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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中篇小说《踏着月光的行板》翻译过程研究
——以刘士聪的改译为分析中心

2020-08-01冯全功

外国语文 2020年3期
关键词:迟子建译者译文

冯全功

(浙江大学 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浙江 杭州 310058)

0 引言

中国文学与文化“走出去”,国内外译者都积极参与。国内译者的语言表达也许不如国外译者,但在理解方面具有先天优势,可把绝大部分的精力放在译语的表达层面,尤其是现当代文学作品的翻译。笔者有幸和资深翻译家刘士聪合译了著名作家迟子建的中篇小说《踏着月光的行板》,被纳入“经典中国国际出版工程”,2009年5月由美国海马图书出版公司(Homa & Sekey Books)出版。2017年9月27日,刘士聪给笔者的信中说:“现在就是争取译文好一些,翻译的过程对我们是学习,也是考验。当然,译文能否被接受,一看故事,二看语言。我们的责任是把文字弄得尽量好一些。”(1)刘士聪和笔者的通信都是通过电子邮件或微信,无法正式引用,正文中仅标明日期。对目的语的反复锤炼是刘士聪文学翻译实践的不懈追求,或者用他自己的话说“写好英语句子”是汉英译者“永远的基本功”(刘士聪,2006:88)。本文基于这次合作翻译经历,主要分析刘士聪对笔者初稿的深度修改,同时总结笔者的一些切身感悟,以期把刘士聪这种精益求精的翻译精神传承下去,对国内译者(尤其是汉译英)的文学翻译实践有所启发。

1 翻译任务与过程描述

2017年暑假,笔者在加拿大渥太华大学访学期间,有同事咨询笔者有谁愿意翻译中国文学作品? 她的一个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朋友想寻找这方面的优秀译者。笔者向来对文学翻译(汉译英)颇有兴趣,就想自己尝试一下,也算是一次自我挑战的机会。联系后得知是著名作家迟子建的作品《踏着月光的行板》。小说近四万字,讲述的是一对两地分居(大庆和哈尔滨)的民工夫妻,相思中不约而同地去探望对方,想给对方一个惊喜,却相互往返两次都扑空了,最后只能电话约定在返程的路上,通过相向而行的车窗相望的故事,中间穿插很多男主人王锐如何追求女主人公林秀姗以及两人各自在火车上的所见所闻。故事纯朴动人,语言清新秀丽,拜读之后倍感亲切,很多场景历历如在眼前,翻译的冲动就更加强烈了。于是根据出版社要求试译了三千字左右,几天后竟通过了试译,顿时喜出望外,甚是激动。在访学期间恰好可以专心致志地翻译,于是一鼓作气,昼夜不停,花了一个月左右译出了初稿,并对译稿进行了简单校对,打算回国后再请人润色。

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请南开大学刘士聪帮忙润色修改,笔者是徒孙辈的,对先生的译笔极其佩服。没想到,刘士聪一口答应,但说要给他一些时间。笔者本来只是请求先生润色修改一下,没想到一个多月之后,他基本上重译了这部小说(前后修改两篇),至少80%以上的文字和笔者的初稿是不同的,修改后的文字更加精准、优美。刘勰在《文心雕龙·附会》中曾说过:“改章难于造篇,易字艰于代句,此已然之验也。”由此可见,刘士聪对之付出的精力完全可以自己翻译一遍。刘士聪极其讲究语言审美,以简为贵,就像2019年9月17日他给笔者的信中所言:“对原文的有些地方需做编辑,若逐字逐句翻译,译文读不下去。英语非常讲究文字审美,不允许有多余的文字,译文要考虑这一点。”所以刘士聪的改译中出现了很多对原文进行删减的现象,也有很多对原文大段落的重新组合。笔者对刘士聪的修改稿进行校对之后,包括格式,第一次向出版社交稿。大概半年之后,浙江文艺出版社把排版稿寄给了我们,由于责任编辑与我们缺乏必要的沟通,笔者发现译文出现了很多修改,但大部分效果并不理想,我们要求在原译基础上修改之后再重新排版。这次首先吸纳了责编的合理修改,笔者也有所修改(同时吸纳了笔者的学生在课堂展示中提出的一些措辞方面的建议),在此基础上刘士聪再进行“逐字逐句”地修改。2018年6月9日,刘士聪给笔者的信中说道:“修改地方主要包括:1)依照原文翻译的英语句子有的读起来累赘拖拉,做了调整,精简了不少这种情况;2)有些文字有重复现象,做了修剪;3)去掉一些不必要的副词;4)还有一些零碎的地方做了整理。”同时,他还指出:“如再作修改也是必要的,但没有那么多时间,出版社也不希望拖的时间太长,只好在此告一阶段。仍然有些地方不甚满意,因英语的表达能力只到这个地步,有时感觉无能为力了。”经过这次系统的修改,译稿质量有了大幅提高。首先,放了半年时间,再校对起来更容易发现问题,其次也采纳了责编和学生的一些建议,尤其是措辞方面。给出版社第二次交稿时,我们特意强调:“译稿肯定还有瑕疵,如果贵社编辑老师还要修改的话,不管是什么方面的,请一定和我们沟通,任何地方的修改我们都会一块协商,虚心学习,使译稿更加完善的。”所以在国内编辑再次校对的过程中,我们一起解决了一些问题,之后,美国海马图书出版公司的国外编辑再进行编校,历时将近一年。第二次校对排版稿,我们基本上接受了国外编辑的一些修改,国外编辑应该不懂汉语,在没有原文的情况下对译文进行独立校对,译文的地道性有了进一步的提高。从翻译洽谈到译文出版,整个翻译流程如表1所示:

