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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泽克反对列维纳斯*
——兼论精神分析的他者问题

2020-07-28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4期
关键词:齐泽克拉康维纳斯

刘 昕 亭

当代西方文艺理论“转向伦理”的思想趋势,有其特定的现实依据和学理依据。战后知识分子们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取得胜利的旗帜下集结,开始反思战争过程中知识生产(者)的伦理责任,正是“欧洲在企图吞并世界的自我膨胀的暴力行为中露出了自己的本性,列维纳斯有意识地写下《整体性与无限性》(1961)一书”(1)[英]罗伯特·扬著,赵稀方译:《白色神话:书写历史与西方》,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7页。《整体性与无限性》,中译名为《总体与无限:论外在性》,朱刚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由于列维纳斯对德里达的重要影响及其开启的伦理转向的“欧陆范式”(2)[英]沃尔弗雷斯编,张琼等译:《21世纪批评述介》,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43页。,使得列维纳斯的“作为第一哲学的伦理学”在晚近的伦理复兴思潮中,占据了重要地位。但是21世纪以来,列维纳斯的他者伦理受到了当代西方激进左翼的猛烈批判。齐泽克(Slavoj Žižek)、阿兰·巴丢(Alain Badiou)和朗西埃(Jacques Rancière)等人,不约而同地反对列维纳斯,并对二战以来西方美学和政治的伦理转向做出了不同程度的争议与反思。世纪之交,经由齐泽克的再阐发,拉康与列维纳斯再度成为伦理问题上的“小径分叉的花园”。

1960年的法国,就在列维纳斯描绘一张新的他者面孔之时,拉康也开始集中处理精神分析的伦理问题。拉康和列维纳斯,这两位重要的法国理论家在同一时期,都开始关注伦理议题,且其理论焦点都汇集于“他者(Other)”概念。这一被学术界视为“有缘无分(missed encounter)”的宿命故事(3)参见Sarah Harasym ed.,Levinas and Lacan:The Missed Encounter.New York: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98。,在齐泽克看来值得庆幸。齐泽克肯定列维纳斯通过新的理论资源(犹太教)、新的概念发明(“面孔”“无限”)探索新的伦理方案,但是拒绝“他人与诸他者”的理论建构。在他看来,从列维纳斯的多元论与主体性,直至德里达后现代多元文化主义的道路,有关他者的理论正在陷入一种宽容的、政治正确(PC)的神经焦虑中,亟待精神分析理论的矫正与介入。

一、齐泽克批判列维纳斯:不对称的面孔询唤

在《邻人:政治神学中的三个询问》(TheNeighbor:ThreeInquiriesinPoliticalTheology)这部针对当代伦理学转向的批判文集中,齐泽克接续自《论暴力》开始的对当代区域性暴力事件不断升级,伦理转向却鼓吹宽容与尊重的质疑。在齐泽克看来,当代社会的权力运作和文化政治已经发生了深刻改变,以尊重他者为核心的“宽容意识形态”正在制造越宽容越暴力的“后政治”(4)参见笔者《齐泽克与当代西方文论的再政治化》一文中有关“后政治”“后意识形态”概念的梳理,载《文艺理论研究》2015年第4期。。《邻人与他者怪兽:对伦理暴力的呼唤》(NeighborsandOtherMonsters:APleaforEthicalViolence)一文就选择列维纳斯的面孔哲学为批判对象,尤其对列维纳斯深刻启发了解构主义的他者理论进行了精神分析式改写。

首先,针对列维纳斯的“面孔”,那张脆弱的、无辜的、向我发出无条件伦理呼告的面孔,齐泽克指出这是一张高度限定性的面孔。它必须且只能是脆弱的、没有威胁的,一旦变成凶残的、施暴者的面孔,它就不再是列维纳斯的面孔:“它不再表现得像是个受害者,而是希望靠它自己进行回击时,它就突然魔术般地变成了恐怖分子的/原教旨主义的/进行毒品交易的他者。”(5)[斯]斯拉沃热·齐泽克著,蒋桂琴、胡大平译:《易碎的绝对——基督教遗产为何值得奋斗?》,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55,54页。

