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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赛宁诗歌中的离别

2020-07-27张明珉

文学教育 2020年6期
关键词:故乡诗人诗歌

内容摘要:叶赛宁是俄罗斯白银时代的诗人,在他的诗作中可以找到大量“离别”的内容,其中既有关于个人境遇的离别,也有特定时代背景下对古罗斯历史文化的离别。通过分析每种离别的具体含义以及诗人对离别的态度,可以更连贯深入地了解叶赛宁的一生,并从中发现他的诗歌精神实质所在。

关键词:叶赛宁诗歌离别

叶赛宁是俄罗斯白银时代的代表诗人之一,他饱含天才和真情的作品在俄罗斯乃至全世界范围内广受赞誉。高尔基评价他为“独具风格、才气横溢的、完美的俄罗斯诗人”。(科舍奇金,1993:273)安德烈·别雷也曾写道:“我非常珍视叶赛宁在我面前展现出来的形象。早在革命前的1916年,我就被他那非凡的善良、柔情、同情心及礼貌打动。”(EceHHHCepreH AneKC a HⅡp o B H q,2018:345)他是一个天生而纯粹的诗人,其诗歌具有自传性质,在1925年10月写的文章《关于自己》的末尾说:“关于我自传的其他信息,都在我的诗里了。”(科舍奇金,1993:3)读他的诗,就是在读他的生活,他的思想。目前,对于叶赛宁诗歌内容方面的研究,国内外学界主要着眼于自然、乡村、爱国等主题,强调其诗中的生态观念、乡愁情感、民族特性,但还未有人以离别为线索解读叶赛宁的诗歌。实际上,在叶赛宁每个人生阶段创作的诗作中,都可以找到大量“离别”的印记,诗人常在意识到离别的情况下抒发对自然、乡村、祖国等的情感。通过分析每种离别的具体含义以及诗人对离别的态度,可以更连贯深入地了解叶赛宁的一生,并从中发现他的诗歌精神实质所在。

一.时空的阻隔——个人境遇的离别

叶赛宁写到离别的诗歌数量众多,且随着人生经历的增加,离别的内容和内涵不断改变。其中,有一类离别是诗人亲身经历、观察到的,讲述了诗人的个人境遇。

1895年,叶赛宁在俄罗斯梁赞省康斯坦丁诺沃村的农民家庭出生。他在乡村长大,从家乡的教会师范学校毕业后去往莫斯科工作学习,而后又去了彼得格勒,结识了勃洛克、克留耶夫等文人并受到赏识,在1916年出版了第一部诗集《亡灵节》,用清丽的文字和新奇的想象记录下了家乡的自然美景和农民淳朴的生活。个人境遇的离别在他早期的作品中已有呈现,具体而言,有亲人之别、爱人之别、友人之别、与故乡之别等。

叶赛宁写了他观察到的亲人的离别。比如,《母亲的祈祷》(1914年)一诗描述了农民母亲与参加战争的儿子的离别。在母亲的视角下,儿子在边疆将年轻的生命献给了守卫祖国的战争,夺取了敌方营垒的旗帜,胸前曾经温暖的鲜血已经凝结。母亲为儿子的光荣牺牲高兴,又为这残忍的母子之别悲恸,在孤寂中流下泪水,对着圣像祈祷。

也有诗人自己与爱人、往昔友人的离别。《一去不再来》(1912年)写到他无法挽留清凉的春夜、女友和夜莺的歌声,只能无奈地感叹“往日的亲密与欢乐已飞得远远/那时日子过得多么畅快/心中的感情变冷了/啊,过去了的——永不再来!”(叶赛宁,2016:11)尽管如此,这种对年轻爱情之消逝的抒情是轻盈的,并不苦闷,这种分别并未损害诗人的精神活力。《我又回到这里,回到亲爱的家》(1915年)一诗中,他回到儿时的村庄,家乡依旧温柔,有着乡村特有的宁静与含蓄,而那些曾与他玩乐的好友却已离去。他为友人祈祷,但愿彼此在“苍茫暮色”般的未来、在“烟雾溟蒙的大地”彼此好好生活。诗人对既定事实有一份通透的理解,他并没有执着于回到过去的日子,而是对未来给予了祝福。