表1 《踏着月光的行板》整个翻译流程与任务描述

整个翻译过程,我们竭尽全力,尤其是刘士聪的修改,反复斟酌,不放过任何一个文字细节,包括对冠词的使用。2018年5月9日,刘士聪在给笔者的信中写道:“我修改了一部分,尽量使译文准确、简洁,争取读起来比较舒服,不别扭。此时可以抛开原文,完全按照译文的需要修改,使其有较好的可读性。”这些话语很大程度上体现了刘士聪的翻译理念——强调译文的可读性和译文作为独立文本的价值。小说中有这么一句:“没想到几天之后,家里的耕牛突然不见了,跟着,放在野地里的两只羊也失踪了。”(迟子建,2011:132)刘士聪最初的修改为:“A few days later, their ox disappeared, and so did their two goats when they were grazing in the field.”第二次向出版社提交译文时又被其修改为:“A few days later, their ox and then two goats disappeared from the field where they were grazing.”(Feng et al., 2019: 26)显然,最初的修改对原文更忠实,但最后的修改又未尝不可,逻辑上也说得通,具有独立的交际价值。此外,由于刘士聪对译文的贡献远远超过了笔者,笔者两次请他作第一译者,都被拒绝了,一开始就不让我再提这件事。2019年3月11日,当笔者再次提起此事时,刘士聪给笔者的回复为:“译者排序不是要考虑的事情,对我毫无意义,我在意的是通过翻译对汉英翻译有些新的认识和提高。你在翻译中下了很大功夫,修改译文提出了很好的意见。” 2018年5月9日,他给笔者的信中还说道:“我很享受修改文字。”由此可见,先生对文学翻译的由衷热爱以及对青年学者的无私扶持。

2 刘士聪翻译修改分析

翻译修改(translation revision)有时也称改译,主要指译者本人或他人(如编辑、合译者、审校者等)对已出版或未出版的译文(初稿、手稿等)进行修改的过程(冯全功,2018:178)。翻译修改研究大多基于前后不同的译文版本或者翻译家手稿,通过对比找出其中的修改痕迹,然后对之评析与解释。国内对翻译修改也有所研究,如探讨孔慧怡英译张爱玲《海上花列传》前后版本差异的(张丹丹,2019),探讨杨宪益和戴乃迭英译《红楼梦》前后版本差异的(冯全功,2018)等。这些都属于自我改译研究。还有他人改译,如编辑对译文的修改、合译者对初译的修改,由于相关语料不易获取,学界鲜有探讨。许诗焱、许多(2018)曾以葛浩文和林丽君翻译《推拿》过程中与作者毕飞宇之间的大量往来邮件为基础,探讨了译者的动态翻译过程,颇具启发意义。当然,这主要涉及译者的理解层面,译者表达层面的动态翻译过程也同样值得关注,包括合译者之间的互动与译文的前后修改。刘士聪对笔者初译的《踏着月光的行板》进行的修改或重译也值得分享,从中学习老一辈翻译家对译文不厌其改、精益求精的翻译精神,同时加深对文学翻译过程的理解。