齐泽克以一则新闻报道为例,对这一限定性面孔进行了政治化阐释。《纽约时报》对科索沃的阿尔巴尼亚人正在遭遇的苦难进行了真诚报道,其标题是《一名科索沃妇女,一个苦难的象征》。对西方读者来说,这是一张令人满意的他者面孔,一张脆弱的、超越任何政治利益的、饱受苦难的女性面孔,呼告着来自西方的军事拯救。然而这个他者“不是一个具有明确议程的政治主体,而是一个无助受苦的主体,同情冲突中的所有受难各方”(6)[斯]斯拉沃热·齐泽克著,蒋桂琴、胡大平译:《易碎的绝对——基督教遗产为何值得奋斗?》,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55,54页。。剥离他者具体的政治、种族解放要求,将他者仅仅简化为脆弱的和苦难的,正是对他者的去政治化运作,是一个阻断他者成为政治主体的过程,是在人道主义的包装下将军事干预合法化的殖民主义逻辑。

其次,面孔哲学是一种意识形态询唤。齐泽克指认列维纳斯所描述的伦理呼告(ethical call)正是阿尔都塞意义上针对主体的询唤(interpellation)机制:“他复制了意识形态询唤的基本坐标。当面对来自他人脆弱面孔的无限呼告时,当我应答‘我就在这里’时,我成为了一个伦理主体,可是我们必须补充,穆斯林不是这个说‘我就在这里’的人。”(7)Slavoj Žižek,“Neighbors and Other Monsters: A Plea for Ethical Violence”,inThe Neighbor:Three Inquiries in Political Theology, Chicago &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5,p.161,163.主体的确应当承担对他者的责任,尤其是一张无助的面孔,向主体发出无条件伦理要求时;恰在此时,列维纳斯的他者面孔与主体构成了一种不对称和非交互(asymmetrical and nonreciprocal)关系:我对他人负有责任,却没有任何权利宣称,他人也应该对我报以同样的责任。当代伦理学对于他者的尊重,始终处于“自我—他者”的错位结构中,他者发出了伦理呼告,却不曾和主体站在对等的位置上。齐泽克质疑这一非对称关系,不是迫使主体接近和帮助他者,而是限制和确保他者处于安全距离外,即“把邻居在伦理上士绅化(gentrification)”(8)Slavoj Žižek,“Neighbors and Other Monsters: A Plea for Ethical Violence”,inThe Neighbor:Three Inquiries in Political Theology, Chicago &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5,p.161,163.。值得主体尊敬和宽容的他者,不仅必须且只能是没有威胁的、纯真的乃至阴性的,而且还应该呆在合适的位置上。

值得注意的是,齐泽克对面孔非对称性的质疑,与几位当代法国思想家朗西埃和巴丢(两人都是阿尔都塞的学生)对列维纳斯的批判不谋而合(9)参见王嘉军:《朗西埃对利奥塔崇高美学及法国理论“伦理转向”的批判》,《社会科学辑刊》2017年第3期。。同时在精神分析的思想脉络上,齐泽克延续了弗洛伊德奠定的精神分析对道德的否定性态度,对欧洲文明“爱邻犹如爱己”虚伪性的批判。在弗洛伊德看来,不仅邻居不会像你爱他那样爱你,而且所谓爱自己也纯属自欺(10)参见[奥]弗洛伊德著:《文明及其缺憾》,杨韶刚译,高申春校,车文博主编:《弗洛伊德文集》第八卷,吉林:长春出版社,2010年。。于是近百年之后,齐泽克再次发出了和弗洛伊德一样的回应:“对于列维纳斯激进伦理责任的标准人文主义/人道主义回应是,只有爱自己的人,才能真正爱他人。”(11)Slavoj Žižek,“Neighbors and Other Monsters: A Plea for Ethical Violence”,inThe Neighbor:Three Inquiries in Political Theology, Chicago &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5,p.155,140.

