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看钱奴》的批判性
2020-07-30张强
张强
【摘 要】《看钱奴》作为一部讽刺喜剧作品,其中蕴含着丰富的批判性。本文从多个方面分析了其所展示的批判性:首先,即是从“耳目之欲”之“恶”和争夺利益之“恶”两个角度,展现出对“性恶”之人性的批判;其次,则是从金钱至上的角度出发,对有钱、少钱、无钱三类人疯狂追求金钱的价值观的抨击;最后,便是从佛教的教义这一角度入手,对佛教脱离自己的教义本质所体现的“伪”进行了鞭挞。
【关键词】性恶;金钱至上;价值观;佛教
中图分类号:J80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編号:1007-0125(2020)21-0004-03
《看钱奴》是元代杂剧作家郑廷玉的代表作,后世众多理论研究者们对其进行了广泛研究。然而他们对于《看钱奴》的研究大多集中于对贾仁的尖酸、刻薄、吝啬等反面形象的分析上,并将其性格与西方剧作中所展现的吝啬鬼相比较;或者针对《看钱奴》所展现的喜剧性来分析“喜”的意蕴。对于剧中涉及的宗教,评论家们也有所涉及,但对宗教在剧中的作用大家褒贬不一,对于深层次的人性等方面所研究的人少之又少。就笔者看来,《看钱奴》虽是喜剧作品,但其只是作者进行讽刺、批判所借助的一种手段。作者通过喜剧性的语言和人物动作,又借助戏谑的方式,来描写人情世态,展现元代社会人们最真实的生活状态和精神状态,对剧中人物所展现出的“性恶”的人性进行了批判,对他们金钱至上的扭曲的社会价值观进行了深刻的讽刺,同时还对佛门之“伪”进行了揭露与嘲讽。
一、对“性恶”之人性的批判
战国时期的荀子就曾对人性之“恶”进行了思考,他在其著作《性恶》一篇中就曾指出“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认为人自出生始,便具备了“恶”的本性,肯定了人性中“恶”所存在的合理性,并且从人因享受“耳目之欲”,使得“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以及因“出于争夺”利益、“而归于暴”两个角度出发,进一步证明了人性之“恶”。同样,如若是以“耳目之欲”之“恶”和争夺利益之“恶”两个角度来看《看钱奴》,郑廷玉给我们展现的人物,无论是从人物的语言行动上,还是从人物内心深处进行分析,都展现出了人性之“恶”。
(一)“耳目之欲”之“恶”
“耳目之欲”即指贪图享受,追求声色犬马,而针对这一点,《看钱奴》中贾仁将这一人性之“恶”展现得淋漓尽致。在《看钱奴》第一折中,贾仁便一味地想要享受生活,却不愿付出任何努力。从他上场开始,便不停地抱怨人世之不公,“想人生世间,有那等骑鞍压马,富贵奢华,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他也是一世人,偏贾仁吃了那早起的,无那晚夕的;每日烧地眠炙地卧,衣不遮身,食不充口,可也是一世人。”[1]从贾仁对富贵之家与自身贫穷两者之间的对比,可以清晰地看到贾仁对自己贫穷生活的不满,以及对富贵奢华生活的向往,即使向往荣华富贵,理应加倍努力,实现自己的愿望。可剧中的贾仁实现自己愿望的途径,则是通过烧香拜佛这一表面的“努力”来实现,除此之外,并无任何实际行动来使自己摆脱贫穷,而是选择放下自己的人格尊严,极尽卑躬屈膝之能事,向本就虚伪的神灵祈求富贵。而且在向神灵许愿时,贾仁除了对上面这句话进行了多次重复外,还将他获得富贵后的生活描述了一番,“我若做了财主呵,穿一架子好衣服,骑着一匹好马,去那三山骨上赠他一鞭,那马不剌剌。”[2]获得财富后,不是想着如何帮助贫困之人,做一个乐善好施的善人,而是想着如何去炫耀自己的富贵,如何才能更好地贪图享受,满足自己的私欲与贪念。作者也借此表现贾仁对富贵的渴望、对贪念的执着、对声色犬马的追求,进一步对贾仁贪图享受“耳目之欲”所表现的人性之“恶”进行了批判。
(二)争夺利益之“恶”
