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湟“花儿”与江南民歌口头程式研究(一)
2020-07-29杨生顺
杨生顺
柯杨教授曾提出:“据我的粗浅了解,在20世纪的100年中,国外口头文学研究创新性的理论成果有七八种之多,其中对‘花儿研究最有启发性的有二:一是以M.帕里、A.洛德和J.M.弗里三人为代表所建立起来的‘口头程式理论;二是以R.鲍曼和K.纳拉扬为代表的所构建的‘表演理论。”这里,就以口头程式理论,结合比较研究,深入探析河湟“花儿”与江南民歌的渊源关系。
大量研究表明,口头传承的民间文学都有程式化特点。“程式”这个概念,从美国学者米尔曼·帕里、艾伯特·洛德的提出,再到弗里的进一步发展,已经成为民间文艺学等学科不可或缺的重要研究方法。“帕里—洛德”学说,被称为20世纪口头传承研究的一个承前启后的理论。帕里从《荷马史诗》的文本中,看到了《荷马史诗》的口头传统,奠定了该理论学说的基础。他的学生洛德创立了比较口头传统研究新领域,揭示了口头史诗传统的创造力量,确立了一套严密的口头诗学分析方法。除了荷马史诗和古斯勒歌手演述的南斯拉夫波斯尼亚人的英雄史诗及其田野记录,洛德的研究还涉及到包括《贝奥武甫》《吉尔伽美什》《罗兰之歌》“盎格鲁——苏格兰童谣”、抒情诗和民歌等多种口头传承,他发现了极为突出的共通性,关涉着传统故事讲述的口头创编规律。约翰·迈尔斯·弗里就洛德对口头传统研究做出的重要贡献有这样的评价:“洛德深刻并永久地改变了我们关于口头艺术的思考方式。”
“帕里—洛德”学说已经成为跨文化、跨学科的比较口头传统研究的重要理论和研究方法,对我们深入理解口头艺术创作的基本原理、判断民歌的来源,提供了可资利用的分析模型。朝戈金认为:“口头程式理论”将演述传统中的“程式”作为主要研究对象,进而发现程式的表达是口头诗歌的核心特征。程式的形态在不同诗歌传统中有不同的界定,但是有一个基本的属性,就是它必须是被反复使用的“片语”。这些片语的作用,不是为了重复,而是为了构造诗行。换句话说,它是在传统中形成的、具有固定涵义的现成表达式。这些表达式是代代相传的,一位合格的歌手需要学习和储备大量这种片语。程式的出现频度,在实践中往往成为判定诗歌是否具有口头起源的指数。“程式化的创编和表达方式,是我国民歌乃至世界民歌的一大传统。比如相近甚至相同的句子、相同结构的句式、比兴稳定的意象,在同一种民歌的不同诗篇中反复出现,这是因为民间歌手们在口头文化的传统熏染下,对这些祖辈相传的句子、句式和特指的比兴意象不但非常熟悉,而且运用自如,在现实的创作演唱中根据需要即兴记忆和拼装,生成出新的作品。歌手们编唱成功的新作品,似新似旧,自然地继承了自己的文化传统,传递了固有的思想观念和审美取向,同时又有使人耳目一新的表达意境,受到听众的欢迎和传播。”也就是说,程式的形成实质上是对传统文化的沉淀累积,在累积过程中形成了固定的语言、句法、结构形态和意象等。这种固定的程式,有利于民歌的即兴创作,譬如四句式民歌,有了现成的前两句及其程式,人們就不必为前两句费心思,脑子里想好后两句就行。可见,程式具有遗传性特征。
在“花儿”学界,有很多博士也用程式理论研究“花儿”,取得了一些研究成果。李雄飞先生成果丰硕,结集出版了《河州“花儿”与陕北“信天游”文化内涵的比较研究》,这本书分“民歌本体论”“歌手心理论”“民歌演变论”“民歌环境论”四个板块,对河州“花儿”与“信天游”之内涵开展了比较研究。我们这个课题组的成员,对此也进行过讨论交流,认为“信天游”与河湟“花儿”是两种不同风格的山歌。在情感表达方面,“花儿”多含蓄,“信天游”多直露;在语言表达方面,尽管有相同或相似之处,但是总体而言,两者在句数、句型、字数、节奏等方面有很多不同,譬如“信天游”之“野雀雀落在圪枝枝上,心里头想什么嘴里头唱”“有老婆的人儿早睡觉,没老婆的人儿满村村绕”与河湟“花儿”有很大不同。
“帕里—洛德”的程式理论,为我们系统研究河湟“花儿”的渊源流变,提供了重要的研究方法。在河湟“花儿”与江南民歌的比较中,笔者发现两地民歌相同的程式多达50种以上,且演变痕迹相对明显。
(一)++花开(开花)+++
西北民歌“花儿”称谓的来历,与这种民歌常用花卉起兴和以花喻人不无关系。不论江南民歌,还是河湟、洮岷“花儿”,都传承了此程式。该程式可分为以下两类:
第一种类型是“++花开+++”。
苏轼到杭州听到《陌上花缓缓曲》后,创作了《陌上花三绝》:
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
遗民几度垂垂老,游女长歌缓缓归。
陌上山花无数开,路人争看翠轩来。
若为留得堂堂去,且更从教缓缓回。
生前富贵草头露,身后风流陌上花。
已作迟迟君去鲁,犹歌缓缓妾还家。
其中的“陌上花开蝴蝶飞”就是对吴歌的拟作。明代《山歌》仍然传承了宋代吴歌的起兴程式,如:
栀子花开六瓣头,
情哥郎约我黄昏头。
日长遥遥难得过,
双手扳窗望看日头。
栀子花开心里香,
情哥郎约我到秋凉。
梧桐叶乱,
桂花又香,
更更做梦,
寐寐思量。
姐道:
“郎呀!