再次,主体正是在这一脆弱他者发出的伦理询唤中,确保了自身的同一性和稳定性。他者和邻居,现在都成为主体自我镜像的外在投射:在对他者的善意与尊重态度中,获得自我道德满足;在爱邻居的和睦友好里,确认高人一等的位置。这种做法“是在终极上把我的他者/邻居压缩为我的镜像,或者自我实现道路上的手段,就像荣格心理学的处理方式——围绕我的其他人最终被化约为自我人格的否定性的外在投射”(12)Slavoj Žižek,“Neighbors and Other Monsters: A Plea for Ethical Violence”,inThe Neighbor:Three Inquiries in Political Theology, Chicago &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5,p.155,140.。就此一种针对他者展开的伦理责任,最终成全了主体自身,通过将他者建构为特定的受难面孔,并发出意识形态呼告,主体在一个脆弱他者(不如自己)的镜像结构中,获得了自身同一性和稳定性的积极保障。

如果对他者面孔的处理,很可能滑向不对等的关系,那么如何建构一个真正平等对话的他者?在解构主义的理论框架里,如何安放同情、爱、善良这些传统人道主义词汇?这不仅是一个理论挑战,亦是全球化和城市化席卷下日常生活情境与国际安全的焦点。那些居住在穷街陋巷的流动人口搅动着大都市的不安,大量涌入的新移民正在摧毁传统社区的邻里关系,难民问题、被边缘化的东欧以及布满星球的贫民窟,都成为扣动理论扳机的现实追问。在齐泽克看来,无论是他者面孔亦或他者呼告,都必须置于主体—他者的关系框架中。正如拉康晚年最终放弃了主体间性概念,齐泽克坚持有关他者的问题,必须经过大他者(the big Other)的中介。

二、他者与大他者:精神分析的他者问题

齐泽克试图用精神分析对抗和纠正列维纳斯的面孔哲学。与面孔不同的是,精神分析建构了如下互不相见场景:分析者和案主(psychanalysant)(13)1967年以后拉康开始使用“案主”一词指接受精神分析的人,通过这一法语动名词改写,暗指躺在椅子上的人,才是承担最多工作的人。并非面对面,分析者坐在身后,案主则躺在长椅上。这一设定并没有把分析者(即精神分析师)当成另一个主体,一个对话伙伴,而是把分析者置于被分析者的欲望对象的位置上。拉康1960年有关伦理问题的讲座所提出的“精神分析伦理”,即分析师如何评价社会道德对案主的压抑(14)Jacques Lacan,The Seminar.BookⅦ.The Ethics of Psychoanalysis,1959-60,trans.Dennis Porter, London: Routledge,1992,p.207.。拉康认为不存在伦理上的中性位置,分析师已经并且必须占据一个伦理立场,做出伦理判断,并承担伦理责任。继承拉康对这一伦理关系的阐释,齐泽克以此一治疗场景打破主体与他者的不对称关系,要求主体(即拉康意义上的分析师)直面他者难以忍受的、深不可测的他者性(alterity)深渊。

这就构成了齐泽克代表的拉康精神分析对他者问题的全新理论化,即他者以及主体与他者之间的关系需要经过大他者作为中介。他者,堪称拉康最为复杂的概念,同时他者又是后殖民理论、后现代身份认同理论的思想基础。这些迥异的理论议题,主要围绕着他者指涉的他性与自我的关系问题而展开。拉康的他者思考更为复杂,并形成了与主流的解构主义迥异的他者理论。拉康在1955年明确区分了大他者A(Autre)与小他者a(autre),并坚持这一区分是精神分析的基本原则。大他者意味着主体之外的、无法化约的他性,最初占据大他者位置的是母亲,正是母亲呼应、接收婴儿最初的哭喊,满足他/她的需要(need),回应他/她的要求(demand)。之后语言与律法占据大他者位置,这就是拉康精神分析的象征界(the Symbolic),一个在主体意识之外,且不被主体控制的符号秩序。与之相反,小写他者不是真正的他者,而是自我(ego)的反应与投射,与大他者基本等同于符号秩序不同,小他者局限于想象界,是镜像阶段中看到的镜中的另一个自我而已。