在《看钱奴》中,作者还从另一角度出发,表达了对人们为争夺利益所显露的人性之“恶”的鞭挞。在第二折周荣祖卖子一出中,贾仁为争夺利益可谓是用尽手段,丧尽天良,其人性之“恶”表露无遗。他为了自己的利益,在与周荣祖商讨买卖儿子的过程中,他始终没有谈及赠予周荣祖恩养钱一事,目的是希望能够蒙混过关,使自己获得最大的利益。而当周荣祖问及恩养钱时,便用“这个你莫要管我,我是个财主,他要的多少,我指甲里弹出来的,他可也吃不了。”[3]一句话便将此事敷衍过去,还不时地炫耀自己的“财主”身份。而他为了争夺自己的一己之利,却“用这样卑鄙无耻的伎俩诱骗周秀,才签署了并未注明恩养钱数目的文书,为自己进一步诈骗提供了口实,又何等阴险毒辣。”[4]一个富甲一方的富翁,却为了一丝一毫的利益,使得渴望卖子获得一时富贵、度过眼前灾难的一家人,不仅没有获得暂时的救助,反而使原本团圆的三口之家,父子离散,骨肉分离,一别二十载,夫妻二人异乡漂泊、数载流离在道路边,这些都是贾仁因争夺利益而一手造成的,可见其人性之“恶”,也由此体现出作者对人性之间出于争夺利益之“恶”的无情鞭挞。
贾仁是《看钱奴》这部剧中的主要人物,作者对人性的批判,无论是对“耳目之欲”之“恶”的批判,还是对争夺利益之“恶”的批判,主要通过其人物性格和人物行动得以体现,进一步阐明郑廷玉对人性之“恶”的批判。
二、对金钱至上价值观的批判
在《看钱奴》中,除了对从人性角度表达对人性之“恶”的批判外,郑廷玉还从价值观的角度,探讨了不同的人在金钱面前,所拥有的不同态度及价值取向。阅读剧本后,我们可以得知,《看钱奴》中的人物,不论其地位高低与否,身份贵贱与否,对待金钱的态度是相同的——金钱至上。对于这种变态、扭曲的价值观,郑廷玉在《看钱奴》中从有钱、少钱、无钱这三个角度对其进行了批判。
(一)有钱的机关算尽以守财
“当失去了正常的人性、完全被物化的时候,人就会变成荒诞的人。”[5]《看钱奴》中贾仁可以说是有钱之人,他因求佛而使自己得以发迹,手中之财富堆积如山,可即便如此,他为了能够更好地守住自己的财富可谓是机关算尽,完全被金钱所物化,其行为也变得荒诞可笑,郑廷玉也正是通过这荒诞的手法,对有钱之人机关算尽以守财的行为进行了批判。贾仁为了省下一文钱,不舍得买烤鸭,后竟去舔曾摸过烤鸭的手,即便如此,还因为另一只手指的鸭油被狗偷吃,惹得自己大病一场,从此卧病不起,甚是荒诞。也正是这样,才更好地体现了一个守财奴的形象,郑廷玉对这种有钱之人的守财行为的批判也就更加有力。
然而在《看钱奴》中,对有钱之人的讽刺最典型的便是他在第三折中对自己去世后的安排。本是家财万贯,去世后应当如同他儿子所说,“买一个好杉木棺材”来让自己的身体得到好的归处,可贾仁却为了能够守住自己的财富,却对他儿子言道“不要买,杉木价高,我左右是死的人,晓的甚么杉木、柳木!我后门头不有那一个喂马槽,尽好发送了!”[6]即便是贫穷至极之人,也没有将自己的身体放置在马槽中之理,更何况贾仁还是个富甲一方的财主,但他为了能够保住自己的钱财,不仅选择将自己的身体放在马槽之中,甚至为了能够给马槽留下安放自己空间,竟准备将自己的身体拦腰截断,全然不顾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之伦理,将自己的人格尊严放置在金钱之后,甚至可以说是彻底丢弃了自己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原则,丧失了人生之为人的尊严,完全沦为了金钱的奴隶,穷尽一生、机关算尽都在守护本不属于自己的财富,又极尽讽刺之意。
(二)少钱的想方设法以求钱
《看钱奴》中除了贾仁这类有钱,但机关算尽以守财的人,也存在着如卖酒的店小二少钱之人,他们虽本性善良,却在金钱面前失去了自我,他们想方设法地获得自己的最高利益,来求得自己的富贵。“做下好酒一百缸,倒有九十九缸似头醋。”[7]他初登场时的这句念白,将其制造假酒且理直气壮的态度呈现了出来。他为了能够使自己赚取最大的利益,被金钱蒙蔽了双眼,才不惜想方设法,将他人安危置于身后,制作如醋般的假酒。而店小二虽然认识到了这一点,却在剧中没有任何的后悔与反思,甚至还引以为傲,将其说出进行夸耀。为了赚取金钱,他还将周荣祖及其妻这两位年迈之人赶出自己的店门,缺少了最基本的人情,而他的理由则是由于自己“利市也不曾发”,担心因此引来晦气,让自己没有生意可做,不能让自己赚取他心心念念的金钱。以店小二为代表的少钱之人,虽然其性格有善良的一面,但为了能够求取更多的金钱,做出了诸多缺少人情、丧失道德之事,我们也都清晰可见。郑廷玉也是通过对这类少钱之人的批判,表现出其对这类人物“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態度,进而讽刺其内心灵魂的缺失,批判其金钱至上的价值观念。