2.1 标题重拟

关于《踏着月光的行板》标题的翻译,笔者认为如果直译的话比较费解,决定采取重拟标题的方式。标题的重拟需要根据原文内容,小说故事的时间聚焦于中秋节那天,所以笔者把标题译为“Sour Surprises on Mid-Autumn Festival”,为了标题的简洁,也考虑过直接使用“Sour Surprises”作为标题。原文有这么一句:“王锐就用这一百元钱给林秀珊买了块丝巾,又买了月饼和橘子,打算赶到让湖路给林秀珊一个惊喜,谁料林秀珊也会得到一个假日,突然来探望他呢!看来两个惊喜一交错,惊喜就变成了哀愁。”(迟子建,2011:159-160)笔者最初的译文为:“With the money, he bought a scarf for Lin Xiushan, and some mooncakes and tangerines, too. He planned to give her a delicious surprise by going to Daqing without her knowing it. Who would know that Lin Xiushan also got a day off and came to Harbin to see him all of a sudden? When two delicious surprises crossed, they turned sour instead.”最后一句之所以用sour这个词,就是为了和小说标题照应。鉴于小说最初的标题是《慢车协奏曲》(作者后听从编辑李小林意见改为了目前的标题),刘士聪就把译文标题改成了“On the Train”,行文简洁质朴,也道出了故事的核心地点,似乎还能让译文读者联想起美国著名作家Jack Kerouac的小说OntheRoad(《在路上》)。鉴于小说主人公乘坐的是慢车,描述的主要是在慢车上发生的故事,笔者也曾咨询过刘士聪能否把标题改为“On the Slow Train”,得到的回复是不加为好,很大程度上体现了他敏锐的审美眼光。还有针对“看来两个惊喜一交错,惊喜就变成了哀愁”的翻译,译文也经过多次嬗变,刘士聪把其改为“It seemed that when two delicious surprises missed each other, they could cause sorrow”,最后交稿时又把后半句改成了“it would cause sorrow”,其中刘士聪最初的改译之所以用人称代词they,也很可能和笔者的初译(they turned sour instead)有关。

2.2 诗学调整

在英汉诗学规范方面,刘士聪的修改也有较大调整,主要包括段落的重新组合和主题句的适时添加。在段落重组方面,汉语小说的段落似乎不太讲究,相对偏长,有些段落甚至长达几千字,这种特征在《踏着月光的行板》中非常突出。笔者在初译的过程中就注意到了这种现象,根据小说内容对之也有所切分,包括人物之间的连续对话。后来刘士聪又对之进行了更加细致地切分,译文段落变得更加合理。段落重组(主要是切分)在最后校对排版稿阶段还在进行,贯穿在整个翻译过程。值得一提的是人物之间的连续对话,原文鲜有独立成段的(类似于中国古典小说的段落组合方式),我们根据需要对之进行了大量的切分(尤其是两个人物之间的连续对话),使之更加符合英语小说的行文规范。

英语行文中会广泛使用主题句,对后面的内容进行概括式评述,汉语则娓娓道来,靠读者自己去领悟。笔者也研究过类似翻译现象(霍克思翻译的《红楼梦》),把其视为“诗学上的整合补偿”(冯全功,2011:13),也非常欣赏这种译法,但在这次翻译过程中并未有意识地运用这种译法。刘士聪的改译中则有一些运用,非常得体,相信这都是他长期从事文学翻译实践总结的技巧。这种添加也不见得在段首,偶尔也会出现在段落之中,都是对相关内容的概述。林秀姗的丈夫是建筑工人,原文有这么一句:“她一旦在电视上看到建筑工人出事故的报道,就要为王锐担惊受怕多日。不是梦见他从高楼上坠下来了,就是梦见他砌墙时把自己砌在其中了,墙成了丈夫的坟墓。”(迟子建,2011:125)笔者照原文翻译,刘士聪则在“不是梦见”之前添加了一个承上启下的主题句——“And the worst thing was that her scare had gotten into her dreams”(p. 14),前后衔接十分自然。原文在一段开头有“他们也有扫兴的相会”之句,笔者还是紧扣原文,刘士聪则修改为“There were times when their meetings were overshadowed by unexpected occurrences”(p. 13)。译文既有对原文的语义再现,又有根据下文内容的语义增添,颇为得体。有的修改则是在句子内部进行的,说不上是主题句的添加,但审美效果是相似的,如把“以往他讨厌牛身上散发的气味,讨厌在树上鸣叫的蝉,讨厌在热浪滚滚的玉米地里劳作,讨厌那鸡冠色的晚霞”(迟子建,2011:128)修改为“Earlier, there were a number of things that had an unpleasant effect on him: the odor of cows and oxen, the chirping of cicadas in the trees…”(p. 18)笔者的初译为“In the former days, he was fed up with the smell emitted from an ox, the singing of cicadas on the tree…”依旧摆脱不了原文表层的束缚。国外出版社的编辑也添加了类似的主题句,如增添的“What happened was this”(后则叙述具体的事件)等,同样可资借鉴。不管是段落的重新组合还是主题句的适时添加,都是为了迎合英语小说(行文)的诗学规范,提高译文本身的可读性。

