实或行为的即时性反应,对社会事实赋予意义的方式在很多社会情境中依然靠记忆来完成。文字档案不是也不应该是历史研究中资料建设的最高楼宇,将文字资料与口述资料分治,完全是一种误导。一份填好的闭合式调查问卷和一卷详细的访谈录音,后者的信息更为丰富。
口头资料与书面资料并不完全互斥,二者有着不同的构成要素——书面资料(书面语言)由一般的音节、字词、句子构成,而口头资料(口头语言)以不同的语调、停顿、语音以及言说的节奏构成——这些元素都富含深刻的潜默意义。但是一般的口述史分析,会将访谈资料文本化,再对文本进行分析,这样做显然丧失掉了语言资料的价值。我们经常见到的访谈实录转换为文本作为文献记录,而很少看到完整的口头语言作为文献得以保存或者共享(5)一个正向的例子是美国口述史权威斯特兹·特克尔建档的美国社会口述资料。这些资料覆盖《艰难时代》(Hard Times:An Oral History of the Great Depression)、《断街》(Division Street:America)等作品。详细的口述录音资料可以从在线档案馆(http://studsterkel.matrix.msu.edu/dstreet.php)中获取。。在对普通人日常生活的口述史研究中,受访者在整个访谈过程都可能以平实的大白话来陈述,因此一定会饱含多样的语音语调,而这些都是文本性资料不能呈现的。
再者,口述史资料还是陈述性资料(即口述史资料的陈述性、叙事性)。口述史资料的分析也需借助文学研究和民俗学研究中的叙事理论。比如,对一个跨度很长的历史的简短陈述和对某一单独轶事的详尽讨论,就涉及陈述或者叙述的不同强度。这里的强度(velocity)主要指事件发生的时间跨度与陈述该事件之间的时间比率。陈述的强度与陈述者的主体性意义赋予之间存在潜藏的联系,比如陈述者对自己创伤性事件的掩藏,或者一笔带过,或者干脆沉默,都是强度差异的表现;再如,陈述者借其他不重要的话题引开一些敏感问题。当然,陈述的强度与陈述者自己所站的位置有关,位置和距离不同,陈述的视角也就不同。陈述或者叙述的内容,也经常会遇到事实与虚构、事件与想象之间的辨别难题。历史性的、想象的、传说性的陈述或者叙述往往会交织在一起,要比简单的文字资料更为复杂。个人陈述的事实,很可能就是作为共同体的一种集体想象。
口述史资料的特殊性还在于,它传达了事件背后的意义,而非简单呈现事件本身。这一点与记忆本身的特性相符。记忆不是对过去事件的存储提取,而是当下现时视角的意义阐释。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口述史资料丧失事实陈述方面的可信度。口述史方法不仅仅是为了获取事实性的信息,更是为了通过讲述者的自我洞察生成新的知识。口述史中的访谈,本质上是一场“生命回顾”,访谈过程本身也是一场主体间的互动过程。受访者(陈述者)通过回忆重新创造和洞察过往发生的事情,经由受访者的主观创造再由语言表述出来,这一过程涉及受访者的主体性问题,包括什么样的记忆被受访者选择,为什么选择,讲述的方式是什么。同时,陈述者自己的叙述方式本身呈现了主体自我对于历史的理解,在陈述过程中,他自己已经对故事(事件)进行了组织。因此,主体性与“可见的”历史事实同等重要。这种主体性有时仅仅是个人化的主观,有时则是受制于意识形态或者文化价值影响之下的集体化的主观。口述史是对受访者人格特性、文化价值观以及塑造他们世界观的历史情形的一种再现。
口述史资料可信,但又具有不同的置信水平。口述史资料的可证实性不在于历史事实本身,更多是附着于事实之上的想象与象征,因此,也就没有所谓错误或者虚假的口述史资料了。口述史资料的首要用途也不在于再现过往的历史事件,陈述者或者讲述者的言说方式成为对过去赋予意义的过程,将他们自己的生活形态塑造在他们所处的社会历史背景中。陈述者的言说方式同样也会受到他们的主体意识或者变更了的社会经济位置的影响,对过去发生的事情的陈述可能会进行加工,或浓墨重彩,或轻描淡写。比如在陈述一些尴尬或者创伤的历史时,陈述者可能会尽量回避,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不记得这些事情的真实过去,只不过外在环境的改变带来的压力,导致他们讲述方式的变化。对于一些过去来说完全正常或者合理合法,却不被当下情境所接受的事情,陈述者也会采取隐藏,这种情况下,被隐藏的信息往往更为重要。