同时,他在多首诗中描述了与故乡离别的场景,如《乌云在林中织好了花边……》(1915年)《再见吧,故乡的密林》(1916年)。对叶赛宁来说,离开故乡意味着将故乡的不幸抛掷在可控的生活之外:“含着泪的思索常常折磨我……/我可爱的故乡哟,你过得不称心。”他听见“我的车夫漫不经心地唱:/‘我将死在牢狱的铺上/人们草草地把我埋葬”(叶赛宁,2016:63),在与故乡分别时,叶赛宁常常注意到故乡渺小卑贱的农民的命运,用诗歌记录下自己的思考和感触。在城市生活后,他更是以游子的心态写下了《我已厌倦故乡的生活》(1916年)《你在哪儿,你在哪儿,故乡的小屋>( 1917年)等诗,表达对故乡的依恋。他对故乡的爱中带着白豪,也常常回到故乡,因而在早期,他对与故乡的离别没有表现出消沉、绝望的情感。1916年,他住在勃洛克介绍给他的朋友米哈伊尔·巴甫洛维奇·穆拉舍夫家中,可在彼得堡住了两三个月后,他忽然说要到乡下去,并写信给米哈伊尔:“你们在彼得堡不错,但这里还要好百万倍。”(科舍奇金,1993:54)

當然,除了早期的创作,在1917年后,叶赛宁的诗歌中也常出现有关个人境遇的离别,但这些离别更多是在抽象层面上的,如与过去某段时光、某种生活状态的离别,可以将它理解为叶赛宁站在时间轴上与自我进行的离别。

在1917后,叶赛宁的生活发生了剧烈的变化。从他参与的社会生活来看,他经历了1917年的两次革命,尽管没有直接参与到革命运动当中,但他“完全站在十月革命一边”,“按照自己的方式,带着农民的倾向接受一切”。(科舍奇金,1993:2)1919年,他加入了俄罗斯意象派,但后来与意象派的同行们之间产生了巨大分歧:舍尔舍涅维奇和马里延戈夫把形象从社会内容之中解放出来,把它当作创作的目的本身,他们对形象的使用缺乏叶赛宁所坚守的民族文化根基(吴泽霖,2001(04):39)。1923年,他退出意象派,在自传中他回忆说,意象派“徒具组织形式而无实际内容”。(科舍奇金,1993:3)在感情生活上,他多次结婚离婚,对爱情总是既有激情,又充满恐惧,没能与同一个女人保持稳定单纯的关系。当时,他已成为有名的诗人,但好斗敏感的天性却让他的生活不得安宁,他不断出入酒馆,斗殴,而且经常处于贫穷状态,这一切都消耗了他大量的精力。他先后去往伏尔加地区、中亚细亚、欧洲各国和美国旅行,目睹祖国和世界各地正在发生的变化,诧异于资本主义的精神空虚和工业化势不可挡的发展,意识到他曾经依恋的农村正在消亡。在生命的最后两年,为摆脱小酒馆式的颓废生活和消极思想的桎梏,他又去往格鲁吉亚、阿塞拜疆。尽管他在异域温暖舒适的气候下迎来了创作的高峰期,但精神状态却没有改善,他难以摆脱消极情绪的折磨,继续沉迷于痛饮的生活,这种情况在他回到祖国后也未能好转,1925年,他被确诊为精神病。据他的好友、苏联作家罗日杰斯特文斯基·弗谢沃洛德·亚历山德罗维奇回忆,“从国外回来后,叶赛宁有些古怪了。他一会儿兴高采烈,一会儿又极度忧伤、异乎寻常地孤僻冷漠,疑心重重。他多次重复说,生活超越了他,担心会沦为一个在某个方面停滞不前、多余的人。”(科舍奇金,1993:388)

在这几年内,叶赛宁一下子“老”了,不断回望又不断告别着旧日的生活,他的诗歌记录下了他的种种心绪。在这些诗中,诗人时而感叹“啊,我的失去了狂热的眼神/还有那泛滥的情感和天真!”(《我不悔恨,不呼喊,也不哭泣》1921年);时而决定“我将永远忘却酒馆/永远抛弃诗歌写作”(《蓝色的烈焰腾空而起》1923年)“是时候了,该告别/故作非为和好勇斗狠/心儿已经浸满另一種酒/能让血液变得清醒。”(《就算你已被别人一饮而尽》1923年);他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过去的失意已成定局,“我不惋惜你,以往的岁月,——/我不想追回我的过去”(《我从来不曾这般疲惫》1923年);亦有对生命凋零的沉重哀呼:“我们也会这样凋零/如园中的过客来去匆匆……/既然冬天里没有花朵,就没有必要为花儿伤心”(《望着你我感到悲伤》1923年)(叶赛宁,2016:97;叶赛宁,2018:109-145)。