2.3 比喻删减

原文中有大量的比喻,甚至有泛滥的倾向,个别也不见得十分合适。在翻译过程中,刘士聪和笔者也提到过这种语言现象,认为“这样的文字必须改造,否则无法翻译,翻译出来只能带来负面影响”(2017年10月7日通信)。原文有些比喻是为了塑造人物形象,如为了凸显林秀姗爱“奇思妙想”的特征,有些则是在叙述中穿插的。笔者的初译里删除原文比喻的很少,刘士聪的改译中则有很多删减处理,使译文更加精炼,类似于中国传统文论中的“点烦”现象。如原文有这样的叙述:“林秀珊就张开嘴,长时间地把一口黄牙暴露出来,宛若打开粮仓晒金灿灿的玉米一样,这一招果然把那男人吓着了,他连忙起身去寻别的座位,林秀珊就合上嘴,趴在茶桌上偷偷笑了。她想,幸亏没给自己的这口坏牙做美容,它们的丑陋是射向那些对她心怀不轨的人的子弹。”译文被刘士聪简化为:“But Lin Xiushan opened her mouth and showed a mouthful of yellowish teeth to him. The man, repulsed, quickly got up and left for another seat. Lin Xiushan buried her face in her arms on the table and smiled in private, thinking it was wise of her not to have her teeth whitened.”(p. 44)如果说子弹的比喻意象还可以接受的话,粮仓玉米的意象则很牵强,刘士聪的修改就顺势把两个比喻意象都删除了。再如原文中的“好像妻子的笑声是一根水灵灵的胡萝卜,嘈杂的人语和车声是一把把无形的尖刀,削减了它身上许多的甜味和水分”被刘士聪改译为“If her giggles were a fresh and dewy carrot, much of its sweet juice had been sucked away by the noises”(p.15),“一把把无形的尖刀”的隐喻意象也被删除了,因为原文的设喻并不合理,试想尖刀怎么会削减水分呢?类似的比喻删减现象还有很多,此不赘述。

这种“点烦”不只是涉及比喻意象的删减,还有很多其他精简的地方,相对笔者的初译稿而言(一共2.8万多个单词),刘士聪的修改稿删除了近1 200个单词,体现了其对英语简洁性的一贯追求。2017年11月14日,刘士聪给笔者的通信中说:“原文语言比较啰嗦,英语不能这样,我在很多地方做了精炼处理。”笔者的初译基本上是紧跟原文,亦步亦趋,所以很多移植原文的冗余语言被删除了。刘士聪的改译也删除了一些不合逻辑的话语表达。如原文有“你知道她天天晚上跟谁躺在被窝里数星星啊”(迟子建,2011:147)之句,笔者初译稿中有“数星星”的意象(to count the stars above),刘士聪的改译则直接删除了这个意象,合情合理,毕竟躺在被窝里是无法“数星星”的。如果说作者使用的很多比喻是为了塑造林秀姗爱“奇思妙想”的性格,需要保留,部分不合理或稍嫌啰嗦的就不妨删减或淡化。对此刘士聪和笔者也沟通过,有关林秀姗所思所言的比喻就鲜有删除的。

2.4 句子建构

刘士聪(2006:88)认为:“做汉英翻译,写好英语句子是一个基本的要求,也是一个很高的追求。”句子建构涉及的内容很多,包括句法结构的安排、具体措辞的选择、上下句子的衔接、个性化的语言风格等。在句子建构方面,要充分发挥英语的形合优势,刘士聪做得相对更加到位。原文中有:“林秀珊和王锐并不是每周都能见上一面,但他们每周都会通上一个电话。三年来一直如此,风雨不误。”(迟子建,2011:119)笔者的初译也是两个句子,略显拖沓,刘士聪则修改为:“Lin Xiushan and Wang Rui couldn't afford to see each other every week but, for the last three years, rain or shine, they had managed to call each other at least once a week.”(p.5)这种整合颇见功力,行文也更加简洁。其中“couldn't afford”表明他们没有经济实力来做这件事,刘士聪曾用“didn't have to see”来处理,经笔者沟通,改成了目前的措辞。王锐告诉林秀姗他老总家的狗有单独的居室和床,林秀姗听后伤心地哭了起来,当被问及为什么哭时,她说道:“我们在城市里没有自己的一张床,可你们老总家的狗却有。”(迟子建,2011:122)。林秀姗的话被笔者译为“We don't have a bed of our own in a city while your boss's dog has one”,刘士聪则改译为“Even the dog of your boss has a bed of its own, but we two humans can't afford a bed for ourselves here”(p. 8-9)。修改译文用的连词but比笔者使用的while更口语化,也更符合小说人物的话语特征,更重要的是语序的调整,调整之后和上文的衔接更加紧密,信息的推进也更加合理。为了和前文实现更好的衔接,避免主语的频繁转换,刘士聪还把“村长的儿子”(笔者的初译为“The son of the village leader”)改为“Her brother”(前句是对村长女儿的叙述)。