你有口无心没许子我,
教奴奴那得介慢心肠。”
在后世留存的江南民歌中,用“栀子花开+++”起兴的作品甚多,如:
宝山民歌:
栀子花开六瓣头,
情哥约我黄昏后。
日长遥遥难得过,
恨不得双手扳下毒日头。
(王士均《江南民间情歌八百首》P177 学林出版社 2011)
上海市徐汇区民歌:
栀子花开心里娇,
蔡状元起造洛阳桥。
洛阳桥断仔再好造,
私情路断仔两面熬。
(王士均《江南民间情歌八百首》P266 学林出版社 2011)
川沙民歌:
栀子花开来六瓣头,
养媳妇併亲今夜头;
一刻时辰等不得,
开出西窗望日头。
(林宗礼、钱佐元《江苏歌谣集成(第三辑)沪海区》P24 江苏省立教育学院出版 中华民国二十二年)
除了栀子花,还用石榴等花卉起兴,如下:
奉孝、南汇、宝山民歌:
石榴花开叶叶青,
著仔花鞋望母亲;
母亲怀我十个月,
那个月里不担心。
(林宗礼、钱佐元《江苏歌谣集成(第三辑)沪海区》P64 江苏省立教育学院出版 中华民国二十二年)
杭县《十二花名调》:
石榴花开红似火,
芍药开花赛牡丹,
菖蒲花开寻不见,
满园中百花开放喜笑颜开。
(《浙江民歌选》P63 浙江省文化局 1981)
杭县民歌:
百合花开朝向南,
麻雀做窝拣屋檐,
画眉做窝青草里,
种田人做窝社里边。
(《中国各地歌谣集:浙江歌谣》P110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60)
此类程式还有“对花”作品,见浙江民歌:
问:
什么花开双对双?
什么花开一点红?
什么花开三月三?
什么花开九月中?
什么花开月月红?
答:
梧桐开花双对双,
石榴花开一点红,
桃花花开三月三,
菊花开起九月中,
牡丹花开分外红。
(《浙江民歌选》P65 浙江省文化局 1981)
还有靖江民歌:
问:
什么花开沿江边?
什么花开看不见?
什么花开嘴朝上?
什么花开朝太阳?
答:
芦头花开沿江边,
白果树花开看不见,
喇叭花开嘴朝上,
葵花开放朝太阳。
(《中国歌谣集成·江苏卷(上卷)》油印本 P17中国歌谣集成·江苏卷编辑委员会编1990)
这种“对花”也保留在河湟小调中,如下:
问:
什么花开吹军号?
什么花开舞大刀?
什么花开红似火?
什么花开节节高?
答:
牵牛花开吹军号,
扁豆花开舞大刀,
石榴花开红似火,
芝麻花开节节高。
(民间搜集)
河湟“花儿”也不例外地传承了这种起兴程式。如:
大豆花开是一点青,
小豆花开开是蝴蝶;
人家的尕妹嫑眼黑,
草上的露水颗颗。
(《青海民族民间文学资料:传统花儿专集》P48 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青海分会 1979)
菜籽花开亮晶晶,
石榴花开着水红;
你身上得下相思病,
冇有个看好的先生。
(《中国民间歌谣集成青海省大通县卷:大通花儿集》P208 青海大通县文化馆 1986)
这两首河湟“花儿”涵盖了吴歌的“++花开+++”“++++一点红”“++++ABB”三种起兴程式,“++花开+++”在河湟“花儿”中得以传承发展,正好说明明初之际吴歌《陌上花缓缓曲》传入了河湟地区。
此類程式的作品在河湟地区演绎出美不胜收的“花儿”,如:
花开葫芦树搭架,
花败了葫芦儿吊下;
不知道心思难搭话,
恐怕是惹者臊下。
(《中国民间歌谣集成青海省大通县卷:大通花儿集》P10 青海大通县文化馆 1986)
山里的牡丹开千层,
哪一朵它开得最红?
“花儿”们爱的少年人,
多昝价能爱上我们。
(《中国民间歌谣集成青海省大通县卷:大通花儿集》P35 青海大通县文化馆 1986)
这些作品体现了河湟人民对程式的创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