齐泽克就此提出,有关他者的话题“可以提交给一种幽灵批评,呈现为想象的、象征的、实在的维度——拉康的‘波士结(Borromean knot)’概念”(15)Slavoj Žižek,“Neighbors and Other Monsters: A Plea for Ethical Violence”,in TheNeighbor:Three Inquiries in Political Theology, Chicago &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5,p.143,139.。他者的三重维度,意味着这个他者不仅不是脆弱的和受难的,反而是麻烦,是怪兽,是深不见底的外在性,是搅动主体内在不安的深渊。当主体面对他者的时候,不是在能力的意义上认识他者(他者是受难的、可爱的、恐怖的),而是在对方不可测性的深渊中认识自己。就此他者伦理学的第一个伦理姿态,恰恰是放弃绝对自我设定的主体性,积极承认主体自身的有限性和匮乏。正是暴露于大他者之下的这一限制,成为人类伦理建构的积极条件,因为它意味着一个基本的宽恕立场和一个“自己活也让别人活”的真正宽容态度:“正是这一彼此对限制的承认,开辟了一个弱势群体团结一致的社会性空间。”(16)Slavoj Žižek,“Neighbors and Other Monsters: A Plea for Ethical Violence”,in TheNeighbor:Three Inquiries in Political Theology, Chicago &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5,p.143,139.

这一经过大他者中介的主体—他者关系,明确显示了不同于列维纳斯他者伦理的取向。在这里不是战后欧洲知识分子“走出存在”(17)朱刚:《替代:勒维纳斯为何以及如何走出存在》,《哲学研究》2011年第11期。,而是全球化进程里西方世界重置自我的理论努力;是主体放弃了自身绝对的同一性与确定性,在与他者面孔的遭遇中认识到自身的有限性和脆弱性。正是主体构成性地被困于大他者符号秩序,才真正确立了个体伦理关系的正确打开方式,即我们接受和尊重彼此的有限性,并对某些事情负担责任,去帮助他者的责任。

齐泽克所继承的从弗洛伊德到拉康的精神分析的伦理关注,不是一个自信的、满满爱心的主体实践尊重他者的伦理维度;而是一个分裂的主体在面目模糊、难以识别的他者性面前,意识到符号秩序自身的匮乏与漏洞。这正是齐泽克对列维纳斯他者伦理批判的真正目标,即齐泽克对列维纳斯的批判,指向的是他对整个解构主义他者政治的不满,是他试图代表拉康反击德里达的理论抱负。

三、当精神分析遇到伦理学:文化多元主义为什么是错的?

齐泽克对列维纳斯的上述批判,并未获得列维纳斯研究者们的认同。西恩·汉德(Sean Hand)就质疑齐泽克对列维纳斯的引用“几乎全部都只是来自于列维纳斯《艰难的自由》中的例子”,而且比起列维纳斯,齐泽克看上去更多的是不认同巴特勒(18)[英]西恩·汉德著,王嘉军译:《导读列维纳斯》,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46页。。学界亦多认为齐泽克的批判,在相当程度上片面化和肢解了列维纳斯的思想,“列维纳斯实际上并没有把面孔描绘成一个直接认同的轨迹。相反,他将其描述为‘一种超越所有属性的存在’,是一种摆脱了概念和知觉范畴的存在”(19)Mari Ruti.Between Levinas and Lacan:Self,Other,Ethics.New York & London: Bloomsbury Academic.2015,p.81.。列维纳斯也并没有将面孔仅限定于齐泽克简化的人道主义面孔,“每一张面孔,无论看上去多么具有威胁,都要求我们无条件的责任——这恰恰为齐泽克径直忽略了”(20)Mari Ruti.Between Levinas and Lacan:Self,Other,Ethics.New York & London: Bloomsbury Academic.2015,p.81.。