有些句子建构是为了凸显特定的审美效果,如:“她不说这个村属于哪个乡,又归属哪个县,而是说从让湖路乘慢车,坐上十几小时后换另一列火车,再坐三小时后换乘汽车,过四小时就到了。”(迟子建,2011:140)被刘士聪改译为:“Instead of telling him the township and the county where it belonged, she said you take a slow train from Lake Road and travel for about ten hours or so before you arrive at a station where you change for another train and spend three hours on it and then you change for a long-distance bus and you'll arrive at the village in about four hours' time.”(pp.38-39) 刘士聪的改译句子很长,充分利用了英语的形合优势,也有给人“一头雾水”的感觉,结果就是原文中所谓的“不但后勤主任听糊涂了,灶房的其他人也听糊涂了”(迟子建,2011:140)。这句话笔者的初译为两句,提交出版社前被刘士聪改成了目前的样子,中间国内编辑校稿时又把这句话拆成了两句,但我们还是恢复了刘士聪的译文,认为这样的句子建构更能传达原文的艺术效果。

译文的句子建构需要苦心斟酌,但顾此失彼的情况也时有发生。原文有这么两句:“可近些年由于附近市县滥伐林地,大肆开垦荒地,土地沙化越来越严重,村中那条原本很丰盈欢腾的地根河业已干涸,农作物连年减产。春季的时候,风沙大得能把下到土里的种子给掘出来,下三营子的人纷纷外出,另谋生路。”刘士聪多次修改,最后把译文定为:“However, because of excessive deforestation and land reclamation by the neighboring towns and villages in recent years, the land around the village gradually became sandy and even the once limpid and brimming Digen River flowing through the village was dried-up. In spring, the driving sandy storms could blow the seeds out of soil. All these adversities combined had reduced the agricultural production and forced many villagers to leave their village, trying to make a living elsewhere.”(p. 3)这句话重新建构了原文的句子逻辑,把春季风沙大的描述放在前面,独立成句,也作为“农作物连年减产”的原因。后面一句又根据原文内容提取出“All these adversities”作主语,非常地道,但句末现在分词短语的使用值得商榷,在语法上是有问题的(其逻辑主语应该是“many villagers”而非“All these adversities”),所以将来再版时也不妨改为“…All these adversities combined had reduced the agricultural production and forced many villagers to leave their village and try to make a living elsewhere”。

2.5 措辞斟酌

对具体措辞的斟酌与修改是刘士聪着力最大的,很大程度上体现了他的语言修养、翻译理念和翻译精神。针对地名的翻译,王锐和林秀姗的农村老家叫“下三营子”,出现了30余次,笔者采取的是音译(Xiasanyingzi)或泛化(village)的处理方式,刘士聪的改译则完全使用泛化处理,避开音译,体现了较强的读者意识。还有“让湖路”(大庆市的一个区)出现了20余次,笔者开始也是音译,后来刘士聪改为“Lake Road”,中间也被国内编辑再次改成音译,最终我们还是采取刘士聪的译文,其他重要地名则采取音译,如大庆、哈尔滨、齐齐哈尔等。林克难“一口气”读完出版译文之后,给笔者通信,认为让胡路的翻译和其他音译不同,最好统一,还特意查了字典,说这个地名既没有湖又没有路的意思。林克难的观点也有道理,但笔者觉得刘士聪对某些地名的意译或泛化处理很大程度上是为了避免音译的突兀感,注重的是译文的流畅性与可读性。小说中还有一个地下旅馆的服务员(实为妓女),绰号叫“小白梨”,笔者初译为“Little Pear”,省略“白”的语义更多是出于音节上的考虑,后来刘士聪改译为“Little White Pear”,因为原文还有她“肤色白”之说,译文的对应措辞为“a fair complexion”,如果两者能建立起更加明显的语义关联,保留“白”的语义还是有必要的,也是忠实翻译的要求。还有些具体措辞我们采取了编辑的建议,如把文中个别的“逃票者”译为“stowaways”(初译为ticket evaders),把工厂的“传达室”译为“gatehouse”(初译为reception room)等。有的也汲取了笔者的学生在课堂上提出的建议,如“有人看到外面的花花世界动了心,把挣来的钱扔在了‘三陪女’,身上,回到下三营子就和老婆闹离婚”中的“闹离婚”,笔者初译为“to make a divorce with their wives”,刘士聪改译为“to resort to divorce with their spouses”,学生觉得“clamor for a divorce”更合适,笔者深以为然,出版译文也就变成了“…clamoring for a divorce with their spouses”。