(三)无钱的忍辱卖子以求生
《看钱奴》中,金钱是大家一致追求的目标,而周荣祖这种无钱之人想要活命则是难上加难,唯有忍辱卖子,才能苟活世间。周荣祖虽身处贫困,却也是读书之辈,应当懂得维护自身的尊严,可在“卖子”的过程中,他为了获得金钱来生存,尊严也被丧失殆尽。由于急于用钱,轻信贾仁之言,竟在没有得到恩养钱的情况下便签订了契约,以至于后来苦苦哀求贾仁多给一些恩养钱,他对于金钱苦苦追求的态度,与对自己儿子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儿子得知自己将要被卖与他人时,则说出“则是活便一处活,死便一处死”这等话语。虽然贫困,虽然无奈,但小孩子仍知晓维护自己的尊严,而周荣祖一个饱读诗书之人,却并不知晓,听到这句话时,其内心也没有任何的波澜,继续选择卖掉自己的骨肉,根据两人不同的反应,反衬出周荣祖这类无钱之人对金钱的追求,也是郑廷玉主要批判的对象。
除了在卖子事件中,表现出的追求金钱、忍辱卖子求生的价值观外,郑廷玉在第四折父子相认的过程中,还给我们呈现了周荣祖这类无钱之人见钱眼开的媚态。当周荣祖发现曾经在东岳庙大骂自己的人是自己的儿子时,便准备去报官,以报自己被打之仇,可是当贾长寿说到“与他一匣子金银,只买一个不言语”时,便瞬间转变了自己的态度,反而心向着贾长寿,还为他开脱,以使自己可以得到金银。当得知自己的金银尚在时,便将曾经被打的事情彻底抛掷脑后,急忙打开匣子,查看曾经的家产,其在金钱面前的媚态显露无遗。
有钱的因财放弃尊严,机关算尽来守财;少钱的因财不顾一切,想方设法来求财;无钱的因财选择卖子求财,全然不顾父子朝夕相处之情,亦不念血浓于水之恩。剧中的人物都在为追求自己的钱财放低了自己的态度,放下了自己的尊严,以致他们看来所有的东西在金钱面前都黯然失色。他们这种盲目追求金钱的态度,也让我们看到了在那个金钱至上的社会中,这种金钱至上的价值观对心灵、精神的残害——“不仅能使恶者变得更恶,而且还能使纯洁变得污浊,使良善变得邪恶。”[8]整个社会因这种价值观的存在,而变得混乱不堪,全无父子人伦,人世间几乎看不到一丝温情所在。
三、对佛门之“伪”的批判
“中国大乘佛教的思想里,慈悲济世的精神,包括慈与悲两个方面。慈有利世济他的庄严意义,悲有不辞其苦的作用。”[9]“慈”与“悲”是佛教的主要精神,佛门弟子也应以“慈”“悲”为怀,然郑廷玉在《看钱奴》中却给我们呈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佛教世界,并揭露出了人间佛门和天上尊神,以“佛”的伪名义,实行自己以为的“慈”和“悲”,为自己假仁假义的伪善面目做掩饰,表明作者对佛门之“伪”的批判态度。庙祝上场诗云“官清司吏瘦,神灵庙主肥,有人来烧纸,则抢大公鸡。”[10]此一句话,直接将庙祝的形象展现在我们面前,然后进一步揭露其假仁假义的面目。当贾长寿与周荣祖因抢占地位而吵闹时,本应是主持正义的一方,而庙祝在刚一开始也确实做到了,扬言“家有家主,庙有庙主”,可是却被贾长寿用钱财收买,瞬间改变态度,态度转变之快,庙祝这一佛门的代表的人物形象也从正义转变成了“伪”慈与“伪”善,全然不顾及佛门之宗义,也由此表明了郑廷玉对佛门之“伪”的批判态度。