齐泽克确实未对列维纳斯的理论进行全面考察和评估,与其说他对列维纳斯的个人思想充满兴趣,不如说是以“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方式,为当代伦理学的复兴探索一条精神分析道路。表面上看,谈论精神分析与伦理学似乎是个可笑的命题。自弗洛伊德将文明的性道德视为现代神经症的起因,并拒绝所谓“爱邻犹如爱己”之后,精神分析始终强调伦理禁令对个体的压抑与迫害。这一弗洛伊德奠定的对于伦理的否定态度,使得精神分析与主流道德规范之间,始终保持了一定张力乃至互斥。精神分析总被视为对人类体面生活下肮脏小秘密的揭示,戳破了高尚美德背后龌龊的、无意识脓疮。拉康率先启动了一种精神分析伦理学的建构,明确提出伦理不是道德,将弗洛伊德的道德安置于去主体的符号结构中,而伦理概念则位于实在界(the Real)。拉康将“康德与萨德”的同构同源作为对康德形式伦理学的批判成果,试图揭示18世纪伦理学超越快乐原则,将建构主体欲望的大他者,升华为外在道德律令的理论困境。拉康欲望伦理学在一个充满了短缺、匮乏的理论框架里,关注主体进入符号秩序的无可奈何以及追求至善道路上的痛苦遭遇。正是在拉康手中,伦理学与精神分析这一来自对立的两个思想传统、理论范式,一直被视为“冲突甚至是相互排斥的观点”(21)Sarah Harasym ed.,Levinas and Lacan:The Missed Encounter.New York: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98,p.ix.,碰撞出新的思想火花。就此“列维纳斯与拉康”,成为晚近伦理学复兴热潮中人文主义与结构主义的两极。至于两人的实际交往,据朱迪斯·巴特勒的引述,列维纳斯曾调侃精神分析是一种色情文学(22)[美]朱迪斯·巴特勒著,何磊、赵英男译:《脆弱不安的生命——哀悼与暴力的力量》,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第123页。,而冈德克的分析则显示拉康在讲座Ⅺ中“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接近列维纳斯的思想,却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实际上读过列维纳斯”(23)Hans-Dieter Gondek.“Cogito and Separation: Lancan/Levinas”,inLevinas and Lacan:The Missed Encounter.New York: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98,p.22.。

齐泽克(包括阿兰·巴丢、朗西埃等)代表了这两个知识传统的再次碰撞,又因为德里达解构主义的介入,混杂了解构主义与精神分析对抗的另一思想战场。与学者们不断挖掘拉康与列维纳斯的失之交臂不同,拉康与德里达围绕爱伦坡小说《被窃的信》之争,是一场自20世纪后半叶持续至今的理论战争。拉康不断暗示德里达的《论文字学》剽窃自己的思想成果,进而引发德里达于1975年以“真理供应商”的罪名公开批判拉康(24)John P.Muller、William J.Richardson(ed.).The Purloined Poe:Lacan,Derrida,and Psychoanalytic Reading.Baltimor:The John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87.中文研究可参见马元龙:《精神分析:从文学到政治》,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5页。。齐泽克作为拉康女婿雅克·阿兰—米勒的学生,一直将超越解构主义范式、重返黑格尔作为学术抱负,在持续半个世纪的拉康—德里达之争中捍卫拉康思想。在这一理论传统里,齐泽克对列维纳斯的批判,也是他对德里达思想源头、概念来源的“起源”解构。

在齐泽克看来,正由于缺乏对主体与他者关系的中介化处理,使得当代诸种转向伦理的道路,都只能陷入宽容与尊重的老调重弹,似乎只要像哈贝马斯所论述的那样单纯“包容他者”(25)[德]尤尔根·哈贝马斯著,曹卫东译:《包容他者》,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就能为解决当下欧盟的四分五裂、愈演愈烈的贸易战找到万能钥匙。从列维纳斯的他者伦理,到德里达以边缘他者开拓的多元文化主义(multiculturalism)道路,伦理议题的复兴正在制造一种新意识形态,即“政治文化化(culturalisation of politics)”的后政治。齐泽克所质疑的多元文化主义,包括了酷儿理论、女性主义等建立在多元主体形态基础上的身份认同政治。在此尊重特定群体的文化生态,首肯特殊群体的文化要求,成为一项新的政治共识与奋斗目标,于是“真正的政治斗争被转化为文化斗争,成为争取对边缘身份认同的肯认以及对差异的包容”(26)[斯]斯拉沃热·齐泽克著,万毓泽译:《神经质主体》,台北:桂冠图书股份有限公司,2004年,第309页。。容忍那些在肤色、性取向方面与自己不同的多元存在,尊重他者那张令人不安且充满差异的面孔。就此世界的故事现在变成了一个伦理故事,只要我们付出十足的耐心与宽容,就能用温情脉脉的情感话语治愈现实的政治经济困境。