措辞运用是否准确、合适关键要看其是否切合文本语境。原文有:“几次尴尬之后,林秀珊在和王锐相会时就尽量穿那些好脱的衣服,衬衣不带领钩和袖扣,裤子是那种宽松的不带拉链的,鞋子是一褪即下的不系带的船形鞋。这样林秀珊能尽快地投入王锐的怀抱。”(迟子建,2011:124)笔者的初译为:“After several awkward incidents like these, when they met each other Lin Xiushan would wear clothes that are easily to be taken off, shirts that had no clasps on the collar and no buttons on the sleeves, and shoes that were boat-shaped without laces and could be taken off with ease. In this way, Lin Xiushan could throw herself into Wang Rui's arms as soon as possible.”刘士聪的改译为:“To avoid such embarrassment, Lin Xiushan began to wear clothes easy to take off, for instance, shirts with no clasps on the collar, sleeves with no buttons on the cuffs, and boat-shaped shoes without laces, so that she could throw herself onto the bed more quickly.”(p.12)不难看出,刘士聪的改译更加简洁,措辞更具语境变通性,如省略了“和王锐相会时”的语义,添加了“for instance”连接词,把“几次尴尬之后”译为“To avoid such embarrassment”,把“投入王锐的怀抱”译为“throw herself onto the bed”等。

小说翻译中的语体差异(尤其是人物话语和叙述话语的差异)也很重要。一般而言,人物话语比叙述话语更加口语化,刘士聪在这方面的把握相对更加到位,在人物话语上尽量使用口语化的措辞,如把村长说的“你擅自闯入我家牲口棚”译为“You are breaking into our house”(笔者的初译为“You intruded into our livestock shed”)把王锐说的“吃个橘子解解渴吧。”译为“Are you thirsty? Would you like to have a tangerine?”(笔者的初译为“Have a tangerine to quench your thirst?”)把王锐说的“你们搅得我们家鸡犬不宁”译为“Since you've made so much trouble to my family”(笔者的初译为“You lot disturbed the peace of our family”;中间刘士聪还曾改为“Since you've made a mess of my family”)等。笔者的初译没有很好地照顾到这种语体差异,所以有些用词相对正式(intrude, quench, disturb),但不见得切合语境。当然,出于语体考虑,中间也有多次变换措辞的,如“你保证以后不跟你那情人交往了”被笔者译为“If you promise to have nothing to do with your lover in the future”,刘士聪改译为“If you promise to abolish all contact with your lover in the future”,再次交稿时又改成了“If you promise to have no more contact with your lover in the future”,之所以不用abolish,很大程度上也是出于口语体的需要。

2.6 话语增添

刘士聪的改译也会适当地添加一些话语,或根据语境调整话语,译文更具表现力。原文中的“我家水浅,养不住这条美人鱼!”(迟子建,2011:132)被笔者译为“The water in our family is too shallow for a mermaid to swim in it”,刘士聪改译为“Our family is a tiny pond and its water is too shallow for the mermaid to swim around”(p.26)。显然,比喻意象的添加(our family is a tiny pond)是非常得体的,使整个句子显得更加圆融自然。刘士聪把村长说的“怪我有眼无珠”译为“I am as blind as a bat”,也有意象的增添。把王锐说的“那我也不做老总家的狗,我还是要做你的狗,没有自己的床,我们睡在街上也觉得美!”译为:“Oh, there, there, that's all right. I don't envy his dog having a bed; I would rather be your dog. Even though we have to sleep in the street, it is still heaven for us.”其中“Oh, there, there, that's all right”以及“heaven”的意象都是刘士聪添加的,颇为得体。王锐母亲说过这样的话:“你真是个死脑瓜子,怎么这么不开窍呢?这姑娘可是天上难找、地上难寻啊,错过了她,你会后悔一辈子!”刘士聪的译文把“不开窍”具体化为“You should know better than to turn down such an offer at our doorstep”,其中的“at our doorstep”是添加的,很切合语境(媒婆带着姑娘去王锐家相亲),笔者的初译中则没有。还有“你会后悔一辈子”的译文“you will regret for the rest of your life”也要比笔者的初译“you will regret for your whole life”更加精确。