再者,从佛教的本质来讲,佛教追求“不著相”,也就是“万法皆空”,然而在《看钱奴》中,不论是佛门弟子,还是天上尊神,皆都著了相,说“佛教‘著相,就是说佛教‘身已离心未去”[11]以天上尊神为例,他们本应脱离人世的关于现世、名利等俗事的困扰,本应是逍遥于天地之间、深受人间仰慕的神灵,已经成为百姓口中的“佛”。可是《看钱奴》中的“佛”并不是如此,他们仍然囿于凡尘俗世,难以从中抽离开来,本是为了脱离生活,却处处涉足于人世中的事情,当贾仁在神庙中祈祷时,明知他是一个不知上进,不懂敬神拜佛,只知怨天尤人的俗人,他的未来早就是命中注定,却偏偏要前来插足其中,询问贾仁怨天怨地怨佛的原因,甚至在得知贾仁今世前生所做的不敬之事的时候,仅仅因为贾仁的花言巧语,便听信于他,还要赐予他二十年的富贵,这里给我们展现出的佛,脱离了“佛”“万法皆空”的追求,以至于著了人间俗世相,脱离了“佛”的本质。之所以称之为“佛”,只是因为他们披着“佛”的外衣,可以掌控世间的一切。但他们又凭借自己的能力任意作为,错分了人间善恶,错辨了世间愚贤,无罪之人替前人承受本不属于他们的惩罚,一家四处离散,庸碌之人仅凭几句花言巧语便将其欺骗,享受了二十年的富贵荣华,让其鱼肉乡里。他们的善,也不过是游离在表面上的伪善。郑廷玉在《看钱奴》中展现的佛门或天上尊神,其行为违反了“慈”和“悲”的本质精神,也违背了“万法皆空”的佛学宗旨,郑廷玉正是借助对这些“伪”的面目的揭露,来表达自己对佛教和佛门的不满。
元代社会,蒙古族入侵并统一中原,致使游牧文化对中国传统的文化造成了巨大冲击,加之元代统治者一度废弃科举,文人无用武之地,文人的社会地位逐渐下降,儒学的地位也随之下降,儒教对人的道德约束能力下降,人性的欲望与弱点得以最大限度地放大,而最基本的人性丧失殆尽,人世间的温情也鲜有存在,进而人性之中潜藏的享受“耳目之欲”的“恶”与追求利益的“恶”的人性被逐渐放大。加之宋代以后商品经济得以迅速发展,人们对于金钱、利益的追求也达到了近乎疯狂的地步,金钱至上几乎成了大家所共有的价值观。而就生活在这一时期的郑廷玉而言,“这一切的一切令他四顾茫然,苦苦寻觅着自我,凄楚地思索着社会和人生,他盼望着救世主的出现,使社会的无序变成有序。”[12]于是便在《看钱奴》中,借幽默戏谑来讽刺了這种“性恶”之人性,批判、嘲讽了这种金钱至上的社会价值观。而郑廷玉批判佛教,一是由于自己儒生的身份,元代佛教的社会地位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提升,加之儒生社会地位的下降,因而借批判佛教的“伪”来宣扬儒教的“真”,使儒教重回正统地位。其二则是通过表现佛教之“伪”来表现社会之“伪”的真实心态,在讽刺佛教的同时,也讽刺了整个社会。“作者呼唤着传统道德,渴望着儒家文化的回归,在他亲自策划和导演的闹剧背后,深藏着他辛酸的眼泪和苦闷的情感。”[13]
参考文献:
[1]王季思主编.中国十大古典喜剧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第200页.
[2]王季思主编.中国十大古典喜剧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第204页.
[3]王季思主编.中国十大古典喜剧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第211页.
[4]马晓霓.论郑廷玉杂剧对社会诸色的讽刺,艺术百家,2008年第6期.
[5]赵洪奎.论《看钱奴》的真实性和荒诞性,学术交流,2013年第3期.
[6]同上.
[7]王季思主编.中国十大古典喜剧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第206页.
[8]赵洪奎.论《看钱奴》的真实性和荒诞性,学术交流,2013年第3期.
[9]方立天.中国佛教慈悲理念的特质及其现代意义,文史哲,2004年第4期,第70页.
[10]王季思主编.中国十大古典喜剧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第218页.
[11]李成贵.王阳明思想世界中的佛教,中山大学学报,2010年第5期.
[12]薛淑元.冷眼看世界——《看钱奴》的“荒谬”艺术世界,文教资料,2010年11月中旬刊.
[13]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