鉴于口述史资料来源的无穷性,口述史资料的获取工作永远没有穷尽。访谈者将讲述者的证言以腹语(ventriloquizing)的形式呈现出来,在这一意义上,访谈者是受访者的发声器。反过来,访谈者既是访谈活动的合作者,也是访谈活动的指导者,或者证言的组织者。除了收集资料,访谈者也部分地参与了创造资料的过程。传统的历史写作者,往往是以全知式叙述者(omniscient narrator)的身份,用第三人称的口吻讲述与自己不相关的事件;口述史中的历史写作者更像是腹语式叙述者(ventriloquizing narrator),他们以第一人称和第二人称进入故事,成为故事的一部分,以局内人的身份进行自发讲述。
在代表性或是深刻性的两难问题上,对于口述史访谈而言,深刻性远比代表性重要。在一些实际的社会访谈调查中,抽样本身就很困难,比如对一些特定历史事件或者知晓社会事实的关键报道人的掌握,不管是作为见证者或者行动者的知情人,获取这样一些样本的完整名单显然不大可能。对于一些特定事件或者少数人知晓的事件,抽样的有效性要远远比可靠性或者代表性更为重要。对于社会特定事件整体图景的了解,“滚雪球”式访谈构成的封闭群体将会更加完整地展现这一样本的态度、价值、真实想法与感受。对于一些特定的研究课题,如家庭史、生活史、乡村教育史,由访谈获得的口头证据恰恰是最为有效和可靠的。需要注意的是,访谈获得的个人资料往往会隔断个人所处的经济文化大背景,作为普通人的个体,不会自动将外在的社会经济政治压力关联自己的生命史,即个人意识不会自动地与社会历史意识发生联结。只有当社会变迁对个人生活产生累积压力效应时,才会导致个人作出社会行为反应。所以,对家户或者个体行为的研究,需要反复回到历史发生的时间轴内,交互检验行为与历史背景的关系。
村庄的自我形象通过言说、文字或者记忆来建构,并往往是以不同的观点、故事、见证、传说、评论甚至道听途说来呈现,而且这一自我形象的建构是一个持续的过程(6)口述史大家唐纳德·里奇(Donald A. Ritchie)提倡使用口述史方法进行社区史(community history)研究。此处,社区(community)的概念可以松散理解为共享身份认同和价值观念的社群集合。口述史方法不仅可以通过挖掘社区的政治、经济、文教历史以拓展对社区的理解,对于一些消失的历史还可以起到保存和复原的作用。详见,Ritchie, Donald A. 1995. Doing Oral History[M]. New York:Twayne Publishers:186.。鲜活的记忆、见证人、确凿的证据、历史文献资料、知情人的叙述、抹不去的创伤,这一切都使过去不容篡改。在不同的历史情境中,研究乡村共同体中的个体、家庭以及乡村共同体本身如何行动和应对,不能仅仅关注个体的命运起伏,也要看家庭在应对内外环境时的历史反应,更要关照当时的社区与外部环境背景。个人历史与家庭历史、社区历史并行存在——在时间维度上,存在个人时间,即可以追溯记录个人生命史的时间;家庭时间,即家庭在不同历史时期作出家庭计划和策略的不同应对;社区时间,社区共同体整体的发展演化历史。解释个人、家庭、共同体间的交错关系时,研究者需要注意这些关系之间的情境性和动态性特征,静态化的过度诠释往往会遗漏掉事实性的日常经验。社会时间(7)海尔文(Tamara K. Hareven)在其代表性著作《家庭时间与工业化时间》(Family Time & Industrial Time)一书中,对时间作了个人时间、家庭时间、工业化时间的类型化处理,本研究亦有借鉴。详见:Hareven, Tamara K. 1982. Family Time & Industrial Time: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Family and Work in a New England Industrial Community[M].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受此启发,我们尝试给出个人时间、家庭时间和社区时间的简单定义。个人时间,即个人的生命历程(life course),个人自发地、有序地承担和完成不同时间阶段的社会角色,个人时间与家庭的集体时间往往是交互衍生的;家庭时间,即家庭中的个体生命历程的集合,家庭中重大的标志性事件的发生,子女求学、结婚、成家、添丁、迁移等等,在这些主要事件发生过程中,家庭发生的变迁、家庭的结构、家庭经济条件、家庭成员生命历程经历的变化都会影响到对社区时间和整体历史事件的反应;社区时间,作为历史时间的一部分,或者可以称之为局部性的历史时间,不仅仅指直线时间轴上乡村社区的变迁,也包括在直线时间限度内社区组织结构和社会功能发生的变化。社区时间既影响家庭和个人时间,又被家庭和个人时间塑造。对于生长和生活在乡村共同体中的人们非常重要。这里讲的社会时间,主要是指乡村共同体集体生活节奏形成的时间单位,而非计年时间。在这些社会时间的不同节点,家户和个体都会根据周遭情况的变化做相应的策略调整。这些调整无疑都影响到他们后续的生活以及子代的命运。当然,这些调整又受制于乡村共同体的局部环境和家户以及个体的过往经历及应对变局的准备度。