相较于具象的离别,这些时间尺度上、抽象的离别所针对的对象不是他者,而是叶赛宁的心灵世界,它们更能深入地反映他对于存在、生命和时间等问题的思考。然而,这些诗中的离别多为情感的抒发,在事实上并不成立,因为叶赛宁并不能与一个抽象的时间“告别”,他也不曾做出真正背离本性的改变,真的“永远抛弃诗歌写作”,或是不再“好勇斗狠”,他只能用艺术的表达抒发对过去岁月的情感,藉以告慰当下的生活。

二.心灵的疏远——与古罗斯历史文化的离别

在叶赛宁中后期的诗中,还有另一种出现频率更高的离别,即对祖国传统历史文化的离别。这些诗大多运用内涵丰富而根基深厚的意象,使诗人所经历的离别带有象征意义和社会意义,其代表作有:《我告别了故乡的小屋》(1918年)《我是乡村最后一个诗人》(1919年)《是啊,现在已经决定了》(1922年)《这条街我是熟悉的》(1923年)《熄灭了,蓝色的火焰》(1923年)《镶着淡蓝色木板窗的矮屋》(1924年)《亲爱的,让我们并肩坐下》(1923年)《用遥远岁月的爽朗笑声》(1924年)《我们这些人如今逐渐凋零》(1924年)《苏维埃罗斯》(1924年)《正在离去的罗斯》(1924年)《羽茅在沉睡。亲爱的原野》(1925年)《生活是一场欺骗》(1925年)《蓝雾弥漫。雪野苍茫》(1925年)。具体而言,诗人在诗中告别的多是“故乡的小屋/矮屋”、“田野”、“遍野花开的乡村”、“洁白的椴树”、“看门的老狗”等他的故乡即俄罗斯传统农村的事物。与前文所述的与故乡的告别不同,在这些诗中的告别即永别,不仅包含了游子的思乡情愫,更象征着一个时代的落幕。

这种“离别”的主要内涵,可以1924年他在新农民诗人希里亚耶维茨(Ane K c a HⅡpⅢH pⅡe B e II)的葬礼上朗诵的《我们这些人如今逐渐凋零……》为典型来进行分析。

我们这些人如今逐渐凋零

我们这些人如今逐渐凋零,

去往一个宁静美好的地方。

或许,我很快也得上路,

背起装着一应物品的行囊。

可爱而又茂盛的白桦林啊!

一马平川!野碧沙黄!

面对这些即将离去的人,

我无法掩饰自己的哀伤。

在这个世界上,我太过热爱

能将灵魂装进肉体的东西。

祝山杨树平安,——它们的枝头

盯着绯红水面上的倒影痴迷。

我在寂静中想了很多,很多,

我为自己写下了许多许多的歌,

我在这忧郁的大地上感到幸福,

因为我曾在这里呼吸,生活。

我幸福,我亲吻过女人,

蹂躏过花朵,忘情于草地,

我从来不曾虐待过动物,

就像对待自己的小兄弟。

我知道那里的树丛不开花,

黑麦不会有天鹅的歌喉,

所以面对那些即将离去的人

我总是抑制不住浑身发抖。

我知道,那里不会有

在暮蔼中闪着金光的田埂,

所以我才倍加珍惜那些

跟我一起活在世上的人。

(叶赛宁,2018:131)

这首诗直抒胸臆,饱含深情,仿佛知心好友的告白。在诗中有一组矛盾,即“此地”与“彼地”,或者说“生”与“死”,“存”与“亡”。在这组矛盾中,诗人将自身置于“此地”,将目光投向“彼地”,将离别置于时空相接的抽象意义中,发出了“我们这些人如今逐渐凋零”“或许,我很快也得上路”的感叹。这种感叹,不是因为年龄的增长,而是因为思想文化的陌生,诗人将要离去的、行将消亡的,是寄托了诗人情感和理想的世界。