刘士聪的修改是方方面面的,其他印象较深的还有他对译文时体的把握(尤其是完成体和进行体)也更为准确,对介词、冠词以及语气小词的运用也更加得体,对句子的重新组合与切分也更加合理。文学译者在翻译某部文学作品时的心路历程都很复杂,读者看到的往往只是已经出版的译文,对译者反复沟通、反复琢磨、反复修改的过程则很难知晓,个中艰辛也只有译者本人体会最深。小说中“她虽然模样一般,但总是笑吟吟的,似乎不知道忧愁的滋味”的翻译就经历了多次嬗变过程,笔者的初译为“Although she was ordinary-looking, she was always smiling as if she was invulnerable to bitterness”,刘士聪改译为“She was ordinary-looking, but her face was always illuminating with sweet smiles, as if she was never aware of anything to worry about”,最后刘士聪再次修改为“…as if she had never experienced what was called sorrow”。针对“不知道忧愁的滋味”的翻译,笔者也尝试给出了几个不同的版本(如借鉴翁显良译辛弃疾《丑奴儿》中的一些措辞,译为as if she was totally a stranger to sorrow, as if she had never fallen prey to sorrow等),还在“青年翻译学者论坛”微信群里征求过群友的意见,并和刘士聪进行过沟通,他认为笔者给出的几个版本本身都是很好的话语表达,但用在这里就不见得合适,因为原文整体上是偏口语化的,包括叙述话语。

3 感悟与启发

从这次宝贵的翻译与出版经历中,笔者感悟很多,尤其是从刘士聪的改译中更加深刻地认识到了一些道理,这里总结一下,权与同道分享。

第一,借用思果(2001:69)的话说就是“翻译逼人谦逊”,尤其是针对从事文学作品汉英外的中国译者而言,在用目的语表达力不从心之时更能体会到这一点。这里的谦逊并不意味着低人一等,带着强烈的奴役心理从事翻译(亦步亦趋型翻译往往如此),刘士聪对原文语言的一些批判就是明证。在第二次向出版社交稿时刘士聪曾说:“仍然有些地方不甚满意,因英语的表达能力只到这个地步,有时感觉无能为力了。”(2018年6月9日通信)像刘士聪这样精益求精的译者往往有这般谦逊之心。2017年11月14日,刘士聪给笔者的通信中说道:“我们达不到英语作家的写作水平,但我们可以做到语言规矩。所谓语言规矩,就是尽量符合人家的习惯说法。这很难,只是尽量而已。”笔者在翻译初稿时也是反反复复查字典、查相关语料库,确保自己的用法是正确无误的,对自己的语言运用能力满是怀疑。有了这次独特的翻译经历,笔者常常暗自感叹,如果没有大量的、持续的英语阅读与学习,以后不敢再碰中国文学作品的翻译了。换句话说,如果想从事中国文学外译工作,就要像刘士聪一样,永怀一颗谦逊之心,善于向以英语为母语的人士学习,时时刻刻提高自己的英语(外文)修养与文化素养,唯有如此,才能胜任汉译外工作。

第二,中国人有资格也有能力作文学作品汉译外,但外语语言素养的提高是个无止境的过程,就像林少华所言:“在语言艺术面前,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永远是个孩子,应该永远保持一颗童真之心,敬畏之情。”(2)摘自林少华2018年11月10日在浙江大学的讲座“我译日本文学”的录音转写。对语言(尤其是目的语)的好奇心与敏感性是一个优秀译者的基本要求,贯穿语言学习的整个过程,是主动的、泛在的、终身的学习过程。笔者的尝试最开始纯粹是想挑战自己,刘士聪重译后才发现自己的语言水平还远远达不到火候。林克难读完这本英译之后,曾评论说译文已经接近母语人士的水平了(2019年6月2日微信),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百分之八九十也是刘士聪的功劳,得益于他持续不断的英语学习与积累,真正做到了“活到老,学到老”。目前80多岁的刘士聪还几乎天天在学习英语,品味语言,也经常通过微信与圈内弟子和朋友们分享。在刘士聪的影响下,南开大学博士张智中最近几年也坚持大量阅读英文原著,进行语言积累,提高自己的语言素养,服务于自己的古诗英译,他因此已取得不俗的成绩。相对母语译者而言,国内译者在从事中国文学外译方面的理解优势是不可否认的,但很难有表达优势,所以,如果中国人从事中国文学作品外译,最好有以目的语为母语的合作者把关译文,如合译者、审校者、国外编辑等,方能提高译文的文字质量。