三、结语
历史进程的本质,是个体或者组群的生活史与宏大历史时刻的交汇。微观层面的个体生命在这些宏大历史事件的漩涡中如何安放,构成历史书写的重要完型。个人的迁动轨迹、乡村社会的命运转合,甚至村落共同体的盛衰势变,都与抽象概念化的社会转型存在内在的关联,并在具体细微层面上呈现出多样性。作为基本生产和生活单位的农村家户,兼具坚韧与脆弱的矛盾特质。在传统与现代的推拉交互的大势之下,家户既是传统的守护者,也是社会变迁发生的中介。作为守护者,家户维系传统文化、习俗、道德教育,维持地方共同体的持续性;作为中介,家户在社会转型变迁过程中的调整适应并不平行于以工业化和城镇化为代表的现代化道路,而是交互存在于个人和历史的连续性中。乡村共同体遭遇的现代侵入,会因不同的家户应对呈现出多样的坚守与创造,每一个生活在其间的个体在与历史大势的交织中书写出复杂的生命故事。面对社会转型变迁,家户和个体不断调整他们的感知和行动,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创造一种新的文化集合,融进现实的变迁当中。
对于普通人生活计划的研究恰恰是研究社会转型微观层面的一个很好的切入点。当然,生活计划这一概念还比较模糊,但它朴素地表达了建立于生活目标、动力、企盼之上的个人和家庭如何组织生活。实际上,在《身处欧美的波兰农民》一书中,就出现了“生活组织”(life organization)这一概念[11]。之后,帕克将“生活组织”解释为个人的生活“工程”或“项目”(project),即个人在感知外部世界过程中形成生活目标的概念,并通过组织自己的生活以维持目标达成的过程[12]。尽管家户的生活计划经常会被周遭的历史环境挫败,但是对于这些计划的理解有助于解释社会变迁以及生活于其中的个体身份认同。
理想情形下,个人会根据现实生活情境动态调整生活目标,个体的生活组织也会根据其他家庭成员的状况或者外部挑战不断做出调整,来修正或者重组自己的生活计划。社会转型变迁大背景中的每一个体及其家户行为,只有在动态回观社会时间演进过程中生活组织与生活计划的生动情节时,才可以得到较为真实的解释。社会时间是随着历史事件发生起伏的,不是简单的一元线性过程。家户和个体的组织与计划在不同的时间节点上自然也存在行为上的区别。个人性反映社会性,最具个人性的符号往往显示社会时代性特征。普普通通的小人物,在各自的遭遇、苦难、困顿中会与宏观历史结构发生关联;宏大的、结构性的社会变革与转型可以直接联动个体的命运沉浮,制度变迁与日常生活的距离并不遥远。记忆,不管是个人的、集体的,还是世代的、历史的,都是现在与过去最有力的链接,影响着人们如何理解过去,如何将个人经历与社会背景相关,如何使用记忆解释自己的生活与周遭的世界。
乡村社会记忆的重建,或许可以尝试底层的诉说方式。作为“记忆之场”的乡村,不论其物质形态,还是精神形态,不管是业已消失的,还是依然存在的,已经不仅仅是作为记忆的留存之地,更多的是发现、解释乡村生活世界重要意义的“记忆之场”,它的面向也不仅仅是当地社区,还是整个国家的当代社会史。一个国家对于过往历史的态度很容易变成源自文化本身的深刻性事实。历史观念本身属于特定的社会和文化组织,这些社会和文化组织内含着特定的社会秩序。历史的观念,同样会以意识形态的方式,指明一个社会动态发展的方向。对于过去历史图景的解读并行存在着很多辩证的域度,这些域度彼此相接交互,共同构成理解过去的历史形态学(morphology)。历史形态学反过来又成为判断社会整合或者分化的精准标尺,或者判断制度失效与否的指标,进而进一步塑造社会大众的文化观。对于口述史研究者而言,聚焦的是文化共同体中成员认知的文化要素,而这些认知或者观念要素往往关联着受访者潜藏的对于自己与他们所属的社会世界之间的意识。通过口述史的方式理解乡村社区中普通民众对于乡村社会的意识和观念,可以塑造和发掘乡村社区微观层面变迁的文化动力和行为范式,弥补民族-国家宏大叙事范式中底层声音的缺失,继而展示过去岁月的历史深度和广度,保持普通人集体意识的连续性,同时也维持不可逆转的过去与难以捕捉的当下之间的有机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