那么,多元文化主义错在哪里?在齐泽克特地写给中国读者的序言里,曾谈到一个发生在印度的例子(27)[斯]斯拉沃热·齐泽克著,季广茂译:《中文版序·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此文为齐泽克特意为中文读者撰写的序言,借这个例子表示自己对中国问题和中国读者的重视,不是西方多元文化主义的虚伪),《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第5—6页。。印度教徒们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针对麦当劳公司的示威活动,抗议他们竟然用取自牛脂的油料炸薯条。麦当劳公司迅速做出回应,承认事实,致歉公众,并且郑重保证凡在印度本土出售的马铃薯片,一律使用植物油烹制,满意而归的印度教徒们开始重新大嚼薯片。在齐泽克的发难里,西方多元文化主义者们的虚伪就是,他们能够忍受不同的肤色,不同的风俗习惯,甚至不同的信仰立场,因为这不会损及任何人的利益。但是多元文化主义不能回答的问题是,印度人的信仰(信奉牛的神圣性)本身就是一个弥天大谎,一个意识形态幻象。这亦是齐泽克对“后现代伦理学”的批判起点,后现代伦理学的最终底线,就是对他人的尊重,更是对一个既定符号秩序的尊重。这场抗议和悔改的游戏,不但不具有任何宽容的维度,相反透露着一个重要的讯号:印度教徒已经完全融入到多样化的全球秩序之中。在这个意义上,多元文化主义正是重新安置他者、抚慰他者,协调他们与资本主义全球化关系的一场文化行动,是把最后一块飞地也塞进全球资本主义体系的文化策略。

列维纳斯影响下的他者伦理,正在受困于一个被本质化的、忙着以自身的弱势地位四处询唤伦理责任的他者面孔,却不能走向对符号秩序的批判与质疑,对大他者的决裂与重构,再度复写为主体与他者的不对称和非平等关系。

结语:走向一种精神分析伦理

再度回到本文开始的问题,齐泽克反对列维纳斯,对列维纳斯本人来说,确实是不公正的。这并非是对列维纳斯的理解是否准确,而在于即使齐泽克对多元文化主义的批判是正确的,他仍然错误地将列维纳斯作为这些问题的原因。列维纳斯启发了解构主义的边缘他者理论,并进一步与西方各种新社会运动结合,成为当下他者政治、动物伦理等前沿思潮的思想资源,但这并不意味着列维纳斯要对这些始料未及的偏差与困境担负伦理责任。而齐泽克策略性地选择以列维纳斯作为标靶,提出反其道而行的口号“敲碎邻居的面孔(Smashing the Neighbor’s Face)”,试图将人道慈爱面目的他者政治,改装为朝向主体自身确定性的解剖刀,借以开创当下“马克思—拉康主义的更激进伦理范式”(28)Mari Ruti.Between Levinas and Lacan:Self,Other,Ethics.New York & London: Bloomsbury Academic.2015,p.78.。

齐泽克的精神分析伦理,是在与深不可测的他者的否定性相遇中,对他者性的肯认和接纳。恰是在这个过程中,主体既不需要容忍另类,也不需要包容他者,而是意识到自身的有限性和不稳定。齐泽克对当下伦理困境开出的药方,不是宽容他者,而是改造表征他者的符号秩序;不是容忍差异,而是在差异基础上寻找普遍性框架。他所倡导的伦理行动是跨越既存符号秩序的框架,不依赖现有的社会共识,悬置普遍认可的善的定义,标示出一种能改变“现实原则”坐标本身的介入方式。这既是精神分析传统对当代西方文论伦理转向的批判性回应,也开拓了精神分析与伦理学、精神分析与解构主义思想论争的最新战场,同时不断启发和点燃新的思想空间。

当代西方文论的“伦理转向”凝聚着战后知识分子在特定历史语境下的问题意识,在其“理论旅行”的中国路途中,既需要理论脉络的清理和关键分歧的勾勒,也亟待自我—他者坐标的再度校正,为当下中国正在兴起的文学伦理批评提供可资借鉴的理论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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