可以从两方面解读此诗中表达出的离别。一方面,经济上的变革带来了社会面貌的变化,叶赛宁这一代人在乡土环境中成长,习惯了传统农业社会下亲近自然、守望相助的生活,而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苏联已经开始工业化、现代化的进程,城市向农村扩展,对他而言,工业和城市象征着反自然的、精神虚无的、无美感的发展产物,而自然和农村象征着有人情味的、真诚的、富有质朴美感的传统。诗人的生活经历以及在美国的见闻加深了他这一观点:在上世纪一二十年代的苏联,工业化、现代化只能是故乡自然的威胁,而不可能是新时代温和的友伴,因而他对当时社会所推行的经济政策没有好感,认为同胞们正在“把天性用混凝土浇灌”。因此,他在这首《我们这些人如今逐渐凋零……》中指出,消亡后的世界不再有开花的树丛、黑麦、“在暮霭中闪着金光的田埂”等美好的事物。自然中有灵性的万物、带有朴素美感的乡村与他的生命相连,是他和一代人的精神归宿,而他却不得不见证这些事物的离去。

另一方面,他已经不能理解他所处的苏联的精神,即新青年应当具备的时代精神。他以朴素的农民心理观察着社会变化,尽管拥护苏维埃政权,但不能随着时代潮流前进。社会热议的不再是粮食收成或流行文艺,而是资本论、共产主义等苏维埃政权所规定的有益话题,他对罗斯的未来感到迷茫,只知道自己爱的是罗斯民族。在《苏维埃罗斯》(1924年)一诗中,他曾写到:“珍惜大好时光吧,年轻人,茁壮成长!/你们的生活不同,你们的音调两样/而我将永远地平息叛逆的心/独自走向不为人知的地方/但即便是那时/当民族间的敌意/在地球上销声匿迹/谎言和哀伤也随风而去,——/我还是要讴歌/以诗人的全部身心/区歌地球上六分之一的陆地/她有个简短的名字——‘罗斯。”(叶赛宁,2018:154)“罗斯”是东斯拉夫人领土的名字,是史书中俄罗斯疆域的旧名,带有宗教传统和民族历史内涵,是普希金等俄国诗人祖国亲切的称呼,而叶赛宁爱的正是有历史文化根基的俄罗斯。这首《我们这些人如今逐渐凋零……》透露出叶赛宁对俄罗斯传统文化消逝的悲伤。“我在这忧郁的大地上感到幸福/因为我曾在这里呼吸,生活”,指的便是富有历史文化的罗斯,只有这片土地才能孕育出“能将灵魂装进肉体的东西”。

在叶赛宁的诗中,离别不只是个人生活经历中对某事物或某个人的分别,而是一代人精神家园的丧失,对于叶赛宁来说,失去俄罗斯自古赖以生存发展的自然、乡村和传统文化根基,这是与死亡无异的。这类离别的诗歌将会在读者心中创造出一个深情、忧郁、与时代格格不入的理想者的形象,反映出叶赛宁对时代文化、对人与自然的关系等问题的思考,对灵魂和爱的守护,对故乡和传统文化的守护,在T业化、城市化程度不断提升并早已走入信息化时代的当今社会,这些思考和守护仍可以帮助人们解决诸多的社会问题,启发人们热爱自己民族的传统历史文化并发现其中之美。

三.结语

离别是贯穿叶赛宁一生诗歌创作的线索,其具体内涵随着叶赛宁的生活经历而改变。其中,与个人境遇相关的离别有对亲友爱人、乡村家园、青春时光的离别等,这些离别限定于叶赛宁的个人生活经历。而在叶赛宁中后期的作品中,更出现了大量情绪悲伤、风格沉郁的作品,诉说了与古罗斯历史文化的离别。这一类离别反映出诗人对自然的珍视,对故土的眷恋,对人性之美的追求,更容易引起人们的共鸣和思考,因而比个人境遇的离别更具社会性和现实意义。

参考文献

[1]科舍奇金,叶赛宁传——同时代人回忆叶赛宁[M].李视歧等编译.北京:新华出版社,1993:2,3,54,273,3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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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吴泽霖.叶赛宁和俄国意象派关系的再思考[J].俄罗斯文艺,2001(04):39.

[4]刘湛秋译,叶赛宁抒情诗选[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 6:II,63,97.

[5]郑体武译.叶赛宁诗选[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131,145,154.

(作者介绍:张明珉,浙江大学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俄语系2017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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