第三,要善于多方沟通,包括译者和作者、译者和编辑、合译者之间,尤其是译者和编辑的沟通需要强化。在翻译过程中,刘士聪反复强调编辑修改时要与我们沟通,尤其是最后提交的定稿。第一次排版前由于国内编辑和我们缺乏沟通而导致返工,造成了一定的人力资源浪费。后面关于译文的修改就逐条征求了我们的意见,合作颇为愉快。针对中国文学作品外译,不同类型的译者有不同的沟通焦点,如以英语为母语的译者可能会把沟通聚焦在理解层面,以汉语为母语的译者可能会聚焦在表达层面。笔者坚信,优秀的译作大多是反复沟通的结果,是善于借鉴的结果,需要有很大的耐心与敏锐的鉴别力。

第四,把译文作为独立文本的翻译理念,即文学翻译不能太局限于原文,盲目地忠实于原文,还要善于“抛开”原文,保证译文本身是个生机灌注的整体,具有独立存在的价值。笔者的翻译比较僵硬,未摆脱原文字面束缚,刘士聪改译之后就灵活很多,译文有了一定的独立存在价值。这在刘士聪给笔者写的信中有所提及,他对原文语言的一些批判也是把译文视为独立文本理念的具体表现。文学翻译(汉译英)不宜“一切照原作”,僵硬地看待忠实,还要学会灵活变通,给译文多注入一些灵气。笔者秉承的翻译观应该还是比较灵活的,更注重语篇层面的整体忠实,一旦翻译起来,还是挥洒不开,摆脱不了原文表层的束缚,这与笔者的翻译实践有限密切相关。刘士聪却能做得到,首先他有这样的翻译观作指导,其次,有丰富的文学翻译实践经历,对语言审美有自己的判断标准。

第五,不厌其改、精益求精的翻译精神,就像刘士聪(2010)在其《英汉·汉英美文翻译与鉴赏(新编版)》前言中所言:“文学作品的翻译不能一蹴而就。特别是以汉语为母语的人做文学作品的汉英翻译,译文总是有的可改。改到使译文有英文味道,是一个艰巨的历程,没有尽头。修改是发现,是提高,也带来乐趣。”2017年11月14日,在给笔者的通信中,他写道:“你看完后,可在规定时间内发给出版社。待我腾出时间再做修改,至少在排版之前再修改一遍,然后正式印刷之前再看一遍。不论如何的小心也不为过,要对读者负责,要对翻译本身负责。”后来译文重新排版了,前后修改的次数无疑又多一些。刘士聪的翻译不为名不为利,“在意的是通过翻译对汉英翻译有些新的认识和提高”,所以他能做到精益求精,为翻译而翻译,这种心态也许能为浮躁的翻译心理带来些许启发。

第六,小说翻译的散文笔法,刘士聪在散文翻译(尤其是汉译英)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绩,散文特别强调语言的简洁性与审美性,刘士聪也把这种要求移植到小说翻译中,对笔者的初译和原文进行精简,尽量不让译文出现多余的文字,译文相对原文更加简洁、精炼,包括删除的一些比喻话语等。2017年11月6日,在和笔者的通信中刘士聪说道:“作者如何行文,译者不好干涉,但照本宣科地翻译过来,译文就会出现不少重复多余的文字,必须删去,这是译者应做的事情之一。小说里这类情况比较多。”笔者把这种现象称之为“小说翻译的散文笔法。”葛浩文翻译的中国当代小说也有很多类似的“点烦”现象,有的是应出版社的要求,有的则出于自己的语言审美,如翻译莫言的系列小说,姜戎的《狼图腾》、刘震云的《我不是潘金莲》等,译文语言的简洁性与可接受性很大程度上得以提高。在不影响原文意义与风格传达的情况下,这种“小说翻译的散文笔法”值得提倡。

文学翻译最有挑战性,也最具趣味性,唯译者知之最深。最后,引用刘士聪(2010)在《英汉·汉英美文翻译与鉴赏(新编版)》前言中说的一段话与大家共勉:“文学作品的译者应懂得一些翻译的相关理论,知道一些翻译的相关技巧;更重要的是注重自身的语言修养、文学修养和审美修养。这需要多读书,需要长期的熏陶和锤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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